白毛风像一道凌厉的幕布,把一群正在钻井的石油人和世界隔开了。高高的井架上灯光闪烁,隆隆的钻机向地下坚韧旋进,时疾时徐的风雪让一切变得混沌起来,在那些头戴狗皮帽子,身穿杠杠袄的人们中间,想分清谁是谁,那是很难的。尽管他们每人每天只有半斤粮食,为了危难之际的国家能多出石油快出石油,他们非这样不可。他们几近疯狂地干着,而且钻井队伍之间比武打擂已经白热化。各队干部工人争先恐后、谁都不甘人下,都想破记录,都想当标杆,都想把钻井的金牌拿到自己的手上。
一辆嘎斯卡车撕开雪雾,跌跌撞撞地开进了
泰山钻井队的井场。车上的人把脸仰向钻井平台,高声喊着:“高喜扬!高副队长!”忙碌的人群里,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愣怔片刻,就摘下油糊糊的棉手闷子,敏捷地从上面溜下来。
车上的人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车上的人。这辆车是领导派出来专门接他的,至于为了什么,高喜扬始终没问出来,不过他从来人的脸上已经看出来,肯定凶多吉少,而且事情只能出在妻子和刚刚满月的女儿之间。
高喜扬坐进了暖烘烘的驾驶室里,却突然感到了一阵透骨的寒冷。白毛风在车前车后回旋,这让他两眼一片迷茫,仿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生存的境况如此严酷,如同枪林弹雨的战场,每一个生命都显得脆弱不堪,随时都会在某一次偶然中像风中的芦苇那样轻易折断。伴随着胜利的捷报,广袤的北疆油田上,也不断有死人的消息传出来,而这一下竟然轮到自己头上,这是他根本就没想到的。到底是谁呢?是母亲还是女儿?一路上他忐忑地猜测着臆想着,还暗自提醒自己,哪怕天塌下来,一定要挺住,因为他是男人。当汽车终于回到基地,他看到妻子雪洁失魂落魄地站在雪地里,谜底就在不言之中揭晓了。
说起来女儿也是有福的。尽管雪洁在月子里只吃了十个鸡蛋,可老天垂怜,她的奶水竟然像不竭的泉眼,汩汩地往外直冒,哺育起来甚至还自给有余呢。高喜扬把这叫做投入少产出多。他说,都把祖国比做母亲,要是祖国的石油能像雪洁的奶水这么旺,咱当孩娃的该有多幸福啊。那宝贵的十个鸡蛋,还是家属队队长、邻居李秀芳从老家拿来的。李秀芳的丈夫陈家剑是泰山钻井队的队长,甘肃人,外号叫呱咕,是一个不骂人不说话的人,夫妻俩的性格正好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此外,靠自家的粮本领了两斤大米、三斤白面,剩下的只有包米面和冻干菜。但雪洁心里是满足的,因为全国到处都这样,这里似乎还比别处强一些,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五两保三餐”的口号早就喊出来了,在井上干活的男人,土豆野菜窝头都是主食,连以往只用来烧火的包米瓤子也磨碎了做成代食品。所有浮肿着饥饿着的人都坚信不疑,饥荒会过去的,好日子会来的。
看看奶水吃不完,雪洁很心疼,生怕糟蹋了,就让丈夫喝。高喜扬还有些难为情,说我这不是抢孩子的饭碗吗?雪洁啼啼地笑着,面色红艳如霞,她撩起前襟,袒露出丰满暄腾的乳房,就像庄稼人炫耀自家殷实的粮仓。她说,这要是多余的粮食,我就送给别人了;可这是我的乳汁啊,怎么可能让他人分享呢?我知道你们井队吃不饱,你就喝了吧,多长些力气,多打点儿石油,那也值了!高喜扬就把挤到碗里的奶水喝了,竟然意犹未尽,又俯在妻子雪白的胸脯上嘬起来,一时眼泪汪汪的。高喜扬知道,这都是妻子的血变成的;清秀的妻子变成了慷慨无私的母亲,简直就是造物主的奇迹,他都不能想象,那么低劣的摄入,怎么会有如此旺盛的分泌。
喝着丰沛的乳汁,女儿五十天就已经出落得有模有样——脸蛋白里透红,似玉如脂般的剔透柔软。头顶黑黑绒绒的,能让人预见到她长大后必定会有墨黑如瀑的长发。女儿的眼睛里似乎永远都噙着一泓碧水,映射着天使般的纯洁和好奇;而那张粉嘟嘟的小嘴,二十多天就会笑了,那笑容让初为人父人母的夫妻俩心比蜜甜……
领导破例给了高喜扬半个月假,让他伺候月子。可高喜扬惦记着井队上的事,雪洁也一再催促他早点儿归队。高喜扬两头放不下,就感叹说:“要是雪怡在这儿就好了。”
雪怡是雪洁的妹妹,还在农村种地呢,如果不是干打垒太小,姐姐的月子她就来伺候了。雪洁怕丈夫不放心,就宽慰他说:“你走你的吧,反正有人为我挑水,屋里的活我都能行,眨眨眼睛,月子也就过去了。”
充盈着满足感的雪洁就整天怀抱着初生的女儿,盼着丈夫高喜扬早点从井上回来。现在,丈夫终于回来了,女儿却离开了人世,就像一根火柴,生命刚刚燃亮了那么短暂的一瞬,立刻又熄灭在永恒的黑暗里,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雪洁满月之后,就谢绝了邻居李秀芳,开始自己挑水了。每次挑水,她都选在女儿熟睡的时候,一来一去,二十分钟足够了。鸿蒙的女儿在睡觉中还在甜笑,民间把这种微笑叫做“婆婆娇”。雪洁给女儿包了一层小被,盖两了层棉被,又用褥子在她头上围起一道墙,生怕开门时冷风会直接吹着她。干打垒的墙壁有二尺多厚,不过这里的凛冽的寒风无孔不入,很容易就能把它穿透。外面可谓滴水成冰,呼啸的西北风就像剃刀一样,就是躲在屋里,也要穿上厚厚的棉衣棉鞋才行。为人们提供热量的,就是来自地层深处的石油,这种奇异的东西在低温寒冷里变成了黏性的固体,能发出不可思议的光热,弄一块能燃烧好一阵。从家家烟囱里冒出来的,都是大尾巴黑灰,一场新雪刚刚飘落,人们还没来得及欣赏它的洁白和清新,很快就变得黑黢黢的。有人就跟雪洁调侃说,在这地方住,没有干净的雪,你的名字起错了。
雪洁对屋子太熟了,因为这屋子有她夯下的碱土,有她铺就的芦苇和青草。她这个当老师的,还领人唱过《干打垒之歌》:“挑水挑土穿梭忙,好似大雁在飞翔。号子唱得震天响,好似燕子盖新房……”一排排一栋栋的干打垒,点缀着这广袤无垠的荒原雪野。特别是炊烟袅袅升腾之际,整个荒原就显示出了生气和活力,如同一幅水墨丹青的大画开始动笔。
这正是民间所说的腊月门子,严酷的冬季冷到了极致,人们的装束已经没有审美可言,无论怎么穿戴,穿戴什么,都是为了保暖。雪洁小棉袄外边又套个大棉袄,戴上狗皮帽子,大棉手闷子,看上去完全就是极地人的模样。要出门时,她心里还是直犯嘀咕,生怕女儿太小,没有抗御寒冷的火力,还一再提醒自己,一定要快去快回。
油田的地名全都饱含着土壤的气息,不是叫这个村,就是叫那个屯。高喜扬住的这个家属区叫开天村,村里有一口压水井,离他家有三百多米。尽管每逢下雪都会有人打扫,可积雪被挑水的人踩实,又不免有水溢洒出来,久而久之,就浇出了一条光可鉴人的冰道。井的周围经过了一层层的封冻,就像小山一样,形成了很危险的斜面。家里的男人都上了钻井前线,所以挑水的只能是女人,远远看去,腰肢蹁跹的女人从光滑的路上蹀躞而过,还真是别一番风景哩。所谓谁遭罪谁知道,女人的力气终究不如男人,种种意外也就不新鲜了。严重的有摔骨折的,有摔流产的,鼻青脸肿者就更多了。在井台周围,人们常常看得见淋漓的血迹,至于是谁的,具体细节如何,那就不得而知了。
雪洁走到井旁,正好碰见李秀芳也在挑水。李秀芳刚把水桶挑起来,看见雪洁,还点头微笑了一下,就算是打招呼了。哪知一步还没迈开,突然脚下一滑,人就直挺挺地摔倒了。她在冰面上滑着,桶在冰面上滚着,一下子就到了雪洁跟前。那两桶水刚好浇在她身上,马上就冻成了一层铠甲。李秀芳本来是个很能干的女人,不然也不能让她当家属队队长;可今天她正在感冒发烧,状态十分糟糕,躺在地上,好半天都爬不起来。她委屈地大哭起来,先骂水井,又骂男人,似乎要就这么躺下去,一直等自己的男人回来。在呼啸的西北风里,她的哭骂显得微不足道,马上就被揉得粉碎,消融在无边的雪野里。雪洁的反应也很快,但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等她扔下手桶,上前拉扯李秀芳,她的衣服已经被冻结在了冰面上。她是把她“撕”下来的,随着一阵剧烈的嘎吱声,李秀芳的棉装被撕开一个大口子,露出了已经被原油浸黑了的破棉絮。她们在冰面上互相搀扶着,稍稍一动,却又一次双双跌倒,再站起来时,连雪洁都哭了。
就是这一小段插曲,改变了高喜扬和雪洁这两个人的命运。等到雪洁把水送到李秀芳家里,回头再往自己家挑,意外就发生了。她急匆匆开门进屋,连水都没顾得上往缸里倒,就赶忙来看孩子。女儿头上那道“挡风墙”已经倒了,褥子正好堵在她的脸上,谁都说不清是风吹的,还是她挣脱了束缚,用小手划拉倒的。掀开褥子才发现,孩子紧闭着眼睛,小脸黢青。雪洁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来,尽管她不愿相信,最悲哀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片刻之后,雪洁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响彻了整个家属区的上空。她抱起孩子跑出屋子,发疯地向那个聊胜于无的卫生所跑去。路过水井的时候,她甚至有了自杀的冲动——如果是那种敞着口的水井,她就直接跳进去了。
现在,丈夫高喜扬回来了,死去的女儿还放在屋子里,谁要提一个埋字,雪洁都能跟他拼命。她扑嗵一声跪在了丈夫面前,直勾勾地看着他,泪水仿佛不是流出来的,而是喷出来的。她只说一句话:“都怨我,都怨我……”高喜扬又能说什么呢?说什么也是没用的,女儿已经不能复活,他不想往妻子的伤口上撒盐。他努力想笑一笑,眼泪却突然滂沱而下。
“这孩子跟咱没缘分。”他这么说。
指导员老南找来一只破木箱,那还是队上装铁钉用的,想把孩子成殓了。老南是二婚,前妻不愿跟他受苦遭罪,带着年幼的女儿远嫁到南方去了,他能做的就是经常掏出女儿的照片看一眼。眼前的事勾起了他的伤感,一看雪洁长跪不起,索性就拉着高喜扬一起跪下,像个罪人似的叨咕说:“雪洁啊,责任并不在你。我们本来都可以做个好丈夫,可妻子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又不在,我们太对不起妻儿老小了!”
老南这人说话办事板正得厉害,所谓过犹不及,常常让人觉得不靠谱,比如说陪雪洁跪着,这就不怎么合适了。这么一来,雪洁如梦初醒,仿佛终于透过一口气来,兀自抽泣着,被王花领着三五个妇女架走了。
高喜扬亲手把女儿放进那个窄巴巴的小木箱里。看上去女儿并没有死,她只是睡得太熟,怎么叫都醒不过来了。女儿那美女的雏形在他的心上拓印了最后一下,盖子就被铁钉钉死了。这时候他突然变得从容坚定起来,对老南说:“拿上点儿原油吧,好歹烧个坑,把孩子埋上。我们做了一个多月的父女,我不能让她喂了野狗!”
就在雪雾飞扬的腊月里,老南陪着高喜扬,带着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女孩,在一片已经投入生产的油井区,烧化了一片冻土,用镐头刨了一个浅坑,把一个刚刚出生五十多天的稚嫩生命埋葬了。他们默默地干着,似乎所有的话都是多余的。那是一个很不起眼的隆起,混杂着碎雪和泥土,还有父辈愧疚的眼泪。
远处来了一辆北京212吉普车,来人是队长陈家剑、技术员吕天方、四班长迟建军还有司钻王顺。他们每人添了一把土,然后默立在坟头的周围。在嘶吼的朔风里,他们透过朦胧的雪雾屏障,想象着并不遥远的托儿所、幼儿园、学校和医院,为死去的和活着的孩子们祈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