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破天荒地又去了babyface,九九已经不在那里做了,我要了很多酒在面前摆成一排,一杯杯地灌到肚子里。我想喝醉,也许喝醉了就什么感觉都不会有了,这么多天心里被压伤的痕迹就可以被酒精麻木掉了。可是为什么我却是越喝越清醒呢?每一杯烈酒吞到肚子里之后,都会像被刀子割过般地难受。然而我发现我的思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清楚过,我甚至能从头到尾设想出整件事情的经过,那两包被我随便摆放进口袋的香烟,Jamfer毫不知情的抽出一根给丹尼,丹尼毒瘾发作时的模样,还有Jamfer和丹尼手臂上触目惊心的针孔。回忆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一样从我的心脏上划过去,我很痛,这种痛让我又有了从来不曾有过的清醒。我一遍遍地回忆一遍遍地流泪,那些片断像一只只张大了嘴巴的怪兽一样把我生吞活剥。
“为什么你总是逃避?”一个声音从我头顶上方响起。
不用猜也知道是萧逸。
“Paper知道了?”萧逸替我要杯冰水放在我面前。
“完了,什么都没了,她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语无伦次地说。
萧逸没有说话,他坐到我身边,径自点了杯酒,也不理我,就坐哪儿喝了起来。
那个晚上他再没和我说过什么话,只是一言不发地陪着我喝酒。凌晨的时候,我摇摇晃晃起身离开,他跟在我身后像一只鬼魅的猫。我趴在墙角大吐特吐的时候,他跑上前递给我一些纸巾,依旧什么话也不说。
我擦了擦嘴,呕吐让我稍微清醒了些,然后我靠在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舒服点了?”萧逸拍拍我的背。
我微微摇了摇头。Paper走了,手机到现在都不接。我怎么可能舒服?
“等她想明白就好了,总要有个接受过程的。”
“可是她说她恨我,她说她看错我了,她说她不会原谅我的。”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换了是任何人,一定都会这么说,只是……”萧逸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只是每个人需要接受事实的时间长短不同。”
“你根本不懂。从她来上海那时起,我们就是最好最好的朋友了,看见对方受伤比自己受伤还难过还心疼,我比任何人都舍不得伤害她,还一直保护她,只是不想看到她受伤流泪的样子罢了。而今天,今天我却害死了对她而言最为重要的人,你不是她,你根本不会了解这种感觉!”
“或许我是不懂你们之间的关系亲密到什么程度,但是这并不是说你非得去为她承担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人都是独立的,遇到这种事并不能责怪谁,你有没有想过Jamfer?有没有想过你自己?你总是为别人着想,然后把罪都往自己头上扣,你累不累啊小布?你用得着这么做吗?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甚至可以说是和你无关的。如果你知道那烟里有毒品,打死你都不会给丹尼的是不是?如果Jamfer知道口袋里的香烟换错了位置,他也绝对不会把明知有毒品的那包烟敬给丹尼的是不是?问题很简单,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它弄得那么复杂呢?就算你把错都往自己身上扛,又能改变什么呢?”萧逸说。
我拼命地摇头,大声的叫:“你不懂,你不懂,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不懂的是你自己!”萧逸发了火,“你把你自己当神是不是?所有人的灾难都要你一个人去承担去接受是不是?姚小布你到底想过没有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你想过你这样子糟蹋自己其他人会怎么想吗?你想过没有你这个样子会有多少人担心你吗?你这到底算是无私还是自私?!你他妈简直是个孬种!”
“我是孬种……我就是个孬种……你别管我了,你走吧。”我扶着墙艰难地往前走。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声音再传过来,我走了几步后转过头去,整条街上只有我一个皱巴巴的影子在那边颤抖着,一个其他人都看不见。我顿时就有了一种被完全抛弃的感觉。
走了没几步,我身子一软就跌坐在地上,然后我放声痛哭起来,再然后我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被一块温暖的大毯子包裹着,我睁开肿得像大核桃般的眼睛看了看周围,很陌生的感觉。
“醒了?喝粥吧。”萧逸端着一个白色的瓷碗,碗里呼呼的冒着热气。他坐到我身边用温柔的语气说。
“我不饿。”我倔强地别过头去。
萧逸放下碗,然后站起来转身。
“嗳……”我怕他又会一声不啃的走掉,一激动就唤出了声。
“嗯?”他别过头看着我。
“留下陪陪我好吗?我很怕自己一个人……”我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就把粥喝了。我不喜欢跟有气无力的家伙说话。”萧逸朝那碗粥一呶鼻子。
我只得乖乖地把粥喝完,胃舒服了很多,好像精神也有点好起来。
“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不是没用,是太傻。你知道吗?你就是个傻瓜蛋!”萧逸孩子气地朝我吼。
“我很担心Paper,她在上海没有亲人的。她又大着肚子,怎么办?”我着急地说。
“让她冷静几天吧,你现在去找她,说不定又是一场冷战。有些坎要她自己跨过去的。”萧逸把碗收起来,然后又说,“Paper不是个弱女子,她不会有事的。相信我。”
我点点头,躺下继续休息。
我在恍惚里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那些美好的记忆一直在我的眼前若隐若现。有人说,每一次相遇,就意味着有一场别离。以前我不信,然而现在我开始坚信时间的力量,很多事情都随着我们年龄的增长而变得像儿时的梦那样模糊和暗淡,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的眼睛就只愿意相信自己,忽略了很多很多其他的人以及他们的忠告。直到现在,我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就像是死心塌地保护的宝贝到头来却被自己拱手相让,有一种整个世界一下被抽空的感觉。疼痛而迷惘,很多很多尖锐的哀伤颤颤地划过我们的胸膛,残留下的印记足够我们记一辈子。
好在我遇到了Jamfer和萧逸,这两个男人轮流守护着我,让我一直活在不用独自抵挡灾难的世界里。Jamfer的眼睛还是那么地漂亮,一汪秋潭似的像要把我吸进去一样,虽然我或许再也不能躺在他的怀里享受美妙的爱情了,但是我始终难以忘怀他曾经带给我的希望和美好,如果可以,我真希望能够和他一起逃离这里,在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过下半辈子,那样的世界清澈,纯美,没有海洛因,没有警察,没有其他任何人。可是这一切终究只能是梦想,萧逸说我习惯独自编织一个很美的梦,然后残忍地把自己推进去,看着自己慢慢沉没。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都会有一丝丝的忧伤掠过,我故意忽略它们,可是每次夜深人静或者我孤独脆弱的时候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忧郁的眼神和心疼的表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老爸老妈就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我妈一脸担心的表情看了我足足有两分钟之久,然后不住地摇头叹气,跟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
萧逸拖了两把椅子放在我床边让他们坐下,然后自己坐到床的另一边,把我的背用枕头垫高。
我妈一坐下就忍不住地唠叨起来,“宝贝女儿啊,怎么搞成这样呀?你这脸色怎么会那么差啊?”
我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没事儿啊,可能是太累了吧,妈,爸,你们知道吗?Paper的老公丹尼死了。”
忽然间我决定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他们,也好让他们提早有个心理准备,因为Jamfer的事他们始终都会知道,在他们眼里Jamfer是个准女婿,我没办法猜测他们知道事情真相后的反应。
“你说的是那个高高大大的洋人?”我妈不可思议地问我。
“嗯。妈,丹尼是因为吸毒死的,而害他染上毒瘾的人……”我点点头说。
“哎呀,Paper真是苦命啊,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遇到这种事啊……到底是哪个没心肝的人害死他的啊,多好的两个孩子啊。怎么这世道……”我还没说完,我妈就已经激动得恨不得把那个毒贩子给抓起来痛打几拳。
“妈,妈,你听我说。”我朝我爸呶呶嘴,示意他安抚一下妈妈。然后我妈便乖乖闭了嘴,轻轻靠在我爸的肩膀上听我说。
我看着他们这样子心里真叫一个痛,如果我告诉他们丹尼的死是因我而起的,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表情。
“害死丹尼的是我跟Jamfer。”
“什么?小布你说什么?!!”没想到我爸比我妈还激动。
“不是,伯父伯母,这事和小布没关系的。”萧逸见我闷声不吭,替我接话。
“那她的意思……”我妈小心翼翼地抬头问,好像真把我当个杀人犯似的。
“Jamfer的问题吧,他在外地做的就是这个,回来上海后无意中把有毒品的烟给丹尼抽了,丹尼上瘾后,回澳大利亚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和小布没有关系的。”
“是我害死他的,真的,是我。是我拿错烟的,是我把有毒品的烟拿给丹尼的。”我急急地辩解,像是要把所有的错都背到身上。
“小布,你够了!同样的话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萧逸朝我吼起来。
“到底怎么回事?”我妈看着我跟萧逸,一副丈二和尚摸不到脑袋的样子……
“整件事和小布一点关系都没,她却拼命把罪往自己头上扣,把自己弄成这样。”我看看萧逸,他甩都没甩我就继续说,“Jamfer贩毒的事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小布,是真的么?”我爸严肃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造的什么孽啊……怎么会扯上那玩艺儿啊?那现在到底怎么样了?Jamfer呢?”
“拘留了,还没判。”我低着嗓子说。
“什么事不好惹,偏要去贩毒,这下谁还能帮得了他啊!”我爸站起来走到窗台,说,“本来我还以为能喝到你们的喜酒呢,偏捅出这么大个漏子,传出去,你叫我的老脸往哪搁啊?”
我看看萧逸,他暗示我现在不要说话。
“唉……算了,没事就好。小布,听爸一句,该断的就断了吧,那种男人就算能把什么都给你,但是他连自己的道德关都过不去啊,他怎么可能给你幸福呢?”
我没有说话,确切来说是无言以对,我爸妈辛辛苦苦把我拉扯这么大,总算盼到有人把我娶走他们能够稍微省省心了,可谁知道又会遇到这事儿。
我对我爸说,“爸,现在问题不在这里。这些事以后总会有结果的。问题是现在Paper失踪了!”
“失踪?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了吧,手机关机。她挺着个大肚子,上海又没亲没故的,我真的很担心她。爸,你帮我拜托你那些局里的朋友找找好吗?”
我爸思量了一下,然后直接拿出个手机按啊按啊,接着我就听到他似乎已经把事情交代下去了,他收起线对我说,“现在你哪都不要去,就乖乖给我躺着等消息。”
我说不行啊,我怎么能不去找她呢?那可是我一姐妹儿啊!再说事情都是由我而起的,我不可能不管她的。
“你以为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去哪里?你是不是还要昏在地上等着被别人抬回来啊?如果局子里的人都找不到,你有什么能耐找到啊?”我妈看我掀被子准备下床的姿势都出来了,冷不防地戳我一刀。
“是啊,听伯母的话吧,小布,你别在这节骨眼上出什么岔子了。交给伯父去办吧。”萧逸轻轻按住了我的肩头,然后暗示地捏了捏。我乖乖闭上嘴。
“小逸啊,这丫头给你添麻烦了,要不我们接她回家住得了。尽麻烦人。”我妈大概不知道萧逸的本名,于是就为显亲切些去掉了姓,只留下名。我就看到萧逸的脸“噌”地一下红了。
“没关系的伯母,您二老先回去吧,小布就让她住我这里,有个照应,你们也别累着了,找人也不是两三天的事。”
“那就要麻烦你了……唉……你看这孩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初真是宠坏了。”我妈还在唠里唠叨的,我真不知道我到底还算她闺女不。
“没事的,我会看着她的。还有,Paper的事就麻烦伯父了。我想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才会走的,过几天应该就没事了。”萧逸见我爸妈起身,赶紧走到他们前头开门,一边笑呵呵地说。
“嗯,那我们先走了,小布就拜托你了。有消息的话第一时间告诉你们。”我爸一脸诚恳地对萧逸说,表情相当严肃,搞得跟总统见面似的。
“应该的,伯父伯母,要不我送你们吧?我车就在楼下。”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打的就好了,你留下看着这丫头吧。她心野,说不定等会又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了,唉,小布啊,我跟你爸先走了哦,你给我听话点,不要再惹麻烦了。过几天再来看你。”我妈还特潇洒地向我招招手,我在心里暗暗祈祷他们快点走,最好能瞬间移动,直接挪回自己家去。
好不容易支走爸妈,终于又能安静的休息会了,我伸了个懒腰,大大咧咧地躺进被窝里。
萧逸给我端了盆水果放在床边,然后看看我就去他自己的房间了。
我倒在床上想Paper到底会去哪里呢?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路的时候非得挺着个腰不可。她在外面能过得好吗?遇到坏人怎么办?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压得我很累,终于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下徐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