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外壳剥落的时候-左岸天使

回到家的时候,都快凌晨1点半了,我伸直了胳膊和腿就着床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睡着了的时候我做了好多个梦,但是很零星,像是很多片碎玻璃拼凑起来的那样。我梦到我穿着衣柜里的白色婚纱,在教堂的红地毯上等着另一头的Jamfer向我走过来,很多人围着我笑,还有小小的花童一直在我的身边往天空上撒着红色的玫瑰花瓣。新郎走过来挽起我的手,我温柔地看过去,看到的不是Jamfer而是萧逸,这一惊,非同小可,我就这么站在地毯上僵直着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然后更讽刺的事情是Jamfer居然捧着一本厚厚的看似《圣经》的书一脸安祥地走到我和萧逸面前替我俩主持婚礼。我这一吓,就立马给吓醒了,可惜迷迷糊糊的居然又再次睡了过去,接下来的梦更荒唐,梦里有个小小的孩子,一看见我就抱着我的大腿一个劲地叫我妈妈,我纳闷这是谁家的孩子,顺手就给抱起来一看,这孩子居然长着anya的脸,我吓得“咻”地一声把孩子往天上一抛,顿时孩子就没影儿了。最后我终于一身冷汗醒了过来,靠在床栏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心惊之余还在琢磨那孩子给我抛哪去了,怎么半天都没落下来。

做了这样的梦能不郁闷嘛我!要不是Paper把我房门敲得噼啪作响,我估计还困在梦魇里一时半会儿清醒不过来呢。

Paper今天穿得特清纯,跟一女大学生似的,一条纺纱的雪白的吊带裙垂到膝盖下面一点点,可爱又不失妩媚,一举手一投足都很幽雅。我在一旁琢磨着什么时候也让Jamfer带我去澳大利亚住一阵,没准儿再回到我可爱的家乡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气质卖相素质全面提升过的上海人了!想到这里我不禁暗暗窃喜。Paper大概是等了老半天见我不搭理她终于按捺不住了,于是毫不留情地伸手在我脑门上用力一弹,立马把我的思想弹得粉碎。我非常警觉地命令我的魂魄收队,转而一脸媚笑地看着Paper等待她发号施令。

“陪我去血洗美美!”Paper言简意赅地宣布了我的神圣使命后,不等我说句话就把我塞进洗手间,自己大摇大摆地坐床上看电视去了。

我对着镜子瞅了瞅,里面是一张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很久没有染过的头发已经从头皮处长出了很大一截黑发,看上去无精打彩地耷拉着垂在我的脑门儿上,留海长得都快把我那两小眼睛给遮没了。难道被恶梦围困的无辜的人们都是像我这样饱受摧残的吗?看上去就一被吸血鬼抽干的料!

我稀里哗啦地乱涂抹一把就算是梳洗完毕了,拧开门锁的时候看到Paper那家伙把我冰箱里的伙食一鼓脑儿地拎出来摊满了我一整个床铺。我目瞪口呆看着她在我床上丝毫不顾忌地大嚼零食,满床的屑屑,我心里感叹了一声“阿门”,看来澳大利亚并不是什么好去的地方,我还是太平点守着我的上海城算了。

“来,小布,穿这套!”Paper指指横搭在椅子靠背上的一条裙子,朝我呶呶嘴。

我诧异地走过去拎起来一看,我的妈呀!这是我这年纪的老太太能穿的吗?整整一个裙摆的蕾丝花边啊!!!我kao!

“我才不要穿呢!我都二十三了,穿出去要被笑死的!”我抵死不从,耍赖皮。

“你不穿也得穿,这可是我为你精心挑选的裙子,你不觉得和我身上这条很配吗?”Paper义正词严地站在我的床上,指着我的鼻子高声呵斥我的不领情。

我眼巴巴地以小人物的眼神打量着她,然后吸了吸鼻子装成小媳妇的样子开始脱衣服。

如果你看见一美女咬着一嘴的食物,一手插腰一手指着你鼻子,像希特勒在世时那样透着浓浓血腥味的话,我估计你的动作比我还利索。得!这不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看我着装完毕,昭大美人开心地丢了薯片就来抱我的头,一边说:“哎呀,小布你什么时候还真长成一女的啦!”

我听了哭笑不得,然后一脸严肃地告诉她我的性别,就差没气急攻心地翻我的户口薄给她看以示我是真正的女儿身了!

Paper笑得花枝乱坠,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一把便把我拽出门去,于是血洗的任务就正式展开行动了。

看着Paper小鸟一样一件件衣服拿在身上比划的样,我不由得想起了高中那会儿的时光,Paper第一次站在讲台上细声细气地说“我叫昭安。”然后就满脸飞霞不好意思再朝台下那么多头颅多看一眼,羞答答的样子却一点也不造作和扭捏,看上去就跟一穿着粗衣的下凡仙子一样干净可人。从第一眼起,我就发现了这个小姑娘的特别之处,所以一年多后的一天,当她伸出手说要跟我做朋友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吃惊,仿佛是我命里必定遇见的人一样。

Paper是个安静的女生,和我们班当时那些叽叽喳喳的女孩不一样,无论她走到哪,好像都没人会对她粗脖子红脸大声说话,连我看了都一心想照顾她把她含口里,怕她受伤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经常以骑士自居,我告诉自己我得挺住,得挡在昭安的前面,得保护昭安。由于昭安的柔弱,所以铸就了我的坚强,然而有一天,链接过我的担子。于是我笑着放了手,把我最喜爱的女孩交给了我最喜爱的男孩,微笑着看他们并肩离开。感觉那时候的眼泪是甜的,雨一般下在心里,淅淅沥沥的。

看着眼前拥有灿烂笑容的昭安,我惊觉时光流逝的速度,我想在我们从不再是孩子那般大的孩子的时候开始,就已经有放手的理由了,就跟一位作家说的那样“放给你天空,你就自由;给予你自由,你却放弃了我。”或许世事就是这般难以捉摸,曾经的美好可能变成久年不解的诅咒,而过去的那些坎坷辛酸却可以忽然变成你一路的拥有。

记得有人说过,一个人如果总是回忆起以前的事,那就是证明他老了。我想我也许也是真的老了吧,过去的情景经常不请自来地光顾我的思想,像一个个美好却破碎的万花筒里的碎片一样,每旋转一次,就拼凑出一个不同的花样,好像从来都不会重复。自从Paper去了澳大利亚之后,我的日子就没太平过,短短的一年时间把我从一活蹦乱跳的无知孩子变成了一整天心神不宁的小老太婆,这青春是大把大把地流了出去,我却丝毫没有体会到那些青春类文学作家描述成长成熟过程时所有的惊艳。我在慢慢攀爬年轮的城堡的同时只享受到泪水带来的苦涩和伤痛在我身上烙上的痕迹。我看着自己满身诡异的花纹,零乱地攀伏在身体的每个角落,我忽然就有点想哭,我想我才二十三岁怎么就好像离开青春很远很远了。

Paper大概注意到我的情绪忧郁了,跑过来在我身边坐下,然后摸摸我的头,说:“小姑奶奶,开心点,天还没蹋下来,你怎么就跟世界末日似的呀?”

我眨巴眨巴眼睛,瘪了瘪嘴说:“我现在还倒真希望世界末日快点来!这日子没劲透了!”然后我一脸的仇视狠狠地盯着穿一套channel吊带裙的塑料模特。

“那可不行!我还没活够味呢!”Paper特大义灭亲地敲了我一下脑袋瓜子,起身走进试衣间又跟一大堆衣服裙子奋斗去了。

我坐那儿东瞧瞧西瞅瞅的,看Paper蝴蝶般地飞进飞去忙得不亦乐乎,然后我忽然想到了坐在轮椅上的anya,感叹一切的变故是那么得快,那么得迅疾,夹杂着巨大的爆发力直直地闯进我的生活。看见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明白这女人似乎也与我有着某种渊源,她那张永远藏在夸张煽情的妆容背后隐含仇恨的脸,那一套套价值不菲的衣服,那耳朵上硕大的大窟窿眼一直明晃晃地在我眼前闪烁着,还有她的所做所为,更是让我深恶痛绝。然而前几天在医院里看到她现在那样儿,心头竟有了一丝怜惜,毕竟大家都是女人,看过去和自己水火不容的人现在病恹恹的样子,总觉得这世界他妈的也忒不怜惜了点。不过我还是坚定自己的立场,明确地告诉自己绝不能对敌人手软,要像雷锋同志学习对待敌人得跟严冬似的那么冰冷。她对我所做的一切我至今记忆犹新,并且料定自己终生难忘,妈的X,居然把我姚小布当猴耍,我想想就气!所以当我一想到估计她也没力气再呼风唤雨似的折腾我了,还是不免有点美滋滋的,感觉特平衡,我暗想谁要她那时跟我斗来着,把我整得那叫一个惨!瞧瞧现在嗝P了吧!这是报应啊!

我一直特相信自己有扭转乾坤的本事,从小到大每次我遇到突如其来的灾难,总能在关键时刻化险为夷,我妈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找了一乡下特有名的人称“XX半仙”的一老婆婆给我算了次命,当时的情景我是完全没有印象了,我有印象那还真说明我是个神童了(神经病儿童),我琢磨着那时我估计还是揣着尿布像个小耗子一样的肉球吧。不过因为在我稍微大一点懂事一点之后,我每次遇到难题撞上挫折就跟我妈抱怨说我命不好,所以我妈就点着我的脑门儿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当时给我算命的事,还装得特神秘特夸张,把那老太婆说得跟神仙下凡似的,我想要是真那么多神仙下来,早把世界建设成美好的人间了。

我妈说那个半仙在帮我算了生辰八字后,脸露喜色,然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就喃喃地重复一句话,说什么“这孩子好命啊,好命,吉人天相,难时终会有贤人相助,日后必是大福大贵之人”云云。说得我妈一溜儿就丢出了一万的大红包,乐得那半个神仙跟个猩猩似的手舞足蹈。回到家我妈把这消息一宣布,全家人跟过年似的举家欢庆,光请客摆酒就折腾了好几天。我听了立时就不乐意了,我问我妈为什么搞的那么隆重,我咋什么都没吃到呢?我妈知道我是在跟她胡诹,于是也不跟我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摸着我的头对我说,“别说迷信不可信,其实有时候还真是有冥冥中注定好了的事啊。”

从此以后,我便竭力相信我是个能够扭转乾坤的神人了,于是每次灾难来到之际我都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任由事态发展,然后会在某个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接收到来自外界的紧急救助,总能逢凶化吉,化险为夷。久而久之,我就习惯了等待,等待有人在危急的时刻挡在我面前,这种习惯愣是把我造就成了一事儿精,不晓得该哭还是该笑。

在我天马行空想得不知哪儿跟哪儿的时候,Paper掐了我一下,丢给我一句,“收队!”我就替她拎着大包小包的东东昂首挺胸地走出了美美。

“Paper,你知道不?就在昨天晚上我做了个梦,实在太不联系了一点。”我边走边跟Paper闲聊。

“哦?什么梦?说来听听?”

“我梦到了我跟萧逸结婚……还梦到了有个长着anya的脸的小孩子一直叫我妈妈,吓得我把她丢天上去了。”我心有余悸地说。

“萧逸是谁?你家伙搞外遇是吧?”Paper丢给我一个卫生眼。

“是我顶头上司,一个擅长皮笑肉不笑的家伙,八杆子打不着!”我帮自己辩解。

“那你是不是暗恋人家?”

我刚想张嘴否认,冷不防想到了昨天晚上的事,于是又特利落地闭了嘴。

Paper朝我看了看,把手搭在我肩上,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布啊,这幸福可真的得靠自己去把握啊。Jamfer对你好,我们大家可都是看在眼里的,别说我不提醒你,这么好的男人丢了可就难找了!”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走我的路,Paper说的我都懂,我也很爱很爱Jamfer,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我想起Jamfer手臂上那些细细密密的针眼的时候我的心就一下子都乱了,我和他真的能有将来吗?这些事我都不能说给其他人听,还一再要求自己去相信Jamfer,可是每次他离开上海我都没来由地担心,我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些什么,他从不对我说,我也装着无所谓的样子什么都不问,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鼓起勇气去仔细地猜测一下Jamfer在外地的生活,但是我始终故意避开去想那些会给我们造成深重影响的事情。Jamfer是真的爱我,我懂,同样的,我也是真的爱他。然而,有些事并不是爱和不爱所能解决的,我相信Jamfer比我还要清楚。

Paper见我许久不说话,哀哀地叹了口气:“小布,那个时候,我也就以为链是我的全部。”

我抬头看着Paper,她的脸上开始拂过淡淡的一丝忧伤。

“可是结果呢?结果我嫁给了丹尼。”

“你爱丹尼吗?有像爱链那样子爱他吗?”我问Paper。

“爱。很爱很爱。不错,一开始我的确是出于出国的念头和丹尼在一起的,那时候女大学生和外国人假结婚然后靠结婚证取得居住绿卡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和丹尼也是如此。”

我不由地吃了一惊,我只知道Paper很向往国外的生活,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为了出国可以假结婚,在我眼中,Paper一直是个重感情的女孩子,我再怎么想也不能把她跟那种为了过上优越生活而随便找个男人结了再离的那种女人想到一块儿。现在Paper这么直白地告诉我真相,我一时之下还真有点接受不了。

“小布,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原来昭安是那样子的女人啊,为了目标不择手段。”Paper的眼里闪过一丝悲凉,但是很快就恢复了原来的神色。“我很庆幸遇见了丹尼,他真的是个好人。女人这辈子最不能做错决定的无非是嫁个好男人,而我也已经找到了。所以小布,我希望你也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你总是让人不放心,得有个人管管你。其实很多时候,我看见你什么事都爱挡在我前头,也会为你担心为你难过。在很多人面前你是个顽强任性的小孩,但是只有我们这几个知道,其实我们之中最最脆弱最最善良的人应该是你。”

Paper突然说出这些话,我鼻子开始酸酸的。和她在一起那么多年了,我以为Paper只是尽情地享受着来自我和链还有小皮的保护,我以为她的心里总是藏着很多很多的柔弱,一直需要一支有力的手支撑着,我以为Paper是那种天生需要人保护,似乎随时都会流下眼泪的女孩,然而现在我才发现Paper的坚强是凌驾于我之上的,从她果断地和丹尼宣布结婚那时开始,她为了她的梦想,能够毅然地放弃眼前的一切,我们只看到了她贪图享受的表面,却忽视了她为她的决定需要放弃多少所得的时候的勇气。我问了问自己,发现我是绝对无法摒弃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去过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生活的。

“Paper,有些事多一些人知道只会多一些人受伤和失望,知道吗?有时候我喜欢把问题一个人扛住,只是为了不让更多人牵扯进来,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倍的痛苦在几个人身上放大,我天生就是这样的性格,是我没有办法改变的。”

Paper勾住我的肩膀,然后深沉地看着我,说:“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和链很像。”

我望着Paper温柔的眼神,我说我不懂。

“你和链都是希望别人过得比自己好的人,而且还喜欢把所有的麻烦全部揽下来自己承担,你们眼里只看得到这些事会在别人身上造成的伤痛,但是从来都不考虑自己会受多重的伤。”Paper停下脚步转过头看着我。“链那个时候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他觉得我比你更需要人照顾,那时候的他只看到了你表面上的坚强,只有我一直知道,你坚强背后的沉默。每次我们很多人聚在一起的时候,你总是笑得最大声,胡闹得最放肆,但是你肯定不知道,聚会散掉之后,我总会偷偷地看着你,低着头不说话的你站在刚才还喧闹异常的地方默默地想着些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Paper的话一针见血。但是我忽然有种很不踏实的感觉,好象戴着很久的面具被别人揭下来一样,阳光刺得我直想流泪,然后我感觉到Paper轻轻地把我搂进怀里,温柔地在我耳边说:“傻瓜,其实做你自己就好啦。别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如果不给他们自己解决问题的机会,你又怎么能确信将来他们都会幸福呢?你是不可能一直守护在他们身边的呀。”

“Paper,我都懂,你说的我都懂……但是我真的做不到袖手旁观,虽然有时候我为了帮助你们反而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然而一有事情发生,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往前冲。我妈说得对,她说我是个事儿精,总给人添乱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很滑稽,举着英雄的旗帜气宇轩昂地目空一切,可是到头来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真的很没用……”

“你呀,就是喜欢杞人忧天,只看到事情坏的一面,从来不往好处想。这些年你对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当然心知肚明,只是知道你喜欢自夸自擂,所以才不露声色的啦!嘿嘿。”Paper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道。

“Paper,我真的很怕,怕有一天你们都不需要我了,我不能再帮你们做什么了,到那个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笨蛋,你还有我嘛!再说小布人这么好,所以身边才会一直围绕着那么多朋友呀!先不说我们三个,你看,还有九九,还有你的顶头上司,小布,你要记住,你并不是孤独一人的,只要你需要,我们都会马上来到你身边陪你。”

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就这么无端地站在人群中,很多人转头看我,但是我还是一个劲地哭,直到Paper说,“别跟人家说我认识你。”然后拍拍屁股往前走去,我这才止住了哭声,快步赶上她,一把挽住她的左臂,边哭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