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红风筝

潘灵·红风筝·38

38

日本人的马队像一阵飓风从关河的下游向滩头这地方袭来,马蹄腾起一阵黄沙,远远看去,像一条快速移动着的黄龙。马队的最前面的那个军官是小岛少佐,他今天穿着挺拔的日本军服,不像上次跟中村来滩头时那样表情严峻,他甚至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他挥了挥手臂对后面的手下说,大家都赶紧点,早一点赶到滩头镇,还能吃上鲜鱼。这关河的鲜鱼可是最好的下酒菜。

中村不像小岛那么高兴,他说,小岛君,这关河沿岸山势险峻,大家还是小心为好,免得中了中国人的埋伏。

小岛说,哪有什么埋伏,武洪魁要是看见了我们的马队,没准正为我们备酒洗尘哩。中村君,你真胆小,在这穷山沟里,我帝国军人的威风,别说是这些山民,连老虎都会被吓得躲起来!驾——

整个马队拉成一线,狂奔起来。急如流星,快似闪电。哒哒的马蹄声,在空谷中回荡开来。小岛少佐身后那个护旗刀三八大盖的刺刀上挑着的日本膏药旗,呼啦啦地响着。

忽然,小岛的马突然间前蹄腾空,头立了起来,发出一嘶长啸,正得意洋洋的小岛少佐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慌忙勒紧缰绳,这样,整个马队就急停下来。

中村在后面大声问道,小岛君,情况的有?

小岛没有回答,他纵身下马去,朝前方一看,就见前面那棵生长在巨石上的大青树下的路中央,立着一把日本军刀和一副望远镜。那望远镜挂在刀柄上,日本军刀的刀身有近三分之一插理了土里。小岛走上去,将军刀用力拔出来。中村这时从后面走到小岛旁边,他看了看军刀和望远镜说,小岛君,这不是我们送给武洪魁的吗?它们怎么会在这里?

不好,武洪魁反啦反啦的。小岛气呼呼地对中村说。

没等小岛话音落地,巨石后面一排子枪顿时响了起来。几个还骑在马上的日本兵被子弹击中,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小岛和中村慌忙卧倒,但小岛的手臂还是挂了彩,他忍着痛大声命令道,后队改前队,撤!

中村赶忙扶起小岛,用力把他推到马背上,自己也紧跑几步,跃到马背上去,惊恐地落荒而逃。

但只逃出去一截,前面又传来战马的悲鸣声和士兵的惊叫声。中村还没来得及问,就见巨石从陡坡上飞下来,把他前面的两个士兵的脑浆都砸得飞了出去。受惊的战马顿时乱成一团,有两匹马扑嗵一声掉进了关河里。

撤!快撤!小岛惊叫道。

但此时什么人的命令都不管用,人和马挤成一团,前面的马往后面冲,后面的马往前面冲,互不相让。小岛拔出指挥刀,一挥手将一匹掉转头的马的脖子就是一刀,那刀喷出的血溅了他一脸。他发疯似地砍着。边砍边喊,撤,再不撤就没命了!

陡坡上的石头,还在不停地滚下来。被石头击伤的士兵,有的躺在地上只呻吟了两声,就被马踩死了,那种绝望的叫喊声,让人心惊肉跳。有些士兵连同马匹一起被滚石击中,一起被推进了关河里,关河里半条江都被血染红了,壮观得像是夕阳西照。

最后,经过殊死挣扎,四十多人的马队只剩下十来人冲了出来。小岛和中村带着这群残兵败将连夜撤了回去。他俩边逃边咒骂着武洪魁,咒骂声被山风轻易地覆盖了。

武洪魁带着他的棒客们把路上的日本士兵的尸体统统扔进了关河,只把枪和子弹留了下来。武洪魁说,就把他们喝鱼好了,这吃了鬼子肉和鱼,八成又大又肥!

若菊也在这群棒客中,她手里也提着枪,她看见横七竖八地倒在路上的日本鬼子血肉模糊的尸体,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她心中升起的复仇后的快感被浓烈的血腥味罩住了。这残酷的血淋淋的场面让她对战争有了更加刻骨铭心的认识。

她忍不住哭出了声。

若菊,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你应该笑啊!武洪魁看着流着泪的若菊说。

我本来是想笑的,可我笑不起来。若菊止住哭声,用手背擦了擦眼泪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哭。

孙猴儿站在一旁发抖,他牙齿打颤。他对武洪魁说,大队长,从前杀人,也不过杀一二个,像这么多死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妈哟,你看,这个小日本,后脑勺都不在了,眼睛还在瞪着,他奶奶的,呆在日本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到老子中国来找死!

孙猴儿,这就是战争!武洪魁自豪地说,都说日本人了不起,我看也就这点脓血,老子一个滚石阵,就让他狗日的夹着尾巴逃跑了不是。我说呀,这日本人也没什么可怕的,俗话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现在大家算是明白这话的意思了吧。你说那国军,那么多人,怎么就打不赢小日本呢?真是白披了一身皮!

武洪魁好一股子得意劲儿,若菊提醒道,洪魁,不要高兴早了。日本鬼子不会甘心失败的,他们卷土重来时,可不会就这么几十号人,我们要有所准备,恶战还在后头哩!

孙猴儿说,这小日本早被吓伯了,我量他们不敢来了!

来又怎么样?老子再给他布一个滚石阵,来多少,我就收拾他多少。要真是这样,倒是便宜了关河里的鱼了!武洪魁大声地说。

若菊没有武洪魁那么乐观,她站在岸边,看那些尸体像木桩一样一起一代向下游漂去。她心里对那些尸体说,你们为什么要制造战争?你们这些制造战争的人,活着时想过自己会成为战争的垃圾吗?

今晚我要开庆功会,我要喝他娘的一缸酒。若菊,走吧,我的肚子现在饿得直叫唤哩!武洪魁对若菊道。

众人就都跟着武洪魁回滩头,一路上,他们编顺口溜,边走边打着拍子齐声歌颂武洪魁道。

现在我们表一表,

武大队长智谋高。

妙手布下滚石阵,

打得鬼子哇哇叫。

武洪魁听众人这一夸,就哈哈大笑起来,他大摇大摆地在前面走,他抓起衣襟擦了一下额上的汗,也编了一段顺口溜。

现在听我表一表,

滚石阵法虽然好,

不敌我们斗志高,

吓得鬼子逃跑了。

黄昏班师回朝了,

今晚个个都醉倒,

锣鼓鞭炮齐备好,

闹他龟儿个通宵!

好,同他龟儿个通宵。众人嬉笑着起哄道。胜利了的人们既是激动的也是快乐的。唯有这身边的关河,依旧缓缓地流着。它平静地面对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