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红风筝·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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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菊和肖大山被绑在了关河边的一棵大青树上。两个敝着怀，一脸胳腮胡子的刽子手面无表情地在关河的青石上磨刀，他们手中的刀在阳光下发出刺眼的亮光，刀在石头上磨擦出沙沙的声音，他们一边磨刀，一边不停地往河里吐痰。

人们争相围观这残酷的杀人场面，大青树下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他们拥挤着，把脚尖垫得老高，把头伸得贼长。围观是国人的一种普遍行为，看杀人对于他们来说尤如节庆，不同的仅是节庆的时候他们总是喧嚣一片，看杀人却是悄无声息，连大气都不敢出。就是平常像猴子一样爬高窜低，奔来跑去的孩子这时也规矩地偎在大人的身前，把好奇与惊恐的双眼睁得又大又圆。所有的人都怕着这开膛挖心的血腥腥的场面，但所有的人都怕着这开膛挖心的血腥腥的场面，但所有的人都又最爱看。

江阴槐来了，他依旧举着那块随风飘扬的幌子。此时，他的手比幌子抖得还厉害。他的黑眼镜的镜片上反射出若菊和肖大山绑在树上的场面，像一部黑白电影的特写镜头。只有绑在树上的若菊知道，他镜片后的有一只眼睛是大睁着的。他手中的拐杖急促地在沙地上乱点。围观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他那张比白纸还要白的脸。

武洪魁反背着手，在若菊和肖大山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他铁青着脸，从他烦躁的情绪中看得出来，他的心中憋着好多话。但他像一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把话憋着，从大青树的枝叶的缝隙里漏下些斑驳的阳光，照在他那缠了沙布的头上。

武洪魁来来回回转了十几圈，终于站着不动了。他抬头眯着眼睛看着升高的日头，大喝一声：

刀磨快没有？

报告大队长，石头都能剁成两半、两个磨刀的刽子手站了起来，他俩用粗壮的大拇指一边试着刀刃一边回答道。

好！

武洪魁又大喝一声。

两个刽子手持了刀，迈着重重的步子走到大青树下。

武洪魁冲站在他旁边的警卫吆喝道：拿酒来。

两个警卫搬来一缸酒。

武洪魁给两个刽子手各倒一碗酒。两个刽子手伸手接过；共同将碗举过头顶道：

谢大队长！

然后两人一仰脖子，将碗里的酒灌进肚里，随即又把碗用力甩到地上，两只土碗顿时变成碎片。

碗在地上摔碎的声音，吓得众人一阵哆嗦。江阴槐的幌子也倒在了地上，他慌忙蹲下去把倒在地上的幌子扶了起来。

武洪魁又倒了两碗酒，他双手捧着举到肖大山面前。他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说，肖大山看在我俩曾经兄弟一场的份上，我敬你一杯酒，你死是自找的，到了阴间不要怨我！

一直紧绷着脸的肖大山这时嘴角抽搐了几下，眼泪就夺眶而出。

武大哥，我肖大山不怨你！是我肖大山对不住你，我死活该，千刀万剐老子认了！

说完他用嘴咬着碗沿头往上一仰把酒喝了下去。接着头猛地往旁边一摆，那只土碗就飞出去，啪地一声在地上粉身碎骨。

武洪魁转过身，重新拿一只土碗，往酒缸里盛了一碗酒，平端着举到若菊的眼前。

若菊把头扭朝一边。

武洪魁说，你没有杀死我，就该我杀你，这碗酒我武洪魁敬你！今生我们做不了夫妻，来世也要成一对冤家！你就一口喝了它吧！

若菊说，武洪魁，我不醉着生，更不醉着死，我死也要死个清醒明白。

武洪魁把酒碗一扔说，你倒清醒明白死了，我活着的倒真是迷糊了。若菊，你手摸良心想一想，我武洪魁哪点对不住你！你要跟肖大山好，你为什么不给我提出来，为什么背地里合伙害我。要明白让大家都明白，你俩是咋个勾搭成奸的。给大家讲讲嘛！

武洪魁，闭上你的臭嘴！若菊大声骂道，我跟肖大山，根本不存在什么勾搭。你污辱我可以，别污辱肖大山，他比你清白多了。

武洪魁从一个刽子手中夺过大刀说，臭娘们儿，你还有脸狡辩，你没跟肖大山偷人，那你为何要杀我？！臭娘们儿，今天我要亲自开了你的膛，挖出你那颗心来看看是啥鸟样！

武洪魁，你要开我的膛也罢，你要挖我的心也罢，我由着你！但武洪魁，请你放了肖大山，让他去报了他哥的仇，你再杀他也不迟！若菊大声对武洪魁道。

得得得，先还厚着脸皮说你这臭娘们儿跟他没爪角，这分钟把他当心尖尖上的肉来疼了。我告诉你，要我放了他，除非关河水倒转来流！武洪魁吐一口唾沫嚷道。

武洪魁，我再给你说一遍，肖大山不是你说的那种人。如果你真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那是因为你不仅不抗日，还要引狼入室。我恨日本人，日本人杀了我全家，我的眼睛一闭上，脑中就会出现日本飞机的炸弹把我家的铺子和家人掀到半空中的情景。是日本人，让我不能完成我的学业，是日本人，逼得我走投无路，只能当妓女。武洪魁，日本人不是人，他们是豺狼，他们今后对待滩头，也会像对待我的家乡一样！武洪魁，我杀你是因为你不听我苦口婆心劝阻，一心一意做着靠日本人升官发财的梦。武洪魁，你这样会成为滩头的罪人的啊！

孙猴儿打断若菊的话说，大队长你别听这婊子胡言乱语，乘早送她上西天好了！

武洪魁摆摆手说，孙猴儿，这不关你狗日的事，让她说好了！

武洪魁，我不说了，把你的刀举起来吧，举起来杀我，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开膛挖心，只要你能解恨，怎么痛快你就怎么来！但在我还没死之前，请你听我说，带着你的弟兄抗日吧。当棒客你已经走错了，就不要再错了！武洪魁，不抗日，我国不仅要亡国，还要灭种，到那时，你不仅是滩头的罪人，你还是整个中华民族的罪人。武洪魁，改变你的想法还来得及，真的，一切都还来得及。若菊一字一句地对武洪魁说。

大哥，跟日本人斗吧，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哥报仇，我在九泉之下给你瞌头，大哥——

肖大山声嘶力竭地叫道。

武洪魁，把刀举起来，杀了我吧。若菊面无惧色地请求道。

武洪魁举着刀冲了上去……

看着迎着若菊冲上去的武洪魁，围观的人们都闭上了眼睛。当他们把眼睛睁开，看到的是断成了几截的绳子。

若菊和肖大山，平静地站在树下。武洪魁走到肖大山面前，对肖大山说，你从前救过我一命，今天算我饶了你一命，这下我们两清了，你走吧！

大哥——

肖大山跪在了武洪魁面前。

别叫我大哥，你走吧，快走吧！武洪魁咆哮道。

肖大山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若菊也走。武洪魁大喝一声道，你给我站住！

若菊站住了。

武洪魁说，若菊，该死的不是你，是我，你没有打死我，我还要做你的新郎倌。

武洪魁将手里的大刀举过头顶，对围观的人们说，各位父老乡亲们，你们听着，从今天开始，我武洪魁不做棒客了，我要打日本人，你们也要打日本人，谁也不能拉稀摆带。谁不跟小日本斗，我武洪魁现在举着的刀就是为他的脑袋准备的。大家都听见了吧。

听见了！

众人应到。

武洪魁将大刀往刽子手怀中一扔，大步走过去，将呆站在一边的若菊拦腰抱起来。

武洪魁，你干什么呀，你疯了吗？若菊跺着脚说。

武洪魁不管若菊伸胳膊还是动腿，抱着她往前走。走了几步他又扭回头来，冲众人道：

明天，你们别忘了来喝我的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