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灵·红风筝·9
9
苏醒过来的若菊,木然地靠在床上,她目光呆滞茫然在看着小红桃说。
他是马彪,没错,他就是马彪!他为什么是马彪呢?!
若菊就这么念叨着,翻来覆去说的都是这样的话。
——他是马彪,没错,他就是马彪!他为什么是马彪呢?!
她念来念去,思维都混乱了,但过去清晰地在她头脑里,抹都抹不去。
五年前,还是女大学生的若菊被跟她要好的那个叫郭小蒙的女生带着去参加国民党空军举办的一个晚会,郭小蒙的父亲是国民党空军的一个上校,她常常为此骄傲。那天的晚会是为了庆祝郭小蒙父亲领导的飞行大队成功地轰炸了日军的一个隐蔽的弹药库而举行的。晚会开始是授奖仪式,郭小蒙父亲领导的大队的每个参战飞行员都被授以了一枚青天白日勋章。授奖仪式简单而热烈,郭小蒙说这是他父亲的一贯风格。授奖仪式结束后,晚会也就成了舞会。刚刚立功授奖的飞行员们趾高气扬,傲慢地喝着香槟和啤酒。他们的举止和言谈都在模仿美国人,模仿陈纳德的飞虎队。这一点让若菊有些反感。在舞会上,飞行员们纷纷请若菊和郭小蒙跳舞。他们听说来了两个女大学生,都尽量显示他们的风采。
但军人毕竟是军人,他们除了显示他们的武力而外,在其它方面往往是弱智了。他们给若菊讲的都是一些如何俯冲啦投弹啦等一些技能知识,这些若菊不感兴趣。在陪一个中尉跳舞时,那中尉乘机摸了若菊的胸脯,这使若菊既害羞又愤怒,便回到座位上去,谁请都不再跳,都推说累了。
在她座位的对面,一个陆军中尉正襟危坐,他见若菊回到座位上,报以了一个淡淡的笑,并说了声你好。
你好!若菊也招呼道。
你是陆军,怎么到空军俱乐部来了?若菊不解地说。
你是女大学生,不也同样到空军俱乐部来了吗?陆军中尉反问道,没等若菊回答,他就解释道,是我的一个朋友叫我来的,他是投弹手。
你为什么不当空军呢?听说空军的待遇比陆军好多了?天真的若菊问他道。
因为我没有骄傲的翅膀,他两手张开做了个鸟翅飞翔时的姿势说,只好待遇差些啦。
他比的那个飞翔的姿势把若菊逗笑了,若菊觉得这个陆军中尉有大多数军人缺乏的幽默感。
骄傲的翅膀,若菊也学他比了个飞翔的姿势说,中尉先生,你真逗。是的,骄傲,这群飞行员也太骄傲了。
小姐,你说的一点儿也不错,可惜他们的骄傲都是冲着同胞而不是外国人的。陆军中尉说。
你为什么不跳舞呢?若菊问。
小姐,你问题真多,一定是个好学生。我实话告诉你,小姐们都被骄傲的翅膀们邀完了,我跟谁跳?陆军中尉说。
你可以跟我跳啊。若菊说。
你怎么看出我心思的?陆军中尉笑着站了起来,他轻轻地拉着若菊的手指说,我正在想,我为什么不请面前这美丽的小姐跳呢?你就说出来了。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无耻?若菊开玩笑道。
我觉得你很有意思。他搂着她边跳边说。
若菊跟着他跳着,谈着。他的舞跳得比这帮飞行员好多了。
他们彼此配合著,动作优美而谐调,他们彼此都陶醉了,他们好像不是自己在跳,而是在表演,舞池里的人们都停了下来,看着他们跳。但当这帮傲慢的自以为是军人中最洋气的飞行员见这个风光八面的男子竟然是个陆军中尉时,他们的骄傲仿佛受到了打击。他们吹口哨,说风凉话,若菊被他们的风言冷语弄得有些紧张,陆军中尉说,小姐,要沉住气,他们是嫉妒了。
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穿着空军上尉服装的军人不知哪来的怒火,他将装香槟的瓶子重重地扔在地上,并指着陆军上尉骂开来。
——你他妈陆军泥腿子,只会跟着委员长的屁股后面跑,怎么不跑到重庆去呢?你他妈是活得不耐烦了,公然敢到俺空军的地盘上逞能。跳舞管什么用?有本事就去炸弹药库!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青天白日勋章,你有吗?
不要吹牛皮了,陆军中尉松开若菊说,大家都是军人,牛皮吹破了,大家都尴尬,没意思。陆军是土点,但国军的陆军在世界上还是有点地位的,至于空军嘛,大家心里有数,可以拈量拈量嘛。陆军是在撤退,是在逃跑,可我们的部队没跑,还在跟日本人作战。日本人的飞机,正在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们倾泄炸弹!
他边说边迎着空军上尉走了过去。
你想干什么?要跟老子打架了,我得留着力气到战场上去!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想让你看看日军的飞机在我身上留下的纪念,陆军中尉抓住自己的衣服两边把衣服撕开了,纽扣全掉了下来,在地上响起一串声音。他赤裸着身子站在这空军俱乐部灯碧辉煌的大厅里,他的身上布满了弹痕。那密匝匝的伤疤让若菊的心一阵发紧。
看到了吗?这些就是日军给我留下的纪念,他拍着胸脯对空军上尉道。上尉,那时候你在哪里,你的飞机在哪里?上尉,别在中国人面前逞能,有本事架着你的飞机到天上去,去跟日本人的飞比试比试!炸了个弹药库,损失了七架飞机,这样的奖章戴着应该问心有愧!谁都知道那是个小型弹药库,总价值最多能买到四架飞机。
陆军中尉的声音在大厅内炸开,在场的飞行员都觉得面子全无。那个是陆军中尉朋友的投弹手走了过来,将陆军中尉扔到地上的衣服捡起来,披在了陆军中尉的身上。他说,别互相揭短了,大家兄弟,这样没意思。我现在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抗日英雄马彪,他是从前线到这里治伤的。
哦,原来是马彪,一个独闯日军腹地,炸过日军大小五六个弹药库的就是他!有人惊呼起来。
马彪穿上衣服说,我绝没有要跑到你们空军的地盘上撒野的想法,只是这兄弟说话太损了,马彪又用手指了指空军上尉。上尉先生,你们学陈纳德将军的飞虎队,不要光学人家如何喝啤酒,香槟,还是学人家如何所向披靡吧。
他边说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又折了问来,用手搂着若菊的腰往外走。若菊没想他会这样,慌乱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郭小蒙着急地喊道,中尉先生,你不能这样,她可是我带来的。
我不能把她留在这里,她这么年轻漂亮,在这里总会让我们骄傲的翅膀们争风吃醋的。郭小姐,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的朋友完璧归赵的。
他们出了空军俱乐部,径直走向停车场。马彪带若菊上了一辆红十字标志的美式敞篷式军用吉普。马彪说,这是我从陆军总医院临时借的,我喜欢这车,它哪里都能去。
马彪边说边轰响了油门。
你要带我去哪里?若菊心里怦怦跳着问。
带你去郊外,你不知道夜里兜风多愉快。马彪说着,车已经箭一样地飞出去了。
若菊顿时觉得整个耳朵里都是风的声音。风痒痒地划过她的脸庞,撩起她的长发。她慌乱的心这时平静了些,她想,夜里这样的兜风还真不坏。
喜欢吗?马彪大声问。
喜欢。若菊说。
我听不见,你再说一遍。马彪又大声道。
我喜欢!若菊也大声地说。
马彪哈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像树叶一样被风吹向很远的地方,然后消失在夜的深处。
敞篷吉普剧烈地颠簸起来,若菊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浪涛上的一叶扁舟。她不知道敞篷吉普已经脱离了公路,正在一遍茫野上像匹野马一样撒着野。若菊紧紧地抓住前面的扶手,连眼睛都不敢睁开。即使大睁着眼睛也没什么用——马彪把车灯关了。他这种暗夜里不开灯驾车急行的技术,曾使他许多次从日本人鼻子下死里逃生。
吱嘎一声,吉普车终于停了下来,若菊先是一具前倾,接着一个后仰,她觉得心仿佛都像是弹出去了。她仰靠在靠背上,一个字也不能从嘴里吐出来。
一双有力的手突然拦腰抱住了她,这惊吓之后的惊吓使她差一点昏了过去。她紧张得脚都抽筋了。她感觉到自已被抱了起来,还听见了粗重的鼻息声。不,她说,但她的抗拒就像她的声音一样太微弱了。她被他像放在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一样放在一片青草丛中,她嗅到了一股带有淡香味的青草气息。几只栖息的鸟在突如其来的惊吓中尖厉地叫了几声,便飞窜起来,翅膀击打空气的声音,清晰地撞入若菊的耳膜。她在这声音的刺激下终于缓过神来,清醒地意识到了危险。她挣扎着想站起身来,但她头往前一倾自己的脸便碰到了另一张脸,那张脸果敢地迎了上来。
不!
她的拒绝这样的坚强而有力,但她被更坚强有力的臂膀压住了。她仰躺着,挣扎着,但顷刻间她的嘴被另一张嘴覆盖了。他吻她,吻得贪婪而粗暴,像沙漠中渴了多日的骆驼发现水源一样。他的舌头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口腔中,并像火苗一样在她口中腔中跳跃开来。他得寸进尺,他感觉到衣服被撩起来了,夜风从她光裸的腰际窜过去,她颤抖起来,一只有力的手已经抓住了她少女饱满的乳房了。
不!不!不!
但这一个反抗的词汇只能在心中说,因为嘴已经被另一张嘴——长着尖硬胡子的嘴堵住了。她只得任他的手在她的乳房上揉捏,她觉得自己已经软弱得就像一盆面团了。在他的急风暴雨的吻中,在他时重时轻的揉捏中,若菊的身上有一种东西像沉寂了多年一样醒过来,慢慢地聚集,一会儿功夫,已经汇集成一股浪潮一样的东西了,它排山倒海压过来,把她理智的堤坝轻易地摧毁了。
她大哭起来。
这哭声仿佛是在祭奠那已经失去的少女的贞操。现在,它已经像一个精美的瓷器一样被打碎了,巨大的失落感使若菊万分悲伤。
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呀——!
若菊哭着喊着。
我是个军人!马彪回答说。
这能叫做理由吗?但他分明是把它当作理由来的。这是他唯一的不是理由的理由,若菊想,也许只有军人和流氓,才会这样。这是一种占领,一种侵掠,一种强暴。
我要告你!若菊冲着马彪大叫道。
你不会的。马彪毫不怀疑地说。
他的话让若菊更加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们该回去了,我答应你的同学要把你送回去的。马彪抬头看看夜空说。
你违背了诺言,你说的是完璧归赵。若菊哭着说。
马彪说,我说过吗?
你是个无赖!若菊恨恨地骂道。
但若菊自己心里都清楚,她此时一点也恨不起来。
上车吧,我的小姐。马彪又拦腰把她抱起来,抱着她向敞篷吉普走去。
在这样的臂弯里,在这样的怀中,若菊觉得真好。
你会娶我吗?若菊搂着马彪的脖子问道。
马彪的手颤抖了一下,但若菊没感觉到,马彪终于用他军人的果敢掩盖了紧张。他的幽默感在这时起了作用。
你已经是我的新娘了!
若菊主动紧紧地搂紧了马彪。
马彪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玉镯子,把它带在了若菊的手腕上。
这是我们爱情的信物。马彪对着若菊的耳朵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