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黑戒指

连鬼都没有的深夜,谁会来呢?值更人一边咕哝着一边放下了杯子,朝门口走去。

他已经在这炮台山上仓库旁的小石屋里呆了近十年,熟悉附近的一草一木如何在清晨结下露珠,又如何在深夜的风里呻吟。山鸡的脚步,田鼠啃断树根的声音,野兔倏然跑过的回音,也能分辨得清清楚楚,倒是对人的声息陌生了,像多年前的一个梦。因为这仓库很少有人来,即使来了人也是匆匆打开厚重的铅皮大门,扔下各种画了骷髅标志的东西,便逃也似地下山去了。今天却出了鬼,已是后半夜了,居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朝小石屋走来。

远处隐约传来了雷声,要下雨了,值更人不禁打了个冷战。今天晚上他像平常一样,早早喝了点酒便躺下了,睡到午夜时分醒来,解了手再喝杯水,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此时他下意识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保险柜钥匙,壮了壮胆走到门前。

正如他所料,敲门声随之响起,他打开门,一个瘦小的男人隐在黑暗里,他看不清来人的眉眼,只有额头上的一块白癜风,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外面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来人道:迷路了,可以借个光避避雨吗?

值更人机械地点点头,侧过身让来人进了屋,他有些紧张,连解手都忘了,随来人走到灯下,抖抖地道:我给你倒杯水,说着转过身去拿暖水瓶,这是他在人间的最后一个动作。

来人看着墙上挂着的保险柜钥匙狞笑了,猛地从腰间抽出一把自制的刺刀,毫不犹豫地朝值更人背后心脏的部位捅去,随着一声惨叫,值更人转回身,慢慢地倒下了,那块白癜风印在了他渐渐暗淡的眼睛里……

黑戒指(02)

一声清脆的枪声击碎了沉沉的黑夜,子弹炸开的火球,穿过了天边昏黄的月亮,它娇弱地抖了抖身体,被洞穿的部分像一颗硕大的眼泪,滚落在海凌的面前,她抬起头,只见那余下的昏黄光环,被黑色的薄云覆了,像一枚巨大的戒指飘荡在夜空里。脚下依然是看不见尽头的站台,碘钨灯似乎在呜咽,惨白的灯光在凌晨的寒风中抽动着翅膀,四周景致不断扭曲着生硬的嘴脸。远方响起火车的汽笛,她一惊,试图跑起来,可是却丝毫动弹不得,轰鸣的车轮越来越近,她欲发焦急,拼命地舞动手脚,身体浮了起来,但依然寸步难行,胸口憋闷的令她绝望,于是不顾一切地扑向迎面而来的火车,突然她陷入了黑暗之中,身体落了下来,清凉的空气穿入肺腑,她正在贪婪地呼吸,身旁的列车却载着一厢灯火缓缓启动,妈妈、海云还有她呆呆地立在站台上,无法阻止,也不知应该阻止,就这样眼看着列车驶进黎明前无尽的黑暗中……

天色依然黑的令人绝望,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床边写字台上的手机,一下一下闪着绿色的信号提示,警服棉衣落在地上,已是初冬,还没有供暖,海凌的胸口、后背洇着冰冷的汗,终于从噩梦中醒来,她从地上拣起棉衣重新盖好,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最近不知为何经常做着相同的梦,二十多年前,爸爸上了火车,将三岁的海凌与妈妈和姐姐海云,遗在了黎明前的站台上,从此杳无音信。奇怪的是海凌从没有在梦中见过爸爸,她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只有登上火车时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背影,永远留在了海凌的心中。

那个背影至今没有任何内容,家里没有一张爸爸的照片,妈妈和海云也仿佛商量好了般,从不在海凌面前提起他,海凌也不问,并不是怕妈妈伤心,而是在跟妈妈和海云憋着劲,自从爸爸走了以后,海凌便深切地感到,妈妈和姐姐永远立在自己的对面,尽管只有三岁,她便开始了抗争,在她的记忆中,妈妈的爱只有在清晨的时候为她梳起辫子,也恰恰在那个时候,妈妈总象在发泄什么,梳子残酷地拉着她细软的长发,海凌勾着头,紧抿着嘴唇,不哭也不求饶,偶尔她会听见妈妈轻声咕哝一句,象那个没有良心的人。

在爸爸和妈妈的关系上,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妈妈恨他,他和妈妈都在歌舞团工作,妈妈是钢琴伴奏,他是小号手。海凌至今还依稀记得,偶尔会在家里听见爸爸吹起小号,那号声高亢、明亮却总有一份说不出的忧伤,尽管那时她还小,可是听了就想哭。海凌还记得在她三岁的那一天,爸爸说要到外地演出,于是妈妈拖着她和海云,将爸爸送上了黎明前的火车,从此他象被蒸发了,再也没有任何音信……可是海凌却奇怪地深爱着爸爸,除了那个没有任何内容的背影,爸爸留给她的还有一句话,每到夏天,英纳市的人们都会去前海公园的大海边游泳,那里朝南,又临近沿海的丘陵,所以风大浪高,海水清澈透明,保存了海凌关于家庭欢乐的短暂记忆。在爸爸出走的那一年,他们全家来到海边,妈妈给她和海云换上了泳装,爸爸准备好了泳圈,海云却说什么也不肯下海,裹着毛巾躲在妈妈身后抽泣,爸爸失望而恼火,三岁的海凌拉住他的手道:我不怕,带我下海吧。爸爸抱着她走进海水里。浪很高,汹涌地要淹过头顶,海凌尖叫起来,爸爸却不慌不忙地随着海浪的起伏,轻拂她被打湿的头发说,我的女儿长大了留起长发一定好看。

为了爸爸的这句话,海凌便每天清晨忍受着妈妈的怒气,后来忍受着小朋友、同学甚至还有老师,对她梳得歪七八扭的辫子的嘲笑,因为从爸爸走后,她便开始练习梳辫子,一到能够扎起来,她便拒绝了妈妈。海凌唯一喜欢妈妈的地方,就是她不管多么生气,都依然是轻声细语。象家里那台破旧的德国名牌钢琴,无论遭受怎样的激情演奏,也不会发出生硬、粗糙的声音。妈妈一直在教海云弹钢琴,海云羞涩沉静,除了弹钢琴,几乎永远躲在妈妈身后,连上学都是她的负担,海凌最佩服姐姐有本事可以随时发烧,只要不想上学或者考试,马上就能发烧,海凌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想一想就能达到所有目的。

与姐姐相反,海凌不弹钢琴,因为她看不出那些蝌蚪样的音符有什么意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自从爸爸走后,只要钢琴一响,隔壁就会传来邻居“大苹果”的骂声,她固执地把妈妈、海云弹钢琴和勾引男人紧密地联系起来,由于司职街道清扫工,这件事便随着她的扫帚传遍了大街小巷。“大苹果”的男人象一堆会活动的肥肉,很少说话,十锥子也未必能扎出血,他们育有五个孩子,男男女女都象了男人,这真是老天有眼,否则的话还不知海凌会不会活到今天。因为从八岁她便开始与“大苹果”对骂,后来发展到撕打,即使有一次海凌被打破了头,“大苹果”变成了熊猫眼,双方也没有任何其他人参战,还是派出所民警赶来,分开了扭在一起的两个人。海凌记不清那一年自己是十三岁还是十五岁,警察一到场,“大苹果”立刻软下来,那付可怜相让海凌有了翻身得解放的感觉,从那时起,海凌就下决心要当警察,她一直这样想下去,如今真的成了英纳市公安局刑警队的一名女刑警。二十五年过去了,爸爸是她心里的痛,只要想起来,挚爱与委屈就会交织成忧郁的情绪,她不知妈妈是否找过爸爸,而她最近却一直被噩梦困扰,心里隐隐地有种感觉,似乎她和爸爸要做个了结了,尽管这种感觉不甚清晰,但她知道结果一定会如此,就象当年她知道自己能成为一名警察,结果真就穿上了警服一样。

写字台突然震颤起来,海凌条件反射般抓起手机。深夜电话是刑警胸口永远的痛,有电话意味着没日没夜提着脑袋奔波的日子开始了,如果一段时间没有电话那就更惨,每天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仿佛人生都失去了意义。海凌的电话一响准是大事,需要市局刑警队出现场的案件,至少惊扰了市政府领导的睡梦。一般的情况是天还没亮,刑警队长的桌子上,就会堆满省公安厅甚至是公安部各级领导的批示。

手机里传来涛子急促的声音:十分钟后到你楼下,家伙都帮你拿来了,快点,说完就挂断了。

海凌迅速穿好衣服,心里却犯了嘀咕,涛子是个不分场合地点满嘴小品语言的人,给海凌打手机,十次有十五次要唠十块钱电话费,多的那五次是挂了电话还意犹未尽,再打过来罗嗦几句。就连通知出现场,他也是这个味:嗨,美女,哥在楼下呢,二小时没见如隔三秋,听说来接你,哥比兔子跑得都快,今天出鬼了,只听说话还以为是骆斌,一句废话没有,全是正经事。

海凌顾不得多想,胡乱洗了脸,化妆很简单,只涂了唇膏,她的眉毛疏浓得当、形状娇好,长长的睫毛自然翻翘,鼻梁挺直,单眼皮的细长眼睛,加上时常不自觉簇起的嘴唇,清秀中透出年龄无法抹去的稚气。穿好警服,海凌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楼,涛子的“帕拉丁”也戛然停在了她的身旁,拉开车门,向辉伸出手拉住海凌的胳膊,她借势上了车。只要有向辉在,海凌就会得到无微不至的照顾,尽管比她小3岁,他却时常象个兄长关注着海凌,这让她无可奈何,因为在她眼里,向辉只是个小弟,她关心他还差不多,可实际情况却相反,这让她时常感到不适应。

骆斌坐在前排涛子的身旁,依然开口就是工作:现场在市郊鲍鱼湾村炮台山上的旧防空洞里,好象是那个单位的仓库,更夫被杀死在值班室里,按说不是什么特殊的案子,可失踪的东西似乎很麻烦,指挥中心接警员通知我们值班室的时候,声音都在发抖。刚才李局长打我的手机,口气焦急异常,我跟了他几年,这还是第一次。海凌知道李局长,五十多岁,身材高大,谦和中透着威严,说话声音不高,永远是匀速的,似乎天塌下来也不会有丝毫变化,不久前由刑警队长提拔为市局副局长,因为新的刑警队长没有到职,他便一直兼着刑警队的工作。

到底丢了什么?海凌问道。

现在还不清楚,李局已经赶往现场了,我们还要抓紧时间,别落在他后面,骆斌头也没回道。

听了他们的话,海凌不禁隐隐地有些担心,目前是刑警队各方面专业人员最薄弱的时期,原来的法医考上了省医科大学的研究生,大概想离开这个艰苦的行业,又没有好的医院接受,只得走了这样的曲线。另一个四十多岁有一定现场勘察经验的刑警,最近被派去公安大学接受定期培训,现在只靠他们几个人,一般的现场还可以应付,如果是重特大案件,海凌觉得心里实在没有底。

涛子一路飙车,转眼到了市郊通往鲍鱼湾村的海滨公路,雨早已停了,大海从晨雾中露出广袤的胸怀,一排排褐浊色的海浪从天边涌来,拼命地拍打着岸边,不断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是在焦急地呼救。远处炮台山上的环山路,象一条黑色锻带在初冬的风中颤抖,诉说着百年前荒谬的日俄战争——在中国的土地上,在中国人修建的炮台山工事里,日本人和俄国人争夺着天知道什么利益,如今一百多年过去了,只留下几万个战死他乡的孤魂野鬼,在荒败的枯草中呜咽。

骆斌突然在倒车镜里看见了李局的车子,急忙对涛子说,慢点,让李局的车超上来。很快两辆“帕拉丁”一前一后疾驶在崎岖的山路上。李局的车拐进了一段岔路,涛子紧跟了进去,前面的车却忽然停了下来,涛子急踩刹车,海凌的头险些撞上前面的靠背,向辉伸出胳膊及时挡在了她的面前。只见从李局的车上走下来一个老者,身材高大瘦削,穿着换装前的橄榄色警服,没有领章标志,与灰白的头发相衬,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况味,李局也紧跟着他下了车。

涛子道:为什么在这停车,好象还不到现场。

骆斌道:赶紧下去看看。

四个人刚走到李局身边,老者猛一回头,吼道:别往前走。着实吓了他们一跳,低头一看,原来一步开外的地方,已没有了柏油路,变成了湿润的泥土地。

海凌立即明白了,跑回车里拿出了现场勘察箱,老者看了看她,海凌觉得似乎在那儿见过他。李局道:我给你们介绍,这位是老侦察员傅明安,还没等李局说完,涛子兴奋道:知道,太知道了,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傅明安。

海凌这才想起,老者经常在照片里看着大家,长着一副寿星眉,永远笑着,似乎慈眉善目,但说不清从哪儿透出一股狡黠的睿智,照片旁边则是从公安部到省厅再到市局,几乎所有能叫上名字的荣誉称号。这样的照片经常挂在英纳市公安局各种教育展览会上,他是英纳市闻名全国的现场勘察专家、老刑警队长,海凌来刑警队前就已经退休,但每逢英纳市公安局有重大活动,他都会端坐在主席台上。

此时骆斌又打起了官腔:向老前辈学习。傅明安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转向李局道:派出所的人大概已到防空洞现场了,这里的足迹挺乱,你们几个站在这里别动,让这个小丫头跟我进去,看能不能找到点什么。

李局道:海凌从公安大学毕业时间不长,又是刚做现场勘察,是不是让骆斌配合。

傅明安道:女孩心更细些。

骆斌显得有些不自在,但很快调整好了状态道:李局,我留在这儿陪您。海凌最佩服骆斌这一点,凡事轻易不动声色。来不及多想,她接过向辉递过来的照相机,跟着傅明安小心翼翼地走上泥土地。

海凌和傅明安几乎是在一厘米一厘米地挪,原本她想借机问傅明安到底发了什么案子,连他都被请了回来,这还是自海凌进刑警队以来的第一次,可是看着傅明安忘我认真的样子,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开始专心跟着他查看地上的每个脚印。由于派出所民警已经进入防空洞现场,留在这里的脚印多而杂乱无章,辨别出相对完整的脚印困难很大,傅明安左看右思,不放过一处蛛丝马迹,海凌跟在他身后,尽量适应他的节奏,很快便找到了默契,拍下了傅明安认为应该留下照片的脚印。好刑警对现场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海凌明白虽然已经拍了不少照片,但真正有价值的还没有出现。不知过了多久,他俩转过了一个山包,远远地已能看见防空洞现场派出所民警的身影。傅明安突然停在了路边的树丛下,一枚斜踩下去的半个脚印,出现在他们眼前,海凌的心里涌起一阵莫名的激动,举起相机对着脚印从各个角度接连拍了十几张。

傅明安赞许地看着她道:你能说说这个脚印的的意思吗?

海凌想了想道:看了前面那些,大致有了印象,这个脚印好象是第一次出现。

还有呢?

海凌沉默了。

傅明安道:勘察现场需要直觉,但是直觉不能作为破案的线索提上去,否则出了大案,全市近万名警察都在围着你的线索奔波,结果方向不对贻误了战机,责任担不起啊。

海凌认真地点了点头。

傅明安蹲下身子,指着脚印对海凌说:你看这上面除了花纹还有什么?

海凌仔细看了看道:还有些麻点。

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吗?

海凌摇摇头。

傅明安道:昨夜下雨你听见了吗?

海凌想起了自己从噩梦中惊醒时,外面正晰晰沥沥下着雨。

可是这跟脚印有什么关系,她不解地问道。

傅明安皱了皱眉。

海凌见他失望的样子,心里一急忽然明白了,道:脚印上的麻点是雨滴形成的,也就是说如果这个脚印是嫌疑人留下的,那么他应该是在下雨前到了这里。

是的,刚才看过的其他脚印上都没有这样的麻点,应该是在雨停后赶来保护现场的派出所民警留下的。说着傅明安拿出手机,拨通了李局的电话道:你们可以上来了。

怎么样,有收获吗?李局下了车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傅明安点点头,然后指着那个脚印对向辉道:灌石膏模,做的干净点,别拖泥带水。听口气好象认识向辉很久了。

傅明安又道:李局,我们去中心现场吧,留向辉在这里,其他人一起上去。

海凌和骆斌上了涛子的车,还没坐稳骆斌就用嘲讽的口吻道:跟老前辈学到了什么?

海凌对骆斌的这一套早已习惯,淡然道:只是个脚印而已。

骆斌又转向涛子道:这年头漂亮的脸蛋不但能出大米,连破案都沾光。

海凌有些生气,自从到刑警队,骆斌就没有善待过她。起因是进队后的第一次射击训练,海凌以十发子弹九十八环的成绩名列第一,将骆斌和涛子远远甩在身后,气得他俩抱着手枪不放,一直打到必须离开时,也没有超过海凌的成绩。从那以后骆斌就经常对她冷嘲热讽,最让海凌无可奈何的是,骆斌从不在任何领导面前这样做,因为怕损害了自己年轻有为、具有干部潜质的形象,而她因为刚来刑警队,只能忍气吞声。

其实对这种事情,她在公安大学时就已经习惯了,那时她的学习成绩始终在班上名列前茅,还有让男生们感到没有面子的是,她在体能训练上也不输给他们,长跑、摩托车驾驶都有大半的男生落在她后面,尤其是手枪射击,海凌的记录一直保持到毕业。因为射击不需要太多体力,关键是击发瞬间的把握,分辨那种细若游丝的感觉并在几乎是本能的反应下开枪,需要少女般细致敏感的心灵,同时还要有男子汉的胆量和超常的心理素质配合,比赛时枪声大作,有的男生都会紧张的握不住手枪,更别说击发命中靶心,海凌却游刃自如很少失手。为此她经常在擒拿格斗课上,被男生打得身上、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有好心女生劝她,何必自讨苦吃,训练时给他们留点面子,又不损失什么。可是海凌依然象小时候对付妈妈残酷的梳子一样,不哭也不说,默默地承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多年来因为爸爸的出走,累积在心底的痛楚。

不过她的优秀和倔强,并不总是带来伤害,刚上公安大学时,学校要求女生原则上剪去长发,原则上的意思就是并不强调一刀切。海凌的班主任却不愿意优柔寡断,尤其是在女生的问题上。此人姓刁,重男轻女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男生即使做错了事,她也会欣欣然:男孩子吗,不调皮岂不成了娘们。而对女生则象《简爱》中的修道院长般刁蛮刻薄,仿佛她自己不是女人。剪长发正好成了她折磨女生的契机,全班女生很快只剩下海凌还梳着马尾,任凭刁姓女人使出所有手段,海凌依然长发照旧。气急败坏下她找来了系主任——一个慈眉善目的老教授,海凌正在上射击训练课,五发子弹全部命中靶心,老教授叹口气道:这孩子大概有她的难处,既然门门成绩优秀,看来头发并没妨碍什么,思想工作还是慢慢来吧。海凌听说这件事后,半夜躲在卫生间里哭了很久,她只在每天清晨梳起长发的时候想念爸爸,回味那份本不清晰又被岁月销蚀无几的父爱,天下谁能了解她心中的感受。

一会儿要检查尸体,可别吓得花容失色,辜负老前辈的厚望,骆斌又刺激海凌道。

那不正是你想看到的吗?海凌回击道。其实她的心里也有些忐忑,平常都是骆斌他们负责现场勘察的主要任务,如果傅明安要带她进入中心现场,那将是她第一次直接面对血腥的杀人现场,想着被害人恐怖的尸体,她不禁打了个寒战。为了转移情绪,她对涛子道:刚才你们跟李局在一起,应该知道了嫌疑人杀了更夫偷走了什么?

涛子道:通天大案,偷走的是放射源,这可是英纳市有史以来的第一案。

海凌惊得发根几乎立起来,想着放射源流失到社会上的可怕后果,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拖着现场勘察箱下了车,她弄不清自己如何走到了李局和傅明安的面前,李局依然匀速地说着话,似乎天塌下来他也顶得住。海凌满脑子放射源,只明白了大概的意思:这起案件已经被列为公安部一级挂牌督办案,市局郑局长已去机场迎接公安部和省公安厅的领导,出了这样的案子,大家要做好打硬仗的准备,我们一天破不了案,公安部和省公安厅领导一天不会离开英纳市,谁的日子也别想好过。这时负责维护现场的鲍鱼湾派出所所长孔吉本跑了过来,他五十岁刚出头的样子,黑红脸膛,穿着油渍渍的制服,象个农民,只有两道浓眉透出一股英气,见到李局说话都打颤。

李局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仓库存有放射源?

孔吉本的脸变成了猪肝色,嗫嚅道:我刚调到这个所,还没来得及了解,不知道这里有一个放射源仓库。

要你们派出所是干什么的,这么重要的部位,当所长的居然不知道,这起案件的发生你是要负责任的。

我明白局长,不过我已查清了,这个仓库是英纳市放射源检测研究所的,所长我也已经给找来了。说着从人群里喊出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与孔吉本相反,他的脸色死寂般的灰白,额头渗着冷汗,不断擦着眼镜,摘下来戴上,戴上再摘下来。

李局道:你别紧张,简单说说情况。

他感激地看了李局一眼道:这个仓库存放的,都是多年来放射源使用单位上交的报废仪器设备,有医疗用的,也有工业生产用的。

傅明安插话道:都有防护设施吗?

所长道:都有。

傅明安转向李局道:根据发案及报案时间判断,嫌疑人来不及在现场破坏防护设施,我认为可以进入勘察。

李局担心道:一旦我们的民警被辐射,那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所长的情绪稳定了许多,对李局道:防护设施都是铅制的,并且非常牢固,没有专用工具很难在短时间打开,我可以带你们进去。

李局沉思了片刻,果断道:傅明安,你和海凌到更夫被害的值班室现场,骆斌和涛子随所长进入仓库,两个现场同时进行。

傅明安道:还是我去仓库,让他们三人去值班室,我这一把年纪,当个烈士也值得。

李局严厉道:执行命令,不要再耽误时间了。

傅明安无奈,走到骆斌和涛子面前道:记住进入现场一定从地面开始勘察,不必急着找指纹,嫌疑人杀了更夫,打开保险柜取走了山洞仓库的钥匙,我想会在值班室找到指纹,你们俩重点寻找足迹和遗留物,等这边结束,我马上到仓库也不迟。

骆斌和涛子随中年人朝山洞里的仓库走去,骆斌高大宽厚的背影透出无所畏惧的坚毅,涛子则像平常一样,一边走一边不时用手摸一下圆圆的平头,满不在乎地跟在后面。海凌望着山洞漆黑的入口,深深地叹了口气:但愿他们不会出什么事。

当真正面对被害人的尸体时,海凌却出奇地平静,没有丝毫的恐惧。傅明安强烈的专业精神感染了她,检查尸体、反复审视被橇保险柜,一举一动专注而娴熟,仿佛面对的不是杀人现场,而是农民的土地,科学家的实验室。海凌跟着傅明安查遍了现场的一草一木,收获颇丰:在门口处提取到粘着泥土的脚印一枚,从花纹看与下面泥土路上发现的相同,保险柜的密码锁上留有嫌疑人指纹,傅明安分析嫌疑人因为紧张,尝试拨密码时无法对准,于是摘下了手套留下的。

两个多小时过去了,似乎该做的都做完了,海凌收拾好勘察箱准备离开,可是傅明安好象还不放心,站在门口巡视着现场。两个民警抬起尸体放到担架上,他的眼睛突然一亮,海凌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傅明安已经从尸体下的地面捡起了一粒大米,象宝贝般放在手心里端详着,半天自言自语道:这里有米袋吗?有炉灶吗?海凌奇怪道:我们不是已经检查过了吗,没有发现米袋和炉灶。傅明安道:你马上再检查一下被害人的衣兜,一定要仔细。海凌道:找大米吗?傅明安没有理睬她,出了门直奔山洞里的仓库。

两个装着大米的塑胶口袋拿到了李局的面前,一个里面只有一粒,是被害人尸体下面的那粒,另一个有五粒,是傅明安在山洞仓库里的地上发现的,距被盗走的盛装放射源的铅罐,只有不到一米远的距离。检查完被害人的口袋并没有发现大米,海凌明白了,傅明安怀疑被害人尸体下的那粒大米是嫌疑人留下的,山洞里发现的五粒大米印证了他的判断。傅明安花白的头发在初冬的风中飘拂,此时他正认真地向李局陈述侦查方向:

从现场留下的脚印步态和被害人伤口的深度可以判断,嫌疑人年龄在三十五到四十岁之间,中等个,作案时间应该在刚开始下雨的凌晨一点钟左右,因为从泥土路上的脚印方向看,是嫌疑人来到现场时留下的,上面有些麻点,那是雨滴落在干的脚印上形成,说明他到达那里时还没有下雨;另外杀人现场留下的脚印上,泥土也是干的,更可以证明这一点;而骆斌在仓库里找到的脚印上却粘着很多湿泥土,说明嫌疑人杀了更夫走出值班室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雨,当他走到仓库,鞋上便粘满了湿泥土,所以我推断的作案时间是准确的;至于大米应该是嫌疑人在掏凶器和装放射源的袋子时,从衣兜里带出来的,普通人身上不会有大米,犯罪嫌疑人很有可能是做小本生意的米贩子,这样的人通常会在口袋里装些大米,方便随时掏出来给买家看。马上派人送去化验,弄清大米的产地,这里很有可能成为此案的突破口。

听完傅明安的陈述,李局严峻的脸色渐渐明朗起来,他果断地发出指令:孔吉本所长,你马上带人走访鲍鱼湾村民,逐个过筛子,必要的话可以适当扩大范围,向周边地区延伸,争取找到见过嫌疑人的目击者。那位研究所的同志请你以最快的速度,把被盗放射源的照片及详细资料送到市局刑警队,骆斌、海凌你们立即回队里,处理现场的物证和痕迹,写出勘察报告,我和郑局长下午就要向公安部、省厅领导汇报详细案情。

说完他转向傅明安道:老队长,谢谢你,这次现场勘查很成功,你真是我们英纳市公安局的宝贝。

傅明安似乎没有听见李局的赞扬,深邃的目光投向山下浩淼无际的大海道:这个案子也许远没有这么简单,你还是要想办法增加刑警力量,尤其是有破案经验的中年刑警,这些孩子毕竟太年轻了。

李局道:我马上回去找郑局长,把雷胜从保税区公安局调回来,让他参与破案。

傅明安道:我就不明白,雷胜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天生是个干刑警的料,你们为什么偏要把他弄到保税区里,整天跟那些不男不女的公司老板打交道,那是培养他还是害他。

李局沉吟了片刻道:您也了解雷胜,他什么都好,就是那个火爆脾气,遇事不给领导留余地。自从接了你的班当上刑警队长,多次为案子的事情与郑局长争论不休。再说干部交流也是全局的人事变动,并没有针对他个人,再说他也愿意到那儿去,因为离家很远,可以住在局里。

傅明安道:他跟老婆还是不合?

李局道:我看好不了,没见过女人个性那么突出,遇事不依不饶,弄得雷队长威信扫地,要不是为了女儿,他早就跟她离了。

傅明安忧心重重:这是一场硬仗,最好让他回来,无论如何这个案子必须破。

李局道:我会尽力说服郑局长的。

李局、傅明安准备乘车离开现场,骆斌赶到车前送行,海凌远远地注视着傅明安,他的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吸引着她,并不只是他丰富的现场勘查经验,令从不服输的海凌羡慕钦佩,还有一种深切的亲情感受在她的心中涌动,她不知道为何会如此,看着傅明安即将离去,突然觉得眼角发热,她赶紧转过头,让迎面的风吹散了心中起伏的情绪。傅明安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心情,走过来递给海凌一张纸条道:这是我的电话,需要的时候可以打给我。

等李局和傅明安离开现场后,海凌和骆斌一起上了涛子的车,正要离开,孔吉本追了上来道:能否把我捎到山下,我赶时间回派出所。

海凌打开后门让他上来,骆斌道:辛苦了。骆斌就是这样对谁都厚道,只有海凌除外,她真不明白男人的面子为何如此不堪一击,失了所谓的面子,连做人的尺度都走了样。

孔吉本有些诚惶诚恐:还是你们市局刑警风光,看看这车,我们派出所连房子带人,加起来也不值这些钱。说着从兜里掏出一支旱烟点燃了抽起来,海凌被呛得险些咳出来,她拼命忍住了。

涛子大惊小怪道:所长同志,不至于吧,什么年代了抽旱烟。

孔吉本憨厚地笑笑:在石城派出所时抽惯了,那里的老农民都抽这个,再说这是老婆子卷的,味道不一样。海凌知道,石城子在英纳市郊区最北面的山里,交通极为不便,那里的人仿佛生活在另一个还未开发的星球。

前方出现了向辉的身影,涛子马上停了车,骆斌跳下去帮他把勘查箱拿上车,向辉捧着装石膏模脚印的盒子,小心地挤在海凌身边。孔吉本看着向辉道:好标致的帅哥,比港台明星还地道。

海凌不禁笑了,向辉的模样总能让第一次见到他的人感慨一番。她曾经在一次开会的时候,仔细地端详过向辉,说不清到底象张国荣还是刘德华,但他既没有张国荣眉宇间的忧郁,也没有刘德华想藏也藏不住的媚俗,他比他们更优越的是一米八零的身高,但他似乎对这一切并不以为然,从未听说他以此为资本沉湎女儿乡,在他身上正气占了主导,与他的年轻形成了反差,时时绷紧的面庞,让海凌感觉认真的有些可笑,就算喜欢他,也象是爱着一个小弟弟。

涛子一贯对向辉的英俊不感冒,油嘴滑舌道:刚才真应该让向辉进仓库,一旦有点什么放射性泄漏,也好让他那张脸接受一下革命洗礼。

骆斌给了他一拳道:闭上你的乌鸦嘴,知不知道放射源的厉害,还有心思开玩笑,真要被它辐射了,整个人都得废。

涛子继续嘴硬:废就废吧,反正我已有了儿子,不怕没人接户口本第一页。话虽这么说,听起来底气却明显不足了。

车里的其他人想着各自的任务,空气顿时凝重了起来。车子很快到了山脚下,孔吉本将旱烟在手指间揉灭了道:我下车了,天塌不下来,小兄弟们,哦,对了,还有个小姊妹,等着我的好消息,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找出个目击证人,我就不信这个王八蛋走这么远的山路,就没有一个人见过他。

孔吉本下了车,他的话并没使海凌、骆斌等人轻松,他们心里都明白,案子并不都是想破就能破的,人有人的命运,案子也有案子的命运,有的可以成为悬案,放下一段时间,突然就会有了转机,无论当时看来多么难的案子,都会势如破竹露出真相。而有的案子就象眼前的这一起,一天不破,一天别想放下,如沉重的巨石压在刑警队员的心上,吃饭、睡觉甚至连呼吸,都会无孔不入地充满了压力。

向辉首先打破了沉默道:除了脚印还有更好的线索吗?

骆斌道:现场遗留的大米,但愿它能引出嫌疑人,找到放射源。

黑戒指(03)

案子被定名为黑戒指113,因为铱192放射源酷似一枚黑戒指,又因为案子发生在十一月三日。当它出现在案件汇报会的大屏幕上时,海凌的心刹时回到了十六岁时的大海边。清晨的太阳刚刚跃出海面,染红了退潮后露出的黑色礁石,一个少年牵着长发女孩,在沙滩和礁石之间寻找他们的梦想。突然少年发现了一枚黑戒指,他拾起来,戴在了女孩苍白细长的手指上,随后笨拙地吻了她,女孩接受了,那是她的初吻,美得象海天一线处的太阳,清雾给了那凄婉的红晕更加极致的绝望,瞬间凋落人间沉寂了。海凌的眼睛湿润了,有很多年她似乎忘了大海边的那一幕,可是大屏幕上的黑戒指,又让她永难忘怀的初吻,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由模糊到清晰,撞击着她的心房,令她的胃又剧烈地抽动起来。

为了妈妈和海云的钢琴,不知在与“大苹果”撕打了多少次后,海凌终于有了出头之日。班上的劣迹男生翟马力突然有一天宣布,坐在海凌身边的男同学们,从此不许向她请教功课,否则就会尝到拳头的滋味。那些文弱男生敢怒不敢言,因为知道翟马力说得出做得出,奇怪的是海凌对他并没有反感,也许因为翟马力虽然劣迹斑斑,却从不欺负女生,也许因为有一次外校恶少到班上滋事,被翟马力不分青红皂白的拳头打得连滚带爬,总之海凌对他的宣言采取了默认的态度。翟马力也知趣,除了宣言没有任何举动妨碍海凌的学习,于是大家相安无事。

有一天海凌带着脸上的伤痕去上学,那是“大苹果”留下的。翟马力放了学,跟在她身后只有一句话:谁干的?海凌不理他,径自往家走。到了门口海凌让他离开,翟马力不肯,两个人正在争执,“大苹果”从两家公用的厨房走了出来:我说怎么样,勾引男人就是你们家三个娘们的长处,你才几岁呀,就把野男人领回家。

话音未落,翟马力手起拳落,还没等海凌明白过来,“大苹果”已经摔到了走廊的另一端,翟马力还要继续撒野,“大苹果”的三女儿珠珠跑出来,抱住了翟马力的腿,海凌怕翟马力对珠珠动手,赶紧上前拽住他的胳膊,珠珠央求道:姐姐,是妈妈不对,别让哥哥打妈妈。

不知“大苹果”怎么会生出珠珠这样的孩子,善良忠厚到不分敌我,海凌经常听到珠珠因为劝“大苹果”,别再说海云和妈妈勾引男人,被“大苹果”骂得狗血喷头或是罚洗全家的衣服。

正撕扯间,海凌的妈妈回来了,看见海凌抱着翟马力的胳膊,她的脸色由青转白,又由白转青。翟马力不认识她,还在继续惩治“大苹果”,他弯腰拽下她的拖鞋,转身进了厨房,将拖鞋丢进了“大苹果”刚刚煮好的一锅粥里。海凌的妈妈目睹这一切,瞪着海凌的双目寒光凛凛,令她心乱如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起翟马力跑出了家门。

那时正值初春,柳树刚刚开始吐着鹅黄色的芽,泛出不甚清晰的绿意,象两个一前一后走着的少年。海凌几乎忘了身后的翟马力,她的心充满了伤感与绝望,想着出走的爸爸,想着多年以来跟妈妈的冷战,还有不可理喻的“大苹果”,尤其马上就要来临的升高中考试,她必须考上重点学校,这又平添了许多压力,她觉得真的快承受不住了,脚下机械地挪动着,意识也随之渐渐模糊起来。不知走了多远,街灯早已亮起,她的胃开始不祥地抽动起来,咬牙坚持了一会儿,终于撑不住,蹲在了路边的花坛旁,泪水和着冰冷的汗水不断地流下来。翟马力吓坏了,扶着海凌的肩膀用力摇晃道: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快说话呀。

海凌知道她的怪病又犯了,那是八岁时的一个深夜,她突然开始剧烈的腹痛,疼痛是阵发性的,痛的时候,精神都要散乱了,如果她放弃挣扎,就会有一种云般清渺、却又感觉异常沉重的东西逃离她的身体而烟消云散,她想那应该就是死亡,在一个八岁的孩子心里,没有任何关于死亡的内容,有的只是恐惧,它逼迫她与疼痛拼命搏杀。终于疼痛退下阵来,在准备下一轮更猛烈进攻的间隙,喷射状的呕吐又向她袭来,胃象涨潮时的海浪,汹涌地扑向喉咙,噎得她泪流满面。妈妈带着她不知去医院做了多少检查,也没有弄清病因,当然也没有办法医治,只好由着海凌死命挣扎,说来也怪,长则五、六个小时,短则两个小时,这怪病就会去影无踪。几次发病后,妈妈习惯得有些麻木,海凌甚至觉得即使自己死了,妈妈也不会有多难过,说不准还会窃喜,从此不再见她那张象极了父亲的面孔。但是经常目睹海凌的病痛,毕竟不是件愉快的事,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后来海凌每次发病,妈妈便将她交给一个当医生的同学,摸索了几次,那个医生终于发现大剂量的抗生素滴注,可以帮助缓解海凌的疼痛,至于病因依然查不清,她只好说,也许是过度的精神压力,导致身体应激反应。听了这话,妈妈神情极不自然道:八岁的孩子有什么精神压力,其实她很清楚海凌第一次发病,正是在与大苹果争吵对骂之后。此时剧痛已经使海凌跪在了地上,她只好对翟马力轻声道:快去医院。

翟马力背着海凌坦克般冲进了急诊室,吓了值班大夫一跳,他定了定神,慢条斯理地拿听诊器、写病志,海凌已疼得快昏过去了,她一把抓住医生的胳膊道:求求你大夫,别检查了,来不及,我八岁得了这个怪病,检查了多少次,也没有找出病因。翟马力和医生一起问道:那该怎么办?海凌抓住最后一点力气道:每次都是妈妈找熟悉的大夫,用大剂量的抗生素滴注就会缓过来,说完她的身体便软了下来,大脑中的意识拼命挣扎着欲逃离身体,她极力反抗,朦胧中听见翟马力与医生吵了起来,接着乒乒乓乓急诊室仿佛遭了劫,她心里一急便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的时候,翟马力和医生站在她的床边,医生舒了一口气,海凌赶紧道:谢谢你。医生不满地瞅了翟马力一眼,离开了观察室。

翟马力见她醒过来了,有些不好意思,海凌这才发现自己的发辩全散了,只穿着贴身的衣服。她没有说话,将脸转向墙壁,心里却涌起阵阵暖流,她闭上眼睛,对着上苍,默默把自己许给了第一个保护了她、照顾了她的男人。两个人再没有说话,直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吊针滴完了,海凌挣扎着坐起来穿好外衣,翟马力伸过一直紧握的手,露出海凌的辩绳,她接过来环顾四周,既没有梳子也没有镜子,犹豫了一下,她将辩绳又递给了翟马力,低下了头。翟马力抖着笨拙的双手,拢起了海凌的长发,扎了简单的马尾,然后长长舒了一口气,海凌下了床,两个人背着书包走出了医院。

来到大街上,看看离上学时间还早,翟马力道:我们到海边玩一会儿。海凌点点头,两个人走进了不远处的前海公园。正是初夏的早晨,太阳恋恋亲吻着蓝色的大海,沙滩上退潮了,露出黑色的礁石,清凉的海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尽管有点冷,却是轻松而体贴的。海凌站在沙滩上,翟马力穿梭在礁石之间,一会儿捉到只小蟹,一会儿捡起个贝壳,送给沙滩上的海凌。玩了一会儿,翟马力突然停在了两块礁石之间,弯腰忙了半天,似乎找到了什么宝贝握在手里向海凌走来,到了她面前摊开手掌,里面竟然是一枚戒指,不知是什么金属做成的,因为被海水浸泡的太久,早已锈成了黑色。翟马力拉起海凌的手,将黑戒指套在她左手无名指上,海凌没有拒绝,她感到很累,将头轻轻靠在翟马力的胸前,翟马力试探着搂住她,海凌仰起头,阳光眩晕了她的眼睛,她将初吻留在了十六岁的大海边……

走出会议室,海凌的胃还在抽动着,仿佛牵了全身的神经,拽起来放下,放下再拽起来。海凌不禁担心起来,千万别再犯那怪病,自己参加了此案的现场勘查,在破案的节骨眼上根本不可能离开,还有妈妈躺在医院里,已经被癌症折磨的生不如死,海云一边教小孩子弹钢琴,为妈妈赚医疗费,一边还要照顾她。海凌不敢想自己如果倒下去会怎样,于是在心里拼命地祈祷,尽力平和起伏的情绪,试图放松不断抽动的胃。

突然她的眼前闪过一片黑影,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与对面走过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抬起头,一个四十多岁的男警察站在面前,他中等身材,黑红脸膛,结实得象桥墩,两道眉毛之间有一颗明显的黑痣,使炯炯有神的眼睛更加犀利逼人,此时正关切地注视着海凌道:撞坏了没有?说完忍不住咳嗽了几声。海凌原本有些生气,甚至想吵几句,发泄一下压抑的心情,可是见他有些夸张的关切神情,尤其是他的语气,太多的歉意远远超出了撞人的失误,并且他是极认真地做出这付姿态,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让海凌感觉这一撞太轻了,就算再重一些,她也会原谅他,因为他的姿态象一座温暖的大屋,舒适而让人心安。

于是她微微笑了笑道:难道我是玩具,撞一下就会散。

他依然还是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道:那就好。对了,案件报告会结束了吗?说完又捂着嘴咳嗽了几声。

海凌有些奇怪,他怎么会知道案件的事情,正犹豫如何回答,他又道:我想找郑局长和李局长,有事情汇报。

海凌道:他们应该回办公室了。

那人说了声谢谢,便匆匆离开了。

海凌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有一粒沉睡多年的种子,抽出了芽叶,轻轻地萌动了,泛出丝丝涟漪,让她几乎永远处于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可是只有片刻,她便意识到自己的可笑,摇摇头转身离开了。

回到办公室,一股暧昧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刑警队员屋里特有的味道,方便面的油腥气浮在空气里,混着沉睡的人呼出的浊气,彼此纠缠不清。涛子正斜倚在座位上打盹,两只脚搁在办公桌上,旁边吃完的方便面盒子、矿泉水瓶一片狼籍,听见海凌拉开窗子的声音,他立即坐了起来,懵懂道:会开完了吗?我们该做什么?

海凌道:暂时还没有安排,指纹比对有结果了吗?

向辉哄着“祖宗”正在干呢。

这个时候还耍小脾气?

惯你毛病啊,“祖宗”怕谁,连饭都是政委给端到眼前的。

“祖宗”大号俞晓枚,年方二十,父亲是邻市公安局某领导,不知此掌上明珠为何一定要当警察,又考不上正规的公安院校,于是读了警校代培班,毕业后经其父亲多方努力,来到了英纳市公安局刑警队。“祖宗”以队为家,不过此概念于她是另一种含义,她是拿全刑警队的人都当自己家人,想撒娇就撒娇,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碍于各级领导的面子,谁都不愿意跟她认真,宠得她欲发不知天高地厚,到了这个时候,还敢拿案子开玩笑。海凌心里着急,刚才在案件汇报会上,李局责成她协助俞小枚,尽快拿出指纹比对结果,海凌明白如果在指纹库里找出嫌疑人的指纹,案子立即就会有突破性进展,可是想起“祖宗”海凌就发怵,她不在乎骆斌的冷嘲热讽,可对“祖宗”的喜怒无常却总是不战而畏,她就象韩国电影里的那个野蛮女友,气质里有一种强盗般的任性,对人与人之间的游戏规则具有风卷残云般的破坏力。如果没有工作的事情,海凌一辈子都不愿意跟她说半句话,因为她骄傲任性的底子,全都来源于有个遮风避雨的父亲,而这恰恰是海凌最伤心的痛处。

她现在进行的怎么样?海凌问涛子道。

刚才向辉出来喝水时告诉我,计算机数据库已查完了,没有结果,现在正查过去的老档案,对着显微镜能累掉眼珠子,够“祖宗”受的。

海凌沉思片刻,长长地做了个深呼吸,就象当年准备冲出家门跟“大苹果”决一死战一样,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向档案室走去。

向辉的肩膀上露出一片五彩灿烂,等他转过身,海凌才看清,原来“祖宗”新做了时髦的挑染发,从头顶流泻而下,遮住了大半张脸。海凌决定从头发上讨她欢心,再说指纹的事。

好漂亮的头发,花了多少钱?之所以谈钱,是因为“祖宗”平时除了希望全刑警队的男人都爱上她,就是炫耀如何花钱如流水,听口气象当红明星做ELLE杂志访谈。

那比得了你,天生丽质,可惜土得掉渣。“祖宗”头也没抬,语调抑扬顿挫,噎得海凌眼珠泛蓝。

向辉赶紧打圆场:小枚正忙着呢,那有时间谈头发。一边说着,一边朝海凌眨眨眼,示意她别生气。

海凌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继续道:小枚,你是不是很累,应该还有一台显微镜,找出来我帮你做,你看过后,我再核对一次。一份指纹档案须做多处比对,海凌真担心她会漏掉可疑的地方。

谁知“祖宗”猛地站起身,将手里的档案资料用力摔到桌子上道:不相信我,正好我还不想干呢,你能你来干,不就是想表现刑侦专业你样样精通吗,机会来了,有本事你把嫌疑人现在就抓来。说完就往外走,临出门不忘用强盗般任性的眼神再伤一次海凌。

向辉尴尬地站起来道:你别着急,我去把她找回来。

海凌咬了咬嘴唇道:不用了,我去找政委。

向辉着急道:找政委有什么用,老刘的胆不好,正利用休假时间检查休养,还能把人家从病床上抬来。

老刘干了半辈子指纹比对,没有一个嫌疑人从他的显微镜下漏掉,如果他在也轮不到“祖宗”上阵。海凌道:你别拦我,还有这么多资料需要比对,依着她这么干,什么时候拿出结果,等到李局催问下来,挨训的还是我。

向辉道:你又不是不了解政委,他给谁断过是非,再说案子上的事情,他是从不过问的,顶多会说你去找李局,现在到李局那里告“祖宗”的状可能吗?

政委姓王,四十七、八岁,一双月牙状的小眼睛,因为总带着笑意,欲发显得小了,不少人背后叫他“咪咪眼”。不过就是当面叫,他也不会生气,他就象个不倒翁,对与错到了他那里都会变得模糊不清,如果他肯跟你谈话,唯一的目的就是打发你开心的离去,即使不开心也会让你忘了到他这里的目的,他的口头语是:小耗子来例假多大点事,此语一出,找他的人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会顿时觉得自己象个家庭妇女。唯一能让他认真起来的人只有市局郑局长,据说郑局长极赏识他,他也不含糊,局长来个电话,他都会咪咪眼放光站起来接,以示恭敬。

想到这里,海凌深深地叹口气,避开向辉关切的目光,转过身坐下来,调好显微镜开始比对,向辉赶紧帮她整理好被“祖宗”摔乱的资料。

突然门又开了,一阵笑声传来,骆斌和“祖宗”一起走了进来,骆斌还亲热地扶着她的肩膀。祖宗撒娇道:这可是你答应的,做完了你请吃饭。

骆斌道:放心吧,大小姐,到时候我让涛子和向辉作陪,去那里由你定。

向辉见这个阵势,怕海凌犯倔,赶紧拉起她道:我们还没吃饭,小枚你先忙着,一会儿我再来陪你,说完使劲拽着海凌离开了档案室。

两个人来到院子里,天色已暗下来,初冬的风吹过,海凌不禁打了个冷战。向辉关切道:你是不是一天没有吃饭,我们出去吃碗面?

海凌摇摇头,两个人默默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海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海云,又是没等说话先哭起来,自从妈妈住进医院,海云的眼泪几乎没干过。

海凌道:你能不能先说话,除了哭你还会做什么?海凌向来不喜欢这个姐姐,自从爸爸离开家,她便永远躲在妈妈身后,似乎除了妈妈对任何人都存着戒备之心,连海凌也不例外。因为她的软弱,也因为她长得象极了妈妈,丝毫没有爸爸的影子,所以妈妈极珍爱她,就算不愿意上学不好好读书,妈妈也会由着她,可是换了海凌就不行,小时候海凌也尝试过假装感冒不去上学,却被妈妈狠狠地责备了一通,从此倔强的海凌就是真的病了,也会强撑着到学校去。妈妈从不会象关照海云一样关照她,就拿钢琴来说,那是妈妈一辈子的挚爱,海凌没有学钢琴,虽然有她不喜欢的原因,但更多的是因为妈妈从没有表示要教她,海凌好象被关在了妈妈和海云的世界之外,她们只是被爸爸抛弃了,海凌却是被他们三个人抛弃了。每当海凌因为无法忍受“大苹果”破鞋、烂货之类的侮辱性叫骂,冲出去与她对骂撕打,妈妈也会有动了恻隐之心的时候,看着她脸上的伤痕掉泪,可是倔强的海凌根本不领情,即使妈妈想抚慰她,海凌也会毫不留情地拨开她的手。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海凌从公安大学毕业回到英纳市,妈妈看她的目光日渐温热,有时甚至还有些乞求的意味,海凌全当不明白,坚持住在刑警队的宿舍里,只在发薪后的某一天回去送些钱,毕竟妈妈供她上了大学。在得知妈妈患了癌症时,她也曾难受过,一个人去海边坐了一整天,可是感情上依然无法接近妈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工资、奖金交给海云为妈妈治病,自己只留一点生活费,为此她几乎没有什么时髦服装,整天穿着制服,也不化装,被“祖宗”讥讽为土老帽不懂时尚。妈妈的时间不多了,今天大夫又给她做了检查,求求你有时间多来看看她,海云在电话里哭诉道。

海凌硬着心肠咬了咬牙道:知道了,现在有案子,一有空闲我就过去,你别哭起来没完没了,妈不是还没怎么样吗。

海凌不太愿意见妈妈,她受不了妈妈那绝望和期待的眼神,每次见到海凌第一句话就是:我走后,好好照顾姐姐,她比不了你有本事。

海凌不懂妈妈为什么认定她比姐姐有本事,尤其是在小的时候,海凌从三岁开始,就不知道什么是妈妈的疼爱,而海云却一直生活在她的呵护下,如果妈妈不是有病,她真想大声对她说:我也是你的女儿,我也需要关爱,我的本事都是你逼出来的,难道你真的不知道。

挂了电话,海凌握着手机呆了半天,刚刚回过神,正遇上向辉注视着她,目光满是心疼和关爱,深情的眼睛在暗夜里令人心动。她赶紧调整情绪,挥了挥手道:没有什么,你别看三国替古人担忧,小孩子操心大人的事。

听海凌这么说,向辉显然受了打击,低着头不说话,海凌有些不忍,拉了拉他的手道:好了,别生气了,跟姐姐回去。

听她这么说,向辉似乎更生气了,刚要说什么,海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是涛子:嗨,美女,跑哪里去了,赶紧回来,马上开会了。

海凌道:快走吧,应该是要布置下一步如何开展工作了。

骆斌和在走廊上与海凌撞了满怀的那个人,站在会议室前面,身后的图板上方写着黑戒指113案件分析,下面密密麻麻布满了图形和文字。

骆斌先开口: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新上任的刑警队长雷胜,不过也不能算新上任,以前他就是我们的刑警队长,后来干部交流去了保税区公安局,现在回来带领我们侦破黑戒指113案,大家欢迎,说着带头鼓起了掌。

雷胜是英纳市公安局除了傅明安外的第二号传奇人物,海凌到刑警队时他刚离开,因为被调任保税区公安局出乎许多人意料,大家议论纷纷,让海凌听到许多关于他的故事。如果说傅明安是在现场勘查上显神威,雷胜则是组织侦破、抓捕嫌疑人的干将,821三省五市系列抢劫强奸杀人案,他带领刑警北上内蒙古、南下深圳,在全国各地奔波了近四个月,终于将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执行枪决前,嫌疑人哀号:肠子都悔青了,要是知道英纳市有这么个主,说什么也不会在这里下手。此前他已在三省五市连续作案28起,历时五年从未失手,在英纳市他强奸并杀死了一个十六岁少女,雷胜看了现场后,发誓不破此案就不配再穿这身警服,死也要死在这个案子上,从此这句话成了他的口头语。二十几年的刑警生涯,无论面对拿枪的、拿刀的还是捆炸药包的嫌犯,冲在最前面的准是他,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也给他涂上了神秘色彩。

五年前的一个夏夜,他带领刑警们围捕公安部一级挂牌逃犯,嫌疑人逃到了一个居民区里,爬上二楼的广告牌后面做掩护,用霰弹猎枪跟刑警们对射。一时间枪声大作,流弹纷飞,吓的小区居民魂飞魄散,为了避免其他人受伤,雷胜独自跑到四楼敲开了一户居民的门,打开窗户,不顾四处飞溅的流弹,毅然开枪击毙了广告牌后面的歹徒。平常人的生活是需要传奇点缀的,经现场群众传来传去,最后演变成了流弹根本打不死那个刑警队长,而他一抬手,歹徒便从广告牌后面掉下来摔死了。

最怀念跟他一起破案的是涛子,用他的话说就是:那才叫一个过瘾,动脑筋全是雷队的事情,弟兄们只管跟着他,上了案子就信心百倍,几乎从未走空。后来刑警队员们开玩笑说,应该让雷队去国家足球队当教练,省得那些踢了一辈子球的“尿迷”们一上场心里就没底。不过涛子们尽管爱他,却更怕他,背地里喊他雷扒皮,因为有一次去农村查办黑恶团伙案,该团伙在当地贩毒、强奸、强买强卖无恶不作,但因为有些势力,调查取证非常困难,连续工作几天几夜,刑警们累得早晨叫也叫不醒,雷胜便一个一个从被窝里掀出来,大家抱怨道:周扒皮也不会这么狠。那时正值隆冬季节,寒冷、劳累再加上食无定所,刑警们一起病倒了,雷胜请来医生一边给他们打针吃药,一边调查取证,很快掌握了一些该团伙的犯罪事实,他果断下令抓人,不到十天,在当地不可一世的黑恶势力主犯全部到案,百姓们奔走相告,曾被威胁不敢向公安机关举证的人,竟在雷胜他们的住所外排起了长队,最后终于顺利地将四名主犯送上了断头台。

别看他威猛无畏,心智却极细密,对破案有相当高的悟性,他曾自我解嘲,是因为长了三只眼的缘故,他把眉间的那颗痣当了另外一只眼。正象世间所有的事情都会有它的对立面,雷胜的缺点象他的优点一样突出,为人处世不留情面,尤其破案的时候独断专行,听不得不同意见,如果想偏离他确定的侦查方向,即便是局长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拒绝,除非对方能够象他一样遇到案子不吃不喝不睡,一支接一支抽烟,直到整个方案滴水不漏。他还有一件拿不到桌面上的事情,就是个人生活一塌糊涂,天知道刀枪不入、面对死亡眼都不会眨一下的刑警队长,怎么就会怕了老婆,几乎全英纳市公安局的人都知道他的不幸婚姻,因为他老婆会声泪俱下地到处哭诉雷胜的所谓罪状,多年来两人的关系早已在冰点以下,一万个人里有一万个人劝雷胜离掉算了,偏偏这一世英雄对女儿却柔肠百转,据说她的女儿读书奇好,在英纳市最有名气的重点高中里,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北京大学要招她免试生,可这高傲的女孩因为专业不理想,坚持要参加明年的高考,目标是清华大学的信息工程系,这段婚姻令雷胜最自豪的就是偶尔去参加女儿的家长会。他老婆没有极意外的事情,绝不会让雷胜去家长会上自豪,用她的话说,一辈子没有操心过家里的事,到了现在想吃桃子,做梦去吧。雷胜说什么也不肯让这么优秀的女儿没了爹,即使自己象个光棍长年吃住在公安局,也不肯结束这段孽缘。

此时雷队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落在了“祖宗”五颜六色的头发上,看得“祖宗”直发毛,头几乎垂到了胸前,发丝完全遮住了脸。空气顿时紧张起来,连海凌都开始心跳加快。

雷队终于开口了:那个女的,对了,就是那个看不见脸的,想当模特儿还是想当警察,不管想当什么,你今天晚上都必须给我离开刑警队,想继续当警察,马上出去给我把头发洗干净,想当模特儿明天去干部处辞职,说完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祖宗”那见过这个阵势,哇的一声哭出来,捂着脸跑了出去。王政委站了起来,眼睛一眯,笑意立即挂在了脸上,刚想说:小耗子来例假多大点事,被雷胜的目光逼了回去,只好改口道:她走了指纹比对没人做。

雷胜道:就这形象能有心思干好工作,她想做我还不用她,一旦漏个小桥、小棒或者分叉转弯忽略了,我们得干多少冤枉活。老刘呢?

正休假,他的胆不好,你是知道的。

你马上给他打电话,就说我请他,今天晚上务必到队里来。

“咪咪眼”政委走了出去,涛子趴在向辉身后,一边憋不住地笑,一边竖起大拇指。

“涛子”,随着喊声,雷胜的目标又指向涛子。

在,雷队。涛子立即紧张起来。

你小子,这几天给我好好紧紧皮,等现场大米化验结果出来,就该你上阵了,到时候当“尿迷”,别说我踢你出刑警队,说完又咳嗽起来。

你放心,雷队,只要你出马,“尿迷”都能瞪起眼珠子。

海凌偷偷问涛子道:他怎么总是咳嗽?

涛子道:那是他独特的职业病,不要命地干了这么多年,身体早垮了,基本没有什么抵抗力,别人一打喷嚏他就感冒。

谁是海凌?雷队明知故问道。其实他一进门就看见了海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过一丝不甚明朗的笑意。尽管他从进了门就开始“三只眼”放光,似乎要吃了在场的每个人,可是海凌并没有怕,因为那丝不甚明朗的笑意始终围绕着她,几乎一刻也没有离开,这让她感到少有的轻松,于是举了一下手道:我是。

现场勘查记录是你和骆斌做的?雷队一边问,一边快速地翻看着现场勘查记录,那上面有骆斌和海凌的签名。

是的。

你做的是那一部分?

海凌犹豫了片刻道:更夫被杀的值班室。其实海凌做了现场勘查记录的大部分内容,除了文字叙述,还有一张现场全貌图和三张局部图,是用计算机做的模拟动画。

听海凌这么说,雷队身边的骆斌似乎松了口气,向她投来了一瞥复杂的目光,海凌有意避开了。

这几张图很漂亮,不过还差一张方位图,今天晚上要补做出来,我有用处。

海凌刚想开口,骆斌抢先道:没有问题。

骆斌总是能在关键的时候说关键话,就象三句半表演的最后半句,绝对占据全场中心,把握主动。不仅如此,他更擅长的是在关键的时候做关键的事,就象此时,并没有人将介绍雷队的任务布置给他,可是他就能发现一些事情的合理与不合理之间的缝隙并从容把握,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置于领导者地位。

此时雷队转过身,将图板上的案件分析内容向大家解释了一遍。最后道: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看,此案的关键是嫌疑人遗留在现场的大米,等弄清其产地,我们立即出发到当地做拉网式排查,另外,鲍鱼湾派出所寻找目击者的事情也要高度重视,涛子,明天你带几个人去找孔吉本所长,看看他的工作开展的如何,向辉你去落实一下,治安部门关于清查全市废品收购站的通知是否已经下发,还有机场、码头、车站、高速公路口等要道堵截的警力必须二十四小时保持高度戒备。

说到这里,他拿出一支烟,骆斌立即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燃了,他使劲吸了一口,眼睛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道:从现场的情况看,嫌疑人的目标很清楚,进入仓库直奔铱192放射源,不象一般的小偷,很有可能偷窃者要使用它,这种潜在的危险太可怕了,所以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侦破此案,就是说死也要死在这个案子上,市局郑局长已要求我们成立专案组,下面我把专案组成员名单念一下,入选的同志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除了海凌,在场的所有刑警队员都上了名单。雷队道:今天晚上大家抓紧时间好好休息一下,要保持通讯畅通,明天正式进入状态。说完他转向骆斌道:听说傅明安参加了现场勘查,我现在到他那里去,你看谁的车可以用一下。

骆斌赶紧道:我开车带你去,涛子,车钥匙给我。

会议室里转眼只剩下了海凌,她感觉自己象被抛弃了,对雷胜的一点好感也消失殆尽,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只把自己排除在专案组之外,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她是女孩,想到这里她不禁怒火中烧。骆斌又在关键的时候做了关键的事,即能跟雷队密切感情,又逃脱了他一窍不通的现场图电脑动画制作。这倒还是次要的,大部分刑警队员都进了专案组,只剩下“咪咪眼”政委、海凌和“祖宗”留守,真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从三岁开始抗争奋斗,二十多年来,她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只是被内心的一种力量推动着,无法停止也不能停止,于是她下了决心,一定要找雷队进入专案组。

黑戒指(04)

11月5日,全市共出动警力一万人次,排查收购站点1215家,熔炼厂、铸造厂396家,医院178处,6119人,50余名刑警盘查重点路口运载废旧物品车辆512台次,出动放射线探测仪器11台,分5组对全市重点地区进行地毯式探测,未发现新线索。

传真机象饱食后的人不断地打着嗝,吐出了市局指挥中心传来的《黑戒指113案件信息快报》,为了找雷胜要求进专案组,海凌早晨提前一个小时来到队里,正犹豫如何找个借口去他办公室,见传来了快报,于是有了主意。她找来传阅文件夹,里面有一些尚未批阅的文件,她按轻重缓急略整理了一下,把快报放在头题,又整了整领带、制服,确认妥帖了,拿起文件夹向雷胜办公室走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海凌轻轻地敲了敲,没有回音,她推开门走进去,屋子里没有人,办公桌上堆满了黑戒指113案件的有关资料,烟灰缸里的烟头不情愿地挤做一团,旁边还有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感冒药,骆斌帮他找来的折叠床、被褥放在墙角还没有动过,只有警服棉衣放在沙发上,看来一夜无眠。海凌叹了口气,心里有些不忍,怨气也消了一半,她放下传阅夹,将桌子上的文件整理好,清洗了烟灰缸,又将沙发上的警服棉衣叠好,刚想转身离开,才发现雷胜站在她身后,险些又与他撞了个满怀,海凌有些不好意思道:有传阅文件我给送过来。

雷胜道:离上班时间还早,坐一会吧,说完绕过海凌回到办公桌前。

海凌道:案子紧迫,你又没休息好,我就不打扰了。

雷胜点了一支烟道:不用那么客气,我也正想和你谈谈。

听他这么说,海凌只好坐在沙发上,又不知如何开口,突然想起了那张补做的现场方位图,于是道:那张图怎么样,需不需要改动?

雷胜道:很好,都是你做的吧?

听他这么说,海凌才觉得有些不妥,这等于告诉雷胜骆斌的短处,正后悔自己的唐突,雷胜又道:刑侦业务你倒是挺全面。

海凌立即接道:那为什么不让我进专案组?

雷胜使劲吸了一口烟,眼睛里迅速闪过一丝忧虑道:女孩子家就不要逞能了。

海凌的血一下涌到了脸上道:女孩子怎么了,如果你能提出我比骆斌、涛子他们差在那里,我就认了。

雷胜狡黠地笑了道:真让我说,你可别坐不住。

海凌的脸更红了,犯了倔脾气道:不就是差一“点”吗?

雷胜见她一付鱼死网破的样子,只好板起面孔道:专案组人员都是李局和我一起商量的,难道你还要找李局不成?

海凌一时语塞,心里明知雷胜是拿李局做挡箭牌,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与他继续理论,只好低声咕哝了一句:真不懂,为什么就是瞧不起女孩子。

雷胜马上接道: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进专案组。

这一来海凌彻底没了电,告诉雷胜她不喜欢“咪咪眼”政委,还是能说“祖宗”跟自己过不去,更无法向他倾诉内心不能停止的力量,谈话彻底进入了死胡同。

走出雷胜的办公室,海凌失望的几乎绝望,在走廊里正遇见刚刚上班的向辉,他立即看出了海凌的脸色,关切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早晨吃饭了吗?海凌看着他,试图象往常一样敷衍过去,可是心情实在难以调整,这一软眼泪便不争气地涌上来。向辉却笑了,不知为何他总是喜欢海凌伤心的时候,尽管这样的状况很少,几乎总是海凌说,小孩子少操心姐姐的事,他最不喜欢海凌说这句话,也从不叫海凌姐姐。此时他举了举手里的塑胶袋道:我带了海螺饺子来,还是热的,爸爸早晨才煮好的。向辉经常说起爸爸,但从不提妈妈,海凌有时觉得好笑,不知向辉是不是也象她,如果有人提起爸爸会立即遭到她的冷落。

两个人走进办公室,骆斌、涛子他们还没有来,向辉道:幸亏来得早,否则饺子我们谁也别想吃,不够涛子一个人塞牙缝。向辉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塑胶袋,屋子里马上弥漫了饺子的香味。向辉又道:我们吃独食,是不是有点不仗义。话音未落,涛子闯了进来,看见饺子,便直扑了过来,一边不断地往嘴里塞,一边含混道:等一会再跟你们算帐,饺子太好吃了,早说呀,刚才在家里就少吃点破媳妇做的饭。看着涛子狼吞虎咽的样子,海凌忍不住笑了,心情也放松下来,接过了向辉递来的筷子。

饺子里包了瘦肉和海螺,瘦肉不多海螺不少,恰好够圆成球,因为瘦肉多了会掩了海螺的鲜味,海螺多了馅儿则会散,吃起来是生硬的颗粒感觉。比例恰到好处,馅儿软糯而鲜,点缀了翠绿的韭菜,更提了味,还能透过薄薄的皮让眼睛也有了食欲。离开了英纳市绝吃不到这样的饺子,即使在出产海螺的地方,也不会有这样的味道,同样的大海,只有英纳市的海产品最鲜又绝少腥味,这是日本人发现的,自从他们明白了这件事,英纳市的鲍鱼便遭了殃,经常要乘船过海远渡重洋,去填日本人自认高贵的胃口。有一次涛子在报纸上看到日本人从美国、加拿大进口牛肉,都必须是鲜活地宰杀了未满三个月的牛犊,气得他七窍生烟道:是些什么鸟,何时再抗日,老子一定杀他几个小鬼子,扔到海里祭奠牺牲的鲍鱼。在英纳市有涛子这样念头的人很多,尽管日本人侵略英纳市已过去了近六十年,但是一夜之间杀害两万人,全城血流成河的法西斯暴行,将成堆的白骨留在了英纳市著名的旅游景点万人坑,也化做了深刻的民族仇恨,奇怪地在英纳人的血管里遗传下去。到了如今,只要英纳市的体育场有日本人参加的足球赛,无论他的对手是谁,缅甸、马来西亚还是沙特阿拉伯,球迷都会一起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尤其跟中国队比赛时,球迷们更是喊红了眼,涛子就曾经因为在球场执勤时,跟着球迷一起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险些受了处分。可是中国队在国内、在国外,在电视上、在家门口经常让球迷们喊破了嗓子,伤透了心,用他们的话说,你输给谁都行,就是别输给日本人。只有英纳市的天豪俱乐部队,会经常踢得日本人灰溜溜地离开球场,让球迷解了心头之恨,所以英纳市的球迷喜欢天豪胜过国家队。

三个人正吃着饺子,电话铃突然响了,声音格外刺耳,吓了海凌一跳,她抓起电话,里面立即传来了一个焦急的声音:找到了,找到了,你们快派人来。

海凌愣了一下,随之大脑开始飞速旋转,突然想起了鲍鱼湾派出所,她道:是孔所长吗?找到什么了,是目击证人?

孔吉本道:是的,你是哪位?

海凌道:去勘查现场的小姊妹,你别着急,我马上去找雷队,你可千万别挂电话。涛子嘴里含着饺子,眼睛放出绿光与向辉异口同声道:找到目击证人了?海凌匆忙道:是的,说着旋风般冲出办公室。

雷队接了孔吉本的电话,对涛子和向辉道:你们俩现在马上去鲍鱼湾派出所,孔所长会带你们见目击证人,记住工作一定要细,还要注意方法。说完了话,突然见海凌正看着他,眼里满是委屈和期待,他沉吟了片刻道:还有,孔所长说证人是个女性,这样吧,让海凌跟你们一起去。

海凌愣了片刻,随即喜上眉梢道:谢谢,雷队。

涛子道:队长,你就应该让海凌进专案组,别小看了美女,拼起命来也是假小子一个。

雷胜板起脸道:那里需要你废话,小心连你一起开了。

“帕拉丁”刚刚出了市局大院,迎面遇见骆斌开车载着“咪咪眼”政委和“祖宗”驶过来。祖宗坐在副驾驶位置,头发已换了普通的颜色,款式上还是要出点新,头顶一绺头发向后梳起酥软的小辫,如睡梦惺忪的眼睛,很时髦的样子。“枯寂”太阳镜遮住了大半张脸,神情高傲而自负。能与政委同车上班,“祖宗”自然有高傲的理由,见到涛子和海凌他们,心情也格外好,从骆斌打开的车窗探出头灿然道:你们去哪儿?

涛子道:鲍鱼湾派出所。

骆斌一听赶紧也探出头道:有线索了?

涛子道:是的,孔吉本所长来电话说找到了目击证人,让我们马上赶过去。

骆斌道:我早晨去接了政委,路上遇到小枚,看来这会儿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了,路上小心。只要有领导在场,骆斌总能充涛子等其他刑警队员的头儿,这套手法他运用自如。“咪咪眼”政委并没有打开车窗,涛子轻轻按了两下笛,以示敬意,然后踩下油门疾驶而去。

车子很快上了滨海路,山峦起伏盘桓,远处的大海起了雾,清渺模糊的浅灰色不断弥散开来,覆了褐色的山,偶尔有海鸥鸣叫着掠过,更平添了几分幽静,漂亮的“帕拉丁”行驶其间,象一首抒情诗。

涛子的心情极好,一边开车一边道:吃了你们的饺子,当然了准确地说是向辉的饺子,也就是说向辉的一片深情,让我替海凌吃了一大半,拿人钱财就要替人消灾,吃了饺子,也应该有点说道。向辉老弟,不是哥们儿笑话你,象你哥我学学,想当年咱在派出所当民警,下了管区一眼看上了我那破媳妇,当天晚上就截了她,两张电影票给她一拍:今后跟哥们儿混。你猜怎么着,她乖乖地就跟了我,一直到现在,我说一,她绝不喊二,又给咱生了儿子,就是一个字“爽”。再看看你,今天送饺子,明天陪加班,你来个痛快的好不好,三下五除二——拿下。说完不怀好意地瞅着海凌。

海凌倒不恼,拖了长音道:不对吧,我怎么听说,某些人每次都要拍顺了丈母娘的马屁,才能见人家姑娘一面,辛苦地拍了两年多,丈母娘不耐烦了,才让姑娘嫁给你。

涛子被海凌揭了短,很不甘心道:海凌,都快大龄女青年了,现在哥还能喊你个美女,再过个年半载,还不得臭在咱刑警队里。向辉多好,长得俊不说,天下还会有这么细心的男人,你没见“祖宗”瞅着向辉两眼泛绿光象头母狼,你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跟你过不去?说到这里,涛子又转过头对向辉道: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真追到了海凌,你小子会有点福气。

听他说到这里,海凌有些急了道:你个死涛子,见过姐姐嫁弟弟吗?再敢胡说,找你丈母娘告你骚扰女同事。

向辉听着海凌跟涛子吵,一直没有插话,只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眼睛里的落寞越来越深,海凌偷偷看了他一眼,心里万分不忍,不禁想他要是亲弟弟该多好。

推开鲍鱼湾派出所的门,只见里面乱作一团,孔吉本脖子上的筋蹦得老高,正跟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吵得不可开交:我今天豁出去了,你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自打我来到这个派出所,不到一个月你来了八百趟,我已经哄了你七百九十九次,这次你想都别想。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这里出了大案,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无理取闹,你现在立马给我滚出派出所。

听孔吉本这么说,那个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边干嚎边撕开自己的衣服,两个不知廉耻的口袋奶子立即露了出来:我不活了,今天就死在派出所,埋在派出所。

孔吉本的脸变成了猪肝色,搓着手直跺脚,正无奈,旁边的海凌忽然扑了上去,抓住婆子敞开的衣襟,顺势提了起来,婆子想挣扎,却根本不是海凌的对手,她那里知道,海凌早在13岁时,就跟“大苹果”撕打出了胆量,后来考上公安大学擒拿格斗课又上了四年,看起来文静秀气,动起手就远不是那回事了,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婆子已被她丢在了派出所门外,海凌道:你今天就死在这里,要是死不了,你就去英纳市公安局告我。婆子呆了,没想到今天遇见这么个比她还蛮的主,想继续闹又不敢,只好不甘心地哼唧着。海凌见她的气焰灭了大半,便转身进了派出所。

孔吉本的脸色又变得灰白,额上渗出了冷汗,几天没见,消瘦了很多。他拉住海凌的手道:小姊妹,真不好意思,牵连了你,要是她敢到市局告状,我一定去担责任。

涛子眼睛一瞪道:她告什么,谁把她怎么了,向辉,你看见海凌打她了吗?说着又转向派出所其他民警道:你们看见了吗?几个警察拖着长声起哄道:没——看——见。

孔吉本道:算了,别说她了,我们干正经事,去证人家里吧。几个人出了派出所,婆子还坐在门口不尴不尬地哼唧着,向辉担心再出状况,赶紧用身体挡住海凌。孔吉本从婆子身边走过去,犹豫了一下又返回来,弯下腰帮她整了整衣服道:大婶,就算我求你了,你看市局来人了,我们还有大事,等忙过了这一阵儿,我一定好好跟你聊,看看怎么帮你。婆子总算有了台阶,站起来道:我摔疼了,走不回去。孔吉本赶紧推开派出所的门喊道:小张,开摩托车送大婶回去。婆子走了,孔吉本上了涛子的车,嘴里不断地嘟囔着:何苦呢,这是何苦呢。

孔吉本带着海凌他们来到了海边的一个小院,它面向大海,背依炮台山,不远处的海滩上,细小的浪花在鹅卵石间嬉戏,发出哗哗的响声,山上的秋叶挽歌般飘落下来,空气里弥漫着清凉的海腥味。院门口是个小小的窝棚,里面的鸭子们正在吧唧吧唧享受着美餐,旁边隔了鸡窝,老母鸡卧在里面,不知肚皮下是否有温热的鸡蛋。一只小黄狗拴在窝棚旁,瞪着黑油油的眼睛,看看海凌他们,又看看鸡鸭,警惕地叫了起来。

铁门虚掩着,孔吉本推开来,院子里垫了黑色的山泥,中间铺了白色的鹅卵石小道,大概春天种了玉米、黄瓜之类,秋后收了,只剩下玉米秸和黄瓜架,靠院墙的一小块地里,还有些西红柿植株,叶子已打了蔫,却还挂着青色的柿子,海凌惊奇道:这西红柿还能熟吗?

孔吉本道:真是城里娃,怎么会不熟,根还活着呢。正说着话,屋里迎出一个妇女,头上包了水红头巾,穿着黑色的水靴,见到孔吉本异常热情道:所长来了,快屋里坐。

孔吉本为海凌他们介绍道:这是淑珍大姐,然后又对妇女道:这三个警察是市局刑警队的,你把看见的事情尽量跟他们说详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