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是这样写的:
德贞吾妻:
过去每次争吵后我向你赔罪,我总是向你说“看在小孩子们的面上”或是“看在我们过去的感情上”或是“看在我们刚结婚时,我待你的种种好处上,”这些话反反复复的不知被我用过了多少次,多少次都得到了你的原谅。这次的事情,我最该求你的原谅,而一直到如今我都没有勇气要你原谅。把以上种种情面合在一起,我知道,都不能够赎回我一年前犯下的罪。
但是,德贞,我毕竟忍受不住你这样无底无边的沉默而再一次的来求你原谅我,我不要你看任何人的情面而原谅我,你就为了我是我而对我原谅吧,如果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结婚后,生活一直很好,忽然那个男人眼睛瞎了,或是双腿断了,那么他们的生活是否会像以往那样好呢?那完全要看那个女人是不是带点伟大的品质——有勇气去接受已成事实的事实——如果她有,他们的生活经过了一度波折和调整之后,还是可以过得很安详的。在我们这个情况下,我虽然在身体上没有残废,但是在心理上有一个缺陷——当然缺陷不止一个;我指的是那个令我们分手的大缺陷——是我的用情不专,如果你能够原谅我,而接受我这个带了这么一个缺陷的人,那么,我就十分卑贱的在这里,再求你一次,希望你能原谅我,同时,为了不仅是获得你的信任,而是为了减轻我对自己良心的负欠,我可以向你,向我的儿女保证,今后,不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这里我不是指那天动武的事,而是指与其他女人的纠葛。
那个女人与我一起回上海不久,就又重披舞衫了,后来舞场生意不好,她又转入赌场,做摇宝女。她离开我后,我沉沦过一时,以致学校把我解了聘,那时我十分潦倒,除了没有给鬼子当走狗之外,各式各样的差事都做过,有进账时,到舞厅、赌场连耗几夜,没有钱的时候,买一瓶酒在公寓里睡几天,不肯让自己醒来,醒来时会想家,想你们,我不敢让自己想,想得太厉害了,就会冲动地回乡,也许你会因为怜悯我,而与我重归于好,那是我不能接受的,一个男人可以给他妻子恨、唾弃、仇视,但千万不能给妻子怜悯,一怜悯在家庭中的地位,妻子变了丈夫,丈夫变了妻子,这是一个最可怕的发展。我宁愿给你恨,也不要给你可怜。
阳历年前的两个月,我没有寄钱给你,那是我毕生中最沦落的时候,我肚子里有东西却找不到事情,有家,而不敢回来,可以借钱,但我的朋友却避着不见我。最后我剥掉了最后一层羞耻的外衣,跑到那个女人的赌场去,想向她借点钱,作为下乡的川资,她不认我,叫东洋鬼把我轰出来,在马路上被他们毒打一顿,我半爬半拖的回公寓的,当时我也想过自杀,但天底下,惟有真正的英雄才会想自杀而真正自杀,想自杀而不敢动手的是懦夫,如我。
但是感谢鬼子们对我的一顿打,流了一点血和满身污秽的气质在上海的马路上,剩下的是一个干净的身子和没有沾到烟酒的头脑。等我养好伤,我甩甩袖子就到内地来了。现在我住在桂林,教两个中学,在七星岩附近租了一间房子。来此已将近一个月,暂时我也不提怎么进来的,及路上的情形,反正是一个苦字,一切都很苦,我几乎是沿途讨饭进来的,但这种讨和在上海讨的滋味有天渊之别,我不必描述,你也能想像得到的。
那个女人离开我时,我想立刻回乡的,但没有回,是为了万分愧悚。潦倒时想回乡,但没有回,是为了一点骨气,离上海前,想回乡而没有回去,是为了一个在开辟一条新路前,有点没有自信,怕修不完,要想等路完工后,给亲人一点可喜的惊奇。
德贞,我现在进账很少,生活很苦,心情很寂寞,思家的念头与日俱增。你是否肯原谅我,信任我,而带着孩子们来?再给我一个向你赎罪的机会?倘如我现在还是流落在上海,我不会要见你,倘如我现在荣华富贵,做了大官,你不见得会要见我。但是我如今是一个清苦的中学教员,一个孤独的中年人,一个不是求他妻子怜悯而求他妻子同情的丈夫,你是否肯来与我分尝这份凄苦而简单的生活呢?德贞,现在我可以求你了,求你原谅我过去的一切,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人到中年没有家庭妻儿的温暖,比起少年时,没有异性的爱情更惨了几十倍。我教的又是中学,天天接触的都是和定基、定玉差不多的年轻大孩子,定基是永远的被我失去了,定玉呢?除非你原谅我,她也不会再以我为父,同时她已解事,即使你能原谅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赢回她的心,她小时候对我较对你亲近,有什么事都和我说,但近年来连叫我一声都是勉强的。也许我的种种举动伤害她的心更甚于你,如是你们来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才好。她已有十八岁了吧?她和国一的感情是否还是很好?如果德良夫妻答应,你可以带国一出来,给他们在一起读大学,国一虽非理想青年,但是我看定玉对他很钟情,你又喜欢他,我也就不坚持一切,看定玉的意思好了。
小梁多大了?他是最被我疏忽的一个孩子,所以我对他的愧疚也最深,给我一个机会吧,德贞,给我一个机会好好教养出一个不像他父亲的儿子。
我是素来不善于写信的,这封信费了我三日三夜的心血才写成,如果你问我还有什么资格写信给你,我没有,德贞,我的确没有,我更没有资格要你携儿带女千里迢迢的来我这里跟我吃苦,你一时不必决定,空下来把这封信多翻几次,也许你会原谅我的,因为这封信里我说的话,句句是从心里挖出来的,而你生平最恨别人欺瞒你,你说过只要一个人肯说真话,他再大的罪状都可以被原谅的。
不久前在衡阳碰见董家山的红鼻子董裁缝,据他说乡下现在有歹人,不太平静,所以他打算回乡把他妻小接出来,这封信及川资就是托他带的,如果你决定来了,可以要阿歪嫂的男人去把他找来,和他结一个伴一起出来,他路头多,证件一切办起来容易,而且路上也有个照应,我已经和他说过了,家里房子可以请阿歪嫂看管,行李带得愈少愈好,国一如果一起出来,要装扮一下,他们对年轻力壮小伙子的进出管得最严,国一出来最好,不然你和定玉两个妇女带个小梁,虽有老董,我也难以放心。
德贞,如果你肯出来,我当然是感激不尽,万一你不肯……万一你不肯,我求你给我写几个字,我也可以睡得安稳些,况且战乱的日子,万一我突然死了,知道你已接到这封信,对我原谅了,我也可以死得安心些,德贞,这一点,你总肯的吧?
夫俊明手书
阿姆把四张信纸,放到写字台上,站起来就上楼去了。
我拿起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起先只静静地流着泪,后来就忍不住哭出声来。阿爸啊!阿爸,你自己作孽,受这么多苦,还被日本鬼子毒打,被那个女人赶出来,这都是活报应,应该的,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哭,替他难过,替他气,替他痛,声音愈哭愈大,却是一遍遍的把信看着,美云站在我身后,说:“定玉、定玉,不要这样,把小姨也引伤心了,怎么办?”
我一点都不听见,只是一遍又一遍在想像着阿爸在矮鬼的皮靴下呻吟的样子。在他们的狂笑声里,半爬半拖的回去;啊!你为什么要念恋那个没有心肠、没有廉耻的女人?你作孽,得了报应,为什么还要说给我们听,难道我们受的罪还没有够吗?我在心里这样咒骂着,但另一方面,我全身颤抖着,挣扎着,好像正在被鬼子鞭打着,我哭着挣扎着,整个身体被一种撕裂的痛苦折磨着。打吧!打吧!打在我身上,不要碰我的父亲,他是禁不起你们这样虐待的——。
“定玉,你静静,你怎么啦?你听,你真的把小姨引哭了……”
我猛然煞住哭声,仰着脸听。是阿姆的声音,不是哭,是一种要把哭泣抑压住的噎气的声音,因为抑压不住以致咳呛起来,一咳呛,哭泣声也夺出喉咙,变成一种近似尖叫的悲鸣,像一只在冬寒的夜里临死的鸟叫,哭声凄凄泣泣,把人的神经一寸一寸的割着。
我甩开美云的手,抢上楼去,阿姆伏在床栏上,脸藏在臂弯里。
“阿姆,你原谅了阿爸吧,他吃了这样多——苦——”我跪下去,把脸贴在她瘦成细细一根的小腿。
然后我放声大哭,把这几年对阿爸的怨愤,对阿姆的怜悯和爱惜,对定基的忆念,以及,以及近日来对自己的鄙弃一起哭出来,淹没了阿姆的低泣,淹没了蹑足上楼来的美云的劝解,淹没了小梁的惊恐的干号,以及阿歪嫂啰啰嗦嗦的埋怨。
阿姆没有下楼来吃饭,阿歪嫂炖了粥,拣了两个小碟子放在铜盘上,叫我端上去。
“劝你阿姆吃一点,笨小娘,不要再哭哭啼啼的啦,招她伤心,十八岁的人比八岁还不如!”
“知道了。”
阿姆坐在床沿上,没有点灯的房里,眼望着窗外,眼珠迟滞的停在灰黑的暮色中,在昏暗的黄昏里,我看见她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牵动着,仅仅一个下午,她竟变得像一个老妇人,衰弱无助,就像一道墙在冬天为了要抵抗风雨勉强支撑着,风雨一停,春天来了,反而禁不住春风的轻抚,一下子崩溃了。阿爸没有音信时,她负着气,倔强地、独立地、绝望地生活着,如今,阿爸的信,解了她的防卫,从她的手里拿走了家庭子女的负担,并且给她的绝望的心里灌入一支希望了,她就突然松懈下来了。一松懈,过去一年来身心的疲劳在她身体的每一毛孔流露出来,使她在几小时之间,老了几十年,可怜的,好强的母亲啊!
“阿姆!阿歪嫂叫我端上来的。”我走到她面前,把盘子轻轻放在靠窗的方桌上,把粥和菜端出来,摆在她面前。
她十分落寞的把眼光从窗外暮色里收回来,关上窗,把格子窗里层的木板拉拢,擦了火柴,点了煤油灯,一小团昏黄的灯光,在她苍白的无血的脸上跳跃着。
筷子在她粗糙的手里转了个身,又无力的滑落在桌上。
“阿姆,你多少吃一点。”
她还是不看我,只落寞地摇摇头,那一声轻轻的叹息,轻得犹如一条小手绢落在地上,我站得近,还是听见了。
“阿姆……”
“你下去吃吧,不要叫美云等你,她是客!”
我拿了茶盘走了,到门边,她说:“学校几时上课?”
“下礼拜一……”我转过身来,屏着呼吸,压着颤颤的声音低问,“阿姆!还要不要去?”
她迟疑了一下,“去还是要去的,说走一时也走不了。”
我这时恨不得冲过去抱着她恸哭一场,可怜而又伟大的母亲呀!但是我不敢这样做,阿姆不喜欢这种野蛮的表示的。
突然,她的眼睛移到我脸上,“定玉,你不恨……”
我抽泣起来,使劲的摇头,茶盘里的茶碟也随着我左右撞击。
她说,声音里掩藏不了混合着悲痛和喜悦的哭音,“傻小娘,那还有什么好哭的呢!——一个人一生总有很多错的,知错能改,还是不失为好人,你阿爸人……本性还是好的……”
我一面点头,一面哭,一面不忍卒听的跑下楼去,心里塞满了无穷的喜悦和强烈的新希望。好了,一切都好了,阿爸改过自新,我们要到一个新天地去了,我也要做一个新人,做一个能使阿姆骄傲的女儿。
美云暂住在我的房里,我从吃完饭到进房睡觉,都喋喋不休地谈着将来的美梦,谈我们到后方之后,自由自在毫无畏惧的生活,谈我要进的大学,谈我黄金般的青春。离开这块充满了野兽的腥气的沦陷区之后,一切都会美好的。美云一直没有说话,她一直是沉默的,听我滔滔不休的独白。我讲得高兴就说:“也许你们将来也可以出来,到自由区去,住到我们家里去。”
她凝视着我,说:“我在想。”
谁会把你的思想放在心上呢?奇怪!不过她既是客,我不好意思太不客气。
“你在想什么?”
“也许国一应该和你们一起去!”
我顿了一下,狂笑起来。天下还有这种人,把别人的男朋友抢了去,又来做人情送还来,真是伟大之至!她还以为我仍恋国一,天晓得,一到内地,我还怕找不到有才干,有气魄,有相貌的大学生,十个国一我都不放在眼里,哼!她还把他当作一个人情还给我,忍不住,我说:“不要这样厚脸皮吧,美云,不要说国一现在还没有正式的属于你,即使他已经是你的丈夫,你也不能把他当一件礼,随便做人情。”
她睁着那双充满了郁情的大眼睛,看着我。
“何况,我已不稀罕他了。”
“定玉,你太兴奋了,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
“怎么不懂?别的不说,我的书也要比你多读几年,你看了阿爸的信,觉得不好意思,想把国一送还给我是不是?我跟你说吧,我现在发现他根本不像是有出息的样子,不要了!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做他的妻子,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定玉!定玉!”她声音里有一种绝望的哀求使我闭嘴。“你也不想想看你说的是什么话?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把国一抢过来,你一直在气我,我很早就想和你说明一下,我再苦命,再没有人怜惜,也不会从人家手里抢情感的。而且,情份这样东西,要抢也抢不来的。我承认,我对国一本来是很喜欢的,但是千千万万也没有料到他也在喜欢我,定玉,我求求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你等我说完再恨我也不晚。有一次他回来,他对我说明了他的心思,同时,因为怕我为了你的关系,不肯,还对我解释他对你的喜欢不是一个男的对女的喜欢,而是一个主人对他的一只被他惯坏的了小猫的喜欢……”
“嘿!好一个比方,亏他想得出来。”我狂怒的叫起来。
“定玉,你晓得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柔声叱我,我勉强又坐下来。“而你对他也是因为从小在一起的关系,以为是很自然的在爱他,这不是真正的爱,是一种他说什么‘习惯上的感情的依赖’。其实,你们处处太相同,在一起是没有好处的,这一点后来大舅也同意了的,我想事情一宣布,你也许会很气,气过后,再想想,你也许觉得是一种解放的,这一点你刚刚自己说的话已证明了。定玉,的的确确我没有把国一从你心里抢过来,所以我并没有觉得对你过意不去。只要你现在平心静气地说你喜欢他比喜欢你自己的生命还多,我宁愿自己苦死,也愿意你们在一起的,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是你刚刚已经说了,你已经不稀罕他,我想你说的是真话,现在我也不妨把真话说给你听,我对他的看法和你对他的看法完全不同的,我喜欢他,和他将来有没有出息无关,因为他是他,我才喜欢他,将来他即使成了流氓、地痞,我对他也不会变心的。这一点,是我的本性,和我书读得多少,一点没有关系的。我刚刚说要国一和你们一起去内地,并不是把他做人情送给你,而是从一个做他表妹的立场说的话,同时还要你站在一个是他表妹的立场上替他打算,你想想,像祖善那样子,在哪里都无所谓,像国一那样,自己不是意志坚强的人,活在沦陷区是没有一点好处的,但是如果跟你们去了,进一个好的大学堂,将来虽然不见得会怎么样,至少可以做一个有用的人,而且,我也有我的打算,国一到了内地,我也迟早可以出去,我虽然只读到小学,终年到头在二妈家像一个高级丫头,也有我自己的思想,也有我的希望,也未尝不想活得快乐一点,自由一点。而且说来,你一定不会相信,定玉,但我的的确确是想和你接近一点的,和你在一起,我好像快活年轻一点,你不但不像别人那样捉弄我,还时常给我许多勇气。”
小说中的女主角都是既美貌又贤慧,又聪明的,我每看完一本小说就忍不住想,难道天下真有这些美丽的女性和美好的灵魂吗?如今在我面前就坐了这么一个使人爱,因而使人嫉妒,因而使人恨的人物。我不得不相信世界上的确有这样的人存在,可恨的是自己不是其中之一。她说的话都是真的,而且句句戳入我心肺的话,我无从驳她,我和国一的爱情的确是一种幻觉,而真正相爱的人,是应该爱那个人的现在而不是爱那个人的将来会不会有出息。她没有读过什么书,又不是四五十岁饱经人事的中年人,却能把事情看得如此透彻,在她面前我才真正看到自己——我有家庭父母,她没有,但我的爱比她褊狭,我有一个优裕的环境,她没有,但我比她量狭,我有良好的教育,她没有,但我的眼光比她浅狭,此外,我的工用心计,我的刁刻,我的卑鄙,平时都看不出来,惟有和她在一起时,才全盘暴露。因为和她一对照,才看到了自己的本色。因为看到了自己的本色,所以恨她之心简直达到了炸裂之点!而她却说,愿意和我接近,和我在一起,真使我想扑过去,一手把她扼死,而一手想把她抱住,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一切外来的对她的祸害,这种矛盾的痛苦一定使我的脸痉挛变得很厉害,因为她突然把脸靠过来说:“定玉!定玉!你原谅我,我不该一下子说那么多话的,我只是想说明我的心迹而已,想得到你的了解,你对我老是黑着脸,我实在忍不住了,如果你还在生气,我怎么能在你这里住下去呢!”
我把脸掉开了说,“你只管住在这里好了,我后天就回学校了。”
“噢?!小姨……?”
“走是要走的,”我说,“总不能说走就走,”我说,这才看她,“国一哥的事,等我回了学校,你对阿姆说说看,我没有意见。睡吧,不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