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玉,勾着背,缩着头,又在做白日梦了,是不是?女孩子家立无立相、坐无坐相,算什么的?”阿姆猛然喝了我一声,顿时把我从沉思中提出来,我连忙把背挺直了,伸出颈子来左右观望着。“外公在问你话呢!”她加了一句。
我急忙把脸转向外公,表示我一直在听着他的话。外公像往常一样,坐在那张铺了豹皮的红木椅上,面对着那张堆满了纸张、古书、小茶壶、烟丝袋、老花眼镜等什物的正方形红木桌,多半时候他总是戴着眼镜在看书什么的。现在他正对着我望,白花胡子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笑意。
“书考完啦,定玉?”
“考完了,外公。”
“考得怎么样?”
“现在还不晓得,分数还没有发下来。”
“哼!”定基在一旁鼻孔里冒出一股气来。
“哼什么?”我向他挑战。
“考得好坏自己难道没有数目的吗?”他说,眼睛却看着外公,想得他的赞赏。
我就最恨他在长辈前卖弄时那副臭样子。他的外号叫大头,因为他的头特别大,因此大头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自然也装得比别人多。在许多表兄弟姊妹中他的书也读得最好,因此阿姆及亲戚们对他也偏心一点。当然,他是男孩子也是得人欢心的大原因。因为大家都宠了他点,他就变得很神气,一有机会,就要显下身手,尤其在我面前,更装出一副他是相公、我是书僮的样子,我的脾气也是出名的强,就是不服他。
“我就是没有数目,管你什么事?”我仰着脸对着他的大头颅说。
“蠢猪!”他压着声音说。
“大头黄鱼!”我扬着声音说。
阿姆瞪了我一眼,“你们倒是有点规矩没有?当着外公面前这样乱闹算什么?给我站在一边去不许说话!”
她每次骂我们两人时眼睛只朝我一个人看,我正想指出来,外婆的丫鬟桂菊跑进来了:“大小姐她们来了。”
我也来不及说,就顺脚跟着桂菊出了大厅。
大姨比阿姆大十来岁的样子,两人站在一起她显得老气多了,加上她梳了髻、缠过脚的,人又生得小巧玲珑,比起烫发常穿高跟鞋、身体很健康丰腴的阿姆来几乎是两个时代的人。但大姨那种古色古香的派头,自有一种美,我时常爱端详她,觉得她有一种特别吸引人的味道。有一次大舅母在暗地里批评她和阿姆,我正好听见。
她说:“大姑年纪虽然大了,还是俏得很呢,一双眼睛飘括括的,比小姑的要引人得多;不然,小阿婶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怎么一见她就走不开了呢!小姑是生得端正,不过讲起飘逸来,是及不上大姑的。”
我听了固然不高兴,不过我心里也承认大姨有一种神情(后来大了,晓得那是一种风骚,有种女人,像大姨那样,天生就有的)阿姆是没有的。大姨有一张十足的瓜子脸,瘦怯怯的,尖下巴;虽不像阿姆圆墩墩的双下巴有福相,却是好看。她的眼睛最慑入,大姨夫死了这些年,她那双细长的凤眼还是水波欲流的,充满了风情,嘴唇薄薄的两片,很配合那个尖下巴,就是鼻尖稍嫌厚实了一点(林家的鼻子,鼻尖厚厚的一块是有名的),减了不少俏丽。
她嫁给姨夫时还十分年轻,姨夫的前妻生产褥热死了,遗下三个女儿,美香、美英、美云,小的才满月,因此找续弦不易。后来姨夫托了中人到林家桥来物色,找到外公家来。外公先是不肯将大姨嫁给人家做填房,无奈外婆贪图王家的大家产,又看中了大姨夫的人品,就硬骗软劝,想尽方法要外公答应。外公到后来抵不住外婆的啰嗦,就勉强应允了。大姨嫁过去之后,的的确确过了十年富家少奶奶的生活,保养得娇滴滴,白嫩嫩的,和姨夫的感情又十分好,当时羡煞了许多林家桥村里待稼的姑娘,可惜好景不常,姨夫原来有肺病底子的,和大姨结婚后感情太好,以致没有注意到休息调养。美香、美英嫁出去时,因为要大排场,又操劳过度,于是病又发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年,终于保不住,与世长别了。留下一大批家产,一个前妻遗下的女儿美云,一个年轻俏丽的寡妇及和她生的两个儿子。姨夫刚死时,大姨几次三番想寻短见,都恰好被人及时发觉,没有死成。后来日子一久,伤痛也淡下去了,而且王家大厦里也实在少不了她做麻将搭子,她只好又鼓起勇气来活下去。同时,她也的确舍不得她的儿子们及虐待美云的机会。(大姨夫在世时,十分钟爱他的小女儿,以致引起大姨的妒恨,姨夫临死时还特地交一笔钱在美英手里,等美云满二十岁时给她,这事给大姨知道了,她更恨毒美云,因此大姨夫一死,大姨对美云的态度大变,待她连婢女都不如)。慢慢的,她又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打牌、睡懒觉、抽烟、聊天、打牌、打牌、打牌。哦,还有打骂美云,纵惯祖善兄弟。
说起祖善兄弟连我都摇头。
我承认自己是十分顽皮刁利的,但比起他们来好像是小溪比大海一样,简直相差得太远了。祖善比我大两岁,现在还在读四年级,比我低两班,他的降班倒并不是因为他太笨,而是因为他太聪明、太刁刻、品行太坏了。
在几个表兄弟姊妹中,祖善生得最好看;一个雪白的长方脸,一双黑沉沉的大双眼皮的眼睛、一对薄薄的淡红色嘴唇,一头乌溜溜,烫得弯曲曲的黑发,穿起女人的衣服来像一个美丽的女人,穿起男人的衣服还是像一个妖娆的女人,有时我们故意叫他祖善表姊,他得意十分。祖善底下本来还有一对双胞胎,生下来就死了。再底下就是祖明,现在八岁,比我小四岁,可是从来不肯叫我表姐的,他极瘦,而且腿在胎里就成了残疾,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大家因此都溺爱他一些,尤其是大姨,在我的记忆中,她从不曾打过他一下。祖明不但身体弱,脾气也十因乖僻,什么事不如意,就拿美云来出气。
讲起美云,我真爱她十分,也恨她十分。每次她和国一在一起我就在心里讨厌她,但多半的时候我是喜欢她又怜惜她的。我们十来个表兄弟姊妹在一起玩时,她总是被冷落在一旁,不许参加的。因为大姨自姨夫死后,从来不把她当个人看待。我们表面上是孩子,暗底下比大人还势利,当然也不肯把她当表姊看待,然而,每次当我们玩得高兴,我一转头,看见她瘦怯怯地站在角落里,睁着眼,张着嘴,看着我们玩的那副神情,我就觉得我们这一群人,除了国一之外,对她都太残酷了。
她虽然才十五岁,已长得像个少女了,阿姆说再过几年她会出落得更好看的。不但我们表姊妹淘里,就是在整个王新塘,都没有一个能及上她的。我嘴里不认输,心里早已承认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她的。我天生一个矮笃笃的身体,阿姆又常说我缩头缩脑,没有样子,不像美云,生成一副细挑身材、水蛇腰,即使穿了一件没有腰身的长衫,也是天然的有风采。同时她已经有很显著的胸部和臀;我则是前后平平,像一块刨平了的木板,她的脸——呵,可怜的脸,那上面时常有伤痕的,大姨打牌输了钱喜欢用指甲抠她脸上的肉,祖明发起怪脾气来,拳头总是落在她脸上的——但是伤痕掩藏不了她那双亮晶晶黑幽幽,伤心起来用一排长睫毛掩住泪影的大眼睛,和一双细黑的眉毛。她的脸,大姨夫在世时,是饱满的鹅蛋形,现在人瘦了,两颊上没有什么肉,有点陷下去,衬出她苍白的颧骨来,把脸形变长了;不过下巴还是圆的,托着小小的、老是闭着的嘴巴。她现在很少笑,阿姆说她笑起来会把人家心都勾出来的。她颊上近左眼有颗深咖啡色的痣,初看觉得很碍眼,看惯了,就觉得假如没有这颗痣,她就绝对不会这样引人注意,这样好看的。有一次祖明的怪脾气来了,要烧她的痣,祖善不是东西,真的点了洋火去烧,幸好给国一撞见,阻止了他们的恶作剧,不然,美云的长睫毛早就烧得一根不剩了。
大姨一下轿就“可怜哪,德福啊……”地放声号叫起来,一直哭进中堂,我先是愣住了,但马上领悟过来;大姨为人最假,这几声哭必是哭给外婆听的,表示她的伤心。平时她在阿姆面前总是说小舅是个败家精,将来总有一天家里的财产要给他败光,那时候外公外婆大概就要去靠她了等等闲话。现在小舅死了,她不是正可以松一口气吗?为什么反而这样伤心呢?可见是她的假情假义,是一种手段而已!阿姆在这一点上就比她真实得多,她对小舅的死并不伤心,所以她也不大声号哭,只为了外婆的伤心而流了泪。
大姨号叫了几声,大舅母就出去劝阻,然后桂菊绞了热毛巾给她,她就出了中堂。我上去叫了她一声,就拉着美云跑到后庭去了。后庭是在一排卧室及厨房之间的一个小院子,一直是我们的游戏场。
“茵如小娘(注:小娘即北方话妞儿的意思)你在哪里,赶快出来。”我一到后庭就大叫。
大舅母从厨房里出来,笑着说:“定玉,你这个脾气什么时候才改,总是哗啦哗啦的叫。”
“茵如呢,大舅母?”
“她在厨房间帮齐嫂拣豆芽,马上就要好了,你们先在这里玩一下。”
比起大姨来,我喜欢大舅母多了,她和阿姆年龄差不多,却比阿姆慈和得多,对我们说话很耐心,而且脸上总带笑的。
“国一哥还没有回来吗,舅母?”我看她不愿给我进厨房,只好自己识相,换题目。
“这两天正在大考,回不来。今早派阿炳去接他了,大概过一会就可以到。看见你大舅没有?”
“没有啊,他到哪里去了呢?”
“他一早就出去接头给师父们吃的素斋事去了,也快回了吧!你们自己玩,我去客堂陪陪大家。美云,你二妈(指大姨)咳嗽好一点没有?咦,这又是什么人作的孽呢?”她拿起美云的手臂说,那上面有一块杯口大的乌青。
“那是……那是我自己不好,昨天送祖明上学绊了一跤摔的。”
“你说谎,”我插嘴说:“刚刚祖明亲口对我说你昨天挨了一顿大姨好打,因为你回了嘴,这一块乌青也是她拧的,对不对?”
大舅母看我一眼,又看美云,美云垂着睫毛不响。大舅母轻轻抚摸一下她的伤处,轻叹一声说:“小娘,可怜!”就走开了。
我等她一转弯,就一溜烟跑入厨房,横拉直拖的把茵如弄出来。茵如是一个胖鼓鼓、笑嘻嘻的洋囡囡——阿姆的口气——什么事都没有主张,由我吩咐的,因此我们两人也特别合得来。她只比我小几个月,人却简单得多。大舅只有国一和茵如一对儿女,茵如性子好,比较得大舅的宠。
“定玉,你看,你把我的手都捏红了。”她假装气恼他说。
“快去拿大舅从上海带来的美国软糖来,舅母说过的。”
“啊呀呀,好不难为情,哪有客人自己讨东西吃的,你听见过没有,美云姐?”
美云笑笑。
我见她不帮着我,气就来了,“她比我更想吃呢!你想想看,她在家里是什么都轮不到她吃的。”
美云一时把笑容都收了起来。
茵如心软,马上说:“好,好,好,我去拿。平时姆妈难得给我吃的,所以我自己也想吃,好了吧?跟我来拿。”
“不嘛,我们在这里等你。把那套东西也带出来。”
她摇摇头,“今天不能玩,姆妈等会还有差事给我做呢!”
“好,好,快去拿糖来,少啰嗦。”
她跑着小步走了,刚去不远,就听见她欢呼:“哟,你们来看,阿哥回来了,咦,爹爹也回来了呢!”
我的心扑通一跳,也不理美云,也不想等糖,忙忙地就往前庭跑去了。
美云也急步跟了来,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