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一的欣喜-象杂草一样疯长

1.妹妹你是水

我第一次和那个在梦幻中想像了无数次的心仪的女孩亲密接触时,已经高中毕业了。

那个女孩就是沈子柔。

1996年8月,我接到黑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后,一时之间就闲得不知所措起来。照一哥们说法是,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就想去找个姑娘抱一抱。我知道我们这些如狼似虎的男生在中学里压抑得太久了。荷尔蒙与利比多在身体内急剧膨胀,无处宣泄,早恋被明令禁止,一经发现便会严惩不贷,于是打架便成了我们那所中学显示英勇豪迈的方式之一,于是我们就可以经常在学校看到某人头缠绷带鼻青脸肿双眼乌黑低声下气孜孜不倦刻苦学习准备高考的样子。为此,每日都被蒙在鼓里的校长还多次在全校大会上表扬这种轻伤不下火线的精神,并号召大家向他们学习、致敬。

为了欢庆高中胜利毕业,我们“地痞帮”对往日有仇近日有怨的另一帮派进行了一次围剿。我们手持钢棒,把他们一群人围了起来,打得他们鸡飞狗跳狼奔豕突抱头鼠窜。我亲眼看到一个被打急了的头破血流的家伙如同国家队的跳高运动员一样,从墙头飞身跃过,让我们惊叹不已,纷纷抒发了各自对于“狗急跳墙”这个词语生动性的体会。

很快,我这个有着“狗头军师”美称的“地痞帮”第一护法兼总参谋长,就在回家路上遭到了敌方的伏击。我不想叙述我被扁之后如同鼻涕般一塌糊涂的惨状,我只想说当我踉踉跄跄东歪西倒地走到家门口,母亲看到一个灰头土脸首如飞蓬衣衫褴褛的家伙时,非常慷慨地就给了我一个刚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雪白的大馒头——她把我彻底当作一个讨饭的乞丐了。

在床上躺了几天后,想干点什么坏事的念头又使我生龙活虎蠢蠢欲动了。我想完成一个心愿,那就是跟我们中学的校花沈子柔发生点什么关系,把我从前没时间去干没胆量去干的事做一做。

三年来我和沈子柔一直在同一个班。这美眉的长相不错,借用一下我们那帮高中学生的话来说就是:皓齿明眸、唇红齿白、肌肤胜雪、柔若无骨、艳若桃李、冷若冰霜、软玉温香、沁人心脾……

她读琼瑶、三毛、张爱玲、余秋雨,她对我的所谓的“文学才华”极为欣赏——那是每个青春期女生的通病。她的照片和我的作文在全校各班级被广泛传阅赞不绝口。虽然她也是本中学“黄河浪文学社”一员,常借口跟我这个社长亲近,但我们始终未越雷池一步。

她很漂亮,长相甜美,皮肤像白釉一样细腻,她整个人都给我水灵灵的感觉。她轻柔得像一缕风,文静得像一泓水。

不过这都是表面现象,我知道其实她是个极具反叛性的女孩。在初中时她就和一个身材矮小形容猥琐略输文采稍逊风骚的男生(这厮后来加入我方的敌对帮派)开始谈恋爱了,并且一直延续到高中,还共处一桌,每日唧唧歪歪。

高一下学期某日,班主任借酒装疯,把那个男生的书桌拎起来扔到了堆放垃圾的墙角里去了。该男生以泪洗面,颇感窝囊,但敢怒未敢言,这最终导致了他俩的分手。我帮众人幸灾乐祸额手称庆,并张牙舞爪鬼哭狼嚎地在讲台上给同学们演唱了一首《饿狼传说》。

我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情种,是个善解风情的女子。追她的男生很多,但我自信她和我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含情脉脉、惺惺相惜的默契。才子当然配佳人啦。我一直都很狂妄,因为我很年轻。我丝毫也不怀疑,某一天我一定会搂着沈子柔,吻着她,和她产生一段缠绵悱恻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

于是我就开始去她家找她了,虽然脸上有些淤肿还没有消退。我对女生表达爱意向来都是赤裸裸,如同中学政治课本上对于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一种形象说法:“大包干,大包干,直来直去不拐弯”。因此,我强烈要求跟沈子柔美眉建立家庭,跟她联产,把她承包,对她实行责任制。

我在她家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书,一起听歌,一起外出拍照片,其乐融融。那种尚未表达爱意,而双方都已明白,感觉已经非常亲密,但仍然存在距离的暧昧的朦胧的感觉十分美好。

一个秋日的午后,在旷野的林中,阳光透过树枝斑斑点点地斜洒在土坡上,花花草草在风中轻漾,而四周都是田地,一片浓绿,一片静谧。我还怎么能够不把她拥在怀中?当我笨拙地尝试着去亲她的额头时,她已经抱住我的颈,并开始吻我的唇,于是,我终于尝到了她的甘甜和清香。

我深深地亲吻着她,她是我在梦中怀想已久的人。距离如此的近,我眼角的余光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晶莹的脸庞和颈子,有青春的力量在青色的细细的血管中流淌。

她在我耳畔轻轻呢喃:“到下面的田地里去吧,那里没有人看见。”

在这神圣的秋天的原野,浓绿的豆苗和玉米在茂盛而恣肆地生长,我仿佛能够听见它们欢愉成长劈啪作响的声音。她已经躺在我的怀里了,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气力。轻解萝裳,我终于见到我朝思暮想的东西。它是那么晶莹、洁白、明亮,仿佛是球状的水晶,但却又那么柔软,好像水一样想要流动,在一种幸福的朦胧中我把它握在手里……

记得有首诗一直被我帮众兄弟误读着,那就是:

妹妹你是水

你是荷塘里的水

借荷叶做船儿

借荷梗做篙儿

妹妹我要到荷花深处来

然而最终我并没有能到她的“荷花深处来”,每次想起这件事就让我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并不是我缺乏勇气,也不是懦弱、卑怯,更不是犹豫不决,而是由于长时间处于充血勃起状态的我的那个东西十分疼痛,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继续工作了。关键时刻怎能“感冒”?功亏一篑让我后悔得恨不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我哭了,非常痛心——眼看着自己准备了很久的阴谋没能得逞,怎能无动于衷!每次想起我在林中第一次激情地亲吻她的脸、她的颈,那么专一,那么忘情,那么投入,那么不顾一切的样子,我都忍不住要痛哭失声,哀叹自己错过了大好时机,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她也哭了,抱紧我说,不舍得让我走得太远。她说她也很喜欢我,一直如此。

我们紧紧相拥,让泪水交融。她的脸莹润而光洁,我舍不得一刻离开。

她说她愿意做我一个下午的情人,以后做我的红粉知己。

那么我该如何去珍惜你,去使用你,我一个下午的情人?

她说怎么样都可以。我就把她放在田野,疯狂地吻她。

我说我想要你,她说那你来吧。

天地良心啊,不是我不想干坏事,而我居然没能够,居然……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难道她并不是真的爱我?她不爱我又为什么让我如此亲近?如果爱我又为什么不接受,而只愿意做我一个下午的情人?或者她只是想和我有一段精神恋爱,而非肉体的亲密接触?或者是我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或许这将是个永久的谜。

就在那样的亲密过后她拒绝了我的情感,让我一辈子铭心刻骨地记住了她美丽的乳房和她的决绝。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得到她,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才最完美,地位才如此不可替代。她把我所有关于青春的梦想和情感一并俘虏了,并作为战利品收藏。而我没能和她在原野里白日飞升,也成为我心口永远的伤。2.美女窝与“强奸”案

本来应该是9月8号新生报到的,但我已经不想在家里待下去了,我想离开这个阴谋没能得逞的伤心地。而且我在憧憬着我的大学生活——这种轻松浪漫自由自在无法无天的生活我已经向往很久了。我想尽快走得越远越好,尽快把她忘记,而且幻想着不久的将来能在大学里找到一个更漂亮的女友。

父亲本来这次要出门经商的,但去黑山大学报到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当然没有胆量独行,父亲只好去送我。

到达石家庄后已经是晚上6点多了,已经没有开往乌城的火车了。要等到次日的6点多才会有车经过本站。石家庄北站是我人生中见到的第一个气势雄伟的大火车站,看着高高在上的天花板和几抱粗的滑溜溜的大理石柱子,环视一下开阔的大厅和川流不息的人群,突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苍蝇一样的渺小。大厅的宣传栏里全是火车事故的照片和文字材料。看了那些被烧得烂乎乎的人体,恶心了半天,而且害怕得要命,对火车的安全性产生了极大的怀疑。看了看日期,还好是几年以前的事情,遂有点放心了。

我和父亲住进了火车站旁的一家小旅馆。楼道里和房间里到处都张贴着告示,警告旅客千万不可以饮用陌生人的水和饮料,不要食用陌生人的饭菜,然后举出大量详实的资料供人们参阅。我第一次出门就学会了一招——外出时任何人都是不可以相信的。害人之心不妨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房间的天花板在不停地滴水,整整一夜都在演绎着滴水穿石的不屈不挠可歌可泣的顽强精神。隔壁一旅客的鼾声在整个楼道里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和唐僧的二徒弟比较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早上在睡梦中被父亲叫醒,买了票登上火车。中午醒来时已经过了娘子关了,我看到很多碐嶒的山石顿时来了精神——这就是我,一个可怜的乡下青年第一次出门第一次看到大山的景象。

我很兴奋。

终于到达了乌城,一座灰蒙蒙的不见天日的城市,据说这里的污染世界排名前几位,这里的居民大部分都比其他地方的人短命。据调查,原因是死者的整个呼吸道漆黑一片,几乎变成了烟囱。我也因此深刻生动地理解了这里之所以被命名为“乌城”的原因。

我杞人忧天地开始为我宝贵的生命担忧。

出了车站,一群出租车司机就拥了上来,卑躬屈膝地上前拉客。我和父亲坐上一辆上海产的老轿车赶往学校。

我看到一个奇怪的现象,于是就问道:“哎,师傅,这里的人怎么都喜欢穿灰色衬衣啊?”

司机彬彬有礼地回答说:“对不起,先生,我们现在穿的其实都是白色衬衣,每天都浆洗一次,否则会被罚款的。我们现在的衬衣已经很白了。”

我悚然一惊,对这里的污染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看来这里是不存在白领这个阶层了!这严重挫伤了我毕业后要成为高级白领的积极性。

“哎,师傅,请问,哪里有卖口罩的啊?”看来以后要把自己的嘴捂得严严实实如同一头拉磨的驴子才能正常生活了。

司机师傅头也不回,一手握方向盘,一手从驾驶座旁边的大包里抓出一把,很酷地说:“5块一个,请问几个?”

我顿时乐了——如此生财有道,可谓少见。

学校的环境还算不错,居然有无数的合抱粗的垂柳,看起来倒也诗情画意。我们去报了到,交了钱,学费每年2000,住宿费800,书费400,还有其他杂费,共计4000多元,然后由一个中文系的师姐领我们去医院体检,去宿舍放东西。师姐问我说:“你是汉专的吧?”

我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师姐突然来了一个“汉专”,自然令我措手不及。我头脑中立即开始了条件反射:“秦时明月汉时砖(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师姐说,这个专业听起来不怎么样,但绝对是不错的。四年下来,学习到的知识绝对比其他几个专业(比如新闻专业、文秘专业、影视专业)要多,云云。然而我这个人始终如同迅哥儿一样,“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的”,所以听了别人的赞美话后,我反而坚信这肯定是个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专业。

宿舍还没有收拾好,于是我和父亲在招待所住了一个晚上。有个新生的家长笑我竟然不会说普通话,还要到中文系学习。看他们笑得很开心的样子,我就问他们的女儿读什么专业。他们一副腼腆的样子,说是环境科学,因为这也不是个怎么热门的学科。我问他们的女儿学习环境科学系是不是就能治理好这里的和全国的污染啦。他们满面羞惭十分自卑地回房间去了。

我们新生每人领到一个马扎,一套军装,然后开始集合。父亲只在招待所住了一天就回去了,他还牵挂着手头的生意。临走之前我和父亲在校园里和本地的几个旅游景点拍了几个胶卷的照片,以便于他回去后可以向亲戚朋友展示一下他引以为傲的儿子的具有跨时代历史意义的光宗耀祖的事实——我家世代寒门,如今终于出了一个大学生!三字经曰:子不教,父之过。如今子既教,当然是父之功劳啦。于是父亲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留下我一个人我开始了独处异乡的生活。

我们新生每天都在那个乌烟瘴气黑不溜秋的破操场上搞军训,乏味之极,累得东倒西歪,而且所有女生穿上军装戴上军帽后,完全失去了曲线美,根本无法目测哪个才是美女,扫兴之极。9月的天气还是很热的,在太阳下面站着,静静地等待汗水啪嗒啪嗒地落下来,有什么意思?更令人恼火的是晚上本来要好好休息一下的,有人却在10点左右大力敲打我们宿舍的窗户:“起来,起来!快点起来!到校长办公楼去!妈的,……都被强奸了,还有心思睡觉!快起来!”

我靠!强奸哎!虽然没有听清楚什么事情,但“强奸”两个字却是听得分明,于是呼啦啦全部起床,阿Q,要革命啦,同去同去,看看到底是哪个小妞被奸污了。刚入校师兄们就十分骄傲和自豪地告诉我们说,本校绝对是美女窝,有种流行的说法就是“财院的楼,师院的饭,黑山的姑娘,工大的汉”,放心大胆地去干吧,步子再宽一点,胆子再大一点!

这下不知道是谁的步子迈得大了。

跟着一群人来到校长办公楼,外面已经密密麻麻地围了好几层。有人还在大声疾呼,甚至有人声泪俱下,好像在开什么诉苦大会一样。一秘书模样的人终于出来,站在门口对大家说:“大家都回去吧,副省长为了这件事已经非常劳累了,希望大家理解。”

过了半天终于弄清楚了,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强奸案,而是黑山大学在这次211工程评选中落马,这名额给了本市的一所理工大学,以至于本校学生的爱校激情被大大激发起来,差点闹起来。今天听说主管教育的副省长来到本校,于是学生们把他给包围了,要求给个说法。

这个时候,我还看到墙上贴着的大字标语:“百年老校,岂能受辱!”乖乖,好像百年以下的学校就能受辱了一样。有些人手里还拿着一些小旗子,连连挥动,神情激动。靠,关我屁事!于是不顾他们的一再挽留掉头而去。

我们饭厅里刚引进了一批不锈钢饭盆和盘子,花纹漂亮,声音清脆,着实可爱。第一天,据饭厅管理人员统计,丢失的数量达到300个以上。以后每天的流失量也在上百个,校长震怒,全校甚至为此发起了一个“新道德运动”,呼吁同学们务必在吃完饭后把餐具留在餐厅,而不要爱不释手。我有次到对门去玩,居然看到他们宿舍的桌子上和床下堆了不下几十个精光闪亮的盘子,让我艳羡不已。遂黑吃黑,横刀夺爱,拿回去几个自用。

餐厅管理人员万般无奈之下,最后采取措施,每个门口都有两个白衣服的身高体胖如同鲁智深的大师傅把守着,但实践证明仍然无效。因为有的同学们吃完饭后随手就把它们塞到书包里去了,然后就耀武扬威趾高气扬堂而皇之地走出餐厅大门。大概半个月后,这件事才慢慢停止下来,当然不是因为同学们的道德多么高尚,而是因为基本上都有了,人手一个,不想去拿了。餐厅为此大概损失了几千大元。同学们很高兴地说,每天都给食堂交钱,现在终于可以出口恶气了。而且按照迅哥儿在《孔乙己》中的逻辑,“偷”不叫“偷”,叫“窃”——毕竟是“读书人的事”么。

9月23日。

已经来黑山大学半个多月了。原以为记下她的名字,或者听到《昨日重现》那支歌的时候会伤感到流泪的,但都没有。只是觉得她仿佛仍然时刻伴我左右,细语缠绵。

柔儿,我对你的痛苦的思念与甜美的回忆是不是从今天又开始了?那个秋日,我推着天蓝色的斯博姿曼山地车,沿着土坡向上走,去属于我们可以私语的地方。你在我身后推着那辆粉红色的女士车跟着我,路边高大的白杨和一些野花野草都跟我俩亲热地点头招手。我回头时正看见你抬起的俊美的脸庞,眼睛和唇间都含着温柔的笑意……

柔儿,我便离不开你了。我想时时刻刻都在你的身边,永远不要什么分离。

我开始想你了。我感冒了,很不舒服。你说过你要永远关心我的。

3.军训

军训已经到了最后阶段。9月29日上午“阅兵”完毕就意味着我们要和国防绿告别了。三个星期的“苦难”终于熬过去了。可喜可贺。

起初的时候还挺新奇的,后来就累得快要趴下了。早上5点就起床、叠被、洗涮、早操……中午简直没有休息时间,还要在烈日下曝晒,有必要吗?女生在站军姿的时候真有倒下去的,经常可以看到有人背着学生往校医院跑。自己能坚持下来除了幸运之外,当然还有耍赖偷懒的办法。

有一次实在睁不开眼干脆就赖在床上装病不起了,教官派人把我揪到操场,大声训斥我:“你怎么不起床?你牛气什么,嗯?你牛什么?”

因为我说过他有事没事老往女生宿舍跑,不知被哪个孙子参了一本,所以他跟我记了仇。

我不禁怒发冲冠,双眼圆睁,把军帽摔在地上回敬他:“你牛什么?”

教官当着这么多的女生被我冒犯了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虽然气急败坏却没有抽我,但是报告了班主任和系里,并要求给我处分。但我坚持自己那天是生病了,而且是教官首先出口不逊,结果还是不了了之。

9月28日。

上午我们步行去东山的一个军事驻地打靶。我战战兢兢地在一块平地上趴下来,枪托抵住右肩。透过900度的酒瓶底一样的近视镜片和步枪的准星,我根本就不知道靶子立在哪里。我的视野竟然是一片雾蒙蒙的空白。

营长下达了射击的命令,可是周围竟然一片寂静。终于,不知道哪个冒失鬼走火了,于是众人的枪声如炒豆般响起。我咬咬牙扣动了扳机,一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感觉还可以,于是我又塞进去一粒子弹,不料扣扳机时却卡壳了。我诚惶诚恐,把枪扔到一边,因为我无知地担心它是否会突然爆炸,伤及我尚未正式入学的准大学生的宝贵生命。营长用脚尖碰了一下我的屁股,示意我起立、退后,我才松了一口气。

9月29日。

下午进行了军训结束时的“阅兵”表演,微笑和欢迎词都要排练。几千名风吹日晒得如黑鬼般的穿着一身绿的学生,端着一把把可以进军事博物馆或者垃圾桶的六七斤重的步枪,仰着脸崇敬地望着主席台上的大校。大校终于走下了台子,来到队伍中间,向学生们挥手致意,大声喊道:“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

他好像比军区司令员还威风,看来他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因为除了军训的学生叫他几声首长外,恐怕他也没有很多的机会参加这样盛大的“阅兵”仪式。

学生们听到“首长”的问话,十分兴奋,大声回答:“为人民服务!”旁边的几位因为过于激动,导致变声,如犬吠狼嚎。

军训结束了。教官离开学校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去送行,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唱起歌来:“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

我也伪装成恋恋不舍难舍难分的表情,一边却心头窃喜——再也不用受苦受累了。也许我性格里反叛性太浓厚了,不但出言不慎,而且不服任何管教,自己也拿自己没有办法。

前几天收到柔儿的来信。她去了一所师范学院,也是学中文。从信中看来她还是挺满意挺快乐的,真为她高兴。她让我好好照顾自己,并说她会好好把握的。把握什么?我吗?还是别人?

我想回家看看,国庆放假一周,她也许会回家的吧。

4.人生自古伤离别

军训结束后第二天晚上,我就登上了回家的列车。事先没有跟家里说,所以家人很意外,但也很高兴。往子柔的家里打了个电话,她妈妈接的,说她放假回来了,但是现在不在家,随即挂断。她的口气生硬而且不耐烦。大概她把我当成什么无事生非的闲杂人等了。由此,我推断,经常打电话骚扰子柔的肯定不在少数。很荣幸,我也加入了这个行列。

10月3日。

上午,我去了她家,她妈妈很温和地接待我,并不像电话中的那样,毕竟上个月我还是经常去她家的。柔儿睡眼惺忪地出来,说她前两天回老家了。我拿出几件小礼物送给她。她说今天有事,说要给一位亲戚过生日,于是我只好骑车在槐荫路来来回回消磨时间。猛然间抬头,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来到我的面前,一身青色带方格的衣裙,竟然和我那套西装的布料一样!我不禁又惊又喜。感谢上帝,又让我看到她。

“你怎么知道我会在这里?你看到我过来了?”她问我。

我看到她胸前我送她的护身符悠悠地荡着。

“没有啊,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看来这是缘分。”她的笑靥如花,令我痴迷。我侧头看着她,一边甜言蜜语,差点跟人撞车。

她说今天有事不能陪我了,我说没事,然后怅惘地转身走了。但不久我就又回到原地,因为我在这里和她相逢,我不忍心离开,我想在这里再多停留一会,仿佛能多感觉到她的存在,让我再细细地品味一下刚才我们的邂逅。她的笑容,她的话语,和她一切的交往都让我感到幸福和欢乐。

不久她又回来了,但没有看清我,急急走进一户人家去了。过了20多分钟才出来,我默默骑车跟在她的身后,想这样多看她几眼。她骑车听到身后的响声慢慢回头,看清是我就嫣然一笑,没有说话。

上帝!她的一个眼神,一个笑容就让我失去了自由。我也没有出声,只是陪她走到一个拐角处才分手。徘徊良久,不忍离开,仿佛在这条路上停留等待就可以幸运地见到她。我不知道为什么幸运为何如此眷顾于我,也许冥冥中另有什么安排?

下午5点多钟的时候我还是去了她家。我坐下,一起听歌。我优哉地翻看她的书,有几本上面写有她以前男友的字迹。我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也许真的是有些感触,竟然感叹地说:“唉,每个人都在这里留下一段历史。”完全是鬼使神差,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调侃,以至唐突佳人。还没有等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她的脸色就已经变了。该死的是我又接着重复了她前几天的一句话:“不该来的都来了,该来的总也不来,是不是?”

她终于忍不住了,问我:“你是说李军么?”

我没有任何表示,那么就意味着我是默认了。

李军是我们高中时的帅哥,相貌身材和香港明星黎明十分相似,是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他家庭殷实,相貌英俊,身材挺拔,体育不错,学习不佳,注定是个不会成什么大器的家伙,只是可惜了一身好皮囊——我记得我先前就是这样评价他的,而好为人师,对人妄加评论,一直都是我的缺点。

“我担心我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在这儿留下一丝痕迹,而不久后我已不会再来这儿了。”我有些真诚地感伤地说道,但却忽略了这句话的杀伤力。

她的耐心和容忍终于失去了限度而爆发,坚决地说:“好。我不想让你留下任何痕迹。庄小鱼,我们只是朋友。”

我的心感到了寒意——她从来都没有以这样的态度跟我讲话过。

“我是不是没有一点希望了?”我的问题越来越蠢,希望更进一步地了解她对我到底怎样。

“是的。如果你要责怪就怪我吧。”

“好,这次总算没有千里迢迢白来一趟,我们明确了关系,总比剪不断理还乱好的多。”我竟然狠心地微笑着说。

“好,你走,你走吧,”她的眼圈突然红了,“把你的东西全带走!”她起身把一本歌曲盒带啪地摔在地上。

她胡乱地向纸袋里扔东西。我从椅子上坐着一把拉住她的衣角,尽量让自己表现得痛苦,让脸部肌肉抽搐起来:“你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从来没有过……”我知道这个时候我越显得自己痛苦就越能获得对方的同情。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但仍然把纸袋放在我的手里,低声说:“你走吧,回去吧。”

我坐在那里赖着不动,她却走了出去,去了临街的那间房子。我推车出了院子大门却又回来,面无表情,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回去吧,春节来了再联系。”她也面无表情地对我说。

我想说些什么,但没有说出口,于是我骑上车走了。

上帝真会惩罚我啊,难怪昨天让我屡次和她见面,难道就是为了今天让我和她分手吗?我也应该是自作自受。也许她一开始就没有爱过我,只是喜欢我,但又不好(不忍)拒绝我。可她为什么哭呢?为什么?

为什么输的是我,哭的却是你?

我是不是应该回去一下,去安慰安慰她?毕竟是我伤害了她。于是我从半路返回。她正背对着大门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坐在小凳子上,头垂得很低,几乎埋在怀里。我静静地站着,看着她柔顺而美丽的背影,心里在为她的难过而痛惜。我调转自行车,把那盘磁带拿出来——她说过要留下的。她听到响声,回头看见我,起身说:“进来坐坐吧。”于是我放下车跟她进屋。

“没有想到竟然是以叹息分手。”我出了口气,颇多感喟。

“不算分手,还可以再联系。”她把手放在我手上,仿佛安慰似的望着我说。

但我知道,我们这次是彻彻底底的结束了我俩的感情。我清楚,其实她是个决绝的女孩子。我仿佛感觉到一种令我厌恶的托名叫做“友谊”的感情正朝我袭来。而我要的不是友谊而是恋情,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男女之情啊。

她妈妈在外面叫她。我松开紧握着的她的手,和她告别。

回到家并不想吃晚饭便倒头睡下。为什么自己并不是很伤悲呢?难道我也忍不住这种拖拖拉拉的感情了,希望早日脱离?还是因为打击太大,我已经麻木了。譬如一个孩子突然遭受一下猛击,起先是目瞪口呆,过一会才能感觉到疼痛,才会撕心裂肺地放声大哭?也许越是表面波澜不惊而后就越是波谲云诡,随之而来的痛苦就会越重?这样的话就不止是精神上的创伤,还包括肉体难以忍受的可怕的疼痛。

10月4日。

上午收拾了一下衣物,下午去长途汽车站,正下着雨,车子竟然在子柔家门口停了下来,等待乘客。我拉开车窗,只想大声喊几声“子柔,子柔”,但在所有的顾虑下只是嘴张了张,却并没有叫出声来。车启动了,我猛地关了窗,跌坐在座椅上。雨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车窗上布满了雨滴,朦朦胧胧中和她距离越来越远……

到达安阳后并没有直接乘火车去学校,而是想去她们学校见见她。没有费多大气力就到了她的学校。正好问到一位中文系女生,于是她带我去找柔儿。她见到我很是吃惊,又笑着责备我:“真神经呀,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放下东西便出去走走。她问我吃午饭了没有,我说没有但是不饿。她问我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我说是问来的。出了学校,走过一段林阴道,感觉很好。难道她把那天的事情全都忘记了么?

巷子深而长。青砖,乌门,屋檐的瓦上野草丛生。钟鼓路上很热闹,很多的小饭馆、服装店、乐器店、歌带店什么的,我们也只看看而已。

“你吃点什么吗?”她问我。

而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并且听到都反胃,只想什么时候才能够亲吻到她。

“不吃算了。”她假装生气了。

她还是买了几个面包和矿泉水给我路上带着,然后又买了两串冰糖葫芦一路大嚼着回学校。

送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我登上了开往火车站的拥挤的7路公交车,没想到她也跟了进来——她想送我到车站。到达后先在候车室休息了会,又陪她随便走走,但我能看得出来,她是累了,走不动了。这个时候旁边正好来了一趟7路车,我便劝她回去休息。推她进车,付了车钱,一抬头看到她的眼圈红了。

我需要流泪吗?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我决定这么做,这么做也许会在她心中留下一个温柔多情的印象,为此我甚至不惜破坏了钢铁无赖的形象。

车走了,但在不远处又停下来等客。望着那辆载走她的汽车,我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过去那些热烈缠绵的情感旧事开始冲出来袭击我,我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她啊!于是我快步跑了过去,眼巴巴地望着车门旁边的她,双手扶住街道边的栅栏失声痛哭起来……

如同在拍摄电视剧,一切都进行得非常顺利。不出所料,她果然走下来,柔声责备我:“你怎么这么多事啊!好,我不走了。”大巴士仍然停在那里,马达轰鸣,乘客都已经上去了,隔着玻璃窗吃惊地望着我俩,就等她一个人了。我猛地把她推进车里,然后转过身去。车开走了。我背着包在安阳这条大道上一边走一边流泪……

在候车室坐定,回想起刚才她还在我身边看书、谈话的片段,而现在只剩下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又想起在钟鼓楼街上一起游玩的欢乐情景,眼泪又止不住流下来。慢慢平静下来后,拿出手绢擦脸,忽然想起上面是否有她擦手后留下的痕迹,眼泪又流了下来……

多么感人的剧情啊!

大约在晚上7点多的时候,我出发了,望着车外灯火阑珊的古城,我居然有点感伤。难怪古人说什么“人生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有道理,有道理,看来气候的变迁的确是能够影响到人的心情的。

无可非议毋庸置疑,我是彻彻底底地失恋了,只是我自己不愿意承认而已。甚至更尖刻地说,她从来都没有跟我谈过恋爱,从头到尾都是我一个人自作多情地陷入了幻想和自恋而已。只不过在分手的时候我还垂死挣扎自编自导自演了一幕催人泪下的感情剧。

离别吧离别吧,秋天是离别的好时节。此后,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也许我的希望在下一个。5.骚人和老二

回到黑山大学后,开始正式上课了,我也暂时遗忘了子柔,开始跟宿舍的兄弟们一起生活了。说实话,跟一群男人生活的滋味非常不爽。

我们宿舍七个人,除了老三是城里人,余皆村里娃。

老大是一个农村大学生兼诗人,曾在一乡村中学的文学社担任社长,又曾在一些乌七八糟的刊物上发了N多所谓的诗歌,便在宿舍里睥睨一切,眼高于顶,对其他兄弟颐指气使。而我天生就是个不听话并且锋芒毕露尖酸刻薄的家伙,一不小心便冒犯了他的驴威,于是我俩就横眉怒目拍了桌子,打鼾和呓语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了。然而毕竟同处一屋檐下,于是在其他兄弟的撺掇下,就羞羞答答勉强和好了。

湖北人老六说,古代诗、骚不分,所以诗人也就是骚人,范仲淹《岳阳楼记》曰“骚人墨客多聚于此”,何不称之为骚人乎?于是纷纷响应。

骚人爱上了我班一女生,该女生除脸上皱纹过多、如一60岁老太外,其他也没有什么缺点。而骚人总是要有骚人的模样和态度,那就是害羞或羞涩。于是吾一大老爷们便被迫给他当了小红娘、马泊六,去给他拉皮条。出发前骚人抱拳拱手,深沉悲壮地对俺讲:“望阁下能不辱使命,小生自当厚报。”

吾暗自思忖:《金瓶梅》中那王婆讲,若想勾搭成奸,男人必得有潘、驴、邓、小、闲五样,如今看来阁下一样也不沾边:骚人体重不足100斤,脸色发黄,一脸的痨病模样,距离潘安之貌有孙悟空的一个跟头远;一起去公共澡堂洗澡时发现他那话儿跟儿童的差不多,更不要提什么驴大的行货了;家住在小山村,生瓜梨枣甚多而钱财不见多,岂敢跟守着铜山饿死的邓通相比;平时心高气傲,尾巴翘上了天,哪里会有做低伏小的心思;日理万机每日拉诗,哪有闲功夫陪人聊天、逛街?吾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奉命行事。

老太来了我们宿舍后,骚人兴致勃发,共同打“双升”十余把,犹不过瘾。老太出牌后,骚人正兴高采烈之际,挥手大声对老太曰:“不尿,不尿。”盖因兴奋过头,把“不要”说错了。老太脸色微变,未几,匆匆而去。骚人催我代他表白心迹,老太对此甚为不屑,曰:吾年龄尚幼,恋爱之事未及考虑,云云。吾转告后,骚人愤愤然,并开始学习抽烟,草纸上“湿歌”数量也暴增。

我们这些可爱的同学极其“聪明好学”,并擅长发挥,可谓举一反三,并可把所学知识充分应用到生活和实践中来。其中,误读、曲解和做剥皮诗是我们的强项。这一方面最有培养前途的是我们宿舍的老二。老二是体育生,即高考分数不够,但有体育特长,也可录取,在校运动会时候为系里追名逐利。中文系就招收了为数不少的体育生,每到校运动会夺冠时,总被对方骂得一塌糊涂。

一起去卫生间的时候,看到老二也在,于是共同拔出水管,往尿桶里放上一泡热尿。不知哪个单位需要人尿,便于每个宿舍的厕所都放上了七八个塑料大桶,于是每人撒尿时便有轰隆隆之响声不绝于耳,感觉特壮观,就跟壶口瀑布差不多,于是忽然觉得自己居然可以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便高兴地认为自己肯定雄壮极了,所以我特爱去那里放水。吾以为,“放”比“撒”好。

老二一边放水一边吟诗曰:“君不见黄河之尿天上来,奔流到桶不复回?”

我则以白居易诗对曰:“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老二当然不甘示弱,不假思索地对曰:“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又曰:“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你知道‘交欢’是什么意思吗?”

老二把自己的老二小心翼翼地放进裤裆里,吼道:“停车坐爱枫林晚。你知道什么是‘坐爱’吗?”

我顿时败下阵来,因为这里还有个典故呢。某次上课的时候,古代汉语老教授问老二“停车坐爱枫林晚”之“坐爱”是什么意思。彼时老二可能正在梦中与众美女交,被叫醒后依然睡眼惺忪,哈欠连天,脸上留着淫笑,口角挂着长长的哈拉子,听说问题是“做爱”便立刻兴奋起来,十分勇猛地回答说:“做爱就是性交嘛!英文也叫makelove或者fuck。”

老教授当场心脏病复发,溜到讲桌下面去了。盖其虽不懂英文,汉语“性交”一词尚知一二。课后,老二还委屈地问:“我回答错了吗?我还没有做进一步发挥呢。做爱,口语里也就是‘操’或者‘日’,如此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犯什么休克呀!完全没有必要!”

后来有人终于不忍心了,拿来书本给他看,他还在争论:“哦,是这个字呀,不就是坐下的意思嘛。”众人皆晕他独醒,最终还是没有理解“坐”就是“因为”的意思。

期中测试,古代文学有道儿童题,问孔子的名和字、孟子的名和字。老二不假思索,率尔而对,答曰:孔子名老二,人称“孔老二”。孟子的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最后干脆把中文系书记孟祥福的名字填上去了。改卷者几乎笑破肚皮,第二天全系都知道系书记的绰号叫“孟子”了。书记犹然在鼓中诚惶诚恐战战兢兢沾沾自喜:俺能跟亚圣相提并论,可见威望日隆。

老二还因说地方话,发音不准,课堂上背诵白居易《长恨歌》曰:“渔阳屁股(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满堂绝倒。

我还经常以互相切磋为名,和老二背诵古诗词。努力对其进行洗脑式的误导,比如,把“黄四娘”换成“丈母娘”等。于是经常可听他背诵杜甫诗曰:“丈母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并据此考证出杜甫和“丈母娘”有一腿。

学习李白《襄阳歌》的时候,老二对“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一句中的“龟头剥落”大有疑问,喃喃自语良久,百思不得其解:龟头亦能剥落乎?

最狠的一次是背诵李之仪的诗。原诗曰:“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哪知老二一时之间留不住嘴,读错了一个字,于是变成了“日日日君不见君”。

大伙不禁乐了——不见君居然还可以那个,是怎么搞的?

老教授为此笑掉了假牙,并不惜自毁形象,举着1800度的近视镜,在讲桌下面爬来爬去满地找牙。

6.骆驼祥子、武大郎和九头鸟

老三出身于一个官僚地主家庭,想来他所受家教甚严,所以一直都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老实厚道,忠于所托,给人一种忍辱负重的感觉,人人呼之为“骆驼”。及至现代文学课上讲到老舍作品时,便以“骆驼祥子”呼之,虽然他不曾在狂风暴雨和烈日下拉过黄包车,脖子后面也没有被骆驼咬过一口,但他性情的确和骆驼一样温和,所以并不以此称呼为忤。

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都没有跟任何人翻脸过,当然也没有和我红过脸。我想他在人际交往方面肯定得益于其父良多。在我记忆中,他相当生气以至于失态的只有一次。他曾去另一所城市去看望他所谓的女朋友,回来后满脸发黑,恨恨不已。可谓兴冲冲而往,却铩羽而归,碰了一鼻子的灰。自此后他便清心寡欲修身养性,化悲愤为食量,每顿吃四两米饭及土豆烧牛肉一饭盆,身高一米八多的他体形和“沙漠之舟”日益接近。

晚上躺在床上我就开始跟他开玩笑,讲关于骆驼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做《初识骆驼》,因为这和我们当初见面时的感觉差不多:

人们初次见到骆驼,觉得这样的庞然大物实在可怕,纷纷逃离而去。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发现骆驼性情温驯,便鼓起勇气设法接近它。又过了一段时间,人们逐渐认识到这种动物压根儿没有脾气,再也瞧不起它,干脆上前将它套上缰绳,交由孩子们牵来牵去。

本则寓言意谓:初识某物,令人望而生畏;耳濡目染,渐萌侮慢之心。

比较损的是《在河里便溺的骆驼》:

有头骆驼正在穿越一条水流湍急的河。它在河里排泄,随即它的粪便让急流冲了回来,在它眼前的水面上飘来飘去。

“什么东西在那儿飘悠呀?”骆驼自言自语道,“那玩意儿刚才还在后面,怎么现在却跑到我前面去了。”

本则适用于下述情状:黄钟毁弃,贤士达人落拓失意;瓦釜雷鸣,愚氓庸才猖狂得志。

老四叫武仕进,本地郊区人,是个矮而壮的家伙,花白头发,身高1.55米弱,人送外号“武松他哥”或者直呼“大郎”也可。这厮肤色极其黑暗,体毛极其茂盛,精力极其旺盛,又擅长死记硬背,吹捧各位老师,是以成绩优秀,独占龟头。

这厮的口号是:“好男一身毛,好女一身膘。”因为自己已经是“好男”了,所以每日价就把一双色迷迷的充满血丝的牛眼狠劲往膘肥体壮的女生那儿瞟,几乎要达到目眦俱裂的程度,以充分表达他对女性的热切向往与爱慕之情。

大郎还经常找借口去请我们的联谊宿舍女生去看电影或者去公园玩些游园惊梦的什么把戏,可惜往往被对方找借口给推脱掉了。有时候会拿些家里产的苹果李子葡萄等水果进贡给女士们,也往往被礼貌地完璧归还。他对我们班有着“黑山潘金莲”之称的张惠美女士,殷勤尤佳。但不久,黑山潘金莲就对体育系一市长公子投怀送抱自荐枕席了,把大郎兄弟失望得一裤裆都是屁。

大郎此类人还经常会给人一种非常诚实的错觉——瞧,人家模样都那样了,怪可怜的,怎么还可能有坏心眼呢!于是老师总是觉得自己给他的成绩不是足够的高,同学们总是提醒自己千万不可对他产生歧视心理,要和他多接近,以免被指责为脱离群众。于是他就是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同情心理,诚实地撒谎,诚实地骗人,诚实地给他所有的对手使绊子。谁要是跟他产生了利益冲突,那么那人肯定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的道儿。

“浓缩的都是精华。”这句话有点道理,谁要是忽视了这句话轻视了这类人谁就无异于自取灭亡。

老六是湖北人。俗语曰: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盖楚人善于各方奔走之故乎?吾不得而知也。此鸟每日飞来飞去,寻欢觅食,且自诩“唯楚有材”。因其诡计多端,生性狡诈,又名之为“狐狸”。

这家伙尖嘴猴腮,白发苍苍,如同一种叫白头翁的鸟。为了治疗少白头的怪病,他日啖核桃三百颗,不辞长作黑山人,也幸好本地盛产此物,并不昂贵,还吃得起。该鸟还喜好乱吃一通,为满足口腹之欲,终于得了痢疾病之一种,日跑厕所N次,几天下来就形销骨立两眼无神,拉稀得脱肛,令方圆数里的大夫都束手无策自愧弗如,该鸟也几乎死于非命。幸好骆驼祥子从一生物系教授那里得到偏方一副,摘取丁香叶数片,与鸡蛋一锅煮了,服之,即痊愈。

军训时,走正步,因其形状怪异而引起教官的极大兴趣。教官让他出列,一个人走给大家看。他走起来,双臂前后大幅度摆动,如同鸟儿在拍打翅膀一般。拼刺刀的时候被教官誉为“鬼子进村的架势”。几名教官看到他的悲惨现状后发誓要扭转纠正他的姿势,最后却都不得不以失败而告终,九头鸟最终获得了胜利,他也因此被誉为一个无药可救的人。

九头鸟喜欢上班里一女生,却毫无结果,如同自己发力出去,却丝毫没有得到反作用力,这下不免闪了个空,闪得心也疼了。他满腔悲愤无处发泄,一人奔赴五台山而去。几天后,他剃了一个光头,提着一只木鱼,拎着几盘唱经的磁带回来。于是宿舍里开始香雾缭绕,陀佛之声不绝于耳,不免勾引了其他宿舍的一些善男信女翩然而至,顶礼膜拜不已。九头鸟手持一饭盆,如同化缘的钵子,每日还自作多情满面伤悲地吟咏一首剥皮诗曰:“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我想,宿舍如果再增加一筒竹签的话,他绝对可以做本庙的住持和方丈了,其他兄弟就成了挂单的和尚。

我等目瞪口呆之余,双手合十,念佛偈一首且祝祷曰:

因爱故生忧,

因爱故生怖。

若离于爱者,

无忧亦无怖。

鸟儿,鸟儿,如此也好。汝能看破红尘,皈依佛门,善哉,善哉。特赐汝法号“色空”。

7.我、考据癖和马肉

我是老五。我这个人,一言以蔽之,是个尖酸刻薄、锋芒毕露,说话不留情面、一针见血的心比天高命比纸薄野心勃勃而出身低微的愚蠢的好色之徒。

我的第一座右铭是一句大俗话:英雄不怕出身低。

第二座右铭是王尔德名言:我迟早是要青史留名的。没有美名,也有恶名。

第三座右铭是曹操说过的话: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叫天下人负我。

而且我正在构建自己的哲学理论体系,在我所写作的《异端思想录》中,我的哲学核心就是:无善无恶无道无德,疯癫就是天才,自杀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并准备身体力行。

老七名王好古,身材瘦弱,人送外号“童子鸡”,每日眯着眼睛,捻着几根老鼠胡子,摇头晃脑,是个有考据癖的书呆子。他在每本书的扉页上都写着“我思古人,实获我心”的座右铭。

他还擅长写作打油诗,但他自己坚称那是“口占一绝”。记得其口占一《自嘲》“绝句”云:“相貌平平才学庸,岂得佳人来垂青?金钱地位无一是,敢恨此世不公平!”从来都不考虑什么押韵和平仄。

他的藏书据说足有五六千册,虽然不知道他到底看过多少,不过他居然敢跟胡适之大爷相提并论,称自己也是有考据癖的人。在宿舍里他的成名作是关于“老二”的考据,曰:老二者,鸡巴也,俗称屌,学名为“阴茎”,即男性生殖器……令人不忍卒听。

老二听到后肝火上升,气得鼻青脸肿,性欲和食欲却大为下降,半个多月没有恢复过来。

他还考证“吃豆腐”曰:此词语盖来自江浙一带,乃是白相人口中的行话,其意并非真要吃什么豆腐,而是吊女人膀子之隐语也。并引证民国人士郁慕侠《上海的鳞爪》中的一则:吾们在那公园里边和游戏场里,常常听见“吃豆腐”的声浪,正是他们进行调戏女子的工作。不过逢到老练的女子,坦然回答道:“老娘不开豆腐店,你们喜欢吃豆腐,快到豆腐店里去……”这几句话一说,就要吓退这班寻吃豆腐的白相人,不敢再施轻薄,因为知道对手方也是老白相,不容易逗引了……

而且老七还冠冕堂皇地谈到鲁迅《故乡》当中的“豆腐西施”这一人物形象,并且杂糅了性心理学进行分析,曰:其当时容貌尚可,可谓村氓之意淫对象,甚至是那些人的性骚扰对象……

另外,因为豆腐是白色的,所以也有“吃白食”的意思。

我还专门就“揩油”一词向他请教。他沉吟良久,如同贾岛做诗一般“捻断数茎须”方徐徐回答曰:盖女性脂肪甚多,又喜敷脂粉,以手摸之甚是溜滑,如同油水之故也。又,勒索别人钱财,占别人便宜亦曰揩油……

他的最大心愿就是撰写一部《中国娼妓史》,但偶然在图书馆见到已经有人专美于前,只好另起炉灶,开始写作《中国娼妓文学史》了。

我们宿舍还有个没来报到的家伙,不知道是因为他嫌弃黑山大学,还是其他原因。如果他来了就排第八位座椅了。不知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他居然没有来。我们得知了他的名字叫马芮后,就开始讲故事损他:

有个人叫马芮,他生病了,去医院看医生,挂号时候护士问他的名字,他说叫马芮,该护士迟疑了一下写了上去。以后他就坐在候诊室等着。过了很长时间,才听到有人叫“马内,马内”。他环顾四周无人应答,迟疑了好大一会儿才走进诊断室。

大夫看了看他病例上的名字后生气地对他说,你就是马内呀,怎么叫你也不进来呀。

他委屈地说,我不叫马内,我叫马芮。

大夫怀疑地又看了一遍他的名字,说这不就是内么。

病情比较严重,准备做手术吧。于是去交费。大夫大声说:“马丙,1500块。”

他听了以后一愣,没有反应过来。收款员不耐烦地催促他:“你是马丙吧?快点交钱呀!你不想看病了?”

他无力地争辩了一下:“我叫马芮,不是马丙。”

那收款员瞪了他一眼,不依不饶地说:“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个嘴巴两只眼吗?”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坐在手术室外面等着,过了好大会儿才看见里面走出来一个护士,她一边笑着一边大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让他进去。这次马芮听到后吓得面色如土、两股战栗,几乎要落荒而逃——因为那护士叫的居然是“马肉”。该护士还一边笑一边自言自语道:“叫个什么名字不好,叫马肉!”

8.《养驴专业招生简章》及《致老鼠》

需要交代的是,这里中文系的男生彼此之间称呼都是“驴”。具体做法如此,即把姓名的最后一个字换成“驴”字即可。比如,有同学叫张山丰,那么在我班就叫张山驴了。我就经常被称为庄小驴,不接受也得接受。或者在某同学家乡名字后加毛驴二字也可,如贵州毛驴、杭州毛驴等。余皆以此类推,不再赘述。声明:这跟诽谤、侮蔑、诋毁毫不相干,这只是善意的玩笑。

关于驴子的故事很多,各个国家一般都是把它作为愚蠢的对象来加以嘲讽的。比如,《狮子、驴和狐狸》:

狮子、驴和狐狸合计好了一起去狩猎。捕得许多猎物后,狮子让驴来进行分配。驴把猎物平均分作三份,请狮子率先挑选。狮子勃然大怒,扑过去一下子把驴吃了。

接着狮子又叫狐狸来分。狐狸把全部所得猎物聚成高高的一堆,只给自己留下尽可能少的一丁点儿,再请狮子挑选。

狮子便说道:“哟,我的好伙伴,是谁教你分得这么合理得呀?真是太棒了。”

狐狸回答说:“是毛驴的不幸教了我分配的诀窍。”

本则寓言意谓:他人不幸遭际,堪作吾辈借鉴。

《驮神像的驴》:

有人赶着一头背驮神像的驴进诚,路上行人纷纷朝着神像顶礼膜拜,驴错以为大家是在向它下拜,得意之余,不禁叫唤起来,再也不肯继续前行。赶驴人猜出了它的心思,就用棍子打它,一面口中骂道:“可怜的蠢货,要是人们拜倒在驴的脚下,世界末日也就来临了。”

本则寓言意谓:依傍他人浪得虚名而自负者,易为知其底细之人传作笑柄。

《狐狸和披着狮皮的驴》:

驴披着狮皮在野外四处转悠,吓唬别的动物。他遇上了狐狸,也想去吓唬一下。说来也巧,那狐狸以前听见过他的叫声,便对他说:“如果没听见你叫,毫无疑问,我也会让你给吓跑了。”

缺乏教养者亦复如是:彼等假充斯文,不耐寂寞,妄发议论,为世所笑。

《驴和赶驴人》

驴由赶驴人牵着,走了一段路程以后,自行离开平坦的大道,去攀越陡峭的山坡。驴将从悬崖上摔下去时,赶驴人揪住了他的尾巴,想把他拉上来。谁知驴倒垂身子拼命挣扎,赶驴人便放开他,说道:“我认输了,但你的胜利是用生命和错误换来的。”

本则寓言适用于争强好胜之徒。

有感与此,我特意撰写了一份招生简章,趁夜黑风高的时候张贴在主楼大门口。

黑山大学中文系养驴专业招生简章

一、培养目标:培养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无恶不作、不学无术、厚颜无耻全面发展,掌握一定理论基础和专门知识,具有独立开办门户能力的专门人才。

二、招生名额:本年招生N人(N大于或者等于零),不包括推荐免试生。录取时将视生源状况及毛驴数量和社会发展需要适当增加招生名额。

三、报考条件:凡符合下列条件者可参加国家教育部统一考试。

1、愿意为毛驴事业贡献青春,品德良好,遵纪守法。

2、为人忠厚善良诚实可欺,且膂力过人,钟爱毛驴事业的青年均可报考。

3、年龄不超过30周岁,健康状况良好。

四、课程设置:料草学,喂养学,驯驴学,杀驴学,驴皮制造学(驴皮服装、驴皮阿胶等),驴肉加工学(五香驴肉、驴肉罐头),驴油加工学,倒骑毛驴学,骑驴看唱本学,耳朵里塞驴毛学,如何成为顺毛驴学……

专业主任:张国老。副主任:柳宗元。特聘名誉教授、博士生导师:庖丁(其专业是解牛,兼职宰驴)。

学费:每年一万元。此外尚需若干钱财以购买必备之器械,如倚天屠驴刀等。

有痔不在年高,无痔空活百岁。欢迎广大有痔青年报考本专业。

报考热线:×××××××

备注:本专业自开办以来,广受欢迎,欲来从速。

据说主任老佟和辅导员侯女士见到此招生简章后暴跳如雷抓耳挠腮便秘了好几天。

其实,除了跟脾气温和的老三关系较好外,我和其他每个人都呲牙相向过。我的人际关系极差,我在中文系没有一个朋友。我的朋友都在其他系。而武仕进这毛驴却有着八面玲珑的伪善和阴险,人缘在系里是最好的一个,也最为我所不齿。其余还有人神经兮兮,有人鄙俗不堪。总之,我觉得中文系真的应该改名叫“养驴专业户”,这里培训出来的都是能吃能睡膘肥体壮脾气诡异的一路货色。

我们宿舍房顶还漏水。某日我用拖把捅了一下天花板,居然中间裂开一洞,掉下来一只女子的花裤衩,令我错愕不已感慨良多。宿舍里光线贼差,而且白天没电,晚上11点熄灯,不能让我们听歌曲看武侠,令人大为憋闷。大白天老鼠公然在宿舍里游荡和配种,实在是对于人类的轻蔑、侮辱和挑战。有天我实在气不过,踩死了那对奸夫淫妇,并挂起来示众,从此稍得安宁。记得我当时还写了一首悼亡诗——《致老鼠》:

深夜呓语

老鼠咬碎了谁的梦

而窗外路灯

站成孤独

孤独的夜我也是一只老鼠呀

黑色的寂寞让我如此的美丽

凌晨两点

拖鞋在幽暗的楼道里叫喊

裤衩高悬

格外耀眼

老鼠磨牙的声音再度响起

地底传来谁无声的哭泣

可惜这首诗的全部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记得它当时还被骚人拿去发表在他们主办的学校文学刊物上,以至于读了它的学生见到我就盯住不放,那眼神就像在盯一只过街老鼠,令我每天毛骨悚然。

宿舍失窃事件也时有发生,我们班长那只贵州毛驴借的新闻系的一架专业相机放在床上,它去撒了一泡驴尿,回来后就不翼而飞。用尽一切办法也没有找到后,它黔驴技穷了。最后,驴不胜怒,蹄之,在宿舍好一番尥蹶子,又跳踉大喊了一番,才开始借钱赔偿。

另外,女生那边发生的盗窃案件比较多,一般是她们晾晒在宿舍外边的内衣内裤什么的不见了,一般可以在男生宿舍这里可以看到。我说一般主要是想强调,特殊情况的话会看到一个男生穿着女内裤深夜出入厕所。按照孔乙己的逻辑,偷书不叫偷书,叫窃书,毕竟是读书人的事么,即便被称作贼,那也是雅贼。而我想,偷盗女生内裤者,也一定非心怀浪漫情愫者不办——与梦中可人之亵衣一亲芳泽,陶醉之态大可想见。如此看来,可谓雅贼花贼,抓住亦不忍送官也。

这就是我们这些温文尔雅的天之骄子在象牙塔里的幸福生活。

9.一夜情

1997年1月3日下午3点半。刚午睡醒来坐在桌旁复习《现代汉语》,珮珮来我们宿舍找我,送还上期的《大学生》杂志。我穿上大头皮鞋,拿了外套和帽子准备和她一起出去。她说去打羽毛球吧,于是我俩来到宿舍旁边的操场。

天比较冷了,还有风,于是我们登上操场西边的有着三面墙壁的主席台。打了半个多小时,竟然觉得热,出了些汗。我说下去走走吧,便沿着跑道转了几圈。我把我的帽子扣在她的头上,她回过头来看着我笑。我跟她开玩笑说:“你也在一步一回头瞟你的意中人吗?”她却笑着说:“别臭美了,你!”

我喜欢她的眼睛,大而且亮,可以在她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她脸色红润,头发也很长,健康而且颇有些气质。就像刘德华兄在一个洗发水广告中所说的那样:“我的梦中情人,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大眼睛……××洗发水。相信我,没错的。”我喜欢刘德华,也喜欢那种洗发水,当然也喜欢他心目中那种类型的梦中情人。

我和她的结识还是挺快的。上周我感冒了,和她聊天时她知道了,就送了药过来。为了答谢她,我准备请她去看电影。碰巧周五公路局电影院放映《穆斯林的葬礼》,她本来打算和同宿舍的女孩晓月一起去看的,便改了主意和我一起去了。

前天庆祝元旦的时候,在学校旁边的一家歌舞厅举行了96级中文系的联欢活动。我还不揣浅陋地献歌一曲。“大家好,我叫庄小鱼,庄子的庄,大小的小,鱼水之欢的鱼。今天我给大家唱首华哥的歌曲——《忘情水》,希望大家能够喜欢。同时,祝愿大家元旦快乐,赶快找到自己的梦中情人。”

于是音响里传来我深情款款的浑厚的男中音:曾经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行遍千山和万水,一路走来不能回。蓦然回首情已远,身不由己在天边。才明白爱恨情仇,最伤最痛是后悔……

我的声音几乎可以和刘德华乱真,并且由于结合我真实的亲身感情经历,我唱得十分投入,甚至把自己都感动得流下了眼泪。结果可想而知,我的歌受到热烈的欢迎,尤其是女生,她们尖叫着朝我挥舞手臂,献上飞吻,还朝我扔了几个分量颇重的苹果、香蕉,感觉自己就像《世说新语》中的潘安出游遭到喜欢自己的女人的水果投掷一样,特自豪。其他几个专业的女生也开始纷纷打听我是谁,是不是不久前刚刚失恋过。

无可否认毋庸置疑,我是一个十分滥情的家伙。我很容易动感情,很容易快乐和悲伤,哭哭笑笑对我来说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为此我一直后悔自己咋就没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呢,否则说不定一不小心也就红了。

回到学校后就开始在主楼的106大教室包饺子。我从餐厅搬来一大块面团,走进教室后便听到他们的欢呼。一群女生向我伸出双手,我顿时感到受宠若惊,好像他们不是在要我手里的面团而是要把我抢走一般,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我终于把面团给了珮珮,因为这些女生中我觉得还是她最漂亮。由此我得出一个人尽皆知的真理式结论:人,尤其是女人还是要长得漂亮些才好。

珮珮包饺子的技术十分熟练,无论是擀面皮还是包馅都是又快又好。让我私下里觉得她以后极有可能会是个贤妻良母、里里外外的一把手。后来不知谁开始拿了个小面团相互投掷起来,于是大战拉开了序幕。晓月拿了一个面团一边走过来一边朝我投掷,却被我躲过去,然后我顺势抱住她,在她脸上抹了一把面粉。晓月经常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牛仔服,对自己的相貌和身材很有信心。调戏她的时候她一脸含羞带笑的样子颇有韵味,总让我心猿意马。对门宿舍的一个男生为了给她报仇,抓了一把面粉拉开我毛衣下领子就塞了进去。我不禁火了,却笑嘻嘻的装作没事的样子跑开了。过了一会,我端了一个面粉盆子过去找到他,整个扣在他的头上。打完这一仗估计损失了至少十几斤面粉。

饺子是在学校里的一家私人餐厅里煮的,于是我们一窝蜂又跑到那里。每一锅饺子出来都被迅速瓜分,一片风卷残云狼吞狗咽的豪放景象。珮珮对我说她饿了,我赶忙去抢了一盆献给她,感觉自己颇有中世纪欧洲的骑士风度。程刚也在,走过来邀请她过去吃——他俩高中是同班同学,也是一块玩出来的。

程刚,男,不知其仙乡何处,驴龄几何,五短身材,黑色面皮,爱踢足球,动作优美,姿势难看,技术很糟,余则更一无是处。其名字可能来自一句俗语——恨铁不成钢。估计他的父母可能想把他这块烂铁恨成一块好钢吧,可惜最终事与愿违。程刚一宿舍的人也在起哄,要她过去。我颇感自己势单力薄寡不敌众。珮珮拗不过,只好过去了。我也没有什么不乐意——无所谓的事情。

吃完饭,要散了,我走出去,珮珮追出来,跟在我后面。我俩一直坐在操场边上聊天,不知不觉就到12点半了。送她回去,却发现她们楼的大门已经上锁了。这时候阿姨肯定是不会给开门的,而且还会骂人,还是不要去搠母老虎的屁股为好。透过大门的玻璃,晓月在里面看着我们,一脸坏笑地说:“进不来啦。你们一起去外边过夜吧。”

这时我吃惊地发现她的旁边竟然是新闻班的一个男生。这还了得!女生宿舍楼里混进去男生了,这不是色狼进了羊群吗!

后来才晓得他们宿舍的男生也在女生那边聊天、打牌,要回去时才发现大门上锁了,只好在女生的香闺里“委屈”一晚了。

“唉,唉,竟然有这样的好事。”我不禁一唱三叹。

珮珮笑着白了我一眼,说:“你怎么就这么坏呀!”

她的眼睛在幽暗的树影下仿佛闪着某种暧昧或者渴望的星光。

“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呀!”我开始调戏她了。

晓月把珮珮的厚棉衣和手套从门缝里递出来,我们只好离开。可是到哪里去呢?准备去看通宵电影,但学校的大门竟然也锁住了,而且大铁门甚是高大,爬出去的希望极为渺茫。“就在校园里待一夜吧。”珮珮说。于是我俩边走边聊,最后走到花园里去了。

有时挽住她的腰,有时搂住她的肩,我俩走到花园里的一个小土坡上。四周柏枝纷披,月色溶溶,疏疏密密的影子投射到地上。碧空莹莹,一片冷清而明亮,真是个浪漫的初冬的夜晚。“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是的,今夜的月光,今夜的人儿,今夜的恋情,不都宛如一场梦么?谁又能预料到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呢?今天的月色也曾经照过古人的呀,而今古人安在?而且在这首诗的结尾,李白竟然说:“永结无情游,相期渺云汉。”难道这都是命中注定么?

放歌狂舞的我忽然停了下来,呆呆凝思。不错,我就是这么一个神经质的人。突然发作,突然停止。并且我还是个乐观的悲观主义者。我到处寻求快乐的钥匙,而当我感到一丝快乐的时候却又怀疑这种快乐是否能保持长久。我不是个及时行乐的人。我即将快乐的时候还在为了将来的悲伤而担心。我的这种杞人忧天的本性使我几乎从来都不曾真正完全地放开心胸地快乐过。我为此而感到悲哀。

在一旁笑看的珮珮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说,每当我感觉到幸福、快乐或者愉悦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以后这种情景会不会再次拥有,而且也不知道这种快乐以后会是美好的记忆还是痛苦的印痕,所以我有些感伤。她用明亮的眸子望着我,我不理解那些内涵。“应该是美好的。”她说,“我要把今晚记下来。好浪漫哦,我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这样通宵玩过。”

“时过境迁。环境一变,事情一变,心情也会变的。”我说,“以后来事谁能料到呢?”我把她轻轻抱在怀里,她柔软的胸脯在我怀里起伏。

“别人都睡觉了,就剩下两个小傻瓜在这里玩儿。”她说。

我轻轻一笑,低下头来要吻她,她却微笑着躲开了。我不想对她用强,更不愿过早地过分亲热。柔儿与我的前车之鉴尚犹在昨。我觉得没有一点距离的亲近反而会导致更大的距离,过分地亲热与温存后将会是极大的平淡与冷漠。

已经凌晨3点多了,我十分困倦,于是找了一个低矮的歪脖子树仰面朝天四仰八叉地睡了上去。我说,我要睡了。一边和她闲聊,一边合上眼。她说,你怎么像个孩子一样,干脆做我的弟弟好了。我说,你算了吧,我的年龄比你大。冷风吹过来,我俩不禁瑟瑟发抖。她说,我们别在这儿了,去小土坡的南面吧,那儿有很多的树,可以挡风。

我就势在小斜坡上躺了下来,过了一会,她也过来坐在我身边。我说你困了也躺下来歇会吧,就一把揽过她。她的头靠在我的胸上,不一会儿两个人竟然睡着了。

醒来极其寒冷。看了下表,已经4点多了。这可能就是有些文学作品中经常提到的所谓的“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吧。她问我冷不冷,我说冷着呢,便紧紧相互拥抱着取暖。月光下穿着淡黄衣衫的她很美。我的下巴靠在她的肩上,轻啮她的长发。我嗅见她温暖的颈项间淡淡的清香,真的有点冲动,但又很快理智地克制住自己。她的双腿和我的双腿紧紧夹缠在一起,轻轻摩擦着,有一种非常快适的感觉。我把她搂得更紧,轻轻摇动着。

“有人!”她低声说了一声。我悚然一惊,倏地和她分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我们蹲下来,屏住呼吸。一个人脚步蹒跚着从我们旁边的小路上走了过去,仔细一看才知是早起锻炼身体的老太太。因为树枝浓密,我们并没有被发现。原来已经5点多了。走出花园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学校的工友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

来到5号楼女生宿舍,看见大门已经开了,一帮男生刚刚走出去。珮珮和我告别,我也回到了宿舍。拉开灯,已经6点了,窗外的路上一片嘈杂,原来是看通宵电影的男女们回来了。没有想到竟然有这么多元旦狂欢的家伙。我喝下几片感冒药倒头便睡。第二天又休息了一整天才缓过劲来。看来我的身体素质还是不够格——跟一个女孩子什么都没做竟然元气大伤。真是可悲。

她却因此而感冒了,我买了些药给她送了过去,刚买的《大学生》也给她留下了。今天她来送还给我。

我俩打完羽毛球就回到2号楼我的宿舍。其他人都不在,我俩就坐在桌边一起看书。真是一种静静的享受。我明明白白地知道,爱上一个人会使人改变许多——傲气扔了不少,心胸开阔不少,待人接物也很真诚、热情、爽快,精神不错,自我感觉良好。我是不是爱上她了?自己也说不清楚。

5点钟的时候她回去了。也许她在等我的一个什么邀请吗?但我最后什么也没有做。我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戴着一顶黑色运动帽,穿着一身绿色军装,脚上还套着一双黑色笨重的大头皮鞋——不伦不类。不过穿军装的感觉还好,虽然现在不是王朔或者王小波少年时崇尚军装的那个年代了,它仍然给我一种看起来很挺拔很威风很壮实的错觉。

晚上吃过饭,骚人问我怎么对待这件事情。我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知道她和程刚的关系不错,我不愿因此而得罪了程刚,可也不愿失去她或者是疏远她。我清楚地知道,程刚也不会放手的——因为男人更看重的可能是面子。被我横刀夺爱后在同学面前他只能去唱黑豹的那首《无地自容》了。

骚人说你不能再拖下去了,好好谈谈吧。

我说我跟谁谈呀,等等再说吧。

如果她做程刚的女朋友我可能会不舒服,但如果她做我的女朋友,程刚会很伤心很恼怒。而且我根本就不想也无力去担当太多的男友的责任。我想我对她的感情可能远远不及程对她的感情,换句话说,我不会像程那样去爱她。而且我周围也有压力。程刚的那些朋友,我的同班同学都会把我看作第三者,看作是横刀夺爱的不义之徒。我将为此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我可能以后永远无法在我的同学面前抬头做人了。那么我们三个人成为好朋友怎么样?我想至少程刚是不会接受的,在这种竞争中必须有一个人出局或者主动放弃。

说是辽远的海的清想

说是寂寞的秋的相思

如果有人问我的烦忧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写作课上,她回头递给我一张裁减得极为方正的白色纸条,写着上面的几句。即便是个木瓜也能看懂她的意思了,何况我这么一个自作多情自作聪明自命风流的书生——我就是她的“烦忧”,我就是她不敢说出的那个“名字”。她也感到了人言可畏的压力了么?也许她的心是真的?

今晚说好一起去主楼202教室自习的,我在宿舍补了一段日记,所以去的较晚。我坐下来后才看到她就在我不远处坐着,但我们都没有互相招呼,我们只想这么共处一室,能看到对方,能感知对方就够了。而且我想我俩也没有胆量公然坐在一起。人们一开始看到的就是他俩常在一起,看得习惯了,仿佛这就成了一种规则,如果有人敢于打破它,那么人们的眼睛就要重新来适应新的规则,这肯定就会让他们感到不舒服,所以他们就要谴责这敢于打破规则的人,并给他们施加压力,而全然不顾当事人的感受,他们只求自己看得舒服心里感觉舒服而已。

大约9点的时候,“恨铁不成钢”拿着几本书进来,径直坐到她的身边,和她说了些什么,要她向里面坐,他就堂而皇之地坐在了她身边。我心里忽然掠过一股不知是伤感还是无奈的感觉,随即就恢复了平静,心里也十分平衡——我今天已经拥有了她一个下午又何必不满意呢?何况我从宿舍出来时骚人对我说过,“程刚看你的眼神可那个呢”。可哪个呢?“那个”又是什么意思?凶恶?狠毒?厌恶?憎恨?我不知道,大概就是这类的感情吧。我心里宛如被什么给堵住了一样,因为我不想做一个惹人讨厌的人。算了,还是别想这么多了,还是看点书吧,期末考试快要到了。

9点半,主楼管理员老张来锁门。我迅速卷上书本,整了整军装,开门下楼。刚走出主楼大门就听见身后传来他俩的声音。珮珮走得很快,追上来和我说话。程刚正在关怀地问她:“你的感冒怎么样了?吃药了吗?要不要我去……”

我笑了一下,对她说:“我先走了,你们慢慢聊。”

我不想惹火烧身,而且最重要的是,我还是无法忘记柔儿。任何人都无法替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移情别恋对我来说非常困难。我想这也许就是人的劣根性的一种表现吧。荀子说,人性本恶。孟子说,人性本善。我说,人性本贱——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得到的永远是不满意的。我是我的人性本贱论的一个典型案例。

对了,当时我也回给了她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那首诗的另一种读法: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如果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相思

说是辽远的海的清想

10.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1997年3月初,大一下学期的某日,回到宿舍,看到床上放着一封信,信封右下角的地址是油田中学——是叶子来的。她是我高中同学,但我们的关系好像不止是同学。怎么说呢?有些理不清。

叶子,真名叫叶蓁蓁,来源于《诗经?周南?桃夭》:“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她是我们中学个头最高的女生,所以只要她一出现,无论干什么,都要必定受到比别人多的目光的照射。而且她还是我班班长,同时,她还是个比较诗意的女孩,也就是比别人更热爱文学,更爱幻想,更感性。她的作文和我的作文都在全校广为流传,因此她蓄谋已久地通过别人介绍跟当时自命不凡的我交上了朋友。自然,我和她全家宠爱的弟弟阿克也成了腻友。我俩诗词唱和传情达意的小纸条塞满了几个日记本。

她家就在学校门口对面,不大,但是很温馨。她妈妈很善良,是医院的会计。她爸爸是我们县政府的官员。我已经记不清在她家吃过多少次饭了,每次她妈妈都对我热情款待。而且,我还在她家住下来,和她弟弟睡在一间房里。隔壁就是她的房间。她全家对我都很好,我们的结局仿佛注定会比较圆满,要不是我的一个哥们也喜欢上了她的话。于是我非常义气非常慷慨地退了出来,去和任何一个漂亮的或者风骚的女生打情骂俏。我们结束了,其实可能根本就没有开始,因为我们彼此从没有表示过什么。

但我无论如何无法忘记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在她家里,我就自然得像是她家里的一分子。我、她、还有她的弟弟,我们三个孩子好像都是她的妈妈宠爱的对象。我们一起看书,一起听歌,一起吃饭,一起游乐。我是多么想拥有一个这么温馨祥和富足的家庭啊!

我甚至记得她房间里一切的摆设,甚至一本书,一个闹钟,一个玩具的具体位置,我甚至记得她房间里的她的气息,我生病时她牵挂的神情,我们一起欢乐开心的样子……

高中毕业后,我来到这所四流大学,她的成绩不太理想,去了市里复习。

为何看完她的信后会有莫名的伤感?她劝诫我要我以学业为重,好好把握。是否最近困扰我的感情上的事也惊动了她?我不愿她为我而担心的,不愿再给她本已沉重的心灵上再加上些什么。她说我们年少时曾有过许多的梦想,谈起来时总会令人神往。不错,我还记得在那些年少的日子里,有和平、温良的一个女孩曾与我清淡如水地交好。

她读过的书,我也读。她阅读后的心得体会写在一片一片随手裁剪的白纸上,我也照做不误。我们只靠笔来谈话,我认为用笔才是最能表达出人心灵最深处的思想和看法。她给我的纸条我都夹在了日记中,好好地保留着。我写下的那些呢?还在吗?这些同读一书的赏心乐事岂能忘怀?仿佛在罗兰散文中还能找寻到她的影子,那里有浓绿的树阴、曲折的路径、雨打竹叶、渔翁钓竿、清溪山泉、人面桃花、飘萧孤雁、孤杖暮红……

她说自己的思想及性格苍老了许多,难道她对往事也感到无奈了么?而看完信的今夜,寂寞让我也不能入睡,很想起来记点什么——关于我俩的过去或者现在的感伤。

看着信封上她的字竟想流泪。好友,一切如昔?可好?那么熟悉的字体,就像她站在我的面前,那么亲切,令我感动……

1997年3月28日。

已经近一个多月没有收到叶子的信了,我很不安。听说叶子的一个好友跟柔儿现在住同一个宿舍,我和柔儿的事极有可能很快就传到叶子那里了。她知道后会怎么样?我不敢想像。

叶子最终还是来信了,她真的病了。我不知道会不会跟我有关系,如果有关的话我真是百死难赎。小轩四天都在陪着她去打点滴。我的心里有些酸酸的,是嫉妒吗?很多朋友都去看她了,而我在这里一无所知。我很愧疚,用手拉扯自己的头发,眼睛也湿润了。

她待我太好了。想起去年高三生病的时候她的真心与善意,的确让我感动不已。而如今她病了,我却不能在她身边,并且还做出对她不太好的事情,真是痛恨自己。

又想起高三时候我借住的那所荒芜的院落,我们称之为“聊斋”,因为它过于冷落、凄凉、孤寂,让人担心晚上会有狐妖的出现……往事总是这么连环而至,如影随形。回忆可以安慰一颗孤独的心,但也许会勾起一些伤痛的事。

这几天情绪很不好,感冒了,左胸疼痛,大概是那年生病时留下的病根吧,也查不出来,让我担忧。

1997年4月16日,收到叶子来信一封。

小鱼:

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快乐?

收到你的信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却迟迟未回复,只因为,我一直在想,我能透过这薄薄的信笺为你做些什么。

满纸的沧桑与失意,小鱼,这还是你么?听听阿炳的《二泉映月》吧,人生之无可奈何莫不存在于其中了。或许,哭一场会让你发泄许多。笨拙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来信中的那语气、那无奈是我不明白的,究竟是什么让你如此?但是那个受伤的人却是我熟悉的。好友,说与我听吧,我不是一个合格的解忧人,却能做一个极好的聆听者。

爱情离你远去了么?看到信中的这句话,忍不住要骂你傻。爱情总是围绕在每一个年轻人的周围的,除非你舍弃它而去。我说不清爱情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必须肯定的,它应该是两颗心的共鸣。任你苦苦地追寻,若无应者,又有何用?原谅我语气的苛刻,我只想让你明白,有些东西,有些人,有些事,没有保留必要的就一定要舍弃。你何苦自己为难自己?

何必要隔绝友情呢?为什么要把自己封闭起来,不跟朋友联系?这样只会加深你的痛楚。君子之交淡若水,相信你应该明白“水”之涵义的。

窗外的叶子黄了又绿,总让人感叹时光之流逝。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同样的道理,人能有一个成功的方面,便应该感到满足了。事业与爱情往往是统一起来的,有了成功的事业,还怕没有浪漫的爱情吗?

你现在的心情是什么颜色的?来信告诉我,好吗?

叶蓁蓁

1997年4月12日

11.子柔的来信

1997年5月13日。

收到了柔儿的来信,信里的内容却使我的心也凉了,好像冬天里吃了一杯冰淇淋。“朋友”?是的,“朋友”,她称我为朋友。也许在安阳的街道上分手时我不该伪装得那么伤感吧。

她竟然也说我高傲,使人不易亲近。可能她怕刺伤我,说是听别人讲的,而且她本人也觉得我如此,并诚挚地向我告诫。而我想,她还是不够了解我。但同时自己的心里也开始怀疑自己了——我是这样的人吗?我初中时候的女友秀儿难道也是为此而离开我的么?为什么?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有什么可傲的资本?想来大概是自从初中时因成绩不错而形成的优越感的恶习吧——目空一切、傲气凌人,这就是我的个性么?

唯有叶子不这么看我,但她也曾在给我的信中写道:“别人看你像站在云端里,而我则和你平视。”我不禁一惊,我在别人的眼里就是那么高傲么?可又有谁知道我在暗地里自卑呢!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便想独自静静,不想理任何人。秀儿自和我分手很久以后还耿耿于怀地记着我心烦时对她的呵斥:“走开,一边去!”我中学时候的挚友对我的评价是叛逆、孤独。难道我是这样的人吗?我对自己产生了巨大的怀疑。

如果我真的是这样的人的话,我一定会慢慢改正的。深刻的社会生活早晚会让我碰壁,把我这块尖峭的怪石打磨成一块圆滑的鹅卵石。但我同时也很失望,柔儿她毕竟还是没有深入到我的内心深处。我当然不会听了这样的话就不高兴的,因为我对这已经麻木了。

我又开始祈求上帝不要让我受伤。他必怜悯他的儿子。

都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好好地过日子的。也许有人劝告得对,“天涯何处无芳草?”

此时宿舍里的录音机正播放着孟庭苇凄美、缠绵、柔细的歌曲:你的心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可以真多久?你的心是真的还是假的?如果是真让我看得懂……

1997年6月7日,收到子柔来信。

小鱼:

你好。近来过得是不是充实而开心?

当我的心情时而摇曳,感到那种孤独时,我想到了你,虽然知道你有更多的内容充实自己,可是,总觉得也许某一天的某一时刻,你会被此时浸染我心的情绪浸染着,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不管你怎样认为,我自己都觉得心灵上的友谊离你很近。有些时候想想,很多总被挂在嘴边的所谓友谊,整天形影不离的友谊,却是那么遥远,那么经不起时间的风化,而心灵上的那种默契与相知,哪怕短暂却是永久的。它越过时空,袅袅而来。

跟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呢?自己也不清楚。也许是在传递一份问候吧。总希望远方的你过得快乐又快乐。

给你写信和别人不一样。写给别人的常是一些明显的事情,而给你的常是一份不定的心情,一种模糊的感受,或许是想着你能破译吧。

这一段时间喜欢在阅览室翻一些文学刊物,那新鲜的文学气息使我惊愕、叹息,总觉着描写与叙述的优美使自己俗而又俗,而过去的那个作家梦,现在看来已经成为一个遥远不可企及的梦了。

心情好时,一切都是那么有滋有味;心情不好时,仿佛是世界末日。寂寞、迷惘、焦灼,一切都蜂拥而至,直到某个小小的转机出现,天堂再现,这些东西连自己也难把握。

算了,不再说这些阴晴不定的心情了,有空给我写封信。别无他事。

子柔

1997年6月2日

无言。看完这封信让我什么感觉都没有。我一直都觉得这种信最难回复,好像说了些什么,但仔细一看,好像什么也没说。而且,一个漂亮女生跟你谈“友谊”,真是一种不幸,感觉自己很失败。沉吟良久,遂修书一封,文风与之极其相似。我称之为“空对空”,名字怪得如同一种导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