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疏】(3)-帝王业(上册)

如此铺排做作——若换了从前,我必定直说,但碍于萧綦在侧,不得不给哥哥留些颜面,只得苦笑道:“这排场可算是隆重。”

萧綦亦笑:“有劳费心。”

哥哥对我的调侃只作未闻,向萧綦一笑:“阿妩自幼娇养,性子挑剔得很,我怕府中仆役不知她喜恶,特地带自家婢子过来收拾。府里一切都照你素日习惯布置好了,你瞧瞧可还满意。”他对萧綦神色淡漠,最后一句却笑着说与我听,目光温暖,隐含宠溺……我一时呆住,酸甜滋味堵在胸口,眼底渐渐发热。

萧綦不动声色地谢过哥哥,请他入府叙话,哥哥淡淡推辞了。

“也罢,今日事繁,改日设下家宴,再聚不迟。”萧綦微微欠身,对哥哥的态度并不以为意。

我知道哥哥心中仍对萧綦存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向萧綦一笑:“我送哥哥。”

他的车驾已停在不远处,我们并肩徐行,一众姬妾远远随在后面。

我低了头,千言万语不知从何开口,却听哥哥低低一叹:“他可是你的良人?”

当年那句戏言,哥哥仍记得,我亦记得——红鸾星动,将遇良人。

“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宏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惟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吧。”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中暗暗对她说:“玉秀,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报答你舍命相护之恩。”

若是等她醒来,能看见宋怀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悦不过了。只是宋怀恩数日前便已悄然领兵前往皇陵,只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立在窗下,黯然遥望皇陵的方向,心头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子澹应该是暂时安全了吧。

破了临梁关之日,萧綦便命宋怀恩领兵赶往皇陵,将被禁军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头大忌,我一直担心姑姑向他下手,以剪除后患。所幸姑姑颇多顾忌,不愿让太子落得残害手足的恶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子澹落在萧綦手里,成了萧綦与姑姑对抗的筹码,至少眼下,他不会伤害子澹。

宋怀恩离去之前,我让玉秀将一句话带给他——“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说,宋将军听完此言,一语不发便离去了。

我明白那个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应诺。

“禀王妃,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一名婢女进来禀报。

竟是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整理妆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仪态娴雅,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见王妃。”

我忙将她扶起,一时激动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果真是母女连心,我才想着今日去慈安寺,母亲便已派了徐姑姑来接我。

当即我便吩咐预备车驾,也顾不得等哥哥到来,匆匆更衣梳妆,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见母亲,让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