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城】(2)-帝王业(上册)

忽听身后有低微的哽噎声,我回头,却见玉秀脸色苍白,正抬手拭泪。

“你怕什么?”我沉下脸来,目光缓缓扫过身后戎装仗剑的护卫们,向玉秀沉声道,“这里没有胆小怯弱之人,众将士舍生忘死,个个都是真正的勇士,能与他们共生死,是你的荣耀。”

身后众侍卫尽皆动容,玉秀扑通跪倒在地:“奴婢知错。”

到底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已算十分勇敢。我心中不忍,神色稍缓,伸手将她扶起:“将士们正在搏命拼杀,我不想看见任何人在此刻流泪。”

玉秀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颤声道:“奴婢不怕,奴婢只是,只是怕宋将军他们有危险。”

这女孩子一双圆圆亮亮的大眼中,满是关切惶恐。我心中怦然牵动,顿时有几分了然。今日若换了萧綦在阵前拼杀,我也未必能如此镇定。

眼前隐隐浮现萧綦从容睥睨的眼神……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心里,令我神思澄明。

我直视玉秀,决然开口:“他们都是最骁勇的战士,必定会平安回到我们身边。”

我的话音未落,南面城外传来雄浑嘹亮的号角,其声冲天而起,直裂晨空。随即是千万战鼓齐擂,鼓声动地,滚滚而来,声势之间杀气震天。

那应该是宋怀恩夺下了驻军大营,按事先约定,擂响战鼓,吹起号角,隔河向謇宁王示威。

我站在高台之上,一时心神俱震,握紧了围栏,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遂。

玉秀已顾不得礼制,抓住我袍袖,连连追问:“王妃你听!那是什么?那头怎么样了?”

我紧抿了唇不敢开口,没有听到他们亲口传来消息之前,不敢妄存一丝侥幸。

半炷香时间的等待,漫长难熬,几乎耗尽我全部定力。

“报——”

一名侍卫飞奔上来:“晖州刺史吴谦伏诛,守将弃甲归降,四面城门皆已拿下,宋牟两位将军已接掌晖州军政,庞大人正率兵赶回行馆!”

玉秀跳起来,忘乎所以地欢叫:“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身后众侍卫欢声雷动,振奋鼓舞之色溢于言表。

“很好,预备车驾入城。”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转身仰望天空,我闭上眼,在心中重复玉秀方才的话,恨不得立时跪倒,叩谢上苍佑我。

庞癸赶回行馆时,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我抢在他跪拜之前,亲手扶住他,向他和他身后浴血沐雨的勇士们含笑致谢。

庞癸弃了头盔,狠狠抹一把脸上雨水,朗声笑道:“做了半辈子暗人,今日能随两位将军冲锋阵前,痛快厮杀一场,是属下平生大幸!”

如此豪迈的汉子,可惜身为暗人,注定终生不见天日。我凝视庞癸,微笑道:“若是随我回京,从此跟随豫章王麾下,你可愿意?”

庞癸二话不说跪倒:“属下身为暗人,曾受王氏大恩,立誓效忠,至死不得易主。”

我一怔,心下怅然,忽而转念回过神来:“那么,若是跟随于我呢?”

“但凭王妃驱策!”庞癸抬头,目光炯炯,露出一线微笑。

望着庞癸和他身后黑压压跪到一地的暗人,这一刻我猛然惊觉——昔日王氏一明一暗,在朝在野的两大势力,分别由父亲和叔父所主宰,而今我却被时势推到了他们之前,第一次取代父辈的权威。我所接掌的不仅是眼前众人的生死命运,更是他们对王氏的忠诚信重。

只在一念之间,似有强大的力量涌入心中,将心底变得一点点坚强。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沿路百姓纷纷惊慌走避,再无人敢像昨日一般围观。

全城已经戒备森严。经此一场变乱,晖州已是人心惶惶,富家大户纷纷席卷细软出城躲避。普通百姓无力弃家远行,则急于屯粮储物,以防再起战祸。

路上时有见到守军士兵趁乱扰民。昨日还是繁华盛景的晖州,一夜之间变得满目苍凉。

我放下垂帘,不忍再看。

车驾到达刺史府前,入目一片狼藉。

门前石阶上还残留着未洗尽的血迹,依稀可见昨夜一场混战的惨烈。庭前文书卷帙散乱遍地,却不见一个仆从婢女,到处是重甲佩刀的士兵在清理洒扫。

宋怀恩带着晖州大小官员迎了出来。一众文吏武将都是往日在晖州见过的,当时每逢节令筵饮,总少不了诸人的迎奉。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恍惚还似当年初来晖州的情境,然而彼时此地,一切已然迥异。

宋怀恩战甲未卸,臂上伤处只草草包扎,眼底布满血丝,依然意气飞扬。

他简略将战况一一禀来,对其间惨烈只字不提,只说吴谦仓皇出逃,混入乱军之中,被他亲手射死。謇宁王那边派出十余艘小艇沿河查探,暂且不见动静。

一时间千头万绪,我也暗自焦虑,当着晖州大小官吏,只得不动声色。

我嘱咐了三件要务。其一,稳定民心,天黑之前平定城中骚乱;其二,加强城防,随时准备抵御謇宁王大军;其三,储备粮草,等待豫章王大军到来。

府中不见牟连的身影,问及宋怀恩,却见他面色迟疑。

遣退了其余官吏,我回到内堂,蹙眉看向宋怀恩。

他低声道:“牟统领正在吴夫人房中。”

我将眉一挑,心中已有不祥之感,只听他说:“吴谦死讯传回之后,吴夫人便自刎了。”

吴夫人的尸首是牟连亲手殓葬的。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走得异常决绝。吴谦的两个妾室哭哭啼啼,只说夫人将蕙心小姐交给她们,自己回了房中,不料竟以老爷平日的佩剑横颈自刎。

一个足不出闺阁的妇人,平生从未碰过刀剑,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追随丈夫而去。

我没有踏进她的灵堂,也没去送她最后一程——她必然是不愿见到我的。昨日离去之前,言犹在耳,我曾对她说,“患难相护之恩,他日必定相报”。

她的患难相护,换来家门惨变。我的报答便是诱叛她引以为傲的亲侄,杀死她的夫君。

“王妃,天都快黑了,您出来吃点东西吧。”玉秀隔了门,在外面低声求恳。

我枯坐在窗下一言不发,望着北边天际发呆,看夜色一点一点围拢。什么人也不愿见,什么话也不想说。我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勇气去看一看牟连,看一看那个叫蕙心的女孩儿。听说吴蕙心哭晕过去多次,悬梁未遂,此时还躺在床上,水米未进。

玉秀还在外面苦苦求我开门。我走到门口,默然立了片刻,将门打开。

“领我去看看吴蕙心。”我淡淡开口,玉秀怔怔看着我脸色,没敢劝阻,立即转身带路。

还未踏进闺房门口,就听见女子的哭泣声,伴着碎瓷裂盏的声音。

一名妇人匆忙迎了出来,素衣着孝,面目清丽,不卑不亢向我行礼,自称妾身曹氏。

我无心多言,径直步入房中,恰见那苍白纤弱的女孩儿将侍女奉上的粥肴摔开。

我接过仆妇手里的粥碗,走到她床前,垂眸凝视她。

周围侍婢跪了一地,蕙心含泪抬头,惊疑不定地望向我,双眼哭得红肿。

“张口。”我舀了一勺粥,喂到她唇边。

她睁大眼睛瞪着我,我冷冷开口:“粥里有毒,是送你上路的。”

蕙心一颤,满目骇然,嘴唇剧烈颤抖。

“你想死,我便成全你。”我将勺子强行送到她唇间。

她不由自主地瑟缩,抖成一团,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你是谁……”

我将碗放下,凝视她双眸,缓缓说道:“我是豫章王妃。”

她双瞳骤然大睁,尖声道:“是你害死我爹娘!”

我不闪不避,任由她扑上来抓住我衣襟,眼前一花,被她一掌掴在颊上。

身后玉秀与曹氏抢上来格挡,我抬手阻住她们,又受了她反手一掌,双颊立时火辣。

蕙心又伸手来掐我颈项,我避开,扣住了她手腕。

我的身量已算单薄,这女孩儿竟比我还消瘦几分,手上力道微弱,被我扣住动弹不得。

“这两掌是我欠你母亲的。”我淡淡开口,“若是你自己想报仇,先活下来再说。”

我放开吴蕙心,起身拂袖而去。

那曹氏一路随我到了庭中,俯身道:“多谢王妃。”

“蕙心不是真心求死,她会好好活下来。”我疲倦地叹息一声,恍然记起玉秀之前提过,吴蕙心由牟连的夫人在照料……我侧首看她,“你是牟夫人?”

曹氏低头称是。

我一时无言相对,沉默片刻道:“牟将军可好?”

“多谢王妃垂顾,外子已赶往营中,协助宋将军署理防务。”曹氏语声低柔,落落大方,不似一般闺阁女子。我颔首道:“辛苦牟将军与夫人了。”

曹氏脸上一红,欲言又止。我觉得蹊跷,回眸细看她。她迟疑片刻,终究开口道:“外子只是戍卫统领,位份卑微,当不起将军的名衔。”

我怔住,讶然道:“牟连的职位怎会如此低微?他不是吴夫人之侄么?”

曹氏有些窘迫,沉默片刻,似鼓起极大勇气开口:“外子不肯依附裙带之便,姑父也惟恐带累了官声……是以外子空怀报国之志,却多年不得升迁。此番姑父投靠叛军,外子也曾力劝。及至王妃入城,终令外子临崖勒马,未致铸成大错。妾身虽愚昧,亦知好马需遇伯乐,良将需投明主。恳请王妃为外子美言,不计门庭之嫌,勿令良将报国无门!”她一气说来,脸颊涨红,向我俯身拜倒,“妾身在此叩谢王妃!”

这一番话虽是出于私心,惟恐牟连受到牵连,身为降将受人轻视,故而为他开脱求情……然而从她口中道出,却是诚挚坦荡,并无半分谄媚之态。看她年纪似与哥哥相仿,心机胆识不输须眉,叫我油然而生敬佩之心,忙亲手将她扶起。

“牟连有贤妻若此,可见他非但是良将,亦是一员福将。”我向她扬眉一笑,不觉起了亲近之心,“王儇年轻识浅,若蒙牟夫人不弃,愿能时时提点于我,共商此间事务。”

曹氏喜出望外,忙又拜倒。

是夜,辗转无眠。

宋怀恩执意要我从行馆迁入刺史府,虽是守卫森严,安全无虞,我却一闭眼就想起吴夫人、想起蕙心,哪里还能安睡。已是夜阑更深,我仍毫无睡意,索性披衣起来,步出庭院。

夜空漆黑,不见一丝月色,只有隐隐火光映得天际微明,依稀可见守夜的士卒在城头巡视走动。我只带了几名值夜的侍女,没有唤起玉秀,她连日惊累不堪,回房便已酣睡了。

信步走到内院门口,却见外院还是灯火通明,仍有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行至偏厅,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厅中几名校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宋怀恩。他换了一身深蓝便袍,在灯下看来,愈显清俊,言止从容坚定,隐有大将之风。

想来当年,萧綦少年之时,也是这般意气飞扬吧。

我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他也未发现,只专注向众将部署兵力防务。我心下欣慰,转身正欲离去,却听身后有人讶然道:“王妃!”

回头见宋怀恩霍然抬头,定定望住我。

“时辰已晚,若非紧急军务,诸位还是早些回府歇息吧。”我步入厅中,向众人温言笑道。

宋怀恩颔首一笑,依言遣散了众人。

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保持着数尺距离,一如既往的恭谨拘束。

“你的伤势如何?”我微笑侧首。

他低头道:“已无大碍,只是皮肉伤,多谢王妃挂虑。”

见他神色越发局促,我不禁失笑:“怀恩,为何与我说话总是如临大敌一般?”

他竟一呆,似被我这句笑语惊住,耳根竟又红了。

见他如此尴尬,我亦不敢再言笑,侧首轻咳了声,正色道:“按眼下情形,你看謇宁王会否抢先渡河?”

宋怀恩神色有些恍惚,愣了片刻才回答道:“今日晖州大乱,烽烟四起,謇宁王素来谨慎多疑,见此情形,势必不敢贸然渡河。然而,属下担心时日拖得越久,越令他起疑。”

我颔首道:“不错,若果真是大军已到,必定不会守城不出。越是按兵不动,越是露出破绽,迟早被他觑出我们的底细。”

“王爷接到信报,假使路途顺利,不出五日应能赶到。”宋怀恩深深蹙眉,“如何拖过这五日,便是关键所在。牟连已依计将豫章王帅旗遍插城头,驻军大营增加炉灶炊烟,日夜巡逻不熄,造出大军入城的假相……即便如此,依属下看来,最多也只能拖到三日。”

我沉默,心下早已有此准备,最坏的可能也莫过于刀兵相向。

“照此说来,三日之后,一场鏖战在所难免了?”我肃然望向他。

宋怀恩毅然点头:“我们至少仍需坚守两日,将謇宁王挡在晖州城外,等待王爷赶来。”

我蹙眉缓缓道:“晖州兵力远远不足,守军素来吃惯了皇粮,惫懒成性,疏于操练,又逢人心浮动之际……若是硬拼起来,我担心能否拖过两日。”

“挡不住也要挡!”宋怀恩抬眸,眼底宛如冰封,“属下已经传令全军,一旦城破,我便纵火焚城,叫全城守军、老弱妇孺皆与叛军同葬!”

我一震,骇然凝望了他,半晌不能言语。

他凛然与我对视,缓缓道:“如此,则破釜沉舟,再无退路,惟有以命相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