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天阙惊变【陷圄】(1)-帝王业(上册)

五月,京中皇上病重,太子监国,皇后与左相共同辅政。

江南謇宁王称皇室凋敝,君权旁落外戚之手,召集诸王共同起兵,率勤王之师北上,讨伐外戚专权。与此同时,豫章王萧綦挥师南下,遵奉皇后懿旨,“清君侧,诛奸佞”,抗御江南叛军,守卫京畿皇城。

謇宁王倾十万兵马北上,江南诸王纷纷起而响应,勤王之师直逼二十万之众。

豫章王内抗叛军,外御突厥,为防外寇乘虚而入,留下镇远将军唐竞与二十五万大军驻守宁朔,亲率麾下十五万铁骑南下。

此去琅玡,路途遥远,我们务必尽早通过晖州,再向东去往琅玡。

晖州是南北要冲之地,扼守鹿岭关下河津渡口。一旦渡过长河,向西南出临梁关,一路再无险阻,直指京师咽喉;而从临梁关往南过础州,再渡沧水,便是江南。

我们渡河之后,还需往东行经三郡,才到东海琅玡。那里偏处东域,青山沃野临海,尚礼知文,自古是刀兵不到的灵秀之地,也是王氏根基所在。

一连急驰数日,日夜兼程地赶路,终于在傍晚抵达永阑关。

此处地界风物越发熟悉,过了永阑关,便是我曾独居三年的晖州。

斜阳西沉时分,我们离城尚有十余里路,已是人倦马乏。车驾在一处野湖边停下,稍作休整,又要加紧赶路,方可在入夜之前赶到晖州。

我恍恍惚惚倚在车上,只觉周身酸痛,索性步下马车,携玉秀往湖边散步。

这些日子赶路辛苦,玉秀又忙于照料我起居,圆润小脸已略见瘦削下去。

我瞧着她面庞,心下越发不忍,便笑道:“等到了晖州城里,总算可以好好歇息一晚。我那行馆里还藏有不少美酒,今晚便可邀了宋将军一同过来饮酒。”

玉秀还是孩子心性,一听有美酒,顿时雀跃:“多谢王妃,奴婢这就传话给宋将军!”

“末将荣幸。”身后的男子声音令我们一惊,回首却见是宋怀恩。

“呀,将军怎么也在这里!”玉秀拍着胸口,颊透红晕,似乎被他突然现身吓得不轻。

这年轻将军一如往日般不苟言笑,按剑立在我身后五步外,欠身道:“此地荒僻,末将奉命保护王妃周全,未敢远离半步。”

我柔声笑道:“宋将军一路辛劳,我感激之至。”

宋怀恩闻言似有片刻局促,却又肃然道:“此地离城不过十余里路,末将认为不宜在此久留,应尽快赶赴城中。”

我转头看向远处席地坐倒休息的士兵,有人还在忙碌于喂马……我乘了车驾尚觉劳累,更何况是他们。我低叹了声:“兵士们实在辛苦,与其多赶这点路,不如让大家再多休息一会儿。”

宋怀恩毫不退让:“我等奉命护送王妃,只求王妃平安送抵琅玡,不敢言苦。”

我哑然失笑,这人实在固执得有趣,便也不再与他争执:“好吧,我们启程。”

此时暮色渐深,湖上起了风,掠过野外高低密林,簌簌有声。

玉秀忙将一件雀翎深绒披风披到我肩头。

宋怀恩一直缄默跟在我们身后,此时却开口道:“夜凉露重,望王妃珍重。”

我蓦然驻足,心中微微一动。

借着暮色中最后一抹光亮,我侧头向他看去,这年轻的将军清瘦挺拔,英气之中不乏温文,一向令我有亲切之感。在宁朔时,曾与他有匆匆数面之缘,这几日忙于赶路,也未仔细瞧过他面目。此时细看之下,只觉他眉目俊朗,竟有似曾相识之感。

尤其令我诧异的,是他方才那句话,竟似在哪里听过。

见我驻足看他,宋怀恩脸色越发紧绷,缄默低头,如临大敌一般。

我扬眉一笑,曼声道:“宋将军很是面善?”

他霍然抬头,目光灼灼直望向我。这眼神从我记忆中一掠而过,仿佛很久以前,也有人这般灼灼凝望过我……

“是你?”我脱口道,“大婚那夜,闯了我洞房的那人,竟是你?”

宋怀恩双颊腾地红了,眼中生出异样光彩,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玉秀莫名所以地望住我们,我不由大笑出声:“原来是你!”

他低下头去,默然片刻,终于红着脸微笑:“正是属下,当日唐突王妃,万望恕罪。”

我一时感慨万端,思绪飘回那个改变我一生的夜晚……洞房门口,那个年轻气盛、目中无人的年轻将领被我劈面呵斥,跪地不敢抬头。那时大约是恨极了萧綦,也不问情由,就迁怒于他的属下。想不到今日重遇故人,又勾起前情旧事。

“当日是我言辞失礼,错怪了将军。”我侧首一笑,再看这沉默严肃的年轻将军,顿觉亲切了许多。他却越发局促了,不敢抬头看我:“王妃言重,属下愧不敢当。”

玉秀突然掩口而笑,这一笑,叫宋怀恩耳根都红透。

倒还是个腼腆的年轻人呢,在军中待得久了,遇上女眷越发不善言辞。

我掩了笑意,正色道:“算来王爷已经领军南下了,不知眼下到了哪里。謇宁王的前锋只怕已提早过了沧水,也不知础州还能坚守多久……”

宋怀恩沉吟道:“王爷举兵南下的消息,已经通告北境六镇。北境远离中原,饱守战乱之苦,这些年仰赖王爷守疆卫国,百姓才得安居。北方六镇对王爷敬若神明,拥戴之心远胜朝廷。此番王爷举兵,各州郡守将无不归附,各地大开城门,备齐粮草恭候大军到来。一旦过了晖州,顺利渡河,以王爷行军之神速,必定能抢在謇宁王之前,抵达临梁关下。”

我微笑颔首:“晖州刺史吴谦是我父亲门生,有他全力襄助,大军渡河应是易如反掌。”

抵达晖州城外已是夜深时分。

宋怀恩已事先遣人通报了晖州刺史。此时虽已入夜,城头却是灯火通明,吴谦率了晖州大小官员,仪仗隆重的出城迎候,一路恭谦备至,将我们迎入城内。

我静静端坐车中,从帘隙里所见,熟悉的风物人情,入目依然亲切。只是此时的我,却不复从前淡泊颓散的心绪,那些踏歌赏青,杏花醇酒的日子,已经褪色。我想起锦儿,不知道她此时身在何处,也不知行馆换作了怎样光景。院中的海棠,可还有人记得照看……

车驾入城,却未进入城中街市,反而径直出官道去了城西,眼前依稀是去驿馆的路。

我略觉诧异,令车驾停下,唤来吴谦询问:“为何不往城中去?”

吴谦忙躬身笑道:“众将士一路辛苦,下官在驿馆设下酒肴,待宋将军与各位将士先行安顿,下官自当亲自护送王妃返回行馆……从城西往行馆,路途也更近些。”

宋怀恩立时蹙眉道:“王妃所在之处,末将务必相随,不敢稍离半步。”

吴谦赔笑道:“将军有所不知,城郊行馆乃王妃旧居,只怕旁人不便叨扰。”

他这话,暗示宋怀恩若随我同往行馆,于礼不合,果然令宋怀恩一僵。

以吴谦素来之谦卑顺从,今日竟一再坚持,甚至出言顶撞我身边之人。

我心下越发诧异,侧眸淡淡看他,不动声色道:“承蒙吴大人盛意,我也正想邀大人与宋将军同往行馆,尝尝窖藏的佳酿。”

“多谢王妃盛情!”吴谦连连欠身,笑得颌下长须颤抖,越发谦恭,“只是这随行侍卫,难免人多喧杂……若是扰了王妃清净,下官怎么向王爷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