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离】(2)-帝王业(上册)

“你在想家。”他握住我的手,目光深深,“很想回到京中,是么?”

我微窒,默然别过头去,心中最不愿碰触的念头被他一语道破,一时有些黯然,只得勉强笑了笑:“反正就要回去了,倒还有些舍不得宁朔。”

他伸手抚过我鬓发,眼底有一丝歉疚:“等战局稍定,我便接你回京,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我怔住,退开一步,定定看他:“你不要我同你一起?”

“这一次不能。”他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函,递到我眼前,“左相的信,你现在可以看了。”

是那封父亲的家书,昨日他不肯给我,要我出游归来再看的。

我一时恍惚,心中有片刻空茫,接过那信函却没有勇气拆开。

当我知道他要南征,没有半分迟疑,也未曾想过战事之凶险,只觉得与他共同进退,是天经地义之事。更何况京城还有我的父母亲族,他们还在謇宁王大军的虎视之下。逢此危难之际,我是王氏的女儿,总要与我的家族生死与共,患难同当,断然没有退缩之地。

“我要回京。”我冷冷抬眸,与萧綦的目光相对,“你休想留我一人在此。”

他望住我,缓缓道:“明日一早,你就启程去琅玡郡。”

“琅玡?”我几疑自己听错。他说琅玡,怎会莫名提及我们王氏故里?

“长公主已经前往琅玡。”萧綦轻按住我肩头,“你应当与她同往。”

母亲竟在此时前往琅玡故里,这突兀的消息令我呆住,隐约想到了什么,却又一片惶然……手中那薄薄一封信函只觉重逾千钧。

拆开熟悉的文锦缄札,一目十行看完,我竟一时拿捏不稳,素笺脱手飘落。

萧綦一语不发,只握住我肩头,默默看我。

父亲只在信里说,母亲身染微恙,宜离京休养,已携徐姑姑远赴琅玡故里。此去路途遥远,她孤身一人,思女心切,盼我能与她相盼。

我掩住脸,心里纷乱如麻,却又似浸过雪水一般清冽明白。

母亲,可怜的母亲,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口上,竟然没人想到过她的处境,连我也几乎忽略了过去。谁会在意一个侯门深闺中的妇人,她的名字都几乎被淡忘,只剩一个长公主的尊号,或者是左相靖国公夫人的身份。

那个被软禁在宫中的软弱天子,不但是皇上,更是她的手足;被她夫家削夺了权势与尊严的皇室,是她引以为傲的家族。她是晋敏长公主,当今圣上惟一的姐姐,她的身上流淌着皇室高贵的血脉。我不相信母亲会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她虽柔弱善良,却不是懦弱之人。

此去琅玡,她必然是被迫的——是父亲强行将她遣走,不愿让她目睹夫家与亲族的反目。

我该说父亲仁厚,还是残忍?

想到父亲说她身染微恙、思女心切,我再隐忍不住满心悲苦,转身伏在萧綦怀中,泪流满面。

我尚且还有他的怀抱,而可怜的母亲,此际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只剩徐姑姑相伴。

萧綦轻轻拍抚我的后背,并不打断我的悲泣,任由我将脸深深埋在他胸前,泪湿了他衣襟。

良久,他柔声叹道:“坚强些,见了你母亲,再不可这般哭泣了。”

我哽噎点头,他托起我的脸,并不若往常那般温柔抚慰,只握住我双肩,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在这里有我做你的倚靠。到了琅玡,你便是他人的倚靠!”

“是,我明白。”我强忍住泪,咬唇抬起头来,“明天我就启程。”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萧綦眼底的冷毅渐渐融化,流露几许无奈,更有深浓眷恋。

昨天他不肯让我拆信,便抛下紧迫军务,微服带我去看塞外牧野,让我度过了在宁朔最快活的一天……其实,那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活难忘的一天。

他是知道,离别便在明日,只不愿让我多一天的伤感而已。

离别,又是离别——子澹远赴皇陵的时候,我以为余下的日子都会失去光彩,甚至不敢亲自去送他。而这一次的离别,我却暗暗对自己说,离别是为了与他重聚,正如他大婚当日的离去,却换来今时的相见恨晚。

红烛高烧,夜已深沉,我却还想和他多说一会儿话,多看一看他。他强行将我抱上床去,迫我安稳睡好。我闭上眼睛,却牵住他衣袖,不肯放手。

“我很快回来。”他宠溺地轻吻我额角,语含无奈,“怀恩还在西厅候着,我打发了他便来陪你。”

我低眸不语,手指轻划着他领口蟠龙纹样,负气道:“没有我这个负累,你求之不得!”

他低笑道:“你这般悍妇,上阵做个前锋也有余,岂能是负累。”

我嗔怒,在他臂上用力一拧,他一把捉住我手指,狠狠吻住我的唇……

趴在枕上,回想他方才气息急促、意乱情迷,几乎不可自拔的模样,我不觉低低笑出声来。他狼狈挣扎了起身,仓促离去之前,在我耳边恼道:“晚些再收拾你!”

我双颊直烫了起来,不由回想起昨晚在木屋的一幕,双颊越发烫若火烧。

辗转枕上,怎么都睡不着。我翻身起来,看到案前绣架上那件未缝完的外袍,不觉叹了口气。自小我就不爱学习女红,那些针线功夫一辈子也轮不到我自己来做,被母亲逼着学来,到底还是粗陋笨拙的。那日也不知怎么就听信了玉秀的馊主意,竟拿了衣料来缝……虽说大半都被玉秀做好了,只剩襟领的纹样要我绣上,可那么繁复的蟠龙纹,也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

我取过那绣了一半的外袍,呆呆看了半晌,重新披了衣服,挑亮灯烛,一针一线开始绣。

更漏声声,不觉四更已过了。

萧綦还未回来,我实在支撑不住困意,伏在枕上,想着稍稍歇息一会儿,再来绣……

朦胧中,似乎谁要拿走我手中外袍,情急之下,我猛然醒转,却是萧綦。

他见我醒来,便夺过那外袍,看也不看就掷开,一脸愠色:“你不好好歇息,又在胡闹什么!”

我呆了呆,见那外袍被扔在地上,还剩着一只龙爪没有绣好,顿时恼了:“捡起来!”

我指着那袍子,怒道:“我绣了整晚的东西,你要敢扔在地上,往后休想我再做给你!”

“做给我的……”萧綦愣住,老老实实躬身捡回来,抖开看了看,竟怔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我被他这呆样子逗笑,随手将一只绣枕掷向他,嗔道:“反正你不要,我也不做了。”

他只是笑,将外袍仔仔细细叠了,放回我枕边,正色道:“不做也罢。我就这么穿出去,叫人都来瞧瞧我家阿妩绣的三足蟠龙。”

我啼笑皆非,扬手要打他,却被他笑着揽倒在枕上……银钩摇曳,素帷散作烟罗。

帘外朝霞映亮了边塞的长空。

晨起,我亲手替萧綦整理好冠戴,他身量太高,我踮起足尖才能帮他束上发冠。他勾住我腰肢,低低笑道:“娶你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孩子……”

我一怔,不觉眼圈有些发热,喟然道:“转眼三年,那时的小女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一次,不会让你等太久。”他将我抱紧,“悬崖边上生死一线,你我也一起过来了,往后祸福生死,我亦与你一起承担……阿妩,我要你记得:当日如是,此生如是!”

四目相对,他的目光仿佛能容纳我一生的喜悲。

我笑着用力点头,说不出话来,竭力忍回泪水,不让自己在离别的一刻哭泣。

当日如是,此生如是——这淡淡的八个字,从此刻进心底,是再也抹不去的了。

萧綦遣亲信副将宋怀恩护送我启程。

我步出府门,没有驻足回头,也没有让萧綦送我。

登上车驾,卫队列道,马蹄得得疾驰,道旁景物飞一般向后逝去。

直到此时,我才回头望去,任泪水潸然滑落。

当日来到宁朔,是身不由己,而今离开的时候,也同样匆忙无奈。

来的时候,我是孑然一身,生死未卜,而今离开的时候,却不再孤单凄惶。

转瞬三年,命运起起落落,兜了偌大的一个圈子,终究还是走到宿命的彼方。

他还在那里,我也还在这里,都不曾走开,也再不会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