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退】(2)-帝王业(上册)

当日行刺事败,徐绶身死,杜盟逃脱,十余名贺兰族刺客被缉捕下狱,落下铁证如山。

萧綦一道奏疏,并举铁证十三条,弹劾温宗慎勾结外寇,谋逆作乱。同时父亲在京中,联同各部大臣一同上奏弹劾,逼迫皇上将温宗慎一党下狱,按律问斩。

右相一党拼死反扑,弹劾王氏外戚专权,反指萧綦拥兵自重,抗旨犯上。

皇上迫于父亲与姑姑的压力,只得舍弃温宗慎,将其下狱候审,令他做了代罪羔羊——温宗慎被定以重罪,革职削爵,举家流徙岭南。原本事情到这一步,皇上已经全盘皆输,向外戚低头。然而不知为何,父亲竟不顾姑姑的劝阻,执意要将温宗慎处斩方可罢休。

父亲最终一意孤行,擅自篡改旨意,直接下令刑部,于三日前处斩温宗慎。

“不会的!”我再听不下去,霍然拂袖而起,触上萧綦霜雪般清冽的目光,却是周身一僵,终究颓然跌坐回椅中。萧綦对我再无隐瞒,他与父亲往来传达的密函,都一一摊开在我眼前,父亲的字迹,是我再熟悉不过的……

即便当日得知父亲与姑姑在暗中筹划了我与萧綦的联姻,我也不过是伤心失望。而此刻,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萧綦口中的左相,与我那气度雍容,卓然若谪仙的父亲联系在一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父亲的跋扈,还是因为别的缘故,那个在我印象中一直懦弱多情的天子,终于被逼入绝境,被我的家族激怒,誓与王氏放手一搏!

在父亲刚刚送到的密函中,那一手挺秀苍劲的行楷小字,写着触目惊心的字句——就在数日之前,皇上下诏废黜太子,改立子澹为储君,封謇宁王为太子少保,令謇宁王即刻北上,至皇陵迎奉储君入京!

江南謇宁王是皇上的堂兄,诸位藩王之中,除萧綦外,便属他手中十五万兵权最重。此时皇上命他入京辅佐子澹,已是旗帜鲜明地向外戚宣战。

父亲与姑姑立刻封闭了宫禁,宣称皇上病重垂危,太子临危受命,代行监国之职。叔父同时调集五万禁军,将京城四面守住。姑姑派出内廷禁卫前往皇陵,将子澹幽禁。

朝中局势势成水火,一触即发。

一旦謇宁王发兵,惟有萧綦挥军南下,方可解京城之围。

父亲的密函,便是向萧綦求援,要他火速备齐粮草,南下屯兵备战。

我缓缓回头望向那巨幅舆图,方才见到图上勾勒的数条红线,尚且不明所以。此刻,却陡然明白过来,那猩红朱笔标注之处,正是萧綦的行军方略——从宁朔出三关,渡长河,直插中原心腹,截断南北要冲,在临梁关兵分三路,阻截东西南三面来犯之敌,将京师牢牢掌控在他的手中,犹如一枚弹丸孤城!

我直直望着那舆图,从指尖,到双手,一寸寸冰凉。

事成定局,这一战已是在所难免。

卷入这场纷争的人,却都是我的至亲。

不知萧綦何时来到我身后,按住我双肩,我这才发觉自己周身都在微微发颤。

他缄默不语,随我一起凝望那巨幅的舆图,良久才淡淡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僵然回应他的发问:“是,哥哥从前很爱绘制水道舆图……”

“王氏儿女的确才识不凡。”他微笑,从身后将我揽住,意态从容,仿佛只在闲话家常,“这些事原本早该让你知晓,只是你伤病未愈,只怕平添了烦恼。”

他说得这样轻松淡定,几乎让我错觉,这不过是一场小麻烦,而不是关乎我亲族存亡、天下纷争的大事。我怔怔看他,不敢相信他此刻面上犹带笑容。

他知不知道,一旦起兵南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生死恶战;他将与我的亲族一同站在命运的边缘,退后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到底为了什么?”我颓然掩住脸,再抑止不住心底的惶惑,失声哽噎。

我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金风细雨的京城,往日诸般美景,至亲至爱的家人……甚至是眼前刚刚重新绽放的天地,都随着这场纷争而坍塌。我和我身边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从此改变。这荒唐可怕的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废储?为什么要打仗?”我喃喃颤声问他。

他陡然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听不出半分笑意。

“为了什么……”他淡淡重复我的问话,唇角微扬,“无非四个字,帝王霸业!”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古多少英雄,竞折腰在这帝王霸业四个字上。

“一朝踏上此路,成王败寇,再无回头。”他竟含笑看我,淡淡说出我此刻心中所想的话。

我凝望萧綦,一时间,心中念头百转千回。他明白我此刻心中所想,如同我也明白他那四个字的寓意。如果一切重来,我是愿做侯门深闺中的柔弱女子,如母亲那般安享荣华一生,抑或依然愿意站在他的身旁?

他静静等待我半晌,目中渐有失落之色。

“左相还有一封家书给你。”他不动声色转身,从案上密匣中取出一封金漆烫封的信函。

这是我到宁朔以来,父亲送到的第一封家书。此前他与萧綦密函往来,竟没有一封家书予我,似乎早已将我这嫁出的女儿遗忘。或许他知道,我会从萧綦这里得知真相,并且不会原谅他。

我接过父亲的信函,淡淡垂眸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萧綦深深看我,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转身行至窗下,负手而立,待我独自拆阅家书。

我望着他孤峭背影,将父亲的家书紧紧捏在手中,不觉已捏皱。

“萧綦……”我轻轻一叹,“庙堂之高,江湖之远,我总要随你一起的。”

萧綦的背影微微一震。

午后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他肩头,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地上,愈显孤绝。

他背向着我,看不到脸上神色,隔了良久才听他低低说了一声:“好。”

我一时讷讷无言,低头盯着信上父亲的字迹发呆。

“阿妩。”他突然唤我。

“嗯。”我曼声应了,忽然一呆,他竟叫了我的乳名。

萧綦突然转过身来,满目笑意地望着我:“你叫阿妩。”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明朗温暖的笑容,仿佛有淡淡光华自他眼底焕发,令我一时看得呆住。

“你怎会……”我想问他怎会知道我的乳名,话一出口,才想起手中信函,上面分明有父亲写下的“吾女阿妩亲启”。我不觉失笑,抬眸迎上他的目光,一时相视而笑。

书房里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墨香,弥散在五月的阳光中,恍惚似回到了柳媚花好的昔日光景。

被他这样看着,我越发有些局促,低头去拆父亲的信。

手腕却突然被他捉住,信也被他劈手夺了去。他将手指按在我唇上,止住我的发问,低低笑道:“回来再看,先随我去一处地方!”

我一时愕然,被他牵了手,不由分说地带出书房。回廊庭院中那么多的侍卫仆从,他也不顾有人在侧,一路紧紧牵着我的手,泰然大步走过,惊得府中仆众纷纷回避。起初我还羞窘,渐渐觉得莫名雀跃,轻巧好奇地跟上他步伐,不知他要将我带到何处。

他的手掌那么大,将我的手完完全全握住。我偷眼看他的侧颜,却被他发现……

“到了。”他笑着一指前方,竟是马厩所在,“快去挑马!”

“挑马?”我错愕莫名,啼笑皆非地挑眉看他,“你难道要带我领兵打仗?”

他大笑起来:“哪来这么多话,叫你挑便挑,选好马再叫下人找一套布衣胡服给你。”

我恍然明白过来,惊喜道:“我们要微服出行?”

他瞪我一眼:“再嚷大声些,全城都知道王妃要出行了。”

忽听一声清越马嘶,那马厩中最抢眼的一匹高大黑马朝我们迎上来,浑身毛色漆亮如墨,四蹄矫健修长,鬃毛猎猎,神骏昂扬。

“那是墨蛟。”萧綦微笑,丢了我的手,径直向他的爱马迎去。

看他待马倒比待人热情,我不觉心头暗恼,忽起顽心,将手指并入唇间,短促地吹响一声唿哨。这是驯马师常用来警戒马群的讯号,幼时我缠着太仆寺最好的牧丞学了很久才学会。厩中马群果然一凛,齐齐向我看过来,连墨蛟也微微侧头看我。

萧綦惊诧地回头,笑道,“你竟会这个!”

我淡淡笑,扬眉看他:“除了舞刀弄剑,行军打仗,你会的,我未必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