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昌平的盲流人员收容站内关押了两天,老庞一直惦记着齐湘,老庞试着与看押的警察商量,想打个电话,换来的却是一个巴掌。他想起了闻一多先生的诗《色彩》来,摸摸嘴里两颗松动的牙齿,没再和警察说什么。老庞甚至想,像他这样的人挨警察的打,天经地义。老庞默默地背诵着《色彩》。
生命是一张没有价值的白纸/自从绿给了我发展/红给了我热情/黄教我以忠义/蓝教我以高洁/粉红赐我以希望/灰白赠我以悲哀/完成这份彩图/黑还要加我以死/从此之后/我便溺爱子我的生命/因为我爱他的色彩
老庞看着手上粘粘的血红,反复地嘟哝着:“红给了我热情/红给了我热情……”再想到秋天昌平的果园里柿子红了,枣儿红了,老庞就不觉得现在的自己该有什么悲哀了。
第三天下午,老庞和收容站里被关押的几千人被带出屋子,赶上了通勤车,120人上一辆车,蹲着,双手抱着脑袋,不准站起来朝窗外看。其实车窗玻璃都用蓝色的布遮着。警察和联防队员依旧在车厢的前后待着,手持枪械。
老庞老老实实地遵守着警察宣布的途中纪律,双手紧紧地抱着脑袋,蹲着。车子在路上颠簸得厉害,老庞觉得奇怪,北京的道不该这么颠的啊,可车就是如此这般地颠,颠得厉害。老庞知道又要被送往山东老家了,老庞只是放心不下齐湘,可也只能惦记着了,还能怎么样呢?上次与看守的警察通融通融,想打个电话给齐湘,挨的那巴掌,至今嘴里的疼痛都没有消失呢。老庞想到齐湘心里就不安,老庞不想去想齐湘。为了让自己轻松一些,老庞就想《地铁一号》中的《汉城之歌》,想着在老庞脑子里依稀可辨的歌词。果真管用,自在通勤车上开始想《汉城之歌》的歌词之后,老庞就反复不断地想:
这不劳而获者的天堂……
通勤车就停在了北京火车站广场上,早就有武装警察四周封锁成一个圈,老庞和被遣送的人就在暂时的封锁之中,走下通勤车,按照警察站成的路线往站台上走……
这半国人居住的地方……
老庞上了绿皮火车的车厢,车厢的窗户上都按上了铁条,车厢里有5个警察,指令老庞坐在车厢的椅子上,双手依旧抱着头,头依旧不能抬起……
就像毒气室哪儿哪儿都是烟……
本来三个人的位置,挤坐了五个人,椅子与椅子之间还蹲着两个人……
江河盛产死鱼地里啥都不爱长……
火车突然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启动了……
可谁都往这儿跑……
一声雄壮高昂的笛鸣,火车离开了北京站,加速前进……
就跟被磁铁吸了一样……
……火车驶出了北京城!
《地铁一号》音乐的节奏,不住地拍打着老庞的周身,老庞微微地摇摆着身子,像是又回到了那天晚上的剧场,自己成了那场音乐剧里的一个角色,渐渐地一个车厢里被清理出北京的外地人都成了音乐剧里的角色,押送被遣送人员的警察也成了音乐剧里的角色,正在从阳光下奔跑进黑夜里的这列火车也是音乐剧里的角色……想着想着,老庞就乐了,老庞再不去想是死是活的齐湘了,老庞就不再去想被煤气罐炸死的夏秋了,老庞就不再去想被车撞死的张桂花了,老庞就不再去想拄着拐杖离开北京的敖古丽都了……老庞觉得自己没有任何一点能耐去想任何一个问题任何一个人了,老庞觉得自己就是缀在枝头上那片没有被严寒和西风卷走的柳叶,早在躲了北京大妈春天捋嫩叶的一劫时,就丢失了生命,因恐惧而丢失了生命。
就是没了生命也得点缀在北京的街头树的枝板上,老庞发着誓。
想着想着,火车就停在了济南站了。
老庞决定不再想的时候,是被押进济南车站后面的“山东省流动人口遣送中转站”。
让老庞高兴的是他不需要中转,山东就是他的老家,并且居然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怪了。
让老庞不高兴的是,这次从遣送站出来,需要每人交800元钱,警察说其中500元是罚款,300元是遣送费。老庞对警察说,以前遣送是不收钱的,为什么这次被遣送还要自己掏钱,要知道买一张从北京到济南的特快列车的卧铺票,也不需要300元。还有罚款,就算我是在北京流浪,违反了什么法律?警察说罚款和收取遣送费是新的规定。警察说这次遣送是多出来的,按照惯例,今年这个时候不该有遣送人员,是因为不可能每年在这个时候北京都承办世界大学生运动会。
姥姥。
老庞生气地告诉警察:“我是作家。”警察连白都没白老庞一眼,让老庞说出一个能给他带来800元钱的朋友或者亲戚的电话号码。老庞坚持说自己是作家。毕竟是在山东的地盘上,警察还是给老乡一点面子。得到了特许,让老庞自己打了电话。老庞在电话里让济南的朋友给他带1000元钱到遣送中转站来。
还有让老庞不高兴的事是老庞拎着没有系皮带的裤子走出遣送中转站时,警察居然只是从装了满满的麻袋里,随便抽出一条皮带让老庞系上,那是一条窄小的女式皮带……
姥姥。
大爷我就是要去北京!这是老庞向警察交清了800元钱后,出现在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随即就是齐湘,就是齐湘的赤裸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