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女人走后,老庞去澡堂里洗了个澡,回到屋里,夏秋就来了。从夏秋的神态上,老庞就猜到夏秋在北京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夏秋对老庞说,前一阶段盗了湖南作家王跃文的《国画》,赚了一大票,盗了余秋雨的几部随笔集子,销路也不错。前前后后,夏秋又分了将近10万元。夏秋说春节是图书销售的旺季,这个时候搞盗版也是大好时机,劝老庞是不是今年过春节就别回山东老家了,留下来和他一起干。夏秋说,只要老庞点个头,他就先给老庞一万元,春节这一票,不管是赚是亏,夏秋保证老庞的收入为3万元。
老庞像是在听着夏秋说话,可脑子里一直想着昨天晚上的那个婊子。
可以嫖娼,但绝不干盗版。这是老庞给自己在北京确立的原则。
夏秋见说服不了老庞,也就不再说了。两人在小饭店里喝了点酒吃了点饭,夏秋说还有急事要办,让老庞过年回山东想想,等来北京时,还是跟着他干盗版算了。夏秋劝老庞别死脑筋,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搞点盗版算什么,至少自己还知道自己是贼,读者也知道盗版的人是贼,怎么说咱们也是个窃钩者,无论暗里还是明处,都是贼。而那些贪官污吏们呢,一个个人摸狗样的。
姥姥。
夏秋骂了声,匆匆地又去忙着干他“窃钩”的勾当去了。
夏秋离开后,老庞给齐湘打了个手机,齐湘说正在开会,过半个小时后她给老庞打过来。老庞躺在床上抽着“中南海”香烟,看着屋子里升腾的烟雾,静静地等待着齐湘的电话。
老庞在想着自己,整整泡在北京一年,写了一部《水上的玫瑰》,至于它会遭遇到什么样的命运,不得而知。似乎还有许多东西想写,但一时也找不出个头绪来,那就只有等待灵感的出现了。心里总有着淡淡的忧伤,又不愿意离开北京。其实在山东也不是不能写小说,当初留在北京的动机,就是想混出个人样来,北京成名,天下皆知。老庞并不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是错误的,直到现在老庞都觉得自己还是该在北京呆着,到后来是不是能在北京成名,老庞所思不多。北京的遭遇,若是不留在这个地方,亲身体验,无从猜测。老庞在北京和外省的一些报刊杂志上,偶尔会看到几篇有关文化人在北京漂流的生活之类的文章,也有直接写外省作家在北京的遭遇,讥笑多于同情,仿佛在北京呆着的外省作家,都是急功近利者。静下心来四周瞧瞧,再想想,确实有许多外省的作家,在北京的目的是为了将来寻找一点资本,老庞前一阵就在书摊上翻到一本小说,文字差劲儿地像狗屎,可上面有几幅照片不得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作者与王蒙”‘作者与余华“”作者与莫言“……一部蹩脚的小说,居然上了6张作者与北京大腕们的合影,老庞与小说的作家相识,也是从鲁迅文学院出来的,同在北京混,那位同学在小说的后记中说明自己的生活是如何地艰难,如今还坚持在人民大学攻读研究生课程。老庞看着那部小说,脸红;还有葛昌的诗集,老庞终于从四川小子那里拿到了葛昌委托四川小子转交的诗集。150页的诗歌集子,老庞从中没有读到一句能称之为诗的句子,可葛昌凭这个集子,换了顶乌纱帽,成了地区文联的主席,国家正处级干部。面对这一系列事情,老庞除了说不出的厌恶之外,没有别的。妓女出卖的肉体,而他们出卖的是灵魂。妓女在出卖中得到的是整个社会的唾弃,包括嫖客们,他们一旦从妓女的身体上下来了,从床上下来了,穿戴整齐之后,便开始厌恶起妓女来了,就像老庞那天晚上,得知妓女在卖给他之前和别的男人刚刚交易结束,就觉得自己受了侮辱。而文化人呢?当他们大肆地奸淫着文化时,还要标榜自己是在继承发展创造了文化,恬不知耻到了何种地步?北京最为流行的就是所谓的名人大腕动不动去批判别人,而批判最初的动机就是丑恶的,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俄罗斯人不骂托尔斯泰,英国人不骂莎士比亚,中国人呢,以骂鲁迅来攫取功名者有之。
不想,不想。
老庞还是想想自己,检点检点自己,是不是被北京的风沙吹晕了。
或许当初的老庞,有过急功近利的念头,现在没有了,甚至可以暂时放弃成为一名作家的念头,在北京漂着,像春季北京漫天飞舞的柳絮……
手机响了,老庞只好中断了思考,接听齐湘的电话。
齐湘让老庞到人大门口等她,说她要带老庞去看小剧场话剧,北京乃至全国最火的前卫导演孟京辉执导的《坏话一条街》。老庞对小剧场话剧略知一二,可从来没有主动去捧过孟京辉的场,还是夏秋刚来北京,挤在老庞双榆树的小床上时,夏秋搞来两张票,那是老庞第一次接触了孟京辉执导的《盗版浮士德》,中途老庞就上了厕所,蹲在大便坑里,没屎拉,可老庞宁愿空蹲着,冒着把痔疮蹲下来的危险,就是不想再回到座位上去。
老庞再没有去看过被北京媒体吹得天花乱坠的话剧。
但老庞不想驳了齐湘的一番美意,老庞在电话里感觉出齐湘对孟京辉话剧的兴趣,那样的亢奋,齐湘只有在床上才会表现出来。
去吧,去吧。
老庞收拾了一下,出了门,缓慢地在路上走着,一上了人大门前的天桥,就被无数外省在北京谋生的男女纠缠着,这些人长年就在人大的天桥上兜售着身份证、暂住证、学生证、毕业正……凡是证件,只要客户需要,没有办不成的。据说贩卖假证件这个行业被河南人垄断了。老庞没有想过需要买一张什么证件。身份证还是在六里桥那儿被警察扣的,老庞再没有去取,连取的念头都没有。住在双榆树,也没办暂住证。房东跟地段派出所的关系好,警察和联防从来没有到院子里来查过租住户的身份证和暂住证。而老庞早已被警察和联防队员逮出经验来了,预先给自己做了个计划,什么日子晚上不能上北京街头,什么时候不能去北京的某些地方,什么时候晚上白天都不能出门,就像老家的风俗,七不出八不归,在北京也是。老庞把那张禁忌出门的表格张贴在墙壁上,每天早晨出门前先查查,若是表格上标明这天出门会遭遇着装的执法人员或便衣,老庞就取消这天的计划,在屋子里睡觉。
一年下来,安然无恙,没再被逮过。
老庞从人大天桥上走过去,觉得今年回山东老家,该去住地派出所重新申请一张身份证了,就说原先那张身份证连同皮夹子,被偷儿摸了。
一下天桥,老庞就看见齐湘的那辆大奔吉普车停在停车道上。
老庞并不急,依旧安步当车地走过去。
“我都等了好一会儿了。”齐湘见老庞过来,推开车门,伸出头朝老庞喊。
“步行不比你有车。”老庞笑着上了大奔。
演出在总政的小剧场,紧挨着西三环,很快就到。
齐湘和老庞先去吃了晚饭,才双双进了剧场,剧场里的灯光大开,剧场里300多个座位坐满了看客,舞台是敞开着的,舞台上还没人,不像老庞山东老家,只要一演戏,台上的乐队早就卖力地吹打着。北京和山东就是不一样,前卫话剧就是和传统戏剧不一样。老庞扫视了一下剧场里的看客,一个个在灯光下都带着一副文化的面孔,连齐湘的面孔今天在老庞的眼睛里也能看出文化色彩来,泛上点红晕。不过老庞觉得齐湘这样的文化面孔在床上是经常出现的,那是充满了性意识的面孔,或者说是在渴望着立即做爱,进行撞击。老庞再看看小剧场里的每个人的脸上所泛滥的色彩,与齐湘没有差别。
老庞坐下来之后,剧场里的灯光就暗了。
老庞把眼前所见到的舞台看成了一张床,看到了一个个赤裸着身子的男女在舞台上尽情演绎着,老庞的手不自觉地就掉在了齐湘的裙子下面,齐湘拍打了一下老庞的手,但没有强烈地阻止,老庞也就继续摸了进去,所有的障碍一一剔除。
就在这时舞台有人出来介绍今晚演出的实验话剧。
不是《坏话一条街》。
是孟京辉最新作品《臭虫》。
《臭虫》《臭虫》《臭虫》……
老庞的手也像只臭虫般地蛰伏于齐湘的大腿根部,再看看齐湘,也成了一只臭虫。老庞惊讶地环视了一遍剧场内,发觉全都成了臭虫。好在舞台上有音乐飘出来,老庞眼前的幻觉才驱散。不过老庞不再对舞台上开始的演出感兴趣了,而是对自己手指正在触摸的齐湘的那个器官感兴趣,确切地说,那个器官,不再是齐湘的器官了,而老庞也不是老庞了。
老庞成了那位从巴黎来的教授,就是被纳博科夫所描绘的教授。
齐湘身上的那个器官,当然地成了洛丽塔的器官。
老庞闭上眼睛,完全沉浸于小说情节的演化之中了。
……我起誓,在她可爱的性感少女的大腿上确有一块黄紫色的淤伤,我用粗大、满是汗毛的手按摩着它,又缓缓地掩住宅——而且正由于她穿着非常敷衍了事的内衣,以至于就好象没有什么阻止我肌肉发达的手指触摸她鼠蹊间那个热乎乎的洞穴——就像你或许会搔弄和抚抱一个咯咯笑的女孩儿——就像那——而且:“噢,根本不怎么样,”她叫道,嗓音里有一个忽然振颤的音符,她蠕动起来,局促不安,把头朝后摆去,半转过身,牙齿咬住她晶光闪烁的下唇。而我呻吟的嘴,法庭的先生们,几乎移到她赤裸的玉颈,当时我压住她的右臀,这是男人或者鬼兽所知道的,最长时间狂喜的最后颤动……
老庞钦佩自己能够大段大段地默诵着《洛丽塔》中的章节,这些都是老庞没到北京来之前,在山东老家,那张孤独的床上经常背诵的,伴随着背诵的是老庞的手淫。许多时候,老庞只要一背诵起这个章节就按捺不住性冲动,能在背诵中完成一次性高潮。可现在的老庞,已经能自如地掌握着自己了,他是用背诵、抚摩和想象,来对抗孟京辉的那些所谓的前卫戏剧。
当然,孟京辉也有被老庞欣赏的地方。
那就是孟京辉语录。
孟京辉说,女人是床上用品。
小剧场话剧的吸引力,远没有身体具体在被触摸中得到的享受更具有吸引力。
齐湘的所有感觉都被老庞的手指转移了,齐湘索性闭上了眼睛,头靠在老庞的肩膀上,享受着老庞的手指从侵略她的肉体开始,一直到精神上的占有。
被侵略是一种幸福。
被压迫也是一种幸福。
舞台上的话剧继续着。
齐湘拉着老庞往外走。
在总政剧场的停车场上,齐湘让老庞把刚才在剧场内的工作继续进行下去。
“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舌尖向上,分三步,从上领往下轻轻落在牙齿上。洛。丽。塔。”
齐湘伏在老庞的肩膀上,嘴唇衔着老庞的耳朵,含糊地背诵着《洛丽塔》第一部开始章节的句子。那轻轻的含糊的背诵,在老庞的感觉里不啻于注射了兴奋剂,又像勇敢的士兵在战场上听到了进攻的号角……老庞终于在战斗中瘫倒了,受伤的勇士无力地伏在齐湘的怀里……
剧场的门开了,看客们议论的声音装点着毫无精彩可言的夜晚。
这个夜晚在这里集中了一群小资产阶级。
老庞和齐湘依旧相拥在一起。
停车场内一辆辆车子启动着,车灯从老庞和齐湘的身上划过去,一个个惊慌地溜走了,停车场上只有一辆大奔吉普车,只有老庞和齐湘。剧场门前的灯光随着一场小资话剧的结束,也熄灭了。黑暗里又恢复了幽静。老庞看看天空,天空依旧灰暗低沉,像“一沟绝望的死水”,老庞拉着齐湘的手,在停车场上旋转着,按照老庞的想法,旋转着。老庞把自己带着齐湘的旋转,称之为生命的舞蹈。
就那么舞蹈着,在北京的黑夜里,在北京灰暗的天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