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八里庄南里 第一节-北京时间

酒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谁也说不好,反正老庞今天中午和晚餐和它有过两次亲密的接触。中午11点20分就开始和几个老乡坐在小饭店里喝。踉跄着离开小饭店时,眼看着天暗了,黑了,赶紧回来,才从郊外的昌平,紧赶慢赶,到了朝阳区的八里庄鲁迅文学院,老庞朦胧醉眼里的时间似乎是20点11分。

路上走了差不多两个半小时,好在老庞带着随身听。

自从离开山东老家,到了北京,老庞只听一盒磁带,肖邦的钢琴曲。

就像肖邦是为离家而又想家的人专门写曲子的,倾听着肖邦的曲子,老庞仿佛依旧行走在家乡的山水之间、在家乡的天空下。

老庞刚来北京那会儿,每次外出,总在学院规定的时间内返回。这也与老庞对北京的地理环境和交通情况不熟悉、加上并不富裕有关。要不,老庞尽管在外面玩,玩晚了站在道旁一招手,出租车羔羊般乖顺地拢过来,说上哪儿就给你送到哪儿;要不,老庞可以游洒地住宾馆,等天明之后再返回八里庄南里。陌生的地理环境、不熟悉的交通状况和干瘪的腰包,促成初到北京的老庞成了一名守纪律的学员,也算环境造就了人之一例吧。

上了二楼,平时喧闹的走廊里,只有灯光疑惑而不习惯地面对着沉寂,老庞也只听到风在窗户上敲着一些没有装订严密的玻璃,嘿,万鸟飞绝,人踪全灭。人都蒸发到什么地方去了?老庞当然也不习惯被寂静吞噬了的时间,站在走廊里两下瞧瞧,并不明亮的灯光悠悠地晃荡着,犹如医院的太平房。对,就是那样的感觉。老庞去过医院的太平房,老庞的叔叔被汽车撞了之后,直接就被送进医院的太平房。

那是什么声音?

老庞的耳朵灵敏地扇了扇。

音乐声。

就像宽阔的水面上印着的一缕从上游漂来了的淡化的血丝。

是音乐声,肯定是音乐声。

老庞耳朵贴在走廊的墙壁上,音乐声绵绵不断地通过建筑物传递过来。这一招是老庞小的时候从电影上学来的,要判断鬼子的坦克汽车摩托车来没来,八路总是趴在地上,耳朵贴着地面,一听一个准。没想到老庞在1999年4月的北京派上了用场。

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

老庞回宿舍拿了毛巾,走到盥洗室里拧开水龙头,嘴凑到水流下面,灌满了,尔后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地漱了三次口,然后一手抄着水,往脸上泼,脸就弄湿了,伸手把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扯下来,擦去脸上的水。

临出宿舍里,老庞没忘了给自己坑坑洼洼的脸上抹点养料,而后一边上楼,一边用双手使劲地搓着脸,要不脸上的洼处肯定会残留着没有抹开的粉。

老庞莫名地兴奋,说不清是因为白天去昌平的中国政法大学和老乡相聚了,还是刚才自己用从八路那里学来的土办法侦察到了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节奏。总之,就是高兴,高兴,高兴。难道我老庞就不能有高兴的时候吗?老庞朝没有灯光的地方投去一瞥,不屑一顾,学着北京人的腔调,嘴里蹦出莫名其妙的一句:你大爷!

三楼。

四楼。

五楼。

教室里灯火正辉煌着呢,平日里排列整齐的桌子椅子,此刻被堆在墙壁四周,500平方米的教室中央腾出一块空地,男男女女随着音乐的节奏,相互地搀着抱着搂着,欢快的脚步沉浸于想入非非之中。许多带把的爷们儿带着一副陌生的面孔,脸上是意淫的笑,左手故意往后拉,右手呢,尽量地拍在女学员的丰腴或者瘦小的臀部上。这些狗日的,算起来都是老庞的学哥,来自五湖四海,在鲁迅文学院窝上一年半载的,就猫在北京不回老家了。在北京磨刀,回老家杀人。平时也不知道学哥们忙些什么,但有一条是准确无疑的,只要鲁迅文学院到了招生办学的季节,学哥们就人模狗样地窜回八里庄南里27号,戴上涂了一层具有文化使者色彩的眼镜,遮住目光里那点勾引新进入北京的外省女性的急切需求,各自心照不宣地溜来了,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问题是偏偏每一届的女学员们几乎甘愿白痴般地被学哥们骗着哄着,去路边小店要一扎燕京牌啤酒,一碟椒盐小黄鱼(一斤能称一百条的那种),一碟酱黄瓜,最多还有一份水煮肉片,要不换上酸菜鱼。一顿下来,女学员们小鸟般地依赖在学哥们的身边,去学哥自己也说不清的旮旯角租住的房间里,躺着谈文学谈北京去了,一直到翌日上午女学员们才迈着浪漫的脚步,带着一副因缺乏睡眠而显得苍白的脸回来。

每届的小鸟都被上一届学哥们的枪给击中了。

男学员们心里窝着愤懑,可又不便发作,还得讨好着女学员,做梦都想与女学员们有一染。老庞从来不把脑筋放在这上面寻思,一方面老庞觉得女学员们是自甘堕落,啊呸!都是些什么鸟?另一方面也算老庞有自知自明,谁让他老庞先天的遗传本身就有缺陷,后天又没能得到改造,歪瓜裂枣,连被女人看上一眼,都是老庞的荣幸。好在文学这玩意儿没有性别,若是文学也有性别的话,不管是男是女,早就把老庞一脚端下五洋捉鳖踹上九天揽月。

学哥们到“鲁院”来怎么寻花探花采花,老庞都不嫉妒,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折吧,即使别人压根就瞧不上的花、不愿意折的花,也容不得被老庞染指,花儿不乐意,宁可在枝杠上枯萎,也不甘心被老庞碰一下,更别说折了。

可今天的老庞一兴奋,肚皮里灌下的酒,一个劲儿地在他的胸腔内瞎起哄、作祟,居然也就真的把老庞这种自轻自卑的人,也怂恿出一股豪气来,端着个架子,摇摆着就走进了教室,走进了舞池,两条手臂张开,仿佛也楼了一位美女似的,左手举到肩,右手置于小腹前,扭腰送胯,洋洋自得。好在这时的气氛里,各自陶醉于自己的心事里面,也不去关注本来就不值得他们关注的老庞。问题是老庞的欲望膨胀了,当华尔兹乐曲终止之后,老庞随着大家一起走到舞池旁边休息,老庞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原本老庞周围一二十个人,正当老庞乐哈哈咧着嘴笑时,周围的人一个个躲避瘟疫般地弃老庞而去,满树上就剩老庞一粒瘪枣。老庞非但没有难过,反而用他浓郁的山东方言,纵情高歌:

老子身上两杆枪

一杆短来一杆长

长枪前方打敌人

短枪后方打姑娘

放肆的声音侵占了整个教室,所有的人在老庞粗野的调子和粗野的意思里发愣。那些外来的学哥,摸不清老庞的底细,以为大凡在这样的场合里敢如此表现的人,一般都是好汉;熟悉老庞的男女学员,却觉得老庞怎么能这样呢?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别以为站在枝头就是喜鹊,你老庞一辈子也就是只乌鸦,即便说你是只益鸟,谁家的门前也容不得你叫唤。似乎老庞偶尔的一次放肆,把一届学员的脸都丢光了。

老庞不管这些,唱完之后,就觉得嗓子发干,最好能对付点儿茶喝,左右瞧瞧,没见有谁把茶杯搁在桌子上,像是谁都知道他老庞的心事一般,都把茶杯握在手里。老庞咂咂嘴,双手撑在桌子上,双脚用力一蹬,屁股就搁在了桌子上。这时音乐响了,发愣的男男女女把老庞扔在一边,携手步入舞池,该搂的搂着,该抱的抱着,该贴的贴着。老庞双腿悬空,随着音乐的节奏晃荡着,沉醉于刚才自己用家乡小调扯出来的那四句词里,得意着呢。

渐渐地,老庞又有了非分的需求,老庞想有个伴,有个舞伴。这是一个危险的欲望,若是老庞贸然出动的话,至少是引起骚乱,若是往坏处发展,今晚一场殴斗在所难免了。好在老庞即使在欲望燃心之时,始终如一地保持着他一贯的自卑,不会去侵犯别人,即使找舞伴,也是用他老庞特有的方式去邀请,并且只要老庞出面邀请,对方绝对不会拒绝。

老庞和他的舞伴一下舞池,原本在舞池里陶醉着的男女们,犹如一阵听到枪声的鸟,纷纷逃离了舞池。

舞池里只有老庞洒脱地和他的舞伴自由地舞着。

老庞怀里抱着一张课桌。

老庞浑然不知舞池里只有他和他的舞伴,即使是男女学员们都鸟散了,乐曲也撤了,只留下灯光孤零零地照耀着老庞和他怀里的那张课桌,老庞依旧跳得如痴如醉。

舞会就这样被老庞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