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国立下了飞机,便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南妮的家。
他万万没想到素负“情感小说”高手盛名的南妮会一口拒绝再写这类小说。这太不可思议了,简直就像这屋里鱼缸的鱼儿不愿呆在水中一样奇怪。
“你还是来了。”她无可奈何地和他握了握手,说:“你看我这儿乱七八糟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
国立环顾四周,发现一切都杂乱无章,连卧室里的被子都没叠,书也扔得东一本西一本的,好像遭了劫似的。他再看南妮的神情郁郁寡欢的一脸倦容,心里愈发不踏实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几个月不见,她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呢?”她不安地想。临来之前,他的老总再三叮嘱一定要把出版合同签了,要不惜一切代价。这套书可是要创品牌的畅销书,所以不可没有南妮的作品。
“南妮姐,这是我们张总托我给您捎来的蓝田玉雕。”他一边说,一边将礼品盒打开,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来。
南妮端详了片刻,见玉雕是取材于《红楼梦》中的黛玉题帕,心里便有点不自在,但仍然说:“请代我谢谢张总。我这可是无功受禄呀。”
“您太客气了。这么多年,可是没少帮我们出版社的忙啊。”
“所以,我才有江郎才尽之感了。”她话中有话地说。
小汪心里急得不行,忙说:“南妮姐的创作才华如日中天,还远远没达到巅峰状态的。”
“国立,你可真会捧人,我现在脑子就有点晕乎乎的了。再说下去,我可就天旋地转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国立尴尬地笑了,说:“我这次是立了军令状的,您无论如何都得帮帮我。”
“书,我还是要写的,只怕不合你们的口味。”她说着拉开抽屉,取出一页稿纸让他看。
小汪一看那几个字,眼睛就直了。天啊,《拒绝爱情》!这个题目和他们拟出的那套丛书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他愣了好半天,不解地问:“您怎么改道了?”
“很简单,创作来源于生活。”
“您失恋了?韩强他……”他怯生生地问。
“想听听我的故事吗?我会让你明白许多东西。”
他心里暗暗叫苦。他清楚这个话题是个陷阱,一旦掉了进去,此行就必然会无功而返的。
“实在对不起啊,我不该这样问的。”
“好啦,我们也别兜圈子了,爱情小说,我是封笔了。没有创作的欲望和激情,你让我怎么下笔?请你回去告诉张总,不是我不想写,而是我不能写。爱情这个字眼太让我伤心了。”
汪国立没想此行会是这样一个结果,真有点进退两难了。两个半小时的航程,两千多公里的路途就换回两个字“不行”,这也太让人扫兴了。
他不死心,便说:“爱情可是永恒的主题,您是不应该放弃的。”
“你错了,不是我放弃了爱情这个永恒的主题,而是这个永恒的主题放弃了我。作为女人,我觉得有三样东西不可相信:男人的承诺,男人的感情,男人的理由。对不起,也许我当着你的面不该这么说。”她情绪有些激动,“我一直认为只有爱的执著才是美,爱一个人就要爱得天长地久。但我的经历让我省悟了:爱情本来就是虚无飘渺的东西,男人谈恋爱是因为无事可做,女人谈恋爱是因为好奇心驱使。结果是,男人烦恼,女人失望。”
“南妮姐,恕我直言,这仅仅是您个人体验。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事情,只不过您没有碰到而已。”
“你碰到了?”
“我也没碰到,不过我相信爱情。相识是缘,婚姻也是缘。您先前的执著没有错。不过,应该执著的时候执著,应该放弃的时候放弃,随缘便是美。”
“没想到你不但是一个很好的编辑,而且还是个很好的说客呢。”南妮脸上现出一丝笑意,站起身说,“好了,咱们先不谈这些,走,我请你出去吃饭。”
汪国立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现在满脑子都在盘算着怎么能说动南妮,从而不辱使命。他说:“好啊,咱们选个优雅的地方,您请客,我买单。”
“你骂我。”南妮不高兴了。
“那就悉听尊便。”他连忙改口。
南妮和小汪又来到圆缘餐厅,服务生将他俩引领到二楼的一张黄曲柳木餐桌旁,先摆上两套餐具,然后用长嘴壶倒茶,水流划出一道弧线,在茶碗里溅起了几簇淡黄色的浪花。浪花平息地浮飘着星星点点的花瓣,扑鼻而至的是清雅的茶香。
“还记得这个地方吗?”南妮微笑着注视着他。
“当然记得了,南妮姐,我们当年就是在这里签的出版合同,那是我们合作的开始,大概距今有三年了吧。”
“那本书叫什么名字来的,我分不清了。”
“您出的书太多了。可我还是记忆犹新,是那本多次再版的爱情小说《女人空间》。
“噢,你看我这记性。”她拍了拍脑门,笑着说,“老了。”
小汪憋不住笑了,说:“您可真幽默啊”
“你说的那本《女人空间》,不管它印了多少册,再了几次版,还是不会有生命力的。前两天,我翻了翻,感到有些情节太虚假,就像一束绢花,艳丽夺目,可缺乏沁心的芳香,真莫不如付之一炬而后快。”
“您的审美标准实在是太高了,我觉得写得还是蛮不错的,尤其是受到都市年轻女性的青睐。否则市场上就不会出现盗版了。”
“过奖了,这书远没有你说的那样好。”她呷了一口茶说:“这就好比品茶,单独品还可能觉得味道不错,可一旦名茶荟萃,这香味可就大不同了。像夏洛蒂.勃朗特的《简爱》,小仲马的《茶花女》都有一种催人泪下的魔力。相比之下,我写的就不是个东西了。”
“那可是爱情的经典啊。”
“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实际上国内许多写爱情题材的作家也远远超过了我,我可以给你提供一个名单,譬如池莉、铁凝、赵玫……”她又巧妙地将话题绕了回来。
“不瞒您说,这些作家都在我们邀请的视野范围之内,而您理应处在这个行列之中的。”
“你们出版社太抬举我了吧。我有何德何能,受到这般器重。你回去跟张总说,我实在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他急得六神无主的样子,说“无论如何您也要给我这个面子,就算我求您了。”
“咱们之间还提什么求不求的,我不是已说过了,我不是不想帮你这个忙,而是没有能力帮你这个忙。现在你就是让我写《女人空间》那类的玩意儿,我也是力不从心了,我不能对不起读者哇。”
菜端上来了。服务员还打开了一瓶张裕红葡萄酒,可小汪望着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居然没了味口。
“吃啊,傻愣着干啥。”她将一只清蒸河蟹放进他的盘子里。
他紧蹙着眉头发呆。南妮提酒,他也不端杯,大有你不应允,他便罢宴的势头。
南妮见状,心又有些软了。细想起来,她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女人空间》就是经他之手编辑的。她那会儿还是个无名之辈。那部书稿辗转了好几个出版社都给退了回来。就在她几乎绝望的时候,小汪给她通了一个电话,告知她小说写得不错,已经向出版社报了选题,估计出书的问题不大。
南妮大喜过望,电话里再三表示感谢。他却不以为然,称这是他份内的事情。他刚刚从复旦大学中文系毕业,也希望能一炮打响。编出一部好书来。所以应当感谢的是作者。
她听了这话心里热乎乎的。
她先前碰到的文学编辑一般都是盛气凌人的样子,似乎作者只有受到他的恩赐才得以出书的。
果然不久,他的书稿三审通过,为了赶上全国图书订货会,他带着出版合同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赶了过来,吃了一路的方便面。
南妮当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他到了这家餐厅美美地吃了一顿。
这部书问世之后,迅速在全国图书市场走红,好评如潮。她也由此声名鹊起。
时值今日,她也没有忘却这桩往事。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一想到这里,便自责起自己来。她将高脚杯斟上酒,递给他说:“我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我最近的情绪实在糟糕透了,还请你见谅。这杯酒你喝了,我们再坐下来谈好吗?”
他的脸色开始多云转晴了,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南妮说:“我想知道你们这套书对作者有什么要求?”
“情况是这样的,这套书的读者主要为16至45岁左右的女性读者,尤以都市少女和白领丽人为主。题材设定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恋情,往往是好莱坞式的浪漫。恋爱中的男人是女人的整个世界,女人是男人的一轮明月。为了爱情,这对男女宁愿舍弃一切,甚至生命。他们经历了爱情的风风雨雨,但却能做到痴心不改,最后,创造出一个唯美的爱情天地。”
南妮没等他讲完,便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这是搞的禾林小说的中国翻版。禾林小说已形成了一个品牌,被世人称之为20世纪的千面爱情。我真怕你们会东施效颦的。她出于文学创作的需要,曾专门研究过禾林小说和禾林公司。
这家由加拿大出版商理查德.邦尼卡斯1949年创立的出版公司,在1964年开始把出版的重点放在浪漫小说上。到了1984年,通过海外兼并、合资、版权交易,禾林小说覆盖了世界一百多个市场,并拥有自己的读者群,在世界上以25种语言文字出版。到了本世纪末,禾林已成功地成为世界浪漫小说最成功的出版商。近来禾林小说开始雄心勃勃地进军中国大陆图书市场。至于能否站得住脚,赢得中国的女性读者就另当别论了。
任国立说:“我们这套丛书的策划是借鉴了禾林小说的成功经验,但也具有我们自己的特色,譬如,我们这次邀请的全部是女性作家。她们也许对揣磨当今女性细腻的内心世界更接近真实。”
南妮和国立边吃边聊,不知不觉又将话题引到了签约的事上。
他们最后确定书名为《享受爱情》。
国立从文件包里取出出版合同书,递过来请南妮过目。南妮看过之后,犹豫片刻说:“我这个人是AB血型,很重友情的,如果换了一个编辑,我是不会签字的。不过,我可有言在先,这本书等于是命题作文,我能不能写好,还是个未知数。目前,我的情感和这本书的内容还是格格不入的,很有可能是个败笔。你告诉张总,期望值不可过高,砸了出版社的牌子。我可概不负责。”
汪国立此时最迫切的愿望就是看到南妮的亲笔签字。至于书稿的成败远不是他现在所能考虑的。他见到南妮在两份出版合同上签了大名,顿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连忙倒了两杯酒,笑逐颜开地说:“我提议为我们再度合作的愉快和成功干杯。”
“但愿如此。”她将杯子端起,有几分不情愿地说。
随着一声清脆的碰杯声,南妮将红酒倒入口中,隐隐觉出酒中有几分苦涩。
南妮有些醉了。她似乎从来也没喝过这么多酒。她出来时,差点忘了将她那份合同书带上,在迈餐厅的台阶时,又差点绊倒在地,幸亏国立拉了一把。
“我是不是喝得太多了。你这么远飞过来,真的让我挺感动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这次豁出去了,就是写砸了,我也认了。”
“南妮姐,您真是我的亲大姐。”汪国立感激地说。
说话间,迎面一辆奥迪A6停在了餐厅前。从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人挽着手,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南妮不禁愣住了。她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场合碰到了韩强和刘莎莎,心里感到特别扭。
与此同时,他俩也看到了南妮,那种尴尬就可想而知了。尤其刘莎莎一改往日谈笑风生的记者风度,涨红了脸说:“南妮,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你还好吧。”
南妮没好气地说:“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吗?用不用给我介绍介绍这位先生啊。”
汪国立给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曾经见过韩强,还在一块喝过酒,称兄道弟的,好不亲热。没想到再次相遇会是这样一个结局。他恍然明白南妮刚才为何对男人、对爱情那样耿耿于怀了。
韩强急于打破这个窘迫的僵局,便出来打圆场:“南妮,前几天莎莎还说要看看你呢。真巧今天碰上了,小汪又是老朋友了,咱们是不是一起坐坐。”
南妮冷冷一笑,说:“对不起,我没那个雅兴。”
言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汪国立见韩强以异样的目光看着他,生怕引起他的误解,便说:“我这次来是和南妮姐签出版合同的,没想到你们会闹到这份上,我很遗憾。”
“唉,一言难尽啊。不说了。”韩强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伤感地说,“快走吧,她在那边等你呢。”
汪国立又寒暄了几句,便匆忙向南妮走去。
“这种时候让南妮创作爱情小说,也真够难为她的了。”他有些不安地想。
“国立,我又有些反悔了,真不该跟你签那部书稿的合同。”她边走边神情郁郁地说,“了解我的人,如果听说我又在写《享受爱情》,岂不笑掉大牙。我的的确确是个爱情的失败者。那个女人曾是我最好的一个朋友。韩强还是我介绍给她才认识的。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背叛我。你说说看,这个世界上我还能相信谁呢!”
“南妮姐,您不要激动。天底下有的是好男人,何必去生那个气。我敢打赌,日后,他会后悔的。”任国立见她泪眼汪汪的样子,心里也不太好受。
“你也不用拿这话安慰我,我的心已经死了,以后,我也不会再侈谈什么恋爱了。我要做个独身女人。”
“你的话说得有点绝对了,像你这样优秀的女人是不会没有追求者的。其实,我一直也对你挺崇拜的,总有那么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真的。”他是红着脸说这番话的,而且把一贯用的‘您’字换成了‘你’字。话一出口,他又很后悔,怀疑自己是不是喝多了,怎么会产生这种非份之想呢?
南妮仿佛不认识似地看了他好半天,然后,爽然笑了起来:“你这个傻弟弟,说什么胡话呢。咱们之间有着纯真的友情,这已经足够了。在爱因斯坦眼里,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有几个头脑和心地都很正直的朋友;在培根的眼里,缺乏真正的朋友是最纯粹最可怜的孤独,没有友情则这个世界不过是一片荒野。所以,我这今后的岁月就要伴着友情度过了,你就是我这条友情河流的一脉了。我会非常珍视这种情谊的。”
汪国立有些难为情地说:“真对不起,我失言了。”
“其实,你没有任何过错。每个人都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只不过,我并不适合你。你完全可以找到一个非常完美的女孩子。”
汪国立默默无语。他对南妮是动了真情的。他一直暗恋着她。尽管他比南妮要小两岁,但他认为年龄不是爱情的障碍。先前,他碍于韩强,才羞于开口。韩强的移情别恋为他创造了机会。但是,这次他是彻底失望了。他发现南妮的心目中,他只是个知心的小弟弟。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南妮姐,今天下午五点钟还有一个航班,我想飞回去,咱们是不是就从这儿分手?”
“开什么玩笑。”她一把扯过他手中的文件包,不容置疑地说,“今天你不许走。”
她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将他推了上去。然后她坐到了司机的旁边说:“去白云区世纪花园7号公寓。”
“南妮姐,我怎么有种遭绑架的感觉呢。”他说。
“别费话,你今天要走,咱们就撕毁合同。”她回过头,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