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华君原名李华。
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季,正是中午骄阳似火的时候,李华在自留地里除草。六月的天气,潮湿闷热,空旷的四野里无一行人,四月一片寂静。
他是一个弃儿,收养他的是个暴力家庭,养母李玉萍是个彪妇,喜欢打人;养父生性懦弱,胆小怕事,对养母一向唯唯诺诺;。
李华的养母李玉萍出生在清水墟,她祖上有人做过这个墟的主事。后来,李玉萍的祖父在墟里经营药材生意,直到她父亲,在墟上都是敌一数二的人物,人们都称她爹为六爷!
在解放前,他们家境一直不错,甚至可以说很殷实。1952年士地改革,接着又清理阶级队伍,李氏一门因成分不好,被墟里的工作组遣送到沙坝村落户。自那以后,李玉萍的父亲患肝病而死,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个人。
王萍在李家的见房亲属中虽是女孩,但因她父亲是李门的长子,又称霸过清水墟,所以她在一门李姓中说一不二。又因为李王萍承袭了她父亲的秉性——凶暴专横,硬是在李家几房长辈中强出三分。
落户沙坝村后李玉萍很少出门,她每大在家生闷气,更想有朝一日再恢复以往那种对下人指手划脚的生活。
1953年李玉萍的父亲李丙章肝硬化一蹶不振,卧床八个月,终因久治不愈而去世。李玉萍气恨地用刀劈了三棵树,砍了自家的一块门板。到头来,她还是在父亲下葬后大病了一场。
父亲死后李玉萍如同换了一个人。
她动不动就暴跳如雷,摔东西,砸家具。她那双大牛眼,跳跃疯狂的五官,宽大突起的胸脯,叫人不觉想起一头不驯的牦牛——母牦牛。
时世难料。
沙坝村的村西北角的山旮旯里住着一位老成的青年人郭喜堂。他国家境贫寒,快三十岁了还未娶妻。谁知,那天他到队里修农具,半路上与一位身材奇大,长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的女子相遇,他身上便着了火似的按捺不住那种说不清的情欲,但他马上告成自己:别发疯!这个女人个头儿有你两个那么大。
出人意料的是,李玉萍给郭喜堂捎信要见他。
郭喜堂吓了一大跳,他问来人:“二瓜,她干吗要见我?”二瓜用手搔了搔头皮,两只眼瞪着自己的脚指头豆说:“我哪知道,她又不告诉我。”接着他抬起头来咧嘴一笑:“不过,你要当心,那女的可凶了。”
由于李玉萍传唤了郭喜堂,使他不得不面对面与她接触。
他觉得她太凶了,这个女人总是对他指手划脚,全然不把他的意思放在眼里。可有一点,郭喜堂也摸不清出于什么原因,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对这个女人的情欲。无论白天黑夜,她那一对奇大无比的乳房就像两束跳跃的火焰烧得郭喜堂难受。他真不知占有这个女人是快乐还是罪恶,反正她眼中的那股邪火烧得他坐立不安。她的整个肉体像一座火山一样压在他心头。
郭喜堂千思万想了几天几夜,当他鼓起勇气向她表明自己的态度时,李玉萍却庄严宣布:“喜堂,我要同你结婚。”
郭喜堂做梦也没有想到过要和这个女人结婚。他和她在一起时,心情并不愉快。只不过总有一种爬到这个女人身上使劲将她压挤的冲动罢了,说实在的他惧怕李玉萍,当然,这样的婚姻也就谈不上喜悦。
李玉萍在清水墟长大,脑袋里装满了墟里那些勾三搭四狗男女的风流韵事。她做梦都想找个小白脸,可事与愿违,她梦中的一切都没发生,而发生的却是在她十五岁那年,墟里来了个北方的游民。他长得身高体壮,威风凛凛,就如同~阵风似的,他就把她搞上了手,并且叫她尝到了遭强暴与性欲的快乐。从此,她便一发而不可收。随着岁月的推移,李玉萍一家被遣送到沙坝村。在这个小村庄里,她就如同井底之蛙,只看见巴掌大的大。她的情欲膨胀得无处发泄时,上天叫她发现了郭喜堂。当时她就想:虽然只是个小黄脸,可也只能凑合了。
一旦李玉萍下了决心,郭喜堂就插翅也难逃了。一切照她的意见就绪后,两人就在郭喜堂父母给他留下的三间草泥房中结了婚。
“我可是个处女。”
李玉萍在结婚当天夜里这样说。
郭喜堂这时两眼喷火似的盯着李玉萍那对如驼峰一样的乳房。如果说他没听见李玉萍在说什么,倒也不是,可他压根就没有想过她是不是处女。他觉得自己同眼前这个女人的比例,也叫他试不出到底是什么?然而他从第一天看见她起,就迷上了她身上那对奇大的乳房。转眼之间已成为这对奶子的主人,可以在那上面为所欲为,郭喜堂浑身上下都被野火点燃了。
李玉萍在笑。她已经告别了处女十年了,可她一见到郭喜堂,便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征服欲。说自己是处女,那完全是一种挑逗,她知道农村人很在乎这个。不过郭喜堂已经是她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郭喜堂发现自己的新娘在笑。可他又感到她眼里并无笑意。他将脸凑近那一对奶子,“天哪!它们就像两座真正的驼峰。”
突然,他怪叫一声,狠命地撕开她的衣服。他日思夜想的那两个奶子并不像梦中见到的又肥又白,却是黑黄而肥大颤颤悠悠地展现在他面前。
郭喜堂想——如果有地狱,这两个东西便是地狱。
他从天昏地暗的欲火中体验到了他早些时求之不得的快乐。整个新婚之夜,他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完全踩在性欲的浪尖上。
“小黄脸,”郭喜堂的新娘对他说:“你以为我看中了你的什么呢?别傻啦,我相信我能够把你这个人攥在手心里。”
郭喜堂在婚后真的发现自己被这个庞大的女人攥得流了尿。这桩婚姻对他来说,无一丝幸福可言。结婚那一晚,当他看见和自己绞在一起的女人披头散发,长着两颗如同李子那么大的奶头时,他便昏天黑地地同她干了起来。至于她是不是处女,他根本不知道。只知道自己这下真完了,和女巫交配的滋味总绕在他心头,叫他觉得罪不可恕。
日月如梭。
他们婚后五年无子。又赶上连年灾难不断,李玉萍的母亲抱病而终,他们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李玉萍本是李氏门中的娇女,横着竖着都有脾气。到了1960年,她几乎每天都朝郭喜堂吼:“你他妈的真不中用,连个臭虫都弄不出来。”
这话本该是郭喜堂说的,可从李玉萍嘴里骂出来,到叫人真觉得是那么回事。因为婚后李玉萍越发的身强体壮,一开口那骇人的嗓门震天动地。相反他郭喜堂却越来越矮,越来越瘦,越来越干巴,人们见了他都觉得不中用的一定是他。
他真的不中用吗?
只有李玉萍心中明镜似的。
她对自己起初满有信心。她以为像她这般身段,养出的儿了必定是小牛犊似的宝贝。谁想一晃两年过去了,自己的肚子只见长肉不见养子。她急了,凭她的志气,她还要为李家添后呢,就这么着,她动了歪。心思,你郭喜堂不行我找行的去。此念一生便一发不可收。她先是勾引沙坝村后的一个已婚男人,但干了几个月不见效。怎么办呢?人家可是有一群儿女的,怎么到自己这就不行了呢?她又去清水墟会当年的相好。就这样,明的暗的她干了三年,和她搞的男人她都记不清了,甜头是尝到了,可她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至此她才痛定思痛,回首当年与那个外地的无业游民勾搭,并叫他把她拉到墟外的一间破房子中和七个野男人轮流干的那段往事。她记得当时那个满脸疮疤胡茬一笑满嘴板牙的男人拍着她的屁股说:“说起来你还真是只少见的母老虎,把我们八条汉子累得够呛。不过,我们也不是白吃饭的,你今后就别想再生出点什么啦!”
当年她对无业游民的话并不以为然,而今看来,还真叫他说中了。
也是无意——1960年雨季刚过,郭喜堂去墟里买农具,回来的路上正愁老婆昨夜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的那件事,谁想一阵小孩的哭声打断了他的苦恼情绪,使他不能不朝哭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这一望改变了一个弃儿的人生轨迹。
郭喜堂寻声望见的是个小包裹。
他走过去仔细一看,有个婴儿被裹在一块白绒绒的被子中,脸被啼哭憋得通红。郭喜堂伸手轻轻一触地的身体,那婴儿马上就不哭了,小小的头不住地动着,仿佛在寻找那个刚才触摸过他的人。
他弯下腰去……
郭喜堂从墟里回来的道上捡了个男孩,这可乐坏了李玉萍。
她除了真想要个孩子外,还对自己不能生育的这一事实觉得有愧。“天意!天意呀!”她双手合十拜了拜。
她扯着嗓门笑。“哎哟!”李玉萍一手抱住孩子,一手拉住丈夫,‘你瞧呀,这孩子的脸皮怎么皱巴巴的,小腿也太细了。“她一边说一边拎起了孩子一条小腿。
“哟!”郭喜堂忙把孩子从李玉萍怀中抱过来,生怕她一下子把这么丁点的孩子吞掉,“我会把他养胖的。”他说。
“你这个人。”李玉萍捅了他一下,“怕我吃了他不成?”她说着去抢那个孩子,然而,叫她吓一跳的是,这孩子猛然大声啼哭起来,声音大得难以想象。
“哇!”
这个刚捡来的孩子是他们夫妇看到的孩子中最可爱的一个。他头发的颜色真难以形容,既不是黑色,又不是棕色,是介于两得之间的深褐色。望着屋顶的那一对眼睛是灰色的,闪着柔和、纯洁的光,好像两颗晶莹的宝石。
“噢!奇怪了。”李玉萍笑得直喘气。“你看他的眼睛怎么那么特别呢?”她喘过气来又说:“嗨,喜堂,就叫他姓李吧!”
“啊!这孩子该姓郭呀!”
“如果你认为孩子是你检的就该姓郭,我可不答应。”她说这话时变了脸,“你以为我在这个家中没份呀!”
“我不是这个意思。”郭喜堂一跺脚恼恨地说。
“事实上,他只有姓李,我才能收养他。”
“你的心多好。”他讽刺她。
“我们一直没有孩子,这也许是我们共同的不是。我知道在沙坝村如果不能生育就得不到人尊重,农村的媳妇必须能养下一大群又脏又闹的孩子才成。所以我想要他,叫他姓李。”
“但你嫁给了我呀!”郭喜堂大大地不平。
“可你没有什么可炫耀的呀!”她抢白他,“我的祖先曾做过清水墟的主事,我们的家在清水墟是有名望的人家。如果叫这孩子姓李,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郭喜堂苦笑了两声,“这就是你改造不好的原因。”
李玉萍白了他一眼,她有她自己的打算。在那天夜里,她郑重其事地嘱附郭喜堂:“我不许有人提到咱们的孩子是捡来的。
听见了吗?他从今天起就叫李华,你记好了。“
李玉萍并不像她自己说的和想的那样,真能把李华当作李氏的后代那样抚养。她本是个好逸恶劳、好吃懒做的女人。自从有了小李华,她只勤快了不到十天,就一把将孩子推给了老公。“去!去!去!还是你夜里带吧。小孩子死哭烂闹,真是烦死人了!”
李华的多数时间是一个人呆着。他自己学会了爬,学会了走路说话,他的灰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这世界。
五岁以后,李华开始喜欢爬树。他认为沙坝村的青树是奇异的,样子挺拔又不易攀爬的大树是那么吸引他。可他没有多少时间爬树也没有值得他留恋的童年的日子,他生活得不快乐。
李华很惧怕养母,他清楚在这个家里是养母说了算。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养母是所有凶神的化身。随着岁月的流失,他体会到了养母对他越来越不掩饰的轻蔑。她把对生活的所有不满失望都发泄在小李华身。上,使他苦不堪言。
“死鬼!”
她总是这样嚎叫。
“这孩子策手笨脚,一点不中用。”
“他才六岁,还小嘛。”养父说。
“见你的活鬼吧。”李玉萍火冒三丈踢翻了一个水壶,里面的水正溅在呆呆站在那里挨骂的李华身上,“你这没用的东西,看见水泼出来都不知道躲,真他妈的野种。”
她突然怔住了。
院中正蹲下身子晒菜干的郭喜堂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她,李玉萍条件反射地用手捂住了嘴。
她说李华是野种。
那双纯洁柔和的灰眼睛蒙上了夕阳的火红色。
三月初的一天下午,天气很热,李华和养父子活干得很畅快,整理好了一大片地。正当郭喜堂父子坐在地头喝水时,李华伸展了一下自己累酸了的腿,不想把家里的茶壶打翻,当时就碎了。
李玉萍这时已站在门口,双手又腰看着他们父子。这一天她就是气不顺。上午到后村粮场去找二狗他爹,狗他娘正在那里陪着老公晒稻谷,两口子亲亲热热地搭帮于得正欢。她一气之下就奔到村西去找部喜堂的远房兄弟——郭旺——那小子体壮如牛,和她前后混了无数次了,她觉得和他干完后能高兴好几大。可等她跑到村西的茅草屋一看,里外没人。她在那儿等了少半天也没见人影,就气哼哼地回来了。她此时如同炮仗一样一点就着。
也就在这时,李华把茶壶打碎了。这茶壶是她从清水墟带来的很少用品中的一个。她看不起沙坝村人用的那些破壶烂碗。可如今李华把她的金边茶壶砸了,这好比把她同清水墟的联系撕断了一样。
“啊……!啊……!”
只见她双眼眨巴着愣了一会儿,后来她突然地跳起来猛地向放农具的小草棚奔去。郭喜堂和李华都莫名其妙她干什么,但很快就有了结果。
李玉萍提着一条皮鞭跑了出来。看她的眼睛就知道她已迷失了本性。她睁着大牛眼,口吐白沫,将每一次的不痛快都集中在鞭子上,向李华扑过去。
李华伏在地上的呻吟声和郭喜堂的制止声就如同毒汁一样注入她的血液,这反而更激起了她的狂怒和暴虐。她是多么喜欢痛痛快快地教训人呀!小时候,她常看见爹这样教训那些还不上钱的人。自从到了沙坝村,她一直克制忍耐,她知道鞭打是她惟一消除愤怒和痛苦的办法。当她挥出~鞭时,回荡在她身边的惨叫声令她兴奋,她找到了发泄她那郁闷的办法。
李华的眼睛肿了,后背大腿被打烂了,嘴唇处渗出了鲜血。
他在养母的暴刑下呕吐不止,但是他没有求饶。
郭喜堂身上也挨了几鞭子,可他还是把李华拖起来抱在怀中,帮他拭去了额头上的血迹。
“你是喝点水,还是上床躺一会儿?”他问李华。
“我不……!”
李华啐出一口血,“我不……”他两眼喷着凶恶的火焰。
郭喜堂此时在心中埋怨自己:我带给这孩子的是一个太痛苦的人生。
李玉萍度过了一个苦恼的上午。在她从李华的身上发泄完了之后,下午她便赶到清水墟去见她的旧情人。
当她满怀希望赶到从前同郑二锅子幽会的那间小房子前时,她无意中发现,门前多了双女式花边拖鞋。
“妈的!”她一气之下将门推开,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对缠睡在一起的狗男女。她感到新穿的花布衣服领子擦痛了她的皮肤,这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真他妈的多余。
她觉自己像个傻瓜。
虽然她和郑二锅子好了好多年,他们两个可说是同一类人,所以她轻易不惹他。
记得郑二锅子头一次勾引她时,他把她领到一个又脏又破的小工具房里,一进来他就叫她将衣服都脱掉,然后他脱掉裤子,没完没了他干起来。那一个月她都乐不可支。
如今,她意识到郑二锅子是个不管不顾之徒,倘若她现在揭了他们的被子,撕了脸,那郑二锅子会教训得她屁滚尿流,永远不再理她。他可不愁没有女人,而她却舍不得把他真正送给别人。
她退了出来。
当怀着这种心请走进自家门后,发现中午滴水未进的李华正蹲在灶边啃一块猪骨头时,她又眨了眨眼睛,翻了脸。
“好你个野种,”她扑了过去。“叫你偷吃。”
李华的眼还肿着,惊惧地看见养母似凶抑恶煞般的扑了过本。他吓坏了。他毕竟只有七八岁,还是个孩子。
“你吃呀!”
李玉萍从地上捡起一段木头,涌到李华嘴里乱捣,直捣得血流不止才住手。
“你吃呀!吃呀!”
李华痛昏了过去。
李玉萍拎来一桶清水泼到他身上把他泼醒,“我以后再看见你偷吃东西,我就会像赵野狗一样把你赶出我家门。”
李华面色苍白,就像全身的血液被抽干了一样。这是一个人能受到的最大侮辱,而这个给他侮辱的人又是他的养母,他不能反击。
仇恨在他心中滋长。
我是个弃儿——李华想。
养母再不想回避这个事实。她常挂在嘴边的就是:你这个没人要的野种。
到了李华九岁,有一天他鼓足勇气说:“我要上学。”说完看定了养母。
“是吗?”养母先是一愣,而后扔掉手中的鸡骨头咧着嘴答:“我可没有那份本事供你上学。”
“我要上学。”
养母狠狠地抽了李华一个大嘴巴。
到了李华十二岁,他已成了一个十足的野孩子。整个沙坝村和临近三四个村出了名的捣蛋鬼就是他。他除了念半天书外,就是在自家地头干活。但他绝对抽得出时间来在村里捣乱,给别人出难题。他挨惯了养母的鞭子,所以同小伙伴们干起架来特别英勇,十几岁孩子的拳头哪一个都敌不过他,尽管他成天破衣烂衫又没鞋穿,食不果腹,一对小拳头却特别有力。
渐渐的,李华除了打架干活又多了样东西在他身上作怪——幻想——他曾在深夜抽啼着暗自盼望生身父母能把他从这里接走。但是他的愿望在日复一日的折磨后仍未实现。
当一个幻想破灭之后又一个幻想诞生了——每天清晨,都是离沙坝村不远的繁华都市传来的崩山声将他从睡梦中惊醒,他知道,奇迹又在那里产生了。由于这个幻想,他越来越爱爬家门前的大青树,从上面向远方眺望,想象着外面世界的博大壮观。
这天一早,李华从睡梦中惊醒后到大青树下,拼着力爬到顶端,坐在那儿听从香江那边传来的崩山声,他又一次被这种神奇的力量震撼了。他也想和那里的人一样,不断地创造出新成果。
他正想着,只觉得由于饥饿带来的景眩控制了他,整个身子一下失去平衡,人直挺挺地从半空中落下……
他眼前蒙上了一团血雾。
李华被养母用清水泼醒时,困难地睁开血水模糊的眼,首先育到养母涨的猪肝一样的脸。她破口大骂:“野种,你疯啦!上那么高不怕摔死我还怕为你收尸呢!”
李华觉得头疼得厉害,他恨恨地闭上了眼。养母这时从门门抓了两把土撒到他的伤口处,说:“这你就痛快了,下回再摔就索性摔死。”
有个村里人从这里走过说:“这孩子一脸是血,摔得不轻呀。”
“这点小伤算不了什么,大不了喝两口酒。”李玉萍气哼哼地说。
突然,后面一只手扶住了他,并在他耳边低语:“别动,我扶你起来。”
李华困难地一转头,见是养父抱着他。养父那被晒黑的脸上显出焦虑和关怀,惟有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了一堆。
郭喜堂一早下了地,这是半截回家换镐头,才发现李华摔伤了。他看见了李玉萍的一举一动,但也只能苦笑。此时他俯在李华身边对他说:“听我说,孩子,我现在带你看赤脚医生去,叫他给你上点药。”
“阿……爹!”
“我背你去。”
郭喜堂把李华背在后背上,那股劲头之大,叫李玉萍恨得咬牙,可她什么办法也没有,只有听之任之。
赤脚医生的名字叫许国强,李华常常看见他,可从来没跟他说过话。养父背他来到大队办公室后的赤脚医生服务站——一间小房子前。这是村赤脚医生为人看病的地方,他们进门时屋里没有人,郭喜堂只得抱着儿子在长条凳子上坐下,喘着粗气等着赤脚医生到来。
临窗望去,早晨的太阳已把一排排摆在泥墙外的推土车架上金光。上工的村民们手拿着农具,三一群五一伙地向大田走去。
李华在养父怀中不住担心,他觉得平时村里人都知道他是个捣蛋鬼,想必这位赤脚医生也耳有所闻,他不定把自己当成什么人呢。所以许国强从外边进来,到墙角的洗脸盆中洗手时,他就小心地打量对方在心里告戒自己:千万别出声。
看上去许国强只有二十岁。他黄头发,面孔煞白,极其和善,关心的眼睛闪着光亮,样子根斯文,特别是他模李华头时的格外小心,叫他心里感动。
“小弟弟,你的伤口是摔的吗?”他和气地问。
“许医生。”郭喜堂一脸苦相站起来歉意地一笑,“李华是从我们家门口树上摔下来跌伤的。实在是麻烦你了。”
李华感到伤口一阵剧痛。
许国强笑了,他觉察到李华父子的不安情绪,就安慰地抚摸着李华头发,真诚地凝视着他,对他说:“别担心,我会给你打一针破伤风针,再把你的伤口缝上。如果你听话,按时换药服药,就会好得很快,一点伤痕也留不下来,懂吗?”
李华点点头。
“那好。我先给你消毒。你呢?想想邱少云叔叔是怎么为了祖国,忍受烈火烧他的全身……”
一下子,李华觉得好过多了,他充满敬意地望着许国强。他从生下来到现在,还是头一次这么信任一个人。
他觉得生活有了希望。
1972年4月,郭喜堂不知什么原故,半夜咳喘个不停,一星期下来,他人瘦下去不少。4月的天气已经很热,太阳像火烤一样令人烦躁不安。郭喜堂只要一口气上不去,浑身就大汗淋漓,虚弱得像个死人。
“去,给你爹倒碗水。”
李华还没倒完,养母又说:“去!给你爹捶捶背。”她吩咐完就自己找相好寻乐去了。
郭喜堂的咳喘越来越厉害,已经评始咳血了……
李玉萍对郭喜堂能否恢复健康并不关心,到后来,连最初的那点同情心也荡然无存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下地干活,只是变本加厉地在家胡来,闹得李华父子没有一天安生。
整整两个月过去了,李玉萍以她的方式密切地注视着郭喜堂的病情的发展。但她从不说给丈夫治病买药吃之类的话,好像她既不喜也不忧。李华不知她心内到底想什么,不过他到底还是能洞悉到养母对骨肉亲情的冷酷。
一天晚上,李玉萍不知到什么地方鬼混去了,李华便请许国强来到他家,给养父看病。起先,郭喜堂眼里流露出渴望的目光,不一会儿,这种日光就变得淡漠了,他知道自己不行了。
许国强借着灯光看着郭喜堂这个人,若从病情看,一有刺激这个生命就会完结。他叫李华给他养父倒碗水,自己则从医药箱中拿出消过毒的针头针管,给郭喜堂注射了两针抗菌素,一针镇静剂。然后,他叫李华帮他把郭喜堂扶起来,给他服下去几粒白色药片,以抑制他夜晚咳血。一切做完后许国强把李华拉到外间屋,怀着无法掩饰的忧虑对李华说道:“你爹的病拖得时间太久了。恐怕现在送到县医院也无能为力了。”
听了这话,李华惊呆了,眼泪夺眶而出,“求求你,救救我爹呀!”李华跪了下去。
“唉,千万别这样。”许国强把李华硬拉起来,“看来我们是无能为力了,你自己看看吧,他现在每天咳血到这种程度,肺结核在我们这么偏僻的地方几乎没有药治。想方设法叫他多活几天,只要别刺激他,多吃些营养食品。”
许国强的话虽说得温和,但听得出来他有谴责之意,李华明白他也对自己养母心怀不满。此时李华胸中涌出一股一股愤恨和悲哀,他恨不得……
又隔了几日,李华看着养母用草席卷走了养父,自那一刻起,他就蹲在弯河边不肯回家,不肯吃饭,不说也不笑。对他来说,他过去的生活已随养父去了……如果说他在这个世上还算有亲人的话,养父就是他惟一的亲人。
“跟我挖河泥去吧!”
许国强五次三番地叫他吃饭,喝水,叫他下地干活,他想由此能恢复一下李华对生活的渴望。但他错了,李华始终不出一声。
郭喜堂死后的第四天,李华终于哭了。那天,东方刚出现鱼肚白,天空灰蒙蒙的,凉气侵袭着人的皮肤,李华从弯河边的毒草丛中醒来。
他没听见任何动静,然而四只野狼出现在他面前。它们先后从草丛后的灌木中钻出来,把李华围在中间,一条骨瘦如柴的恶浪走到李华的脚踝前,低下头嗅了嗅,它又走开了。李华先是感到莫名其妙,惊骇不已,而后才觉得这几天没吃没喝浑身无力,像散了的沙子一样,聚集不起力量来。
四只野狼用八只绿森森的眼睛盯着李华乱蓬蓬的头发,盯得他毛骨悚然。但他没敢动,像死去的枯树杆一样歪在地上。
它们失望地走了。
现在轮到李华清醒了。刚才野狼出现的那一刹间,他的求生欲望战胜了所有的悲痛,怎么说,他还是渴望活下去的,渴望能够再一次憧憬未来。
当许国强再来叫他的时候,李华伏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
到了李华十四岁,他已长成一个又漂亮又标致的高大少年了。在他刚刚显示出冷峻的脸上长着一观与众不同的灰眼睛,长长的头发衬着清秀的脸,个子又高又健壮,显示出男子汉的英气。谁也说不清这孩子的来龙去脉,传说中的几个弃婴也同他对不上号。他现在长大成人了,身体和思想正处在一个关键的阶段——要么仁慈赋予他同情心,要么冷酷残暴成性。
在李玉萍看来,李华各方面已经够大了,他能和女人睡觉已经无疑。不过她生怕这小子反天,就先给他吃个定心丸。有一天她用粗壮的手指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最好识相点,别与我作对。”
我恨不得杀了你。李华心中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秋天过去得很快,冬天来临。然后季节又开始一成不变地循环,到了1974年。
10月木的一个下午,李华收工回来,李玉萍已冲过凉,披头散发地站在院中。她当时满脸通红,突然对李华温和起来。
“喂,李华。你回来了。”
他真以为她吃错药了。
还有叫他更吃惊的呢!李玉萍笑容堆了满脸:“你这孩子。”
她亲热地拍他的肩膀,“还不快进屋冲个凉,歇一歇。”
李华久久地怔在那里。
“哟,你看你,”李玉萍从他手里接过了铁锹,“快去吧,别愣着啦。”
他将信将疑地四下看了一眼,到屋后去冲凉,心中怦怦乱跳,不知今天要出什么事。李华穿着背心短裤正往身上套裤子时,李玉萍出现了,他慌忙穿好裤子和上衣。“好啦,好啦,我给你煮了糖水,你先去喝一碗吧。”李玉萍用手叉着腰,乐呵呵地说。
李华僵在那里,“我……我还是……”
“快去吧!”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李华两条腿打颤地走进厨房,他已经很久不到这里来了,所以心中恐惧。
这一切来得大突然了,十几年的记忆中李玉萍从未对他有过如此的温情。
当他喝下第一杯糖水时,李玉萍站到了他背后。“很好喝,再喝一碗。”
两碗糖水李华没滋没味地全喝下去了。养母问:“甜不甜呀?”
“嗯。”李华拼力应答着,“甜,甜。”
“你进屋去歇一歇,我弄几样菜给你吃。”
“什么?”
李华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华,”李玉萍拖住了他的一只手,“你阿爹死得早,就我们问个相依为命,我们干吗总赌气呢?过去,都是做娘的我太小气了。今后我们两个人和和气气过日子,我来给你做饭吃。”
李玉萍说得情真意切,李华听得满脸是汗。与此同时,他内心在想:李华,你可千万小心。
“来,进屋去吧。”她说完一把揽过李华,发现他已长得比郭喜堂还高,肩膀宽实,身上有股男人常有的汗味。“快呀!”她情不自禁用身体拥住他的背,将他连拉带劝地引进了她的房间内。
“你好久没来娘的屋子了吧?你坐呀!”
李华之所以害怕,是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
“李华,我上午去墟里买了点肉,还有一条鱼,等会儿给你做着吃。你喜欢什么做法?”李华觉得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不实际了,没见过狼给羊设宴的。他发现养母并没有去做饭的意思,相反地她拉着他坐在床沿上。他搜肠刮肚想不起来养母这究竟是为什么。养母的声音还在响:“李毕,你都十四岁了。”
“是,娘。”
“看你的裤子又脏又破,脱下来娘给你换条好的。”
李华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当然知道这位泼妇的脾气,如果他不照她的话去做,她会气得将他整个半死;然则,若他真那么做了,又不知养母凭哪一点突发的好心,结果或许比挨整更不是滋味。
“还呆着干什么?快把裤子脱下来吧,别净干愣着。”
这时李华看到她眼里射出一股凶光,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地养母的秉性了,她哪儿会有慈悲心肠?可这时李华的手脚已不听他自己心灵使唤了,双手已不自觉地解开裤带,褪下了裤子。
李玉萍打量着他健壮的双腿。它们赤裸着,皮肤黝黑,坚实有力,发育得漂亮至极,完全是个青年人了。
“啊!小家伙,你真的长大了。你看你长得多好呀!”
李华胃里一阵恶心。
李玉萍咧着嘴笑,“你看你,坐到娘身边来吧。”
李华含羞带怒地扭过头去,避开养母视线,以免叫她看见他眼中涌出来的厌恶神情。可这时,李华难过地感到了养母在他大腿上的抚摸,这比抽他鞭子更难受。
“你瞧你。”李玉萍把李华强拉到床上。这叫他恐惧万分,他想到过去看见养母和那些姘夫的一幕幕丑行,难道这将发生……他不敢想下去,只能硬夹着腿一动不动。
“你这孩子,什么也不懂。我在你这个年岁时,和墟里的男人搞了一遍了。”
她将他推倒在床上,瞬间李华感到一种耻辱。但羞耻心却与这个泼妇不相干,她一点也不在乎毁了一个小男孩,更何况他又发育得这么好,她怎么会放弃嘴边的肉呢?
这时他感到养母在用她硕大的身躯压住他,用她粗壮如柱的腿挤压住他的下身,她那蒲扇一样大小的巴掌在他大腿内侧滑来滑去,最后停在了他的屁股上。
李华感到一直遭受痛打的屁股受不起那么温柔的抚摸,他觉得这比鞭打他更叫他痛不欲生。他挣扎着要起身,但养母像医生夹住小孩屁股打针一样地死死夹住他,叫他使不上劲挣脱出来。
这时,他听见养母在干咽口水,“李华,你别不识抬举。”
他知道硬撑是撑不过养母的,他便缩起身子,往下蹲。由于他下身和养母的大腿都出了汗,他很难抽出自己的腿,只有像大虾那样蜷缩起来,而后猛地一伸双腿,头顶正撞在养母的下额上,撞得她眼冒金星,哇哇大叫。乘养母泞不及防之际,李华抽出身子,抓起裤子向屋外跑去……歇斯底里的声音传出来时,李华已跑到院中的小草棚后面……
涨着猪肝色的脸,衣冠不整的李玉萍凶神恶煞地冲了出来。
李玉萍并没有直接到草棚后将李华揪出来,她先到工具房把皮鞭拿了出来,拎着皮鞭站在院中咆哮:“野种,出来。”
李玉萍用的鞭子是用一种常年生长在茂密森林中的野牛的皮制成的。这种鞭子平时一般浸在松油中,待用时从松油中捞出擦干油迹,抽在人身上不淤血便皮开肉绽。李华从小就挨这鞭子抽,本能地惧怕它又仇恨它。怎么也想不到,养母嫁养父时,这条鞭子也是她的陪嫁。如果追根寻源,李玉萍的这条鞭子还是那位北方游民送给她的。当年她正十五岁,为了不忘旧情,土改时,她们一家被遣送到沙坝村时,她把它一同带来了。
眼下李华的血往上涌,他要反抗。李华从草棚后闪出身来的一瞬间收臂。出拳,用力向李玉萍的胸砸去。而后,一脚把她右手中的皮鞭踢掉。他看见李玉萍先是大吃一惊,而后不相信似的望着被李华打掉在地的鞭子注目良久。她怎么也想不到李华会反守为攻,一出手便教训了她。李玉萍歇斯底里大发作,她抄起李华下工时放下的那把铁锹,向他砍过来。李华左闪右躲,在慌乱中退着逃出好几米,在接近小草棚时,他的手触到了草棚下的一件硬东西,他毫不犹豫地抓住了它。
也不知道自己抓的是什么东西,他就本能地将它抛向了李亚萍。
李玉萍惊愕地张大了嘴。李华看见她的鲜血顺脑门淌了下来,这才弄明白自己在惊恐中猛然出手的是平时割稻用的镰刀。
李玉萍的两眼充血鼓了出来,深深地砍进她脑门的镰刀向下倾斜着,劈开了她的鼻梁,血淌到了地上。
她仍站着。
夕阳血红。
许国强虽然做了七八年的赤脚医生,但像大多数农民一样,一年四季总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在地里干活。地里的活能难倒他许国强的还没有。可他今天下工后在自留地里除草,怎么也干不下去,总是心神不定。
这时通向自留地的田埂上跑来一个人。
李华不知为什么原故停住了脚步,他仰望天空。这天的夕阳格外红,万里晴空无一丝杂云。向前望去,李华看到许国强正在自留地里除草,像是有什么在召唤,李华加快脚步向他奔去。
李华不止一次对自己的命运悲哀,但对这次杀死养母这件事毫不后悔,他干了件不得已而为之的事。复仇同必然性有机地连在了一起。
“国强哥!”
起初李华想大声喊,但他没喊出来,他的声音压得低低地唤了许国强一下。许国强还以为是自己误听了呢,于是耸耸肩,直起腰来,把锄头戳在地上,抬头观看。
“李华!”
许国强睁大眼睛。
还真是李华!
“出了什么事?”
许国强见到李华衣衫不整,长长的头发带着汗水贴在脑门上,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我杀了她!”
“李华,你在说什么?”
李华朝着他笑了。但这不是幸福的笑。“国强哥,找真杀了她!”
“哦!今大一天我都担心你,鬼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心神不定。”
“国强哥,我今天好痛快,我报了仇。”李华说着如同出膛的子弹一样飞到许国强面前。结果他哭了。
许国强搂着他的身子摇了摇,等到他不抽泣这才说:“李华,你今后怎么办?”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
许国强知道这孩子杀了他养母,他对此毫不怀疑。许国强早就预感着有这一天,他开始担忧李华的未来。
李玉萍咎由自取,一点不多。
怀着这种念头,许国强拉住李华的手,“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国强哥!”
“你得改个名才是。”
许国强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这里不能久留了,李华。”他思索了一阵,“我去拿些吃的,你就上路。一点时间不能迟误了。”
李华将目光望向养父坟墓的方向,哭泣道:“啊,养父!养父!”
他朝前扑倒在田垄上。这儿都是许国强刚除去革后的新土,他用手捧起一把土。如今他系户养母,他的愤恨、仇怨都随之而去了。但他知道养父不会乐意他这么做,他若活着,李华将没有这个机会。
死亡!死亡就是这个泼妇最好的归宿。
许国强再转回来时,手中拿着一个小包,他把它塞到李华怀里,又从自己怀里摸出十元钱交给李华。
“我……”
李华热泪盈眶。
“你不能再叫李华了,”许国强认真地说:“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有人追捕你,改个名吧!”
“嗯!”
“叫什么呢?”
许国强低头思索。他俩在夕阳落山后边走边谈。旁边一望无际的旷野中空无一人,远处的弯河在静静地流淌。
“就叫许华君吧!”
李华的眼睛盯住许国强的眼睛,两双眼睛的痛苦交流不用再通过语言。
李华深情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