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多事的一九七六年-紫色学历

第十一章多事的一九七六年

一九七六年春夏之交,“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来势凶猛;丙辰

清明悼念周总理,“双追”后,两名学员被公安部门带走收审;工宣队长

择婿,拗学员船上拒婚。

铺天盖地的大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然而,看那迷蒙的天空和那继续纷纷扬扬的雪花,仍然没有休止的意思。S省遇上了历史上罕见的大雪天气。据电台报道,大雪不仅阻塞了市内交通,机场、铁路都停止了正常运输,乡下一些不结实的民房、牛棚马圈都被积雪压塌了,不仅砸伤了牲畜,还压死了人。就在人们谈论雪灾给人们正常生活带来诸多危害的时候,我们不少学员却在关心天天去捡粪的周继红。“这么大的雪,周继红无法再坚持捡粪了。”“说不准周继红会暗自庆幸老天爷帮了她的大忙呢!”“贵在坚持,大雪天出去捡粪,更显英雄本色。”学员们在谈论周继红的时候,你根本分不清是讽刺挖苦、嫉妒还是从内心替周继红无法坚持正常捡粪而感到遗憾。按说,周继红捡粪与否同每个学员的关系并不大,但奇怪的是,周继红和她的粪筐子一直像夜空中的北斗星一样,始终被大家注目。周继红即使有了一点点微小的变化,都逃不过学员们的视野。自从寒假结束一开学,班里的学员们都发现周继红精神恍愧,神不守舍。据小福尔摩斯康健透露,有一个极其丑陋的男人,曾经两次来学校找过周继红,而那个丑男人每次来校园,周继红的精神都会紧张几天。关于周继红的传闻越来越多。

那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周。雪后初晴,人们便全力以赴投入到清扫院子里和马路上的积雪劳动之中了。

与此同时,在校园里不断传播一些全国各地人民纪念周总理,反对江青、张春桥的小道消息,尤其是家住京、津、沪的学员,他们的消息最灵通,当然,谁也不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传播,均是要好的朋友之间悄悄地讲。

消息是封锁不住的。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一日,南京大学政治系、中文系、历史系的部分学生,就三月五日《文汇报》删去周恩来总理题词一事,联名写信给报社,提出质问。事件发生后,在我们学校里很快便传开了,而且马上又知道了三月二十九日南京大学的学员几百人走向街头、车站张贴“谁反对周总理就打倒谁!”“揪出《文汇报》黑后台!”“《文汇报》把矛头指向周总理,罪该万死!”“《文汇报》向何处去?”“警惕野心家篡夺党和国家最高领导权”等大字标语口号的事。学员们都在争抢看三月二十五日的《文汇报》发表的《走资派还在走,我们就要同他斗》的文章。不知是哪一位把那张报纸贴在校园的文科食堂门口了,而且还用墨笔把“党内那个走资派要把被打倒的至今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扶上台”这句话勾了出来,不少学员看了都非常气愤,有个别学员曾张罗要写大字标语,呼应南京大学的英雄壮举,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见有人张贴。

四月四日是清明节,这天是星期天。

早晨起来,康健说在校园露天运动场主席台前,不知谁挂上了周恩来总理的遗像,遗像两边簇拥着松柏树枝,树枝上缀了十几朵大小不等的白花。此外还有一副挽联。

消息传出,学员们都蜂拥涌向露天运动场。

不一会儿,运动场上就聚集了两百多人。

突然间,一个身穿白衣、臂戴黑纱的女学员手托着一朵草帽般大小的白花奔运动场走来,她在几百双眼睛的注目中一步步走向周恩来总理遗像前,在极其庄严肃穆的氛围中把白花放在了总理的遗像上,然后向总理遗像三鞠躬,然后是伏在总理遗像前放声大哭。有人认得,这位献白花的女学员是七三级外语系工农兵学员简侠。她是北京知青。听说她的爸爸是烈士的遗孤,曾在周总理身边工作过。

少顷,又有人在周总理遗像前献上了挽联:“巨星陨落五州。励功垂千古,蚍蜉撼树谈何易枉自生非。”继而,又有十几个人献上了小白花。其中就有我们班一向被人认为最老实的路小蒙。

路小蒙在班里从来都是一个人行动,不跟任何人交往。所以,大家均不知他的身世经历,只听说他也是下乡知青。想不到这位老实人在关键时刻会有此壮举。

傍晚,校保卫处派人把遗像连同花圈、挽联均给拿走了,校园里又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骚动。

丙辰清明刚过,小福尔摩斯康健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百多首天安门诗抄,他先偷着给我看,我连夜抄在了一个小笔记本上,然后,欧阳明又抄我的,伊娜抄欧阳明的,我又把手抄本转给了梅洁,梅洁抄后又转给了别人……就这样,《天安门诗抄》悄悄地在学员中流传开了……有的学员收到寄来的传单,也挑知心的互相传看、传抄……

一天清晨,在学校院内专用来张贴大字报的用芦席做的宣传墙上出现了《天安门诗抄》。

无题

三人只是一小撮,

八亿人民才成众。

赫秃清江掀逆浪,

敢反潮流碎资梦。

无题

欲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把酒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无题

翻案图穷匕首见,

攻击总理罪滔天。

浦江摇桥闪鬼影,

反罢河妖红霞现。

赠某女士

某女士真疯狂,

妄想当女皇。

给你个镜子照一照,

看你是个啥模样?

纠集一小撮,

兴风又作浪;

欺上瞒下跳得欢,

好景终不长。

总理光辉照日月,

千古暖心房。

精血枯尽为人民,

千古流芳。

若有人反总理,如同狂犬吠日

——梦想!

向总理请示

黄浦江上有座桥,

江桥腐朽已动摇,

江桥摇,

眼看要垮掉,

请指示:是拆还是烧?

……

芦席宣传墙上的《天安门诗抄》大约有三十多首,围看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学员大声朗诵,有的拿着小本子抄写,但就在当天夜里,芦席宣传墙上的《天空门诗抄》便被撕下了。

不久,全校便开始了“双追”,即追查“天安门广场制造反革命政治事件的幕后策划者、指挥者”,追查“反革命政治谣言、诗词、传单的制造者”。在校园里收缴传抄的天安门诗词和传单。

胆小怕事的学员偷偷地把抄来的天安门诗词全毁了,有的烧掉,有的丢进了人工湖里,有的挖坑埋上了,胆大的学员也谨慎地把诗词和传单藏在了隐蔽的地方。

工宣队长胡文奎和年级辅导员聂少平,分别找同学一个一个地单独谈话。一是让坦白交待,二是让揭发检举。

路小蒙在追查的第一天就坦白交待了清明节那天向周总理遗像献花一事。随之,他就被校保卫处带去隔离审查了。就在路小蒙被带走的当天晚上,外语系献花的女学员简快被带走了。

校园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小福尔摩斯悄悄嘱告我:“卓夫,你可千万别说你从我手里抄了天安门诗词,你一说,一切都完了!”

我说:“你放心吧,咱哥们儿到啥时候也不会出卖朋友。”

我也嘱咐欧阳明要妥善保管好抄写天安门诗词的笔记本,欧阳明说,只要自己不说,啥事也不会发生。

说来也怪,就我知道的,在我们班绝大多数同学都抄了天安门诗词,有的手里还保存了不少传单,但审查追剿了半个多月,竟没有收上去一个字。

“双追”尚未结束,“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又推向了高潮,S大学所有的黑板报和大批判专栏全换上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内容。一时间,文科、理科的课程表也都换成了一个内容:“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工农兵学员对政治运动历来是比较敏感的,但在我们一九七三级,这次表现并不积极,虽然也有人写“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批判文章,但也都是东拼西凑抄报刊上的,大家并不认真。学员们此时最关心的问题是毕业分配问题,因为一九七三级在校只剩下几个月的时间了,谁不关心自己毕业后的去向呢?

有门路,有靠山的学员已四出活动,寻找最佳接收单位,有的学员找各种借口请假回家,请来有权威的父母或亲朋故友到学校找系领导、校领导谈话,或请客送礼,一切都在悄悄地进、行,不动声色,但在背地里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有不少同学都猜测我会留校做教师或留在校革委会宣传组或革命大批判小组,但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一来我不是党员,而且又知道了朱向东的隐私,不仅留校是不可能的,留在省城的希望也是没有的。所以,我在没有任何幻想的情况下,思想反倒没有了负担,只等领毕业证到手,哪儿来哪儿去,或者被分配到边疆去。

一天,梅洁问我留校的可能性大不大?

我说想都不敢想。

梅洁又说:“国省城的希望有没有?”

我说:“也没有。”

梅洁说:“你没找找人?省里的几家报刊杂志社不是对你都不错吗?说不准他们会出面向学校要你。”

我说:“我跟那几家报刊杂志社的编辑和领导也只是普通认识,没有特殊关系,人家能要我吗?”

梅洁说:“你可以活动嘛!咱们上届就有分到报刊杂志社的,事在人为,一旦赶上他们缺人,也许会要你。”

我说:“求人难,上天难,我谁也不找,分哪儿算哪儿,谁让咱爹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向阳花’呢!”

梅洁说:“你不找人活动,就得分回老家去教学。”

我说:“那也没有办法。”

梅洁说:“要不的,你去双石县怎么样?双石县的革委会副主任黄忠江原是我们公社的党委书记,在我们集体户蹲过点,他对我相当不错,我上大学就是他用的力量。你去双石县,我保你不进县委宣传部报道组,也能进县文化馆搞文艺辅导,你看行不?”

我说:“这倒可以考虑,但你有把握吗?”

梅洁说:“没问题,我给你打保票。”

我说:“那你就先给我联系一下吧。”我想,梅洁主动给我往双石县联系工作,除了友情之外,很可能还有另一层意思,用行动向我表明,她在婚姻上的选择。我但愿梅洁是这个意思。

梅洁说:“你把发表的作品剪样给我一份,我给黄主任送去。”

周六晚上,梅洁就坐夜车去了双石县,第二天晚饭前便回到学校了。

梅洁见我就说:“进展相当顺利,黄主任说了,一定帮忙,问你是不是党员,我说不是。他说是党员可以安排在县委组织部或宣传部,或安排到办公室秘书科,但不是党员,只能去文化馆或县广播站。”

我说:“能去县文化馆就行。”

梅洁说:“那是不成问题的。”

我问梅洁:“你毕业后准备上哪儿去?”

梅洁说:“我现在还没想好,但我想争取去个好地方、好单位。实在不成,再考虑回双石县。黄主任许愿了,只要我回去,一定有好工作给我安排。”

梅洁的回答,又让我坠人云雾之中,看来,她介绍我去双石县,同婚姻大事并没有什么内在的联系。

就在这个时候,张有书记上省城来办事,顺便到学校来看我。

张有书记问我有没有希望留校任教,我说不可能。

张有书记说,他有个朋友叫郭忠德,在我家所在的地区文教组当负责人。如果我同意去地区创作室,他马上去找郭忠德做工作。

我问张书记有多大把握,他说有百分之八十把握。

我心里便燃起一片希望。心想,如果能去上地区创作室,让我留校我也不干。张有书记走后,我把张有书记的许诺告诉了梅洁,梅洁也说地区创作室好,比双石县文化馆要强得多。

这样,我便不再打去双石县文化馆的主意,一心等待张有书记的好消息。

很快,张有书记回去便来了信,告诉我,他找到郭忠德了,郭很够朋友意思,已经在小本子上记下了我的姓名,并且跟他说,这事不成问题。

我心里有了底,情绪就相当稳定,仍然是坚持去古籍书库或图书馆看书、写小说。这期间,我尤注重看外国名著,因为我怕有的名著到社会上不容易借到。

这天,古籍书库的林老师告诉我,他女儿林白音回家来了,想见见我。

吃过晚饭,我便去了林老师家。林白音开门后,伸出了带茧子的手跟我握了握。她面容惟淬,嘴唇并排起着火泡,头发似乎比以前也少了一半。

一个大脑袋的瘦男孩,正在室内玩着什么东西。

白音拉过孩子说:“叫舅舅。”

孩子吐字不清地叫了一声“豆豆”。

我抱了起来,亲了一下,又放下:“孩子好乖。”

白音说:“这孩子还没起名呢,我想让你给起个名。”

我问:“他爸姓什么?”

白音说:“姓方。”

我说:“那就叫方和林怎么样?取你们两个人的姓?”

白音说:“可以,可以。谢谢你,卓夫,跟你说实话,要是没有这个孩子,我十次都死过了。唉!活得太没意思了。”

我说:“那你以后打算咋办呢?”

白音说:“哪想得那么远,活一天挨一天吧,我一个人的时候,都回不了城,现在结婚了,又有了孩子,就更回不了城了。我原来是不信命的,可我现在是有点儿信命了,要不是搞‘文化大革命’,我肯定能考上‘北大’,或者‘清华’,我可不是跟你吹牛皮,当时我在省实验中学念书时的学习成绩,从来都是全校第一,尤其是数学和外语,几乎是每次考试都能拿满分,可现在有啥用?还不是农村妇女一个?”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问:“孩子他爸对你咋样?”

白音说:“对我还不错,老实巴交的,就是没有文化。”

我说:“那就对付过吧,有个家,总比你一个人在乡下度日子强些。”我安慰她说。

欧阳明告诉我,他已经找好了接收单位,去他上学前所在地区的地委党校当教员,地区人事局和党校的工作已做好了,只要名单到地区人事局,就万事俱备了。

欧阳明还告诉我,伊娜找他谈过了,想恢复恋爱关系。前。几天,她让他看了韶桂花大闹校园后她写的日记,他这才知道,他们中断交往后,在感情上她比他还苦恼,而且时刻都没有忘记他。

从欧阳明的话音里我听出他心中爱的天平又向伊娜倾斜了。

我便问:“那罗兰怎么办?”

“我也正愁这个事。”欧阳明说,“罗兰一直抓住我不放,不过,伊娜要是回心转意,罗兰我只能说对不起了。”

我说:“婚姻大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欧阳明说:“看样子伊娜不会再变卦,否则她不会让我看她的日记,可我就怕韶桂花再来学校纠缠,弄不好,还得闹个满城风雨。”

我说:“这回你把情况跟伊娜说清楚,然后去乡下安抚一下韶桂花,免得在毕业前来找你麻烦。”

欧阳明说:“这一点我也想到了。”

胡文奎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

说心里话,这个工宣队长胡文奎一直待我不错,他曾经用话暗示过我,好好干,争取入党,毕业时争取留校。但我知道自己的处境,就是他胡文奎给用力,留校也是没有希望的。

我到系工宣队办公室时,只有胡文奎一个人在室内。

胡文奎很客气地给我让座,并且倒了一杯热水。

胡文奎问我:“这阶段又发表什么文章没有?”

我说:“前不久又发了一篇散文。”

胡文奎说:“不赖,你总算给咱工农兵学员争口气,不少人都说工农兵学员文化水平低,哪低了?过去的大学生现在不也照样写不出来文章吗?书不在念多少,主要看能力。”说着,胡师傅话锋一转,问:“卓夫,要毕业了,没在同学中处个对象啊?”

我说:“没有,没有。”

胡师傅又说:“是不是上学前有女朋友?”

我又解释说:“没有。”

胡师傅说:“你说的可是实话?”

我说:“那当然,跟胡师傅我哪敢撒谎。”

“啊,这就好。”胡师傅说,“我这个人爽快,说话办事不喜欢拐弯抹角,胡同里撵猪,直来直去,跟你说吧,我挺喜欢你这个小伙子,老实厚道,还能吃苦,今晚你上我家吃去,我二姑娘淑华又写了一篇大批判稿,你给改一改。”

我说:“改稿可以,饭就免了吧。”

胡师傅说:“那不行,淑华说一定让你去吃晚饭。”

我见推脱不掉,只好遵命。

胡师傅家住在西城区,那里是S省城条件较差的一个区,经常停水停电,路也不好走。

胡师傅的二女儿淑华果然在家炒好了菜等我们。

胡师傅老伴儿早去世了,给他留下两个女儿,大女儿淑英早结婚走了,身边只有二女儿淑华。淑华也下过乡,去年才抽调上来进市光明水泵厂做工人。她不愿在车间工作,一心想到厂工会宣传科去,以工代干,所以,每次厂里搞革命大批判,她都积极参加,而且每次都让我给她修改大批判稿,有一次经我修改的大批判稿竟然被市报社选中,给选登了半版。淑华拿着变成铅字的大批判稿,兴奋得一夜未睡。

吃完晚饭,胡师傅说他到一个老朋友家去办点儿事,让我给淑华看看稿子,然后他就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我跟淑华两个人。

淑华问我:“卓夫,你快毕业了吧?”

我说:“还有几个月时间。”

淑华又问:“你毕业后准备上哪儿去呀?”

我说:“哪儿来哪儿去呗。”

淑华诡谲地一笑说:“你就不想留校或者留在省城工作吗?”

我说:“我从来没敢想过。”

淑华说:“凭你的能力水平,留校才对呀!”

我说:“你是学校党委书记还差不多。”

淑华说:“我不当校党委书记说话也许算数哩,你信不信?”

我没想到淑华会这样说话,忙说:“也许。”

“什么也许?”淑华认起真来,“跟你说吧,我已经跟我爸说啦,争取把你留校,要不的,就分到哪个报刊杂志社当编辑、记者去。”

“你爸咋说的?”我问。

淑华说:“他昨说的?实话告诉你,我让他摘星星,他不敢给我搞月亮。你说,这事要是办成了,你咋谢我?”

我打哈哈说:“帮你多改几篇大批判稿。”

淑华有点儿不悦:“哼,我不稀罕。”

“那你想要什么?”我问,“请你吃一顿李连贵大饼,或者天津狗不理包子?”

“我更不稀罕!”

“那你……?”

“你装糊涂!”淑华脸上微微泛红,“你跟我耍滑头,我想,我想……我不说了,你自己回去看吧。”说着,淑华从她的闺房里取出一大叠封好的信封,统统交给了我。

我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当场要撕开一封信看,淑华忙阻拦:

“现在不许看,你回去再看。”

我说:“可以。”

我把淑华交给我的十几封信揣进上衣口袋里,又问:“你要改的大批判稿呢?”

淑华回身从抽屉里真的拿出一篇大批判稿,我坐下来,当即给修改了一遍,然后就起身告辞。

淑华一直送我到有轨电车站。

到学校,我便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看了淑华写给我但从未发出的信。

这时,我才知道淑华原来是爱上了我,胡师傅也想招我为他的女婿,而且以留校或留省城为条件向我摊牌了。

凭心而论,淑华姑娘不错,质朴热情,个头儿、容貌也过得去,属于中上等水平,只是文化程度偏低一些,为人处事太实了一点儿。假如我不在S大学读书,又假如我压根儿没有心上人,别人给我介绍淑华,而且有能留省城工作的好条件,我也许会同意这门婚事,但淑华的父亲是S大学中文系工宣队长,又主管中文系毕业生分配工作,在这关键时刻,我答应这门婚事,同学会如何看我呢?说不准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我的脊梁骨!这门婚事无论如何是不能答应的,何况,我跟淑华一没感情,二没共同语言。再说我跟梅洁的关系,虽然没有把话说破,但我认为感情基础还是相当牢靠的。马上要毕业了,我也应该找时间跟梅洁好好聊聊,有些话该说就得说,否则,她不说,我也不说,弄不好会闹成误会,错失良机……但如何向梅洁开口呢?我反复考虑了几天,这才决定把淑华给我写的求爱信送给梅洁看。梅洁如果真的想跟我处对象,她看到淑华的信,就会百般阻挠。

想不到的是,梅洁看完淑华给我的信,信口说道:“卓夫,你好有福气呀,毕业之前,有工宣队长的千金小姐向你求爱,你只要答应,留校、留省城都不会成问题。”

我说:“你真能开玩笑,我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梅洁问:“你自个儿是什么意见?”

我说:“我当然不会同意。”

梅洁说:“这件事情你要慎重处理。依我看,你就是真的同意了,也未必是坏事。不过,我这是瞎说,婚姻问题,是你个人的私事,大主意得由你自己拿。”

我不由怔在那儿了,梅洁这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不反对我跟淑华处朋友呢?是她有意在考验我,还是她早有男朋友,压根儿就没想嫁给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

梅洁对我一切如故,而且再也没问过我关于淑华的事如何处理了。我几次想跟她说点儿心里话,但一直鼓不起勇气。

就在这个时候,在中文系工农兵学员中,悄悄流传中文系我们这个年级留校工农兵学员名单:

一班有:杜小亮(校学生会生活部长)、张迟(系团总支副书记);二班有:刘大杰(北京下乡知青)、管曼丽(上海下乡知青);三班有:庄则生(我们班长)、罗兰、卓夫、何立敏;四班有:杨开明(班党支部书记)、国淑霞。

在传说的留校名单中,我们三班人数名列第一。

留校人员名单,虽只是个传说,但在学员中引起的反响是前所未有的。一班的杜小亮,虽然在校学生会任生活部长职务,但由于他相貌丑陋,语言粗俗,从来不为女同学所关注,但一传出他能留校的消息后,小福尔摩斯康健便告诉我,有好几个长得不错的女学员开始向杜小亮靠拢,有的给社小亮送水果,有的送衬衫,还有的约杜小亮去南湖。我们班的李顺玉,也向杜小亮发起进攻,主动邀请杜小亮上月亮湖逛了一天。

欧阳明告诉我,对梅洁要抓住不放,不能掉以轻心,他说他发现梅洁跟外语系的那个郝明心又经常接触了。

我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对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毕业后去向没有着落,梅洁在关键时刻跟郝明心的关系又热起来,这怎能让我不感到失落和悲哀呢?现在我才明白,梅洁在我跟她谈胡师傅女儿的事情时轻描淡写没有态度的原因所在了,看来,她的意中人并不是我,可笑的是我一直还怀有一片希望……

不久,在学员中又传说,北京从我们系要几个人,学校和系里研究也拟好了候备学员名单。

我只当是谣传,不再去辨别传言的真与假。

仲少宜找我。我便去了校革命大批判小组。

仲少直告诉我,我可能被分配到北京去工作,让我在思想上要有个准备。

我说:“我看希望不大。”

仲少宜说:“这个消息绝对可靠。不过,你千万保密,不能对任何人说。”

我说:“这我知道。”

仲少直说:“有时间上我宿舍去,我给你做好吃的。”

我说:“谢谢,我一定去。”

不知是怎么回事,我差不多隔几天就能听到一次关于我毕业去向的好消息,弄得我恍恍惚惚,不敢全信,但又不能一点儿不信,尤其是仲少宜透露给我的消息,我觉得有一定的可靠性。自从我跟仲少宜相识,她还从来未跟我说过谎话。

星期天,我想到仲少宜那儿去聊聊,刚刚走出宿舍大楼,工宣队长胡师傅的二女儿淑华来了。

我没敢住宿舍让,就领淑华去了南湖公园。

为说话方便,也是为了避人耳目,我租了一条小船。

上船后,我把小船划到南湖大桥西侧。

淑华问我:“我给你写的信你都看了吗?”

我说:“看了,全看了。”

淑华说:“那你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

我嗫嚅着说:“闲事太多,没来得及写。”

淑华又说:“你是不是嫌我是个工人,配不上你?”

“我可没那么说过。”我说。

“那你为什么迟迟不给我个答复?”

“婚姻问题,是个大事,”我说,“你也得让我考虑考虑,再说,我还有父母,也得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

“看不出你还挺孝顺。”淑华不无椰榆地说,“现在想好了吗?我想听听你的意见。”真想不到,淑华会这样大方向我提问题。

我说:“你能不能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我现在……”

淑华说:“我就知道你会吞吞吐吐,这样吧,今天咱们不谈这个,下星期我再来找你。”

我们第二次在南湖会面时,淑华开口就问:“卓夫,这回你想好了吧,我可是给了你一个星期的时间。”

我说:“没想好。”

淑华急了:“我看出来了,你在搪塞我,你压根儿就不喜欢我!”说着,她的眼圈竟然湿润了,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儿暗哑了。

我只好沉默。

淑华边擦泪边说:“你嫌我文化水平低是不是?我爸说了,明年也让我上学,门路他给走。”

“咱们谈点儿别的好吗?”我说。

“你别转移话题,”淑华说,“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到底是个啥态度?”

突然间,我对淑华产生了一种讨厌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我说:“你自个儿琢磨吧,我的态度你应该知道。”

“我傻,我缺心眼儿,我琢磨不出来,我让你直说!”淑华执拗地说。

我被逼无奈,只好说:“以后咱们还是做个普通朋友吧!”

“算我瞎了眼!”淑华哭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