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开门办学-紫色学历

第十章开门办学

开门办学,去深山老林伐木学工;女学员宿舍窗前常现“木把”身影,

乔红夜半失踪;战战兢兢,男女学员混住待天明。

国庆节一天天临近了,为了以实际行动迎国庆,我们中文系七三级三班以何立敏为首的五名工农兵学员在校部门口贴出了一份题为《评〈水浒〉应该走出去》的大字报。五名工农兵学员在大字报中倡议,评《水浒》应该到工农兵群众中去评,应该到火热的三大革命实践中去评,不应该关起门来在校园里评。

一石激起千层浪。马上又有十几份呼应的大字报贴了出来,态度非常坚决地支持何立敏等五名工农兵学员的革命倡议。

校领导朱向东马上召开了会议。讨论结果:坚决支持工农兵学员的革命倡议,开门办学走出去评《水浒》。时间是两个月。

这样,文科就组成了若干个小分队,有的去了工厂,有的去了矿山,有的去了军营。我所在的中文系七三级全体工农兵学员,决定去深山老林,同林业工人一起,批判山东黑脸及时雨未公明。

我们三班被分派到石砬子林业局。

石砬子林业局局机关设在石砬子小镇。小镇不大,只有一条砂石铺成的大街。街两旁也有商店、杂货店、粮油店、理发店、邮局、税务所什么的。但光顾的人很少,可以说,小镇有点儿死气沉沉。

我们只在石砬子林业局招待所住了一天,然后就被分到林业局所辖的林场去了。

石砬子林业局共辖七个作业林场,我们班四十二个人,临时划分成七个小组。

我被编到三组。三组由六个人组成,有乔红、何立敏、梅洁、谷云娜、康健,外加一个我。组长是何立敏。我被任命为副组长。这大约与我参加了校革命大批判小组有关,也许是何立敏的主意。

我们小组去七场。七场全称叫石砬子林业局第七林场。七场是后建的林场,听说离石砬子小镇最远,但大家都兴致勃勃,因为大森林的神秘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充满诱惑。

我们一行六人,由七场派来接我们的老刘陪着,带着行李,乘着森林小火车,向七场出发了。

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程,森林小火车足足跑了四个半小时。下午一点多,我们到达了七场。

七场场部设在群山环抱的一块平川地上。场部房子倒不少,有正房,有东西厢房,大约有三十多间的样子,清一色是土坯垒墙灰瓦盖顶,碗口粗的青杆柳夹的障子,大门是青松枝做的彩楼,大约是庆祝国庆而做的。彩楼上的一副对联很显赫:“学大庆,红心向阳林海扬帆夺高产;望北京干劲倍增战天斗地勇向前”,横批是:“欢度国庆。”

我们放下行李,老刘便找来了场党总支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叶子枫。

老刘叫他叶主任,我们也叫他叶主任。

叶主任很是客气,—一地跟我们握手,还一个劲儿地说“欢迎,欢迎!欢迎你们来。”

相互做了介绍后,叶主任又说:“我们这地方就是太偏僻,深山老峪,生活条件太差,文化生活就更不用提了,想看一场电影都困难,同学们从大城市中来,刚开始到咱这儿会不习惯,一旦碰上什么困难,就找我和老刘,你们别客气,熟悉就好了,我这个人是个大老粗,没文化,当兵的出身,不会客气,你们有什么意见,尽管跟我提就是了。”

何立敏忙接过话说:“我们少不了麻烦你们,我们这次来,任务是和你们一起评《水浒》,实际上我们是向工人阶级来学习的,请你们多帮助。”

叶主任说:“评《水浒》还得靠你们,我们这儿的工人没有几个识文断字的,有的你问《水浒》是什么东西可能都不太清楚,你让他评个属?”

叶主任马上发现自己说走了嘴,忙又说:“对不起,我这个大老粗,说话不太文明,你们别见怪。”

何立敏说:“工人阶级觉悟高,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爱憎分明,不识字也能评《水浒》,我们准备先找几位工人师傅,成立一个评《水浒》小组,然后再在全场铺开。”

叶主任说:“可以,可以,但我的意见是你们先住下,熟悉几天情况后,咱们再研究评《水浒》的事,要不的,你们人生地不熟,不太好办。”

何立敏说:“那也行,这几天我们就先熟悉一下情况。”

七场场部有食堂,有宿舍,但没有女宿舍,叶主任就打发两人倒出了一间仓库。好在那间仓库原也是住过人的,炕还没扒,就是脏得很。经过一番收拾,墙上棚顶仍是黑黢燎光。

叶主任又找来一些报纸,四名女同学马上打浆糊全糊了一遍,又铺上了炕席,小屋子才有了模样。只是炕不好烧,点上火满屋子是烟。

老刘说可能是一年多不烧,炕里太潮,有潮气顶着不通烟,也有可能是炕洞子让耗子盗了,先烧两天看看,再不好烧就扒炕。

但在第二天晚上,炕突然又好烧了,看来昨天是潮气起了作用。

一切安置就绪,何立敏就召集我们几个同学开会,主要是讨论如何在七场掀起评论《水浒》运动的高潮。

大家七言八语,都说在七场评《水浒》困难太多,别的不说,就是时间问题都解决不了,场里的工人一般都乘坐小火车起早贪晚上山里去伐木,晚上还哪有精力评《水浒》?

何立敏说她有一个想法,先是在工人中间挑出几个人来,成立评《水浒》小组,另外,办一个大批判专栏,出板报。

我说:“七场没有黑板报。”

何立敏说:“我看了,他们这儿有的是木材,而且还有木材加工厂,现建一个大批判专栏不成问题。”

康健说:“建大批判专栏很有必要,一是可以刊登一些评《水浒》的文章,二是可以先造一下声势。”

我突然间又萌生了一个办油印小报的念头,于是提议说:“能不能办一张油印快报,专登一些评《水浒》的小文章,同时再登一些林业工人抓革命促生产的情况。”

何立敏马上表态:“卓夫这个主意不错,油印快报不难办,有钢板蜡纸就成。这个得找叶主任商量,估计问题不大,卓夫,这件事你就张罗吧,但油印快报需要有个报名啊!”

康健说:“我看就叫《林海风雷》吧。”

大家拍手叫好,一致通过。

到林场后的第三天,我们便起个大早,跟伐木工人一起,乘着小火车进作业区去伐木。

说是跟着伐木,实际上我们到作业区后,什么也干不上。我们都不会使用油锯,而且也不懂伐木作业知识,这样,我们就跟老刘在安全的地带瞎转悠,在神奇的大森林中探胜。

恰巧我们去的那一片是原始森林。深秋的原始森林,景色分外诱人。一株株苍松翠柏,高耸云天,一棵棵白桦紫椴,遮天蔽日,树丛里除了各式各样蓬蓬生生的灌木,就是多年躺倒陈腐的古树。腐树上不仅生长着各式各样的蘑菇,还生长着亭亭玉立的小树,更为奇特的是,有的方石上,只有托盘大的那么一抔土,但却长着一株或者两株小松树,根须明晃晃地向外伸延着,顽强地生长着……

我虽然也去过高山大川,但进入原始森林还是第一次。我只觉这里像夜空一样深邃,像旷谷一样恬静,像宫殿一样庄严,像大海一样高深莫测。仰首不见青天,只能从树叶的缝隙中看到筛下的细细的光线,而脚下的陈年腐叶,暄腾腾的,谁也不知它到底有多厚!

梅洁兴奋得像个孩子,在腐叶上,在林木中跳来蹿去,口里不住地喊:“哎,看哪,松鼠!”“哎哟,瞧,这里有这么多木耳!”有时还情不自禁地喊我:“卓夫,你快来瞧哇,这棵风倒木上长这么多小松树!”

我脱口而出,对老刘说:“在你们这儿当一名伐木工人可太棒了,每天都呼吸着世界上最新鲜的空气,耳听万顷涛声,手挥油锯,征服大森林……”

老刘说:“你是刚来才感到这儿的一切都新鲜,如果让你呆上三年两载,你就会觉得,这里的一切也不过如此。”

梅洁接过话说:“那不一定,森林是人类的母亲,到什么时候,我也不会讨厌大森林。老刘,你们这儿要不要人?毕业我要求上你们林场来。”

老刘笑笑说:“你来,当然欢迎。只是我们这儿水浅,怕养不住大鱼。”

“老刘,这你可说错了,”梅洁反驳说,“你们这儿的水不是浅,而是深不可测。你看那滔滔林海,什么大鱼养不住?”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们就跟伐木工人一起,在火堆上烤馒头,就着咸菜条吃。

吃完饭,有一个目平头的小师傅用筷子敲着饭盒说:“大学生们,你们哪位给唱支歌好不好?”

“好!”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我说:“梅洁,你先给大家唱一支怎么样?”

梅洁大大方方说:“可以,我给大家唱故事片《英雄儿女》插曲,《英雄的赞歌》。”

“好!”还没等梅洁唱,就有人叫“好”。

风烟滚滚唱英雄,

四面青山侧耳听,

侧耳听,

晴天响雷敲金鼓,

大海扬波作和声,

人民战士驱虎豹,

舍生忘死保和平。

……

梅洁唱,工人们先是都静静地听着,一个个都把目光凝聚在梅洁的脸上,不仅仅是在欣赏她的歌喉美,还在欣赏她的形体美,后来,有人轻轻地跟着合唱……

一支歌唱完,梅洁谦恭地给大家鞠了一个躬,说:“唱得不好,请工人师傅们批评指正。”

“哗!”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还是那位留平头的小师傅喊道:“唱得好不好?”

“好!”

“妙不妙?”

“妙!”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众人异口同声,天摇地动。真有点“工人阶级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气势。

梅洁清了清喉咙,说:“谢谢大家,我再给大家唱一支《浏阳河》。”

“好!”

梅洁连唱三支歌,大家仍不放过她。我见梅洁唱得太累,就站起来解围说:“梅洁先歇歇,下面请我们团支部书记何立敏给大家唱一支歌。”

何立敏脸顿时红了,说:“卓夫,你竟捉弄我,我哪里会唱歌?”

我说:“唱不好是水平问题,唱不唱是态度问题,还是给工人师傅唱一支吧。”

何立敏被逼无奈,就唱了一支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何立敏刚唱完就报复性地提出让我唱。

我就放开喉咙唱了一支《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然后我提议国平头的小师傅给唱一个,想不到小师傅的一曲《红星照我去战斗》唱得又甜又美……

大家整整疯乐了一个中午,下午上工时,老刘又领着我们去爬老虎背,采山里红、山枣子、山葡萄,当晚上下山时,我们每个人的衣兜里都装得满满的。

晚上回到林场,天已经黑透了。我们乐颠颠地把上山收获的果实放在寝室,然后去食堂买饭。

主食是高粱米饭,菜是野猪肉炖粉条子。刚走进食堂就闻到野猪肉的香味了。林场的伙食虽然不算太好,但比学校要好得多,尤其是这里经常能吃到狍子肉和野猪肉,足能让我们解馋大饱口福了。

自从上S大学,虽然才不过两年的时间,但参加社会实践活动已有过几次了。批林批孔时到乡下同贫下中农一起批了一个多月的孔老二和林彪;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时,我们又走出去同泉沟煤矿的工人研究了两个多月无产阶级如何向资产阶级专政的问题,同时还到野战军部队去搞了一个多月的军训。这些都属于教育革命、开门办学,但前几次给我的印象是,同学们的兴趣都不高,相对的说都有反感,惟独这次来深山老林评《水浒》,大家都兴致勃勃,也许是大自然的神奇魅力把我们都俘获了,就连康健这个“怪人”都跟我说在大森林里生活忒有意思。

大家聚在一起,就谈论森林,谈悬崖峭壁,谈林场住户人家的木头障子,谈家家山一样高的大拌子垛,就是没人谈评《水浒》。

何立敏急了,她最怕大家松懈斗志,就积极张罗办大批判专栏,出《林海风雷》油印快报,还找老刘和叶子枫主任商量选出几个工人参加评《水浒》小组。

叶子枫主任倒挺够意思,何立敏无论说干什么,他都说行,而且马上安排人去干,从不给何立敏出难题。

这样,有叶子枫主任支持,七场评《水浒》小组很快就成立起来了。叶子枫主任推荐五个人参加评《水讲》小组。在这五个人中,有我们认识了的老刘,有在山上唱歌的小平头师傅南宫启,有谈天、娄月英,还有一个是七场小学的代课教师文天义。

评论小组成员在一起研究了好几个晚上,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但何立敏急着要出大批判专栏,出《林海风雷》创刊号。所以,大家只好借用过去写批判文章的老办法,找报纸杂志,剪刀加浆糊,东拼西凑了几篇评《水浒》的文章,又摘抄了一点有关《水浒》的资料,勉强把《林海风雷》创刊号推了出来。共印了一百份,分别给校、系和兄弟班级全寄去了。后来,经康健提议,大批判专栏的刊头也叫了“林海风雷”。

一天夜里,我被尿憋醒突然发现了康健的被窝是空的。我以为他有可能也去厕所了,但我到外面的厕所一看,那里并没有康健,我在场部院里转了一圈,也没发现康健的影子。

我看表,已是午夜一时了。

康健干什么去了呢?他为什么一个人暗自行动,不告诉我一声呢?是他跟哪个女同学上山去了?还是他到哪位工人家去了?这小子一天行踪不定,独来独往,可别闹出什么事来……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康健才回来,我问他:“你黑夜不睡觉,一个人干什么去了?”

康健说:“我上山去了。”

“就你一个人?”

“两个人一起去还有什么意思。”

“你不害怕?”到这儿后,我就听老刘讲,这儿的山林里什么野兽都有,有熊瞎子,有野猪,有狼虫虎豹,但虎豹很少见,熊瞎子、野猪却经常在山林中出没。有一年冬天伐木,一个伐木老头眼见着油锯锯着的大树淌血,后来大树放倒了,才发现材仓里面一个牛一样大的黑瞎子被锯成了两截。还有一回,一群妇女上山采木耳,捡回来两只小熊崽儿,当天晚上一只大母熊就进了屯子,一个小孩正蹲在大门口屙屎,黑瞎子一掌就给拍昏过去了,脸也给舔得露了骨头……

康健说:“怕什么?越有危险的地方越能锻炼胆量和气魄。”

我说:“一旦碰上野兽怎么办?”

康健说:“碰上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知道不?野兽也都怕人。”

我继续劝道:“康健,你一个人夜里上山真有危险,以后别去了。”

康健不以为然地说:“没事,你放心吧,什么事也不会出。告诉你,你可得给我保密。”

我知道他这个人太犟,从来不听别人的忠告,所以也就不再劝他。

他躺下就睡着了,可我倒没了睡意。工人们一个个睡得正酣,有的咬牙,有的放屁,有的吵吵嚷嚷地说着梦话。在场部宿舍睡觉的一般都是单身汉,有不少是临时雇佣的工人。说话南腔北调,哪儿的人都有。说起来,他们的生活也够单调了,每天除了跟木头打交道,余下的就是喝酒、吃饭、睡觉。他们都没有长远打算,干一天混一天。而那些固定的林场工人,生活条件就比他们要优裕得多,有房子,有老婆孩子,虽说天地狭窄一点儿,但都有一个温暖的家。挨我睡觉的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光棍汉,高高的个子,高鼻梁,剑眉,光头。他睡觉总是脱得光光的,一丝不挂。他几乎是每天晚上都喝酒,有时还把酒杯推给我,让我喝,我就说不会。这时他就说:“男子汉应该学会喝酒,你没听人说,人生有三友,惟有烟、茶、酒。”我知道他姓郭,名大海,关于他的身世阅历,知道得就很少了,听口音他是江浙一带人,但他自己说是四川乡下人。这个人平时话不多,但一喝上酒,他就来精神,什么脏话他都能说得出口。有时他还能一套一套地说东北民间口头文学“四大红”、“四大绿”、“四大黑”、“四大白”、“四大小”什么的,说这些,谁也压不过他。前天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小兜子松籽,给几个女同学送去了。老刘知道后,提醒女同学对他要防备一点儿。说他这个人行为古怪谁也摸不透他的根底,他对谁都不说实话,而且还喜好“长头发”。梅洁也跟我说,有一天她早晨起来上厕所,那个厕所是用木头夹的,不太严实。她刚进去,就发现一个男的也进到男厕所那边了,而且脸贴在木头缝儿往女厕所这边瞅,她吓得忙溜跑出去了。梅洁说看那个人的样子有点儿像郭大海。从那后,女同学上厕所就不敢一个人去。

郭大海这个人睡觉还不太老实,不是伸胳膊就是撂腿,有时我在朦胧中就无辜地挨上他一拳。

现在,他把一只脚又伸进了我的被窝,我觉得挺讨厌,就用脚给推了出去,但不一会儿那只脚又伸了过来。这时,我见天也放亮了,索性就穿衣起来了。

我去排队打牛奶。

林场养了十多头奶牛,牛奶不外卖,当地销售,每斤鲜牛奶一角五分钱,很是便宜,所以,我们每天早晨如果起来得早就买牛奶喝。

牛奶场设在场部大院的西面。我端着两只饭盒,等我赶到牛奶场时,售奶的窗口已经排了长长的一溜人。在我的前面正好是娄月英。前天我才知道,她是叶子枫主任的小姨子,老家在井台乡下,借姐夫的光才当上了林场工人,而且以工代干,日子过得也挺消闲。她长得还算漂亮,单眼皮,细眉毛,瓜籽脸,皮肤很白。说话声音很甜。从见面那天起,她对我就很客气,也很热情。

“你也买奶呀?”她热情地向我打招呼。

我说:“买奶。”

马上轮到了娄月英打奶了,她让我先买,我也就不客气地买了两斤鲜牛奶。梅洁早晨不愿意早起,就天天让我把她的那一份带出来。

到林场后的第一个星期天,何立敏提议到工人家家访,但马上被大家否决了。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个星期天,谁不想洗洗衣服,或干一点儿个人的事情?

何立敏拗不过大家,只好收回了她的提议。

梅洁找到我,问我上山采木耳、山里红去不去?

我问:“都谁去?”

梅洁说:“你、我,可以吗?”

我说:“我怕碰上熊瞎子。”

梅洁说:“亏你还是个男子汉,胆小鬼!你不去,我就去找康健。”

我知道她找康健,康健一定会高兴地陪去,而我不想让康健单独和她在大山里玩上一天,所以就说:

“我去,啥时走?”

“马上走。”

我想上山说不上会碰上什么意外,所以就借了一把砍刀带在了身上。

谁知我刚出门,何立敏就走来了,问我:“卓夫,你这是要干啥去?”

我说:“想上山玩一会儿去。”

何立敏说:“那位小学老师文天义写了一篇评《水浒》的文章,想让你给看看。”

我说:“晚上回来看还不行吗?”

何立敏说:“晚上回来又说不上有什么事情,再说,人家文老师就在我们宿舍等着呢!”

我胆怯地望了梅洁一眼。

梅洁又火上浇油:“卓夫,你到底去不去?”

我说:“不去了。”

梅洁气呼呼地走了。后来,她真的找到了康健,吵吵嚷嚷地上山玩去了。

我虽然留在了家里给文天义老师看稿子,但心里一直在想着山上的梅洁和康健。所以,文天义老师写的那篇不足两千字的《宋江和高俅是一丘之貉》的评论稿,我连续看了两遍,也没看出个子午卯西,只觉文笔还流畅。

文天义老师让我提意见,我说写得还不错,提不出什么意见。

何立敏问我有什么要洗的衣服没有?我也赌气说没有。

晚饭时,康健和梅洁都没回来,我怕他们回来时没什么吃的,就多买了两份饭菜,给他们留着。

说心里话,我本意是只给梅洁自己留一份饭,但又一想那样干康健会不高兴,所以只好也给他备下一份饭菜。

直到掌灯时分,康健跟梅洁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梅洁真的采来了一兜子木耳,还有山里红、山葡萄和山枣子。

康健不知从哪儿抓回来一串子红肚囊的肥田鸡。

看他们两个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心里比刀子扎了一下还难受。我很后悔,今天不该听何立敏的话留在家里,跟梅洁上山好了,这一整天,康健这小子说不准怎样向梅洁献殷勤呢!

我心里虽然酸溜溜的,但还是在灶膛的木炭火上给他们俩热了饭菜,而且还烧了十多只田鸡。

烧四鸡我是内行,从小时就干过。

吃饭时,康健相当兴奋,两只眼睛像炭火苗一样又热又亮。

没过三天,梅洁便把三块带血字的手帕送给了我。

我仔细一看,是康健咬破手指用鲜血写给梅洁的求爱信。

陡然间,我感到了浑身燥热,胸膛里的血冲上了脑门子。

我愣怔怔地问:“他啥时给你的?”

“今天早晨。”梅洁说,“都怨你,星期天如果你跟我上山,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梅洁的埋怨是有道理的。梅洁邀康健上山玩,康健一定误以为梅洁是在爱着他,所以,才放胆写血书求爱。这种事也只有康健才做得出。

我本想问,你答应他了吗?但又觉得这样问太笨,想了半天才说:“这小子写血书看来是下决心要追你了。”

梅洁说:“我也没想到,他会写血书,谁知道他以后还会想出什么鬼点子来。”

我说:“你想怎样回答他?”

梅洁问我:“你说我该怎样回答他?”

我说:“你就说你有朋友了。”

梅洁说:“我那朋友在哪儿?”说完用眼睛盯着我。

我想说“我不是你的朋友吗”,但话到嘴边就是没那个勇气说出来,最后还是说了一句没油没盐的话:“要不你就不理睬他。”

梅洁不悦地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

伴随时间的推移,我跟临时工郭大海的接触逐渐多了起来。林场老刘说他是个怪人,他还真是个怪人,从他拼命抽烟,拼命喝酒,一串一串地满口脏话来看,他像个没读几天书的农民,他自己也说他只读过三年小学,父母都死了,“他是在姑姑家长大的,十五岁,他就单枪匹马闯了关东,他去过大、小兴安岭,干过临时工,也在鸡西煤矿、辽源煤矿下过矿井,当过煤黑于,后来又钻进了长白山。但我从他的言语水平,感觉到这个人似乎很有文化,他的眼睛告诉我,他这个人每天的言谈举止似乎在给人演戏。

郭大海有一只小木箱子,房中有人的时候,他从来都不打开,一把铜锁,锁得严严的。

可是,有一天夜里,我醒后,突然发现郭大海正在给木箱开锁,而后又悄悄拿出了一本《英汉词典》和一支钢笔,然后把词典和钢笔揣在衣兜里就走出了宿舍。因为木箱子就在身边,所以我看得比较清楚。我也是一时好奇,披上衣服,悄悄地跟着他走了一阵,后来,发现他去了齐寡妇家。

立冬了,天气非但没冷,还有气温回升的感觉。有的说,山外有的果树又开花了。还有的传说,立冬天暖这是闹大地震的前兆,也有人说要瘟人。

我们倒不在乎这些,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康健仍然是在夜里到大森林中去磨练他的意志和胆量,而且每天晚上都坚持用冷水擦身。

但在一天夜里,他裹着一身腥气回来,就一头栽倒在炕上了。

我打开灯,发现他满脸满身都是血,我就惊叫起来:

“康健,你这是怎么了?”

我这一喊,把大家都喊醒了。

康健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我撞上了熊瞎子。”说完,他就昏过去了。

我忙跟一位同宿舍的青工找来了场卫生所的白医生。

白医生给检查了一下伤势说:“外伤不重,可能是有内伤。”

白医生给康健身上的伤口上了药,然后说:“明天坐小火车送局医院再检查一下吧。”

第二天早晨,我便护理康健去石砬子林业局医院。

不巧的是,石砬子林业局医院没有透视的设备,这样,我们又连夜返回省城,把康健送进了校医院。

检查结果,康健伤势并不太重,只是伤了两根肋骨,但不用手术,吃点药,打打针,休养个十天半月就能出院。

我陪康健在校医院呆了三天,见康健真的没有危险了,而且他自己也能吃饭用药了,我就到学校看了几个熟悉的同学,到系里取了一趟我们几个人的信件,然后就乘火车返回了石砬子林业局。恰巧当天下午有去第七林场的小火车,我就没有停留返回了第七林场。

冬季天短,我到七场时家家已经掌灯了。

回到场部,我先去了女宿舍,她们几个正愁眉苦脸地间坐着。

见我回来,都忙问:“康健咋样了?”

我说:“没啥大事,养几天就会好。”

何立敏说:“乔红失踪了。”

我问:“啥时发现的?”

“昨天晚上。”梅洁接过说,“睡觉前她出去来着,可是,等我们睡醒一觉发现她还没回来,就都发觉了事情不妙,马上报告了叶子枫主任,集中起三十多个人四处寻找。这不,找了一宿又一天,到现在,还是一点儿消息也没有。”

我又问:“这个情况向学校汇报了吗?”

何立敏说:“电话是打过去了,学校说马上派人来,可是到现在还是没见来一个人。”

我说:“你们啥时打的电话?”

“今早晨。”

“这就是了,这么远的路,没有方便车,来人最快也得明天到。”

我说:“我找找去。”

梅洁问:“你上哪儿找去?”

我说:“我也不知道,就跟着大伙找呗。”

何立敏说:“这地方咱人生地不熟,又是黑灯瞎火的,你就别去了,剩下我们三个都怪害怕的。”

我一想也是,但又觉得同学丢了,不出去找找,有点儿太不尽人情,所以,我又说:“我去找叶主任去。”

何立敏说:“那我也去。”

梅洁跟谷云娜也说:“那咱们就一起去。”

于是,我们四个人便一起去叶子枫主任家。

林场的家属房全建在了场部的西北一大片平川地上。四百多户人家全集中在六十多栋土坯草房里,清一色是木板门,青杆柳夹的障子。家家养狗,有的养三四条。一只狗叫,就引来上百只狗叫。

叶子枫家住在第三栋最西头。他家是独门独院,在全林场住户中,惟独他一家是红砖瓦房,而且是三大间。

我们刚刚走到叶子枫主任家院门口,院里的四眼狗就狂吠起来。

我喊:“叶主任在家吗?”

“哎,来了!”出来开门的是娄月英。

娄月英一见是我们几个,忙喝住了狗叫,就喊:“姐夫,大学生来看你来了。”

我们进屋时,叶子枫正在陪一个胖老头儿喝酒,他大概没有听到娄月英的喊声。

叶子枫主任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六场来一个朋友,我陪他喝几盅。”稍停又问:“卓夫,康健怎么样了?你不是陪他看病去了吗?”

我说:“康健伤不重,养几天就能出院。”

“那就好,那就好。”叶子枫主任边说边让道,“你们几位是不是再跟着吃点儿?”

我说:“都不饿。叶主任,你派出去找乔红的人有回来的没有?”

叶子枫主任说:“刚才回来几个,都说连个踪影儿也没找到。”

我说:“叶主任,这件事情报告公安局没有?”

叶子枫主任说:“我通知林场派出所的姜所长了,他现在正找人调查了解。”

我说:“叶主任,你应该通知姜所长,给石砬子公安分局去个电话,他们再派几个人来。依我看,乔红自己走丢的可能性很小,极有可能是有坏人绑架。”

叶子枫主任说:“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想,她一个女学生,一个人哪敢走得离人家太远?何况又是在夜里。”

说话工夫,出外找乔红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了,都说没有发现任何一点线索。

叶子枫主任找到姜所长,让他给石砬子公安分局去电话。姜所长说电话早过去了,明天上午才能派人来。

回到场部大院,我就陪她们三位进了女宿舍。

屋子里有点儿冷,这时才想起来忘记了烧炕。

我到外面抱来了一捆松枝,又抱来了一堆木拌子,给她们烧炕。

何立敏一直在喋喋不休地叨咕,乔红肯定是让坏人给绑架走了。

一向不爱吱声的谷云娜也说,她上厕所时,也发现有男人在男厕所里蹲着往女厕所里看。

何立敏也突然间想起来,有一天夜里她听到窗底下有动静,她影影绰绰看到一个人影,但马上就消失了,她怕说出来吓着大伙,所以就一直没说。

梅洁也说,她也感觉到有一天夜里窗下有人影……

不说都怕,越说越怕,简直是毛骨悚然,吓得她们三个连屋门都不敢出。

我只好在屋子里陪着她们三个。

半夜的时候,我见夜太深了,就说回去睡觉。但她们三个都不让我走。

梅洁说:“卓夫,你今晚别走了。”

我说:“那怎么能行?”

何立敏说:“你千万别走,我们三个真的都吓破胆了,你在这儿,咱们就打着灯,谁也不用脱衣服,谁困谁睡。”

我说:“那好吧,我今晚就算给你们三个站岗,但我得回我住处看看,我想听听大伙都在说什么。”

“那你快回去,快点儿回来。”

“我知道。”我说完就走出了她们的宿舍,我刚迈出房门,她们就把门闩死了。

回到我住的男宿舍,工人们都躺下睡了。可能是因为等我,灯还亮着。

我往南北炕上看了一遍,发现挨我睡觉的郭大海不见了。

我心里一阵诧异,轻轻地唤醒了挨郭大海睡觉的孟师傅,问:

“孟师傅,郭大海干什么去了?”

孟师傅懵懵懂懂地说:“他是不是跟着去找你们丢的那个女学生去了?”

我又问了几位师傅,都没有说清楚郭大海的去向。

于是,我先去女宿舍说了郭大海失踪的情况。

大家一致认为,郭大海的失踪很可能跟乔红的失踪有关。

于是,我决定马上去找姜所长汇报。

我找了一根碗口粗的青杆柳棍子,走出场部大院,去姜所长家。

姜所长已经睡了,我叫了半天门,他才起来开门。

我进屋后,把我的心中疑点对姜所长说了。

姜所长说:“郭大海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而且用电话向分局汇报了。”

我说:“谢谢。”

姜所长说:“还得谢谢你,三更半夜来给我们提供线索。”

我说:“你太客气了。”

姜所长说:“真的,你们来我们这儿工作,人没了,我们是有责任的。”

我说:“这与你们没关系,我们来,真的是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好,所长,你休息,我走了。”

姜所长一直送我出大门。

我径直回到女宿舍。她们三个都没有睡意,一直在等我的消息。

我把找姜所长的经过跟她们说了,然后劝她们都睡一会儿,但她们谁也不睡。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们实在坚持不住了,这才都和衣躺在行李卷上睡着了。

我虽然也因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但我不敢睡。我知道我今夜的任务是来当保镖。

梅洁睡了一会儿,又醒了,她发现我仍坐在椅子上,就让我到炕上挨她的铺位睡一会儿。

我说:“天快亮了,不睡了。”

梅洁说:“你这个人可真是,都穿着衣服,又打着灯,你还怕什么?过来,睡一会儿。”

我也真的困得不行了,就听了她的话,挨着她躺下,头一挨乔红的行李就睡过去了。

我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了,她们三个都起来不睡了。

我揉了一下惺忪的眼睛,伸了一个懒腰说:“这回我可得回去了。”

“回去吧。”梅洁说,“谢谢,让你辛苦了。”

我说:“客气什么,咱们算是风雨同舟嘛!”

我回到男宿舍洗了脸,然后又找她们在一起去吃了早饭。

因为要等着公安局的人和学校派的人来,我们就在宿舍呆着,哪儿也没去。

直到午后一点多,石砬子公安分局的人和我们学校保卫处的何伟志处长领着两个人才赶到林场。

经过调查后,一致认定乔红的失踪跟郭大海的失踪有着密切联系,但问题是郭大海不知去向。想弄清问题真相,一是要找到郭大海,二是要找到乔红。

根据男宿舍的工人们回忆,在出事的那天晚上,睡觉之前郭大海还在,后来他就出去了,再也没回来。工人们还说,郭大海晚上出去是常事,因为他跟林场家属齐寡妇有那种关系,想起来就去住一宿。实际上,在林场工人中跟齐寡妇有一腿的也不止郭大海一个人,据说有十几个光棍子都往齐寡妇那儿跑,齐寡妇也不图钱,说也就是喜欢男人。

姜所长和有关人员询问了齐寡妇。

说话有点结巴的齐寡妇矢口否认出事那天晚上郭大海去过她家。

后来,公安人员都同意了这样一种推断:乔红在摸黑走路时,被手拿凶器的郭大海给劫持到山上去了,有可能藏在哪个事先安排好的山洞子里。现在,人有可能活着,也有可能死了。所以,惟一的上策还是找人。

姜所长提议用警犬侦破。石砬子公安分局的人马上回去带来了警犬。

警犬闻了乔红的东西之后,然后便东嗅西嗅地出了屯子,向西面的崇山峻岭中跑去。

公安人员跟着警犬翻山越岭,走进原始森林之中。最后警犬在一面悬崖峭壁下,在一个用野葡萄藤蔓掩蔽着的洞口前停下猜猜狂吠起来。

公安人员搬开了堵在洞口的石块,十分警惕地用手电向洞里照去。洞不大深,一眼见底。洞里无人,只有一堆鸡骨头,一个老白干空酒瓶子,两只空的鱼罐头铁皮盒子。此外,还有一小堆烟蒂。

从现场分析,乔红很有可能被坏蛋绑架到这个山洞里,而且这个坏蛋很可能就是郭大海,但这些又只能是推测。

我们同公安人员在山里找了几天,不见乔红的影子。后来,只好暂告一段落。

十二月底,山里便下大雪了,我们便返回了学校。

关于乔红的生死存亡,留下了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