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再使点劲儿!”县医院的手术室里传出女医生焦急的声音。
即将临盆的孕妇满头大汗地躺在产床上,迎接小生命诞生的痛苦让她无法遏止地撕扯着被单,在虚空中抓取着无形的帮助,尽管她竭力试图保持着清醒和镇定,无助的呻吟还是从她紧咬的双唇间流淌而出。
“再使点劲儿,孩子已经露出头了!”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房间里紧张的气氛。
年轻的母亲疲倦地笑了。尽管她的脸色苍白虚弱,汗湿的面孔几乎丧尽了所有神采,却依然掩饰不住那清秀静美的容貌。她正是韩玉娟。
1968年,韩玉娟和苗岩峰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了人间。
“我听见孩子的哭声了!”和所有初为人父的人一样,在产房门外焦急地等待的苗岩峰石不住惊喜地喊道。
父亲也忙凑近细听:“准是个小子,这个哭劲儿就像个小子。”
房门大开,医生走了出来说:“生了。大人,孩子都平安。”
“是小子吧?”父亲忙问。
女医生笑了笑:“和她妈一样。你们快进去看看吧。”
苗岩峰连连道谢,三人急忙拥进去。
“爸,您就给孩子起个名吧。”苗岩峰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站在床前有点不知如何是好。
“老头子,你就快说吧,你不早就想好了吗,还磨蹭啥?”
父亲故意沉吟片刻:“我寻思,女娃嘛……就叫苗苗,好不好?这孩子是在乡下出生的,农民就是种田为生,盼着有好收成。”
躺在床上的韩玉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岩峰,我觉得爸起的这个名字挺好的。”
“是,起得好。”苗岩峰看着妻子,憨笑着合不拢嘴。
北京的夜晚和10年前仿佛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当目光停落在大街小巷的墙壁门板上时,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明白无误地显示出,这里的确已经不是10年前的城市了。
魏可凡和徐秋萍已经睡下了,电话铃声突然响起。
“半夜三更的,谁吃饱撑的!”被惊醒的徐秋萍不耐烦地拿起话筒,“谁呀?……郭副主任呀,没有,可凡还没睡,他正在看红宝书呢。”她使劲推了推还在酣睡的魏可凡,“最近他白天工作忙,晚上就得多学习一会儿……”
魏可凡不情愿地嘟哝着:“谁呀?”
徐秋萍捂住话筒厌恶地压低嗓音:“郭红义。”
魏可凡激灵了一下,马上清醒过来。这小子半夜三更打电话,肯定没好事。他接过话筒,必恭必敬地问:“郭副主任,有什么急事吗?”
“老魏,刚才接到上面一个通知,说是下礼拜,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要来咱们院参观。”话筒里传来郭红义官腔十足的声音。
“我明天安排人准备一下,写一个汇报稿,把咱们国产坦克擦一擦……”
“你听我说,要是这点事我就不找你了。老魏,你认识一个叫卡卢奇的外国人吗?”
魏可凡一下子坐起来:“你可别吓我,我魏可凡没有和任何外国人来往。”
“你好好想想。”
“用不着想。我自己还不清楚吗?不认识就是不认识。”魏可凡咬定青山不放松,坚决不承认。
“人家可是认识你。他说你们在苏联学习时,是国际班的同学。”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当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后来被苏联人抓走了。”
“人家是军事代表团的团长,他还记得你呢。另外,他还指名要见苗岩峰。”
“要见苗岩峰?”
“你说这可怎么办,上面要求咱们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我看你跑一趟,把苗岩峰叫回来临时应付一下。”
“对不起,副主任,这件事您还是安排别人吧,我开不了这个口……”
“这可是你说的啊。”
听得郭红义语气不善,魏可凡心里暗暗骂娘,嘴上还得赶紧解释:“郭副主任,你别误会,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怕请不动苗岩峰。外交使团,误了大事,我也担待不起呀。”
“既然你都请不动,咱们只好另想办法了。好了,明天上班咱俩碰碰。”
魏可凡放下电话。“怎么,要把苗岩峰叫回来?”徐秋萍一直尖着耳朵注意听魏可凡刚才的电话,毕竟“苗岩峰”三个字对他们来说意味太多。
“我们当年在苏联的一个阿尔巴尼亚同学,现在当了大官,他要来参观,指名要见苗岩峰。”
“苗岩峰那脾气,也不会回来呀。”
“所以呀,我就一口回绝,不当这个冤大头。”
“你们就说苗岩峰病了,老外还不好糊弄吗。”
魏可凡突然毛躁起来:“撒谎撂屁的事,你就别搀和了。”
“谁愿意管你们这些臭事!”徐秋萍踢踢踹踹地神被子,没好气地关掉台灯,背过身赌气睡了。
臭事?魏可凡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现在还有什么事不是臭事?这几年他一直避免提到苗岩峰的名字,心里老是挽着个结打不开。为了保存自己,他用朋友的前途换回战战兢兢的一帆风顺。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没有编造,更没有陷害。魏可凡自我辩解着。然而,他心里清楚那实在只是自欺欺人的解脱之辞。对政治的热衷让他远比大多数人了解,一句所谓真话在政治权势天平上可能会产生的重量和倾斜。有的时候,事实在特定的情形下与虚构并无界限可言。
“都是臭事!”魏可凡憎恶地冲自己喊了一句,随后使劲闭上眼,试图强迫停止纷乱的思绪重新进入睡眠。可是,当良知开始说话的时候,浑浑噩噩的催眠也就结束了。魏可凡只有睁着眼等待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魏可凡还是硬着头皮和郭红义一起陪同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参观了中国自行研制的坦克。
“这就是我们所说最初的大炮上坦克的几辆车。”站在一批已经陈旧的59式坦克面前,魏可凡介绍说。再次看到这些坦克,往事浮上心头。那些同甘共苦的日子,艰苦却乐趣无穷的岁月,还有志同道合的战友们,魏可凡一时间竟有点神思恍惚。
“听说你们大炮上坦克的试验组长是苗岩峰?”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团长卡卢奇通过翻译询问。
“这是我们在毛主席的教导下,集体奋斗的成果,和苗岩峰个人没有关系。”郭红义急忙声明。
“非常遗憾,我这次见不到苗岩峰了。当年,在国际班,他是最好的学生。”卡卢奇说。
“你告诉他,苗岩峰病了。”郭红义对魏可凡说。
“你直接说吧。”
郭红义不满地指示翻译:“你告诉他,苗岩峰病得很重,正在外地疗养。”
“他病了?我明白了。”卡卢奇点点头,若有所悟,又饶有兴趣地走向另一批坦克,“魏,那是你们的水陆坦克吗?听说,苗岩峰也参加了这辆坦克的研制工作?”
郭红义听卡卢奇句句不离那个被他打倒的苏修分子,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对着魏可凡发牢骚:“你说这老外也是真够倔的,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说什么?”卡卢奇敏感地问。
“没什么,没什么。”郭红义连连摇手,暗示翻译不要回答,“老魏,你给他介绍吧。我到食堂看看中午的饭准备得怎么样了。”说罢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然而事情却远没有到此结束。郭红义万万不会料到,在周恩来总理招待阿尔巴尼亚军事代表团的宴会上,卡卢奇又和周总理提到苗岩峰,周总理办公室立刻打来电话查问苗岩峰得的什么病。
郭红义这下子着了惊,急忙把魏可凡找来商量。
“说苗岩峰病了,我记得好像是徐秋萍出过这个主意。”郭红义顺手就牵出一个替罪羊。
“郭——郭副主任,你也不能这么干事吧,这事跟徐秋萍有什么关系?!那不是你说的吗?”
“怎么是我说的呢,我怎么可能欺骗领导呢?老魏,你别发火,我还不是为了让你过关吗。”
“让我过关?你别把屎盆子往我身上扣就行了。”
“得了,我也就是这么说说,这事还是让我来处理吧。真没想到,苗岩峰这个臭老九还有人当香饽饽。”都是一根绳上的蚂炸,魏可凡要是翻了脸,自己难免也会受到牵连。郭红义这个利害关系还是看得到,识趣地自己找个台阶下了。
“你要没别的事,我就走了,政治部还有事等着我呢。”魏可凡实在没有心情再和他周旋下去。
“行,你忙去吧。老魏,别往心里去啊。”
拿徐秋萍开刀是不好办了,看来还得另外想个辙瞒天过海。郭红义皮笑肉不笑地目送魏可凡离开,心中暗自盘算。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田野上,沿着土梗,远远地走来一位农村大嫂。她挎着饭篮,小心翼翼地护着凸起的腹部踩在乡间小路上,脸上洋溢着满足安详的恬静。
数年前的韩玉娟也许从来都没有想过,她竟然会变成一个地道的农村妇女。赶集上街,人家喊她大嫂;村里村外,乡亲们称呼她岩峰家的。这种和旧日环境有着天壤之别的新生活,开始的确让她感到陌生和疏远。但是,对苗岩峰执著不渝的爱情,引领着她用欢欣的目光看待乡村的淳朴天然。时间流水般逝去,她习惯甚至喜欢上了粗布大褂的朴实,手纳布鞋的舒坦。她和苗岩峰像其他平凡夫妻那样,孝敬老人,抚育孩子,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现在第二个孩子又即将出世,他们在忙碌平淡的生活中编织着幸福,韩玉娟渐渐地盼望着这就是一辈子。
走到田头,韩玉娟看到苗岩峰正人迷地蹲在地上观察一群屎克螂,不由得好笑。
“你怎么迷上屎克螂了。”
“你来看,这些屎克螂,它们虽然在泥里粪里,但是浑身上下都干干净净的,”苗岩峰专注地给妻子讲解起来,“这几天我一直在观察它们,我想搞明白为什么它们能够出污泥而不染?如果我们的坦克履带能够这样,不但能节省很多动力,而且坦克的机动性能、越野性能都会有很大的改善……”
“又是坦克,你别忘了你现在是个农民。”
苗岩峰抬起头问:“玉娟,你真的认为我们要就这么过一辈子?”
韩玉娟没有回答:“好了,你洗洗手先吃饭吧。”
“先等一会儿,我抓几个屎克螂,你帮我带回家养着,我一定要找出它们出污泥而不染的原因。”
韩玉娟看着他认真地抓那些小生物,无可奈何地笑了。
苗岩峰可决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为了找出屎克螂保持自身清洁的原因,他专门找到县图书馆,准备查阅相关资料。
“嘿,你找谁呀?”收发室的老大爷吆喝住正要往里走的苗岩峰。
“老师傅,图书馆在这儿吧?”
“那是前几年的事儿了,现在是贫下中农活动中心。”
“叫什么没关系,我想借两本书看。”苗岩峰抽出一根烟递过去,帮老大爷点上。
“我说,你是哪儿来的?你不是本县的吧?”老大爷狠劲抽了口烟,“不瞒你说,我在这儿看了20多年大门,解放前这儿就是图书馆,咱们地区就数这儿存书多。‘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阵子,县里的造反派跑到图书馆来‘破四旧’,把库里的书整箱整箱地拉到当院,架起火就烧,整整烧了3天3夜。你看那院子里的土还是黑的呢……”
“这么说现在这儿已经不借书了?”
“没书可借了。再说了,这年头还有谁看书呀。”
没书可借也没人看书了?苗岩峰困惑地看着现在的活动中心。当知识被贬低到如此难堪的处境时,历史将会以同样难堪的记录,书写一个民族的地位。
和那个时期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苗岩峰受益于知识的拥有,也因之遭受无妄之灾。但是,他们中却极少有人将之归罪于知识本身,更不会因此而否定和轻蔑它的力量。绵延流长的文化之河让他们看到了知识存在的合理性和强大性。贫下中农们难道就该无知?就该坚决地抛弃书本?这让苗岩峰失落的同时感到了莫大的悲哀。
就在苗岩峰醉心于研究他的新发现时,韩玉娟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陪着妻子从县医院检查完身体后,苗岩峰去药房拿保胎药,韩玉娟出门照看停在医院门口的牛车,她看见了马路对面一辆吉普车里的魏可凡,急忙躲到牛车后面。只见魏可凡下了车,向路人打听着什么,然后上车走了。
韩玉娟从牛车后走出来,怅怅地倚靠着车辕。那熟悉的戎装。吉普车,以及一个叫做魏可凡的男人,将过去的记忆和岁月都带回到现在的生活当中。她相信自己的直觉,魏可凡的出现决不会是个偶然,如果不是为了寻找苗岩峰,身居要职的魏可凡没有理由出现在这个小县城里。
他为什么来找岩峰?韩玉娟不知道确切的答案,但是,她知道,答案一定和坦克有关。
坦克,又是坦克。她太清楚坦克在苗岩峰心目中的地位,太清楚那个从来没有停止运转的坦克之梦,对自己丈夫的诱惑力有多大。因为过去的经历告诉她,当坦克再次召唤他的时候,也就是别离和危险的小舟再次向他扬起了风帆。
但是,自己却没有任何理由去阻挡他的脚步,即使为了年迈的老人,为了年幼的女儿,为了还未出世的孩子,她都不能允许自己让他们成为他的负担和犹豫。因为爱他,毫无保留地爱着这个生命中的男人,所以玉娟选择了默默地承受。
正在排队买药的苗岩峰人神地听着喇叭中有关珍宝岛激战的消息:“我英雄的边防部队在珍宝岛地区,打退了进犯的苏修军队……”
牛车在乡间小路上慢慢跑着,韩玉娟偎在苗岩峰的身旁,神态间有着婚后罕有的娇弱和依恋。
“岩峰,我心里有点紧张。”
“医生不是说了吗,一切正常。你就放心吧,我会在你身边的。”
“你要是走呢?”
苗岩峰奇怪地揽住妻子问:“你这是怎么啦?我能到哪儿去?现在有谁能要我这个臭老九。”
“这可是你说的。”
“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你呀,说走的时候连头也不回。”
“我要是走了,就罚我伺候你一辈子。”
两人一路聊着天,随着牛车的晃动漫行在田野间。
一些民兵正在野外练习打“坦克”。所谓的“坦克”是用土堆成的小土丘,上面写着“打倒苏修‘等字样。民兵们手执木棒从壕沟里发起冲锋,向土”坦克“进攻。苗岩峰和韩玉娟路过时,好奇地停下车看着民兵们的训练。
“靠近!靠近!别住乌龟壳的轮子!”民兵排长对民兵们高喊,“苏修的乌龟壳没什么了不起,把龟儿子的轮子别住,它就成死家伙了……”
“你们这么练可不行。”苗岩峰忍不住插话。
“你行,你咋不去造坦克,跑这儿搂锄杆来了?”
苗岩峰被噎住了:“我……我……”
韩玉娟生怕丈夫再惹出什么是非,拽着他催他快走。苗岩峰倔脾气一上来就非要说个清楚:“你们知道坦克跑多快吗?你们知道它有什么火力吗?用木棒就能打了,那还造坦克干啥!”
“是谁派你到这儿为苏修吹牛皮的?来人,把他给我带到连部去!”几个民兵上来就要捆绑苗岩峰。
“你们这是干吗?我们说两句还不是为了你们好吗?”挺着大肚子的韩玉娟急忙挡在丈夫的前面。
正在这时,一辆吉普车冲着这边开过来。魏可凡从车里出来,挡住民兵道:“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嘛。”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从北京来的。”魏可凡将证件递给民兵排长。排长看过证件,马上还给魏可凡,立正道:“民兵排长孙有贵向您报告,请您指示!”
“你们继续训练,把他交给我吧。”
“是!”
民兵们转身继续他们的“打坦克”训练去了。
3个人都没有想到,久别之后竟然是在这种情形下重逢。韩玉娟坐在牛车上,苗岩峰和魏可凡在旁边走着,一时不知从何谈起。
还是苗岩峰打破了僵局:“可凡,你到这来个什么?”
“岩峰,几年没见你可比过去结实多了。”魏可凡顾左右而言他。
“你还没告诉我,你来干什么?如果要是搞什么证明材料,对不起,你这趟就白跑了。”
魏可凡还在兜圈子,明知故问:“玉娟,你们快有第二个孩子了?”
韩玉娟淡淡地答:“还有一个月呢。”
“可凡,你别跟我兜圈子,你到底来干什么?”
“你放心,保证和政审什么的没有任何关系。”
听见魏可凡这样说,韩玉娟略略放了心,便知道他们下面将要谈的,很可能会涉及到军事机密,于是赶车先回家了。
“岩峰,你注意看报纸了没有?最近,中苏边境军事形势十分紧张,在新疆和东北边境都爆发了规模比较大的战斗……”见韩玉娟去远了,魏可凡才切入正题。
“广播里说黑龙江的珍宝岛战斗中苏军还动用了坦克。”
“是啊,你知道苏军的坦克数量在全世界是第一,而且这些年苏军的坦克有了很大的改进。”
“他们最新的坦克就是T62嘛。”
“珍宝岛战斗苏军使用了他们最新型的T62型坦克。告诉你个好消息,有一辆T62被我军击毁在冰封的乌苏里江面上了。”魏可凡边说边注意苗岩峰的表情。
“得到它对我们的坦克研制很有用!”苗岩峰兴奋起来,讲话的神情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被逐出过坦克研究的领域。
“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儿来找你的,具体事情我们到了北京再谈。不过,我们下步的工作是机密任务,对谁都不能说,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们这就走吗?”
“是的。”
“岩峰,有一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背对着正在更换军衣的丈夫,韩玉娟收拾着行装,犹豫地说,“你想过没有,他们现在用得着你,就把你叫去,对以前的事总该有个说法吧。”
“我也知道。可是,我无法拒绝坦克对我的召唤。”牛车中的许诺似犹在耳,他却马上就要离开,面对妻子,苗岩峰愧疚地拥住了她削瘦的肩头,“对不起,玉娟,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我离开了你。”
“你放心去吧,我有爸妈照顾,我知道没人可以拦住你。”
“孩子生下来,让爸给起个名字……”
这时外面的汽车喇叭声响起来,催促他快些启程。
“走吧,可凡在催你了。完成任务回来看我们的小宝宝。”韩玉娟给丈夫理正军容,把行装交给他。苗岩峰深情地凝视妻子片刻,转身走向屋外。
门外等着的魏可凡接过苗岩峰的提包,关心地问:“都准备好了?”
“没问题。”
“岩峰,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现在不能戴领章帽徽。”苗岩峰犹豫了一下,把旧军衣上的领章帽徽撕掉,低着头,闷声闷气地问:“行了吗?”
汽车飞驰而过,土路上扬起一片灰尘迷雾,苗岩峰始终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头。
家,被远远地抛在了汽车后面。
返回部队后,苗岩峰的第一站是会议室,观着中国军队士兵在珍宝岛上激战的记录片,被中国士兵打坏在乌苏里江面上的苏联坦克清晰地显示在银幕上。
双方军队为争夺这辆苏制T62坦克展开激战,为了不让我军得到这辆坦克,苏军用炮火轰击江面,使这辆坦克沉没在乌苏里江主航道我方一侧。
“我们必须尽快把它打捞上来。”魏可凡指着银幕上的苏制T62坦克说。
“这就是叫我回来执行的任务吗?”
“对,你是最熟悉苏联坦克的。我们已经派了一个小分队去,他们遇到了不少问题,苏军的炮火很猛,带去的器材无法使用。如果苏军的增援部队赶到,打捞将更加困难。”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乘民航飞机去。”
“不!”苗岩峰站起身,“我马上就走,到机场去买票。”
“我们一起走。”魏可凡突然感觉仿佛时光倒流,好像他们重新又回到了并肩作战的最佳搭档时期。
“岩峰,忘了告诉你,工厂那边把韩总也请去了。”
“是吗?”
“上面要我们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把这件事情办好。”
“是这样……”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我和韩总?苗岩峰禁不住苦笑。
“你有好几年没见到韩总了吧?”
“可不,我们马上要在战场上见面了。”女婿和岳父只能在生死悠关的战场上见面,真是滑天下大稽,如果玉娟知道屈不晓得会怎么想。上阵父子兵?倒真是应了这句古话。
正如魏可凡所说,韩天柱和另外两人一起,也被秘密地请往珍宝岛。
飞机在冰天雪地的世界上空盘旋,缓缓降落在北国的机场上。苗岩峰、魏可凡走出机场,乘坐早已安排好的吉普车奔赴珍宝岛的战场。
冰雪覆盖的大地上,万物都有着峻峭肃穆的神采。严寒迫使人类和其他生物一样,为了维持自身的活力和存在,拼命获取热量,而战争则让武器现代化成为交锋时最高能量的聚焦点。
为了获取这辆苏制T62坦克,更为了获取先进科技的信息,在祖国需要的时候,那些被以各种理由和借口驱逐出科研世界的人们,再度融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
珍宝岛的战场上,韩天柱、魏可凡、苗岩峰、李安民……又被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魏可凡指挥道:“起重机再上一次!”
李安民跳上起重机,发动了机车,可刚刚开出中方阵地处的土坡,立刻引来对方的猛烈炮火。硝烟弥漫,耀眼的火光映亮了乌苏里江江面。
“马上让起重机回来,这样就是冲过去也不能作业!”韩天柱在震天轰响中对魏可凡吼道。
“李安民,马上撤回来!听见没有,马上撤回来!”
瞬间就已千疮百孔的起重机撤回到土坡后面,李安民狼狈地跳下来:“妈的,快把起重机打成筛子了。”
很明显,在苏军的眼皮底下,想要依靠庞大的机械将坦克拉出江,只能撞上密集的火线网,枉送性命。面对苏军强大的火力,硬碰硬的蛮干是绝对行不通的。
该采取什么样的策略呢?大家陷入了沉思。
这时,一辆吉普车从远处颠簸开来,停在了土坡后面,郭红义挺胸腆肚地从车上走了下来。
苗岩峰反感地问:“他来干什么?”
魏可凡轻声告诉他:“他现在是革命委员会副主任。”
“苗工,你说话留点神!”平素口无遮拦的李安民一反常态,低声提醒苗岩峰。
“同志们好,我代表革委会看望大家来了!”郭红义走过来,摆出首长的架势等待大家的回应。没有人吭声,郭红义自觉无趣,把矛头对准了魏可凡:“老魏店么还没打捞上来!”
“大家不都在想办法吗?对方的火力很猛,又没有合适的机械可以……”郭红义的出现就像把一颗老鼠屎扔进了团结的粥里,可他魏可凡还得睁着眼睛往下咽。想着,魏可凡暗暗骂了声娘,苦笑不已。
“困难很多是不是?没难处把这些人找来干什么?你们缺的就是革命精神。对了,我给你们带来了红宝书。”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摞语录本,一本一本地发给了大家。
郭红义一时豪气冲天,站到一个小土坡上,高高举起语录本高声说道:“同志们,我给大家送来了最最宝贵的精神武器,我们要用精神原子弹,打败苏修的乌龟壳……”
话未说完,对面一阵枪林弹雨扫射过来,郭红义连滚带爬地逃下小土坡。在大家的哄堂大笑声里,魏可凡扶起郭红义,命令撤回营地休息。
寒夜凛冽,大家挤在营地简陋的窝棚里,围着火炉研究着办法。里面的铺上,郭红义则在呼呼大睡。
“我看,拖拉机也好,推土机也好,只要咱们一动机械,敌人就是猛打。”
“这些大家伙,动静大,目标大,他们不猛打才怪了。”
“再拖下去,他们的增兵一到,他们自己可就要打捞了。”
这时郭红义打着哈欠走过他们旁边:“想出办法没有?你们以前搞自专的时候,不是办法挺多吗?”
李安民看着他出去的背影,吐了一口痰:“呸!”大家互相望了望,低头继续研究。
“当年在朝鲜战场上换炮塔,没有起重机,又没有电,大家就把坦克开到一棵大树下面,安一个滑轮用人力把炮塔拉起来……”韩天柱谈起过去的经验。
“这倒是和我们现在的情况很像……有办法了。”苗岩峰飞快地转动着脑筋,“江边不是有棵大树吗?咱们利用那棵大树搞一个绞盘,用拖拉机把坦克绞上来。”
韩天柱点头:“我看可以试试。”
“各位领导,委屈大家一会儿,你们在外面溜溜,待会儿再进去睡觉。”李安民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魏可凡告诫他:“你可别乱来啊。”
“没什么,一会儿就行。”
苗岩峰跺着脚说:“你可快点,外面冷。”
“你们先躲一躲,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声。”李安民神秘兮兮地嘱咐大家。
李安民悄悄地从屋里提出一桶水,浇到门前坡地上,水立刻结冰,沿着坡度形成一层冰盖。他又急忙找出榔头,三下五除二,将坡下小水池中的冰刨开。
大家蹲在暗处抽着烟,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万事准备妥当,李安民摇动警报器,尖锐刺耳的响声把酣睡中的郭红义惊醒。他四周一看,屋内只有自己,顿时惊慌失措地抓起一件大衣往外跑:“妈的,也不叫我,都先跑了!”
“人哪?防空洞在哪儿?”郭红义站在黑夜里大喊,声音里带了哭腔。
李安民蹲在坡地暗处:“这边!快!”郭红义循声冲到坡地上,猛地滑倒,顺着冰层直接就滑到了冰窟窿里。
“啊——”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
此刻,李安民心情舒坦地招呼大家:“回去睡个安生觉吧。”
魏可凡又好气又好笑地说:“李安民,你这是……”
“淹不着,水就到脚脖子。你们先睡,我去招呼他。”
“这小子!明天没人送精神原子弹喽!”韩天柱乐呵呵地回到窝棚。
第二天,按照苗岩峰的设想,大家利用江边的那棵大树设置出绞盘,试图通过潜水员将钢缆头挂到坦克上,然后将坦克拉上岸。
但是由于苏军阻止中方打捞坦克的决心很大,火力极其猛烈,中方的潜水员和掩护战士未能进入水中便中弹牺牲,损失惨重。
接受这次教训,大家研究,决定改为晚上进行打捞,趁苏军尚未查明我方所采用的设想,速战速决,争取一次打捞成功。
回到营地,大家抓紧时间休息,为晚上行动做准备。里间铺上,郭红义捂着厚厚的被子在不住地打着喷嚏。苗岩峰还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岩峰,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吧。”韩天柱关切地嘱咐。
“爸,我记个工作日记,马上就好,您先休息吧。”
“你们回乡下有两三年了,我一直想找你聊聊,可一直没有机会……”韩天柱轻声说。
苗岩峰放下笔记本:“爸,我知道这些年您在厂子里日子也不好过。”
“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批来批去,就是那几句话,最后就是靠边站,不让咱干事儿。可话说回来了,厂子里根本没有生产任务,机器都快锈住了,还说是抓革命促生产呢。”
“这不,现在打仗需要坦克了吧。”
“是呀,提起这些我就生气。岩峰,你和玉娟这些年过得还好吧?”
“我们每天下地干活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填饱肚子没问题,乡亲们也很好相处,大家相安无事。”
“这年头能相安无事也就不错了。岩峰,孩子也该生了吧?”
“是啊,这两天是预产期。”也不知道玉娟和家里现在怎么样了?苗岩峰怅怅地思念着。
“咱们把坦克打捞上来,也算是庆祝孩子出生吧。”
夜色如漆,冰面上几个穿白色伪装服的战士匍匐爬行,迅速接近冰窟窿。一名潜水员跳下彻骨的冰水,把钢缆头处的挂钩与坦克前的挂钩连接上,然后悄然浮出江面。岸上的人慢慢收紧了钢缆。
不知不觉间,苏军发现了中方的行动,疯狂地向这边开火,顿时,双方的炮火染红了夜空,冰河上方辉映出残酷绚丽的景象。
韩天柱一声令下:“发动拖拉机!”
拖拉机开足马力拉动起钢缆,绞盘吃力地转动起来。
“力量不够,大家都拉一把!”苗岩峰带头死命地拉住钢缆,大家的双手紧紧攀住钢缆,一点一点地向里拽着。随着钢缆缓慢的移动,坦克终于慢慢地被吊出冰面。
“大家再加把劲儿啊!坦克已经出水了!”苗岩峰的喊声在炮火轰隆中宣告了胜利的来临,坦克一寸寸地在冰面上向我方靠近。
就在苏制T62坦克成功被打捞到我方阵地,大家欣喜若狂欢呼时,在苗岩峰的家乡,韩玉娟顺利生下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