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陆坦克的水上射击试验正式开始了。
试验组的组员们在浅海边,将两张桌子一拼,就搭建成了简陋的水上试验指挥台。
魏可凡正在调试电台,一辆水陆坦克已缓缓地开到水边停了下来,苗岩峰意气风发地从坦克上跳下,步履矫健地走向魏可凡,啪地行了一个军礼:“报告总指挥,水中射击准备就绪!”
“你还有心思瞎逗。”魏可凡面色凝重,忧心仲忡,“你真有把握吗?水中射击万一出个差错,可就是大事。”
旁边擦拭观察仪器的韩玉娟放慢了动作,认真地听着他们两人的对话。
“没事,陆上的试验不是很好吗。”
“水上试验和陆上试验可不是一码事,要危险得多。”苗岩峰轻松的态度并没有影响魏口凡的顾虑。
“只有经过了水上试验,才能完全证明国产火炮安装在坦克上是安全可靠的。”
“今天是第一天,我看你们先多在水里跑几圈,试验一下坦克装上大炮以后平衡性到底怎么样!”
“行,就多跑两圈。我听你的,岸上指挥。”
这时李安民吵吵嚷嚷地走过来说:“组长,你瞧,赵协理员非要和我争着跟车!”
“小李连着干好几天了,今天我先跟车。”赵文化忙解释说。
“协理员,咱是试验员,干的就是这行。”
“协理员,我看你就别争了,还是我带李安民。他熟悉情况,你在岸上观察,有什么情况及时提醒我们。”
苗岩峰没有多想,为什么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不是技术员出身的赵文化偏要抢着跟车?始终没言语的魏可凡心里有了点数。这个协理员,还不放心岩峰呢!政治要是都像你这么个搞法,可真就麻烦了。你跟得住一个苗岩峰,还能跟得住十个、百个苗岩峰?恐怕到时候你就是分身也乏术!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继续为试验做准备。
韩玉娟把救生衣递给了李安民。
“有必要吗?”
“什么叫有必要吗?这是命令。快穿上!”这种时候,魏可凡知道安全问题是最难保障的一环。千万别出事,一出事可什么都完了!他不由得心中暗暗祈祷。
苗岩峰正在检查坦克,韩玉娟走上前也递给他了一件救生衣。“玉娟,试验回来,我想找你谈谈。”苗岩峰看着玉娟水亮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能匆匆地说这么一句。
“我等你,我也有话跟你说。你要注意安全。记着,要开着舱盖,万一出了情况,也好出来。”韩玉娟平静地叮嘱着,心里却忽悠忽悠地发慌。她真害怕,害怕得手脚都开始酸软。千万不要有那个该死的万一。
“岩峰,你一定要安全地返回!”
“知道了,我会安全回来的。”
两个人都有种生离死别的滋味,这片刻的缠绵让彼此暗暗后悔,为什么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表露内心的感受?他们错过了多少的时机,又虚掷了多少的光阴,在原本可以厮守的的日子里苦苦挣扎,不肯低头。相聚总是太短暂,而他们直到此刻才真正了解对方的心意。
另一边,李安民边穿救生衣,边拿体态圆胖的林工程师开涮:“林工,你这身子骨,在水里最合适。”
“你这是什么意思?”林工有点不乐意。
“万一坦克沉了,你肯定是第一个漂出水来。”
“你就塌塌实实地开,坦克沉不了。”
“我是说万一。”
“就没有这个万一。咱是坦克厂的此你清楚。”
“你敢打包票,那还要我们试验干什么?”
赵文化见林工面露不快,忙截住话头:“安民,你少说两句,不会把你当哑巴卖了。”
“我是给林工做战前动员。”李安民嬉皮笑脸地收住话。
哨声响起。
“试验人员各就各位——”苗岩峰和李安民装备完毕,郑重地站在了坦克旁。
“苗岩峰,李安民,登车!”魏可凡下达口令。
“是!”在众人瞩目下,两人迅速登上坦克。
“发动!”
“出发!”
“是,出发!”履带所经留下了清晰的辙迹,坦克沉稳地开进水中,离岸越来越远。
“安民,我来开。你出去观察。”苗岩峰突然下令调换位置。
“我这不是开得好好的嘛……”
“啰嗦!”
李安民钻出舱口,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这不好好的吗,有什么好看的。”
“你少说两句……”话没说完,坦克猛地剧烈晃动起来胞塔上的炮管倾斜到与水面平行。李安民险些被掀到水里,他双手死死抓住舱口,浑身湿透。苗岩峰紧急拉动刹车,收紧油门。坦克一下停了下来,漂在了水上。
岸上一直注视着坦克动向的韩玉娟腾地站起身,紧张地注视着水中的坦克,一边听着魏可凡他们的争论。
“协理员,我看不能接着试了,还没打炮车就扎头,要是打炮非翻车不可。”
“继续试验下去太危险了!林工,你看呢?”
“我看先停停吧。”
苗岩峰正在焦急地检查车里的仪器,李安民戴着话机随时待命:“组长,岸上命令我们不要发动车,他们派人来挂钢缆,把车拖回去。”
“试验刚开始,怎么能停呢?”苗岩峰一把夺过话机:“可凡,你就下令,我再开一下试试。”
“不行!在没有查清原因前,试验必须停下来!”
话筒中传出一个朴实但严厉的声音:“苗岩峰,我是赵文化,你必须服从现场指挥的命令!”
苗岩峰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我服从命令。”
“你们立刻离开驾驶舱,等待救援船送缆绳,把坦克拖上来。”
赵文化带领两个战士迅速划乘着一只橡皮船向坦克靠近,苗岩峰和李安民站到舱外,将赵文化扔过来的钢缆牢牢地挂在了坦克车上。
“岩峰,你和小李到船上来。”
李安民跳到船上大喊:“组长,快跳。”
“我不能离开坦克!”苗岩峰斩钉截铁地回答,随即拿起报话机,“报告,钢缆已经挂好!”
“好。注意,开始拉动!”
卡车的轰鸣声中,钢缆那端的坦克被缓缓地拉向岸边。然而就在即将靠岸时,坦克却出人意料地触底,猛烈一晃,站在坦克上的苗岩峰立足不稳,整个人一下于被摔到水里。
韩玉娟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拼命地向苗岩峰划去。岩峰,你千万不能出事!你不是要我等着你吗?我还没有告诉你我是何等深切地爱着你;没有告诉你,无论将来有多少风风雨雨,只要你点头,我就会义无反顾地跟你走;没有告诉你,你的出现和存在对我是多么的重要。我还有很多很多的话没有对你说,岩峰,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她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泪水还是海水,分不清冰冷的是体温还是心跳,只是机械地向着苗岩峰前行。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苗岩峰也在拼命向她划过来。他没有事,他真的没有事!韩玉娟再也顾不得矜持,忍不住又哭又笑,步履一个踉跄,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抱住玉娟的刹那,苗岩峰感到了天旋地转。是的,这是幸福的眩晕!这种感觉他曾经迎头撞上过,然而很快又失之交臂。片刻的幸福让他陷入了长久的痛苦,甚至不敢再奢望还能碰触到它的羽翼。但是此刻,他却真真实实地拥抱着一个把幸福注满他全身心的姑娘。她的双唇已经冻得失去了娇艳的颜色,瘦弱的身躯抖得如同秋风中即将飘零的落叶。
然而,那双寒星般明亮清澈的眼睛,却散发出足以照耀他整个人生的喜悦和热情。这一次我决不会让她离我远去,决不会再眼睁睁地看着幸福从身边溜走。我要牢牢地攥住它,一辈子都攥紧它!苗岩峰恨不能用尽生命来紧紧拥抱怀里的这个姑娘,暗暗对自己发着誓。
岸上的人们寂静无声地看着这对患难情人,百感交集。徐秋萍和魏可凡也彼此握紧了双手,默默地凝视着水中的情景,眼中闪烁出晶莹的泪花。
坦克水上射击第一次试验以有惊无险的方式告终,但却把疑问留给了科研人员。
“我看坦克扎头很可能是你们驾驶的问题。”讲话的是坦克厂的林工。
“有什么根据吗?”魏可凡反问。
林工挠挠头,没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如果我们排除驾驶的问题,还可能有什么其他原因?”苗岩峰问到。
“再就是……我直说了,你可别生气。”
“你直说吧。”
“会不会是炮塔太重?”
“你别拉不出屎来找茅坑……”李安民一下子火了,糙话顺嘴就撒。
“小李!”苗岩峰喝住李安民的口无遮拦,“林工,我们已经反复计算过,炮塔的重量不会有问题。”
魏可凡接着说:“再说,当坦克停车的时候,并没有出现扎头,只是在车辆行驶中才出现问题,这可以说明并不是炮塔重量有问题。”
“你的结论有理论根据吗?”林工问。
“当然有。事实,你刚才都看到了。理论嘛,是我们自己计算出来的,所有计算数据都可以给你看,我相信不会有错误。”苗岩峰回答了林工的质问。
“但是,你并没有说明车扎头的原因。”林工又问。
“我很快就会告诉你的。”
秋雨潺潺,花落水流。当人们已进入梦乡,暂时卸下此身担负的重任时,苗岩峰还正独自计算数据,寻找坦克扎头的原因。
“砰砰砰”,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苗岩峰急忙上前开门,被夜雨淋得湿透的韩玉娟抱着一卷用外衣包裹的东西站在门前。
“快进来,可别感冒了。”
韩玉娟打开怀里的布包,拿出一摞纸和一把算盘:“没事儿,我来帮你再核对一遍数据。”
苗岩峰把毛巾递过去:“你先擦擦。哎,要不要换件干衣服,我去找他们借件女上衣来。”
“算了,别惊动大家。”
“那就先穿我的。”说着苗岩峰找出自己的衣服拿给她,然后开门走出去,“你换好我再进来。”
窗帘后面映照出姑娘的剪影,纤细秀美。苗岩峰站在雨中,一种亲切之情油然而生。他从未感觉过如此恬静的时刻,仿佛窗帘后的那个人就是注定要和自己牵手一辈子的人,风雨同舟,相濡以沫。没有那么遥不可及的距离,没有飘渺恍惚的虚幻,没有进退维谷的挣扎仿惶,他的心不知不觉间停船靠岸了,停泊在宁静的港湾,属于他的港湾。
当他回到房间时,韩玉娟已经换好了他的大衬衣,衣服晃晃当当地穿在她的身上,更显出她的娇小稚气,那个倔强的韩玉娟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站在苗岩峰眼前的是一个天使般可爱的姑娘。苗岩峰忍不住微笑起来。
韩玉娟羞红了脸,把毛巾递给他:“快擦擦,看你都淋湿了。”苗岩峰接过毛巾,握住了她的手,两人不禁拥抱在一起。
“咱们开始工作吧。”良久之后,韩玉娟的声音轻柔得似耳语。
“不,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干。”
“傻话!”她松开手,转身去拎水壶,“岩峰,我带来了一点咖啡。”
“咖啡?太好了。好久没喝这东西了。你从哪儿搞来的?拿你爸爸的?”
“他还攒了一点,可惜没有糖。我攒下的那点糖都给李安民吃了。”说着将冲好的咖啡递给苗岩峰。
“我还就爱喝苦咖啡。嗯,味道还真是不错。”
韩玉娟好像带了一个百宝箱,从包里又取出一样东西:“你看!”
“我的相机?!你从哪儿把它找回来的?”苗岩峰惊喜地接过他的宝贝,爱不释手地抚摸着。
“你卖了照相机,就为了买那些豆子吗?”
“玉娟"”我知道,你喜欢这个照相机。“
“怎么好意思让你花钱。”
“让你收起来,你就收吧。”韩玉娟甜蜜地看着苗岩峰脸上露出喜悦的表情,娇蛮地命令他。
这一夜,苗岩峰屋里的灯亮了整晚,浙沥的雨幕中,隐约可以听见僻僻啪啪的算盘声应和着温柔的灯光。
“岩峰,数据全部核对完了。”韩玉娟用算盘打完最后的数据。
“我们的计算没有错。”
“这说明,问题不是出在炮塔上。”
“没错。”
“你看有没有必要去请教华罗庚教授,请他看看你的计算是不是正确?”
“华罗庚,就是那个数学家?!”
“当然,中国还有第二个华罗庚吗?”
“怎么可能去麻烦他呢?”
“我可以帮忙。我爸爸在美国读书的时候和华教授认识了。”
“好。我们就去请教华教授。”苗岩峰走到窗户前,“雨停了,天也快亮了,不如咱们出去走走?”
“好呀,我喜欢黎明前的天空。”韩玉娟伸了个懒腰,笑着跑出了房间。
苗岩峰闻言一愣,脸上露出会心的微笑:“我正要说这话呢!”
晨曦清新的空气混杂着雨后泥土的气息,大自然安详地呈现在他们的眼前。苗岩峰和韩玉娟随意地坐在草地上,静静地眺望着远空,黎明前幽静的气氛让他们半晌沉默着。
“岩峰,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个时候,那些酣睡着的人们一定会有一些欢乐的梦,而我们这些清醒着的人却在幻想着。”
“黎明真的很美,美得有些忧郁。我的感觉对吗?我都快要陶醉了。它使我想到了人生是怎样漫长,怎样真正的没有边际。”
“你常爱说理想,它真的那么重要吗?”玉娟停顿了片刻,又好奇地问。
“是的,在我看来理想应该成为人们追求完美的灵魂。它好似一个灯夫,在查看一切人的灵魂,如果谁内心的火焰熄灭了,它就用自己的火去点燃它。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当我遇到困难的时候,理想给了我力量。”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玉娟欣赏地看着岩峰道。
苗岩峰凝视着远方的黎明曙光,是啊,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苗岩峰和韩玉娟相互依偎着返回营地,恰好与从食堂出来的魏可凡碰上。
“岩峰……你来告诉可凡。”
“为什么要我说?”
“可凡是你的好朋友。”
“可是,他也是你的好朋友呀!”
“你就说吧。”
“还是你说吧。”
苗岩峰和韩玉娟调皮地推委着,情投意合的微笑落在魏可凡的眼中,突然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
“还是我来说吧。”魏可凡神情有点落寞地看着苗岩峰,“伸过手来,我祝贺你。”
随后又看向韩玉娟,“把你的手给我,祝贺你,就这样……”说着,他把苗岩峰和韩玉娟的手叠放在了一起。
“你想到哪儿去了?”苗岩峰和韩玉娟愣了一下,相互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得不对吗?”
“玉娟熬了一个通宵,帮助我核对了全部数据,我们的计算完全正确。”
“原来是这样!”魏可凡不禁也笑了起来,笑得如释重负。
当试验组埋头钻研科技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正在悄悄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在我们国家遭遇前所未有的经济困难之时,苏联雪上加霜,派出谈判团索讨所谓的中国武器债务,将中国人民向窘困的腹地用力地推了一把。
杜延信心情沉重地走出谈判会议室,却接到了祝洪山同车共行的邀请。他知道,这绝对不会只是一次简单的谈天邀约。
古老北京的街景在车窗外逐一闪过,杜延信心情复杂,望着那熟悉的建筑、街道、树木、行人,思潮翻涌。
“老杜,你们那个大炮上坦克的试验进展得怎么样呀?”
“试验很顺利。他们正在进行坦克水上射击试验,这是最后一道关了。”听到副司令询问,杜延信立刻收回思绪,向领导汇报试验情况,“试验很艰苦,这些年轻人不容易呀。”
祝洪山点点头,转人正题:“最近,我收到几封告状信,都是告苗岩峰的,谎报试验成果,带头偷老百姓的粮食……哪一条分量都不轻呀,小小的试验组还蛮复杂嘛。”说着肥信件递过去。
杜延信略略翻看了一下:“我们院里也收到了,不过都被我压住了。我不相信,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干扰他们的试验,如果有问题,请首长处分我。”
“你做得对,事情总会慢慢搞清楚的。大炮不会说话,可是,是真是假,它最有发言权。”
“祝副司令,这边的工作一结束,我马上就到试验现场去。”
“好,我也要去一下。”
这一天,苗岩峰和韩玉娟来到杜延信办公室汇报试验情况。
“你们的试验遇到一些问题,这是很正常的,现在的关键是不能动摇国产大炮装备在坦克上的信心。”杜延信听完他们对前次水上射击试验失败的报告后总结说。
“院长,我们已经请教了华罗庚教授,他认为我们的计算没有问题,并对我们通过所测数据抽象出的一个方程,来说明后坐抗力和车辆重量的新关系,认为很可行。”
“好啊。说句实话,眼下我们舍此还没有别的退路呀——”
这时电话铃声响起,杜延信拿起话筒:“是,我是杜延信。魏可凡吗,苗岩峰和韩玉娟也在我这里,什么,坦克扎头的原因你们已经找到了,太好了!可凡,你代表我向大家表示感谢,我要亲自去参加你们的试验。”
杜延信放下电话:“岩峰,魏可凡他们已经找到了坦克在水里扎头的原因,和炮塔的重量没有关系,而是喷水管的角度不对。”说着,他抬腕看了看表,“都12点了!你们两个就不要去食堂了,一起到我家去,有些事情我还要和你们谈,走吧!”三人离开办公室,一路边走边说。
“岩峰,有件事,我正好要告诉你。最近,组织上安排让我参加接待了一个苏联的代表团,人家是来催账的。你知道抗美援朝的时候,苏联援助给我们两个坦克团的旧装备吧,现在人家折成钱,让我们还债。”
“大欺负人了!”苗岩峰感到很震惊,气愤地说。
“是啊,军委领导一再讲国防现代化要靠我们自己,真是语重心长啊!”
“院长,我们一定加紧试验。”
“还有,玛莎是这次苏联代表团的翻译。她提出想见见你,你看你……”
“让我考虑一下。”一旁的韩玉娟慢慢地落在他们身后不安地凝视着苗岩峰的背影。
从杜延信家出来,苗岩峰主动和韩玉娟谈起了关于玛莎的事情。
“你说我见不见玛莎?”
“你自己定吧。”
“我想见见她,把你介绍给她。”
苗岩峰的话出乎韩玉娟的意料,她正要说话,一位干部走过来:“苗岩峰,刚才赵协理员来电话,让你给他回话。”
“我这就去。”随后他又叮嘱韩玉娟,“我去办公室,你到宿舍等我一会儿。”
目送苗岩峰匆匆离去的身影,韩玉娟欣慰地朝宿舍楼走去。
苗岩峰感到很意外,赵文化找他并不是关于坦克的事情,而是诚恳地劝阻他去见玛莎。
与此同时,韩玉娟却在宿舍楼无意间接到了玛莎找苗岩峰的电话。苗岩峰的迟迟不归和玛莎的急切,让韩玉娟决定先单独去见玛莎。她在桌上给苗岩峰留了一张纸条,匆匆赶往玛莎所在的饭店。
推开饭店大堂厚重的大门,韩玉娟一眼就认出了坐在沙发上的玛莎。她还是那么光彩夺目,栗色的秀发优雅地挽成发髻,为她更增添了几许成熟的风韵。
“你是玛莎?”
“是的。你是韩玉娟?苗岩峰在信里常常提到你,我好像在你们的坦克工厂见过你。”
眼前这个秀丽幽静的中国姑娘就是岩峰的爱人吗?玛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韩玉娟。她真漂亮呀!潭水般清亮的眼睛仿佛把四季都蕴藏在里面,简直是画家笔下创造的宠爱。消瘦单薄的脸庞透露着楚楚可怜的韵致,她的神情是那样的温柔善良,像空中的云朵般纯洁动人,即使是女人也要忍不住想去呵护她,关怀她。玛莎情不自禁地拥抱了韩玉娟。
“谢谢你给了苗岩峰那么多美好的回忆,有的时候我为能和他分享这些美好回忆而感到幸福。”当再次见到玛莎的时候,韩玉娟竟没有丝毫忌妒之感,相反,她的美丽,她的直率,甚至她对苗岩峰的深情,反而让韩玉娟立刻喜欢上了这个苏联姑娘。
“谢谢你的理解。我曾经爱过苗岩峰,那是我终生难忘的记忆。我们虽然生在两个国家,但我们都是女人,我相信所有女人的感情都是相通的。我们共同爱过一个男人,啊,请你不要误会,”玛莎意识到自己的话语也许太直白了,忙拿出一张照片,“你看,我已经结婚了,这是我的丈夫。”
“我从苗岩峰的信里知道,他现在非常爱你。说实话我很羡慕你,甚至有些忌妒你,过去我以为时间总会让我的心平静下来,可是时间并没有抹平记忆,那刻骨铭心的爱没有消失……”眼泪从玛莎深邃的眼睛中跌落,跌落进无边的思念。
“玛莎,今天见到你,我更了解岩峰当年为什么会爱上你。说心里话,有的时候我是从苗岩峰对你的思念中,进一步了解他的。”
玛莎紧紧地抱住了韩玉娟:“好姑娘——”
看到留言及时赶来的苗岩峰出现在门口。他目睹着不远处那两个拥抱在一起的女人,默默地停住了脚步。
试验又一次开始了。
苗岩峰和魏可凡驾驶着整改过的坦克开进水中,准备再次开始水上射击试验。这时一辆汽车开到岸边,杜延信从车中走下来。
“苗岩峰呢?”
赵文化指着水中的坦克回答:“他在坦克上。”
“车上还有谁?”
“魏可凡也在车上。”
“坦克工厂来人了吗?”
一旁的李安民插话:“厂里的工程师怕死,不敢上。”
“不要这样说人家!我杜延信也不曾上车,是不是我也在怕死的人之内呢?这样吧,我上车去。”杜延信的表情严肃而认真。
“院长,我真没那个意思。”李安民慌了神,院长亲自参加试验,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不禁暗自后悔方才的言语冒失。
“院长,太危险,您不能去。”赵文化也急忙阻拦。
杜延信没有回应,拿起报话机:“苗岩峰吗?我是杜延信。你们马上返回来。”坦克向岸上开了回来。
苗岩峰和魏可凡跳下坦克,向杜院长敬礼报告。杜延信开门见山,直问苗岩峰:“你说说,这水上射击到底有没有把握?”
“我已经反复计算过,有把握。”
“好,我坐你的车,一起去试炮。”
魏可凡慌忙阻拦:“院长,您还是别上车!”
“你不同意让我上车?”
魏可凡一时不好回答,尴尬地笑了。
苗岩峰略一沉思:“不!我邀请您坐,您敢坐,说明您信任我;我敢邀请您坐,说明我有把握。”
杜延信欣赏地展露出笑容:“还是你这手高明啊!”
等苗岩峰和杜延信坐进驾驶舱,坦克又一次缓缓开进水里。
苗岩峰装好炮弹,说道:“院长,你来击发吧。”
“好,我来击发这水上试射的第一发炮弹。”杜延信突然重新感受到了豪情万丈的冲动。
有多久了,他都快不记得被青春的热血鼓舞时的那种痛快滋味了。憧憬,热烈,自信,还掺夹着冒险的兴奋,那是多么指点江山的豪迈呀!今天,杜延信感到自己按上发射钮的手再度被青春的烈焰点燃了。
“报告,射击准备完毕!”
“目标,正前方1000米,发射!”杜延信按动了按钮。
炮弹霎间飞出炮管,随着一声轰天巨响,准确击中目标,坦克却依然平稳。岸上随之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院长,我们成功了!”苗岩峰握紧了拳头使劲在空中挥了一下,他恨不能此时冲到舱外狂吼它几嗓子。
杜延信没有说话。这一刻的到来,耗尽了多少年的等待!他闭上眼睛,强忍住内心的激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祝贺你,岩峰!来,我们再放它两炮!”
接连两声轰响,将胜利的喜悦推向了高潮。
坦克开回岸边之后,杜延信仍意犹未尽地说:“我还没坐够呢。咱们再跑两圈。”
“院长,祝副司令来视察了。”魏可凡的话打断了杜延信的遐想,他急忙钻出坦克,埋怨道:“你们怎么不早点报告?”
祝洪山笑呵呵地仰头看着宝刀不老的杜延信:“是我让他们继续试验的。”
“祝副司令,刚才坦克射击的时候,里面很稳。”杜延信跳下坦克,敬礼中,脸上带着孩子气的得意和欣喜。
“我都看见了。”
“您那天说得好,是真是假,大炮最有发言权。”说罢,杜延信马上命令试验组准备再次射击,让首长检验。
坦克旁的李安民突然上前汇报:“报告,炮管里进水了,等水干了再打吧。”
“岂有此理!”祝洪山严肃地注视着苗岩峰,“小苗,你说说,打仗的时候,我们是不是要和敌人商量,等一等,我们要把炮管里的水晾干。”
“首长,按照常规,炮管里有水不会炸管的。”
“好,给我打!”祝洪山命令。
“是。李安民,跟我上车。”
“是。”李安民刚要跑向坦克,摘下的挎包没放稳,炒豆撒了出来,他急忙心疼地弯腰去拾。
“慢着,”祝洪山走上前拣起地下的豆子,捧在手心,“小苗,你给我说说这些豆子是怎么回事?”苗岩峰没有说话。
“你包里的豆子是哪儿来的?”祝洪山又问李安民。
“是……”李安民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难道那些检举信说的都是真的?”祝洪山愤怒了,“苗岩峰同志,你们是从哪儿搞的豆子?”
见苗岩峰不回答,杜延信也火了,不,他简直是痛心疾首:“苗岩峰,违反群众纪律可不是小事,我们有困难,人民群众比我们更困难,越是在这个时候,我们更要注意严守群众纪律……”
“报告,祝副司令,杜院长,我知道豆子是从哪儿来的。”韩玉娟站出队列,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杜延信愤慨的训话。
她比苗岩峰自己更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的误解,尽管她知道苗岩峰只想默默为大家做点事情,可是现在,她不能不说出真相,“苗岩峰把自己从苏联带回来的照相机卖了,给大家买的豆子。同志们太累了,每天1斤粮食,4毛钱的伙食费,一些同志实在是吃不饱,苗岩峰就想办法给大家炒了一点豆子,让大家把它当成洋参丸吃……”
赵文化也站出队列,这时,他再也无法保持缄默了:“祝副司令,那天我看见苗岩峰到集市卖了照相机,又被韩玉娟买了回来。苗岩峰就是用这些钱给大家买了豆子。”
“老杜,我们差点犯了官僚主义呀!”祝洪山明白了事情的原由,恍然大悟地说。随后他又看向苗岩峰,问:“你们试验组的同志都到齐了吗?”
“报告首长,到齐了!”
“大家把包里的豆子都拿出来。”祝洪山的话让众人愕然,迟疑片刻,他们还是默默地把豆子倒在了一起。
“怎么,舍不得吗?拿出来让我们这些北京大机关的人都尝一尝。”祝洪山招呼随行人员,“哎,你们怎么不吃呀?尝一尝嘛。你们说,像不像洋参丸?试验组的同志们可是把它当成洋参丸吃,用它来补充体力的。”
祝洪山的手颤抖了,他把一颗炒豆放进嘴里,老泪纵横地说:“同志们,我祝洪山走过不少地方,但是我敢说,全世界还找不到第二支这样的队伍,靠吃豆子添饱肚子造坦克的科研家!
“李秘书,你马上打电话回去,告诉后勤部的同志,马上给试验组的同志每人做一个布带子,给他们每人发五斤炒豆子。机关的同志从我开始,每人每月减少2斤粮食定量,节剩下粮食支援搞科研的同志们。”
“是,我马上就打电话。”
祝洪山的理解和支持感动了试验组的全体成员,只有一直保持沉默的郭红义神态阴晴不定。他在想什么?刚才他为什么没站出来说明事情的真相?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
杜延信小声问:“祝副司令,试验可以开始吗?”
祝洪山点点头。
“现在我宣布,坦克火炮研制汇报射击表演现在开始!”话音刚落,大家跑向各自的战位。
李安民装好炮弹大喊一声:“射击准备完毕!”
“等等!”苗岩峰跳出坦克,把一桶水灌进炮管里,然后迅速返回舱内,拿起报话机回复道:“射击准备完毕!”
指挥台一声令下,苗岩峰立刻按动了击发按钮,只见穿甲弹飞出坦克炮管,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伴随着轰隆巨响,正中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