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书惑

《今日报》的编辑林来妹从海滨作家村回来,打电话约宁寒林一起去看杨当老师。宁寒林捶胸顿足地说自己该死,应该早些去看杨老师。自从那年在海滨统稿会上结识了杨老师,宁寒林的命运才有了转机,走上了一条卖文为生的道路。

最初,他跟着杨老师编写一些文教类图书,后又转为科普、实用类以及宗教类的图书,其间还出版了几本颇有影响的人生哲理书籍。他从学着编书,到自己创意、组织队伍、流水作业,不过一年半的时间。有几家出版社的组稿编辑,先把定好的书目登报征订,有了回数立即找宁寒林组织编写,最快的80万字一套书一个月就完稿。有找资料的,有编写的,还有誊抄的,俨然一个文稿加工作坊。他组织的编写队伍,人员最多的时候高达50多人,其中有二三流作家、记者、图书管理员、中学教师、大学学生以及工厂的宣传干部,各种选题同时运作,有一年竟然接了300本书的活儿,差不多平均一天完成一本。

其结款方式分两类,一类是由出版社里面的朋友盯住了,出书就付稿酬,而且槁酬标准偏高,当然,对社里边的朋友宁寒林另有说法。另一类是个体书商,或者打着各种公司名目的二渠道,一手钱一手货,往往一成交就是一两套,近10本,稿酬标准视书稿质量而论,一般略高于出版社,往往一结算就是五六万元,很痛快,所以较畅销的稿子好多人都愿意找他们来做。

对于作者,他采取的是一笔一结的办法。定好交稿时间,将齐清定的稿子交到他手里,立即付酬,风险由他承担,所以稿酬偏低。这样他总是拿得多一些,周围的人都因他挣了不少钱,甚至杨老师也开始给他打工了。当然,他不会盘剥杨老师一分钱。在宁寒林这里,一切都是透明的,所以从未在分配上出现过问题。

有钱之初,宁寒林还有点放不开,他请哥们儿吃饭的时候,总不敢去装潢讲究的餐厅。只有跟徐苒出去不能凑合,每每换着吃。然而吃过一遍京城后,他觉得自己也是个“款”了,因为怎么吃也是收入的零头,于是他开始进出高档娱乐场所,旅游购物也常常阶段性地来上一回。他请徐苒出来,再也不用战战兢兢地点着半截菜就把服务小姐叫到一旁,算算看买单时是否走得了。以前,请徐苒出来玩,得找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非常得体的用词,小心翼翼地在电话里约。有钱了,气粗了,请起徐苒来没有理由,就是玩儿。徐苒让他花钱节制一点,一个意思是别跟暴发户似的,另一个意思是应该留些备用的钱,将来办个公司或备不时之需。他却说:“先扫荡扫荡穷气!”

有一次他们在王府井购物之后,徐苒兴致不减,要宁寒林陪她去逛长安街。此时长安街上已是灯火辉煌,他俩勾着手,一甩一甩地往天安门广场走。徐苒问宁寒林:“你怎么不写小说呢?”

“我能写小说吗?”

“怎么不能?你对生活的感受力很强,细腻而且独到。”

“看出来了?”

“早就有这种感觉,只不过现在越来越清楚了。”

“我不写小说有几个原因。”宁寒林似乎很严肃地端出研究问题的架子。

“什么?”

“第一,我一写准就成了名人。”

“那有什么不好。”

“这你就不明白了,我一成了名人,咱们的关系怎么办?”

“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咱们还是这样相处,不行吗?”

“差矣!到那个时候,我在你眼里的形象变了,而我也可能滋长出浅薄的骄气。如果那样,我毕生追求的,和你平平淡淡、默默无闻地永远在一起的感觉,可就泡汤了。”

“难道咱们的关系到那个时候就真的变了?”徐苒皱着眉,不解地思索着。

“再有啊,我要成了著名作家,那身后一定踪着好多小姑娘,我可很难保证坐怀不乱!”

“哈哈……”徐苒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宁寒林不求上进、不思进取的本性徐苒早有察觉,而且提醒过他。她曾向他表示过几次,她是一个比较有成就感的人,凡是有成就的人,她对他们都有一种特殊的敬重和好感。

“我宁可让你对我没好感,也不去当什么名人!”宁寒林清楚地知道自己与名人的距离才这样说的。他还对徐苒说:“即便我哪一天想要你,也是10年以后的事。因为你那个时候已经老了,我没有竞争对手了。”徐苒微笑地听着宁寒林独特的甜蜜爱语。

“等你老了再要你,主要是因为那时候你的心会收一收,一心一意地跟我过日子,省得你身子在我的怀里,眼睛却瞄着别处。要是那样,还不如你的身子在别人那儿,眼睛看着我呢!”

在别人那儿,徐苒听不到这样精彩的情话,这一点她向宁寒林说过。

从那次谈话后,宁寒林深深感到,今后要想跟徐苒比肩,或是两个人再近一点,他就必须搞出点儿成就来,而且出成就的领域最好是她有兴趣的,那就是写小说。徐苒讲过,她在大学的时候写过小说,可越写越觉得不是味儿,就决然放弃了。但是阅读名著,看看好的文学评论,是她平时消遣的一种方式,所以她的文学鉴赏力不错。曾经有一个走红的作家拿着自己发表的作品让她看,想得到她的青睐。她看了看没说话,后来跟宁寒林说,中国的文学真是完了,那发表的根本就不是属于文学范畴的东西,居然能走红!她的这种品位,也是宁寒林迟迟不敢下笔的一个因素。

“我已经开镰了。”有一天他们俩骑着自行车一同去小屋,宁寒林很得意地说。

“真的?开始写小说啦?”徐苒很为宁寒林的这一举动而兴奋,她不愿意他的才华被湮没,“那你真可能要出名啦!”

“出不出名不重要,写起来挺好玩儿,找那种最初的生活感觉,用精彩的文学语言表达出来,挺来劲儿的!”

“你要坚持写完啊!”

宁寒林对徐苒的这种担心感到不舒服,就说:“你是不是一直认为我不会从头至尾地完成一件像样的工作?”

“我只希望你坚持写完。不过,你写完了,开始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也就大了,也许就不是你现在这样儿了,那也够遗憾的!”

“你要小心,我可能把你写得很坏!”

“是不是因为我不跟你睡觉?”

“难说。”

敲开杨老师的家门,首先迎出来的是林来妹。他晃了晃长在粗脖子上的大肉头说:“风流大作家驾到!”然后和宁寒林相互拉拉手,都感到很亲切。

杨老师在林来妹身后说:“好哇,好!都来了,好!”

他们坐在杨老师书房里的简易沙发上寒暄一阵,又谈谈以往合作的账目,便把话题转向了重点人物宁寒林。

林来妹问:“是不是出了不少乱子?”

“徐苒跑了。”宁寒林怅怅地。

“小宁是好人,事情还没搞清楚,也别太往心里去!”杨老师宽慰地说。

“寒林,我不是说你,这些年你追徐苒追得也太苦了!可是你大胆地问问自己,她给过你哪怕是一次受吗?”林来妹坦诚的劝说使宁寒林戚然。

“你和徐苒的关系,就好比一首诗里表现的那样——为伊消得人惟悴/伊却在那闲庭喝咖啡。”

“好诗句!”杨老师称赞道。

“是不错,挺形象的。”宁寒林苦笑了一下。

宁寒林腰间的BP机嘟嘟起来,是女士信号,让回呼。恰好,杨老师家新近装了电话机,宁寒林呼了对方。

“喂,哪一位?”宁寒林听到回铃绰起电话。

“你猜是哪一位?”原来是钱欢。

“我没呼你,你就不要找我!”宁寒林恶狠狠地对着话筒说。

“你是没呼我,难道你不想知道我的呼号吗?”

“噢,买啦?”

“今天下午。”

“说吧,什么号?”宁寒林边说边找笔纸。

“你的CALL机上不是显示了吗?”

“噢,是我糊涂。”宁寒林接了按BP机上的阅读键。

“希望在咱们的买卖上你别糊涂。”

“还有事吗?”宁寒林不耐烦了。

“没了,拜拜!”啪,对方挂了电话。

林来妹问宁寒林是谁的电话。宁寒林把跟钱欢的交易说了。杨老师非常严肃地说:“这种人可不是咱们惹得起的!”

“速战速决,把她蹬了!”

“我也是这打算,就是白让她捞了一道。”

“咱们花钱消灾,赶紧断了,省得以后越陷越深!”杨老师再次叮嘱。

他们的话题转到《不生情》的出版上,林来妹问:“《不生情》是不是继续让明星公司来做?”

“应该是这样,可是让他们弄成这个样子,也真搓火!”

杨老师问:“他们不是已经付了5万定金了吗?”

林来妹说:“人家做了买别墅的定金啦!”

“那个别墅好倒是好,可没有人管理,又没有正式经营手续,不是占用资金吗?何况咱们又不是富得像有闲阶级那样,一天到晚地游玩儿。”杨老师觉得宁寒林此举是欠考虑的。

“我也这么劝过寒林,他说他为了一个梦。”林来妹说。

“生活要都是梦,人与人之间要都能守信誉,那凭咱们的实力买个别墅什么的也还可以。可谁知道什么时候发生意外事件?比如战争、通货膨胀或者国家政策改变等等不可抗拒的因素,那时手里没有充足的钱是绝对不行的。”杨老师一贯主张财不外露。

“就拿咱们写稿人来说吧,有几家出版社不压稿费呢?”林来妹说,“有的一拖拖一年,你按协议起诉吧,他们就是没钱,你说怎么办?”

杨老师见宁寒林不语,接着说:“别墅买了就买了,虽说暂时用处不大,但将来情况好转也未可知。实在不行找个识货的买主让出去,也不是不可能,那地方挺清静的。”

“我不悔。”宁寒林门头说了这么一句。

他们又对《不生情》的印制进行了讨论。

“听说现在有一种亚光膜封面,不知你们见过没有?”宁寒林问。

林来妹说:“我见过,效果不错,手感挺好,特别是做大32开书,显得庄重,不像覆膜那么假。《不生情》最好也能用这种亚光封面。”

“成本是不是挺高的?”杨老师问。

“高一倍。”

“我在最后的协议里把要求都写上去,封面和校样都坚持看看就行了。”宁寒林说。

“当然要看。”林来妹补充说,“最好有你的签字才行。”

这天,他们在杨老师家吃的晚饭。和自己敬重的老师、好友在一起,宁寒林的心情好多了。

从杨老师家出来,宁寒林和林来妹走在树影婆婆的人行道上。林来妹见宁寒林又陷入沉默,就问他是不是又在想徐苒的事。

“是。”宁寒林在他面前从不隐瞒。

稍停片刻,林来妹说:“徐苒也并不一定是为了报纸上的事才走的。我们在一起工作,对她比较了解,她属于淑女类型的人,性格却很独立。报上的事对她会有影响,但她绝不至于为躲避什么绊闻而出走。”

“我也这样想过。可她毕竟是这个时候走的,而且是个女人,有丈夫有家的女人。”

“说一个事儿,希望你有精神准备。”林来妹停下来,盯着宁寒林的眼睛。

“什么事?”宁寒林见林来妹如此郑重严肃,知道他一定是有徐苒的情况,而且不一般。

“我跟徐苒上过床。”林来妹看宁寒林身子一震,心有不忍,但还是坚持说,“在你到海滨写作的那段时间里……”

宁寒林怔怔地望着直视他的那双钻石般明亮的小眼睛,觉得那个圆圆的、栽在粗壮脖子上的肉头很有力量。他的脑海里瞬间闪过林来妹和徐苒在床上的情形,将信将疑。

“她的皮肤很紧,但不光洁……”

“别说了!”宁寒林的心像被刀剜了一下,竭力抑制着自己,“明白了……”

宁寒林对徐苒皮肤的情况太了解了。他们在一起的机会很多,徐苒虽没有让他达到物我两忘的境界,但肌肤之亲总是免不了的。有一次他在徐苒家的三间屋子里,托着她半裸的身体转了这屋转那屋,累得呼哧呼哧的,她却笑着说:“真好玩儿!”当他把她扔到一张软床上,压过去时,她又带着哭腔说:“你为什么要强迫我呢?”宁寒林自然不敢再有大的举动了。

宁寒林又与林来妹不声不响地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平静地问:“什么程度?”

“扫荡了一遍。”

“她呢?”

“她不反对。不过后来就再也没给我机会。”

又是一个长长的沉默。

“你好自为之吧!你的最大弱点就是对任何人、任何事的看法都掺进太多的主观色彩。没有完美的人,女人更是如此。另外,你对她也太温,《圣经》上不是说,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吗?只有原始的本能才能征服她们……”即将分手的时候,林来妹还在絮絮不休。

半瓶“孔府”已经进肚,宁寒林还泡在新疆村的一个餐馆里。他感到特别痛快,喝得痛快,喝得解气。林来妹那副模样的人竟然扫荡了徐苒,哈哈!徐苒的高贵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个女人,就不能给她脸!你把她捧星星一样地捧着,她就星星一样地高高地照耀着你,从此就别想再摘了。你要是把她踩在烂泥坑里,她就会抱着你的腿,求你施与爱和幸福。

“俗人呀!哈哈……”宁寒林为终于能够轻看徐苒而感到无比轻松和痛快。喝,喝一瓶,咱也痛快地醉一回!

宁寒林看看周围餐桌上的人,试试自己是不是醉了,眼前的一切都在模模糊糊地打转,再看看头顶上的吊灯,也在转,晃一晃小酒坛,还有不少,喝,还得喝,喝倒了算……

宁寒林的头脑里旋转起徐苒不同情景的笑容和裸体。咱也干上你一回,你不就是个女人吗?女人我干过,我在行……他浑身燥热,扯开领下的衣扣,从兜里摸出记有钱欢CALL机号码的纸条,招呼服务台小姐帮助呼一下。

“喂,是我。”宁寒林接过服务小姐的电话,就听见了钱欢的声音。

“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我都睡下了!”钱欢不悦地说。

“我不管……几点了……我想性交,想性交!”

服务台小姐一怔,嘭嘭地敲桌子,让他注意文明礼貌。

“你喝醉啦?”钱欢关切地问。

“我想性交!”宁寒林声音反而更大。

“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服务小姐气愤地抗议。

“你在哪儿?”钱欢问。

“新疆村……老……老地方……”

“你别动,我马上去。”

钱欢匆匆赶到餐厅的时候,宁寒林已经大口大口地呕过了,神志也稍稍清醒了一些。钱欢赶忙过去搀扶他。

“你们这位先生真够戗,满嘴胡说八道!”服务小姐拿钱欢撒气。

“对不起,他头一次这样!”钱欢忙向服务小姐赔不是。

宁寒林一见钱欢就想起她跟自己做交易时的嘴脸,气不打一处来,恶毒地咒骂道:“你怎么这么慢才来?又上哪儿卖去了?!”

钱欢慌忙看看周围的人,然后连拖带拽地把宁寒林弄出了餐厅。一出餐厅,宁寒林又呕起来,钱欢为他捶背。呕完了,钱欢返身到餐厅要了一碗水,让宁寒林漱漱口。

“你别管我……”宁寒林一边从钱欢的胳膊上往下出溜一边说。钱欢没理他,看看路边有一辆“面的”过来,忙招呼停下。他们一上车,宁寒林就躺在了钱欢的腿上。

来到汤姆小屋,钱欢把宁寒林安顿好就要回去。宁寒林说:“你别走!”

“再晚我就走不了了。”

“走不了就住这儿。”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反正我把你包了!”

“我们宿舍的人该胡说八道了!”

“你还怕说呀?”

钱欢愣了一下,低声说:“我明天一早再来,好吗?”

“不好!”宁寒林两眼喷着欲火,去拉钱欢。

“我害怕……”钱欢躲闪着。

“我要性交!”

“我害怕,怕你的眼睛……”

“我要性交!我要扫荡你!”宁寒林借着酒力,把钱欢抱起来,扔到了床上……

宁寒林惭愧而懊丧地坐在床沿上,钱欢半裸着身子脸朝墙卧着。

“你怎么不说明白呢,你是处女?”

“我早就不想要这名分了。”

“你让我怎么办?”

“跟你没关系。”

“跟我没关系?那跟谁有关系?”

“跟我自己。”

宁寒林陷在深深的自责之中,他觉得用钱来买钱欢的女儿身是不公平的。

“以后你缺钱就找我,咱们不用再做这事了。”宁寒林一副真诚的样子。

“我不会白用你的钱的!”

“你就真的那么需要钱吗?”

“谁不需要钱呢?”

“你一定是有原因。”

钱欢点点头,想了想,静静地道出一个童年的故事——

她上舞蹈学校附小的时候,同宿舍几个女孩子的家境都很好,而她却与她们不一样。她的父亲很早就与母亲离了婚,母亲是一个中学教员,收入不高,所以在小姐妹面前她处处感到自卑。同屋三个女孩子的抽屉里,不是水果就是巧克力,一有空儿就拉开来吃呀吃的,还故意做出很潇洒的样子。遇到这种情况,她就默默地到练功房去掉眼泪。

一次母亲寄来50元钱,她也学着小姐妹的样子挺胸抬头地到校园的副食店买了一些水果和巧克力。刚一出商店门,正碰上同宿舍的三个女孩走过来。她们只斜着眼瞟了她一下,并未搭话。她羞怯地兜着食品快步往前走,却听见身后传来哈哈的笑声。她的心被针刺了一般疼痛难忍,感到了莫大的屈辱,脸上发烧,心在乱跳,眼泪在眼里打转,她咬着牙没让它们滚出来。她站在路口,想等三个女孩走过来时把手里的东西扔过去,然后转身就走。可是三个女孩买完了食品又走出大门逛街去了,没从她跟前过。她咬着唇走到垃圾箱跟前,怨恨地把食品丢了进去。

从那以后,很长时间她都没再去商店。而没钱所带来的屈辱,在她心中种下了病根……

送钱欢到看得见舞蹈学校大门时,宁寒林站住了。钱欢弯着笑眼把香腮凑过去,宁寒林虚张声势地亲了一下,声音虽响,却只是双唇发出来的。钱欢又凑过去,宁寒林用手推了推她,小心地看看早晨上班的人流。

“哼!那就拜拜了!”钱欢噘着嘴上学去了。

看着钱欢修长挺直的身影走进校门,宁寒林才又回到路边的早点摊上,买了一碗炒肝吃。刚才和钱欢吃油条时,大铁锅里冒着香气的炒肝,馋得他不行,可是怕钱欢赶不上早操,就没敢买。

吃完炒肝,心里挺舒坦。徐苒和林来妹的事在他心中已不重要,他终于可以推开徐苒浓重的包围而与其他姑娘轻松地周旋了。他想,这感觉如行云流水,真是不错,同时又隐隐预感到自己未来的命运,甚至已经看到自己落魄为一个一文不名的流浪汉,身边既无亲人又无朋友,要靠打工活着。

回到小屋,展开纸,他写了《行云流水》这首诗——

行云流水

无所欲的时候

便只想醉醉他个

不省人事然后等次日的

太阳晃晃地刺眼

勒勒裤带有了

想干事的感觉

或打工挣些零用

或站在马路牙上看既时髦

又文雅的女人解渴

咂咂嘴从身上抠出

一枚新币打个

无所谓的呼哨

双手插兜越过

煎饼摊满大街寻觅

寻觅一个空蒙的实在再顺手

拎回一个滑稽的无奈

然而太阳总是晃晃的

不沉否则睡上一觉

又赚一天活头一天

说不定可以笑一笑的

日子当然能醉一下

更好

宁寒林总是预支痛苦,他似乎对伤感有特殊的嗜好。他没有一段较长的欢乐和陶醉的日子,相反,忧伤和抑郁总侵袭和笼罩着他,尽管他的事业蒸蒸日上。

写完了诗,宁寒林歪在床上眯了一觉,醒来已是上午10点半了。他知道昨晚跟钱欢一起精力耗得过大,身体跟掏空了一般轻飘。

早晨天蒙蒙亮时,他被钱欢不时的翻身碰醒。他想,这么俊美鲜嫩的姑娘和自己一起躺着,真不知老天的眼长到哪儿去了。他清醒地知道,这机会不是总有的,所以想来个回马枪。可是全身的筋骨酥软,拾不起个儿来,怎么努力也提不起精神,不得不放弃这念头。

待天大亮时,宁寒林从沉睡中浮起来,睁开眼,见钱欢正蜷着身子在他怀里亮着眸子发呆呢。他微微咧开嘴,笑了一下,算是道过了早安。不想钱欢却拦腰搂紧了他……

电蛐蛐叫的时候,收发室的师傅送来一封信,是徐苒的字体,发自本市。宁寒林的心怦怦乱跳,拆信的手也颤抖得厉害。由于紧张和迫不及待,信封拆得很惨,险些将信瓤撕破。

展开信,他看到的恰如预想,绝无一句谈论感情的内容——

宁寒林:

你好!

从报上知道你已完稿回京,能想得出稿子写得不

错。

昨天有一位自称是华翼公司的人找过我,希望我

能在《不生情》的使用权上对他们有所帮助,我回绝

了。理由是,这书稿与我无一点关系。

给你写这封信主要是告知此事,也请你在书的出

版质量上多下些功夫。现在图书市场较乱,有的书印

装质量很差,如果《不生情》也沦为此类书就太不值

得了。

我现在一家外国独资企业工作,刚上任不久,可

能还要换址,所以等稳定了再跟你联系。

徐苒

宁寒林读了几遍,虽没看出徐苒的特殊情感,却又体味了徐苒作为现代知识女性的风韵,爱慕之心又油然而生。他明白,徐苒在他心中是打不倒的了。

一个雨夜,他们曾在一个小餐馆里就当时出版的几部轰动的小说进行了讨论。没想到,他们的认识和感觉相同得可以合而为一,而且与一般世人的观点很不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徐苒说:“在对人生的感悟和对生活细微的感觉力上,你是不输他们的。”

“真是这样吗?”宁寒林不敢相信徐苒真这么看他。

“只是,在宏观的把握上……这可是你的劣势。”

宁寒林觉得徐苒对自己了解得很透彻,心中不禁生出一股感激之情,并为身边有这样一个既了解自己,又被自己仰慕的女人而庆幸。

电蛐蛐再叫的时候,宁寒林才去按阅读键,是明星公司。他来到收发室,见好几个人在那里等着打电话,就走出来,打了个“面的”,直接来到明星公司。

打字员孙玲玲说,他们肖总今天早晨乘飞机到上海谈一个影视改编的事去了,临行时交待她与宁寒林联系。她告诉宁寒林,肖总承认他们在《不生情》的宣传策划上有失误,并撤了广告部经理的职,鉴于对宁寒林以及徐苒名誉的不良影响,他们的态度是《不生情》的归属问题由宁寒林定夺,若是版权易主,他们也不收回那5万元定金,而想把它转作《不生情》影视改编的定金。他们拟拍《不生情》的电影,同时套拍20集电视连续剧,资金已经到位,主要演员也已谈妥。

孙玲玲还特别告诉宁寒林,明星公司最近找了当代文坛一些大腕,先听听他们是否有好故事,如果有就放下两万元定金,三个月交稿,这些作家都很愿意合作,已经有八部稿子在运作了。明星公司也准备在电视台和各大报刊做广告,推出“大熊猫丛书”,这一计划已被一些权威人士称为大手笔。

走出明星公司,宁寒林就决定把《不生情》从他们这儿撤出来了。他觉得区区一部《不生情》,在社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恐怕也影响了明星公司的声誉。何况孙玲玲一席话,已表明了他们公司对《不生情》的态度。宁寒林是敏感的,他听出了弦外之音——赫赫有名的明星公司,不指着《不生情》挣钱。

此刻,宁寒林自然想到了《不生情》的出路。一下子,鲁晓峰清秀而老练的面容第一次清晰地突现在他眼前,“这个人,内藏杀机!”宁寒林自语道。

原打算到秋小惠家去吃晚饭,跟她了解一下鲁晓峰这个人,可是午饭时,他就被钱欢拉住,她说她约了一些文艺界的朋友,晚上去北海舞厅跳舞。

北海舞厅位于京城中心,交通方便,乐队专业,气氛好,许多款爷都到那儿去消磨时间。每临暮色,刷刷刷地各色车辆停成一片,很是气派。钱欢让宁寒林请她到北海舞厅去跳舞,还约了一些文艺界的朋友,其用心是再明白不过了。

天色将暮未暮的时候,宁寒林和钱欢混在四五个俊男靓女中间从北海仿膳吃完饭出来,就往舞厅走去。乌云让宁寒林讲讲《不生情》里人物原型的情况,得到大伙儿的一致赞同。宁寒林喝了几杯酒,又见这么多与钱欢一样精神漂亮的少男少女,不禁来了精神。他觉得这真是些大自然的精灵,尽管他们的装束随意得不能再随意,可仍掩不住浑身的青春亮丽。那又大又长的圆领练功衣,罩着挺拔有力的身躯,修长而结实的腿每走一步都生动有力;他们笑得是那么沉醉,可关心的内容又是那么简单,诸如“我决定了,我决定去做歌厅主持!”“我想到河南走一趟穴,要不然皮夹克又泡汤了!”他们中的女孩子相互搂着肩膀,赖赖地亲得不行,而男孩子扬着棱角分明眉清目秀的脸,淡淡地东瞧西看,似乎什么也不关注。宁寒林觉得自己确实如他们称呼的那样,应该是宁老师了。

宁寒林讲了他如何在今日报社大食堂发现了徐苒,如何诚惶诚恐地追求,如何在海滨浪漫,又如何去为她挣钱……讲得少男少女们一脸的兴奋,嗷嗷大叫,钱欢一直在明眸细听。

星星已经在暗蓝的天上显现了。北海舞厅管乐高奏,包座和散座上几乎空无一人,人们全都跳起来,这就是舞厅人人参与的特色。宁寒林们也不例外,只让过半支曲子,就都搭伴跳起来。

这时候,宁寒林胸前的钱欢很是甜蜜,她闪着熠熠的眸子对跳得很是投入的宁寒林笑着,那射出来的光芒,刺得宁寒林的心颤颤的,他便越发做出些潇洒翻新的动作。

钱欢是学舞蹈的,除了上课和演出,她从不再跳老师教的那些舞蹈,但是对交谊舞和摇滚等社会新潮的东西,却有极强的兴趣,对宁寒林花样翻新和感觉到位的舞步很觉新鲜意外。

“真看不出哎!”钱欢是说,看不出宁寒林这一介书生居然能跳得这么好。

几支曲子过去,宁寒林额头已沁出汗来,他要歇一会儿,就让钱欢跟别人去跳。

他心里很痛快,看着钱欢总是预支笑容的脸不禁情动,拿出纸笔写了一首诗——《舞伴》,主要是描写跳舞的感觉,诗里把自己比作黑河床,将钱欢比成无忧无虑的小河,在河床里流淌,全诗20行,七个小节。

诗写完了,舞曲也停了。宁寒林想让钱欢看看,正碰上女主持人要大家对号抽奖,“噢——”全场骚动起来,钱欢也雀跃着掏出票根。大毛熊被人领走了,踏花被也被人扛去了,听着主持人宣布的中奖号码,钱欢既失望又扫兴。宁寒林看着她的表情,觉得有趣,突发奇想,走到了后台。

当主持人宣布山地车的中奖号码后,群情鼎沸,一个毛头小伙儿跑了上去,推起车就冲出舞厅。而此时主持人仍没有放下话筒,她举着一张递上来的纸条念道: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值此欢乐的夜晚,我们的宾客宁先生,想送给他

没有得到奖品的女朋友——钱欢小姐,一辆山地自行

车!愿她在今晚的舞会上跳得开心,玩儿得痛快!

“嗷——”“哗……”掌声、口哨声、尖叫声混成一片,舞厅的气氛达到高潮。

钱欢跑上去拥抱宁寒林,并连连吻他的脸。一辆闪着蓝光的崭新的山地车推上了小舞台,不知哪儿还有照相机的闪光灯在刷刷地闪动。

“啊,不愧是我们的作家,这即兴的创意大精彩了!”

“嗷,钱欢!我可要跟你争夺宁老师啦!”

钱欢幸福得不行,拉起宁寒林,伴着《蓝色的多瑙河》,旋转起华尔兹来。

这晚,宁寒林也感到了一种淋漓尽致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