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鹤鸣躺在铺位上,瞪着眼兴奋得不能入睡。他觉得自己就要迈进一个神秘的大门了,这是真正有别于自己以往所从事的书刊发行的大门。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很可能成为一个有作为的书商。南市图书节是他期待已久的机会,他要彻底搞清楚别人是怎么发财的。
张鹤鸣今年35岁,中专毕业后一直在一家国营工厂搞设备工作,工作不算紧张,效益也不错,乱七八糟算下来每月有七八百元的收入。但是800也好,1000也好,刨去吃喝和日常开销,要想存钱或是购置大件,还得勒勒裤带。物价涨得吓人,每月有2000元收入的人也没见怎么潇洒。然而在北京,每月只挣四五百以下的人还是占绝大多数,生活在大都市的工薪阶层几乎人人都有紧迫感。张鹤鸣的忧患意识又强于一般人,因为他从小就心重。他是在京郊的贫民区长大的,对于贫穷的滋味有着很深刻的理解,中学的时候就开始帮助母亲为服装厂锁扣眼儿,一个月没白天没黑夜地锁,所挣不足20元钱。那日子虽已成为过去,但谁保得齐不在将来,不在下一代身上再现?张鹤鸣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再为钱财而抑郁自卑,而缺乏对生活的信心。
头两年有人倒买卖发了,他没敢动,他听他爱人的。他爱人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咱有钱多花,没钱少花。她是一家大医院的护士,在高干病房工作,见得多听得多,她的话应该是不错的。何况当时他们也不算缺钱,他爱人每月的工资、奖金再加上各种补助也有800来块,这在当时可不算少。
为什么一个护士能挣那么多钱呢?张鹤鸣开始也不明白。后来有一次他给爱人送衣服,顺便在高于病房转了一圈,心里盘算了一下,又简单地问了几个数字,才恍然大悟。
原来许多老干部年老多病,隔上一段时间总要住进来检查一遍身体,这叫高干待遇。他们住单间,吃小灶,全面检查,特殊护理,再加上用好药和高级滋补品,所以往往住上十几天,一张支票过去就是近万元。这从上到下十几层的高干病房楼,一年四季比宾馆少不了多少人,那医院的收入能少吗?他爱人的化妆品、洗发液,甚至家里炒菜的油还有鸡蛋什么的,都是医院发的,所以他们还没感到经济紧张。
有了孩子以后,费用一下大增,爱人托关系把孩子送进一个模范托儿所,光是赞助费就是3000元,每月交入托费,管吃管住。可是每周接回家的两个晚上,孩子像馋疯了似的,逮着什么吃什么。见孩子能吃,做父母的自然高兴,自然会准备充足的高质量的食品。衣服呢?电脑游戏机呢?各种花样翻新的时髦玩具呢?要知道,买上个大毛毛熊就要上百块呢!张鹤鸣明显地觉得有点像罗锅子上山——前(钱)紧了。他很想像邻居一样,给儿子买一架钢琴,也想让爱人背上邻家女人背的500块以上的真皮皮包。
邻居家的男人跟他在一个分厂工作,人精明,胆子也大,从倒烟开始,到现在已经和社会上的哥们儿一块儿开了餐馆,据说生意挺火。两口子一人一辆摩托车,上下班一起接送孩子,日子滋滋润润和和睦睦的,让人羡慕。
邻家的生活一天天变化,起初张鹤鸣并没太在意,还是他爱人说:“哎,你看见了吗,那女人穿的那身套裙?”
“怎么啦?”
“我在商场里见过,一千八!”
“一千八,给你你也不穿!”
“也是,那么艳,我还真穿不出去。”
爱人是护士,整天生活在知识分子中间,追求的自然是另一种品位。
“嘿,你注意了没有,那个女人换了一条珍珠项链,上边那块宝石可值钱啦!他们家哪J[来的那么多钱呀?”
“那项链是假的,大街上几十块钱就能买上一条。”
“不可能,人家能买假的?”
“人家好!你跟人家过去!”张鹤鸣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说出这种话,虽然刚说出来就后悔,但还是硬挺着。
“你怎么这样儿?!”爱人一副委屈的样子里含着蔑视。
张鹤鸣读出了爱人的这种蔑视,怒了,“你有本事就傍大款去,趁着年轻快去,我不耽误你!”
爱人哭了,两个人三天没说话。
张鹤鸣发现,爱人虽然不再跟他提那个女人怎么怎么样了,但见人家每换一件饰物或者新衣裳,她都似不经意地斜眼打量一下,然后是一副神往的样子。
张鹤鸣心里发酸。
有几次他发了工资和奖金后,热情地提议给她买套时装或买个皮包什么的,可她立刻摇头,“我不要,我没工夫穿,每天下了班不是孩子就是家务,算了算了!”这个时候,若是张鹤鸣硬拉着她去上街,她会急,还会说:“我不去!你要去你去!孩子的托儿费该交了,孩子的衣裳又小了,快过年了,还得给你们家和我们家买点儿东西呢!”张鹤鸣自然会丧气,像泄了气的皮球。
这样一种男人不能施展拳脚,女人不能尽情消费的情形,已经不知不觉地影响了他们的夫妻生活。
张鹤鸣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干点什么,哪怕每个月拿回几十块,那也是额外收入,就是吃了也痛快。
提起吃,张鹤鸣更是愧疚不已。他和爱人结婚七八年了,还没有一起进过像样的餐厅,没有一同吃过一次大菜。他在工厂里搞设备工作,厂里进个设备什么的,货主总短不了请吃请玩。开始他觉得很新鲜,步入豪华餐厅时的感觉也挺好,可时间久了,次数多了,就索然无味了。每次消费完,他都要暗自算一算花了多少钱,而且想,这钱要是不花,拿回家去多好啊!他也想过,什么时候让老婆孩子也来这么消费一次?但静下心来一算,心里就犯凉,一顿饭,一台彩电没了,不值!
有一次春节陪爱人回娘家,赶上了雪天,路滑不好走,公共汽车站上堆着许多人。他向爱人提议打“面的”走,爱人说:“都有月票,打‘面的’干什么?”
“就10块钱,何况家里人都等着呢!”
“等就等呗!”
张鹤鸣看看车站上黑压压的人,心想就是车来了也上不去,上去了也受罪,家里又不短那10块钱,所以当一辆打着空车牌的黄色“面的”轧着雪慢慢滑过来时,他本能地招了一下手,“面的”停在他身旁,车门打开了。他招呼爱人上车,爱人却说:“要坐你坐,我和孩子等公共汽车!”说完拉着孩子转到人群后边去了。
车站上那么多人在看着,张鹤鸣的脸烫烫的。他追过去对爱人说:“你怎么那样儿呀?”
“我怎么样儿了?你要坐你坐呀,我又没拦着你!”
“我告诉你,你还别来劲……”
“我怎么来劲了?你要是大款,不用你说,我早就打车了!”
这话无疑戳到张鹤鸣的心窝了。他气呼呼地过去,拉过孩子就往“面的”里塞。孩子一边喊着“我不坐!”一边惊恐地看着妈妈,希望她能救他。
张鹤鸣一个人坐在车里,司机师傅有点看不下去,说:“你有个好媳妇儿。别拉不下面子,下去吧!”
“不管她,走!”
那个春节,自然过得不愉快,也就从那一刻起,张鹤鸣心中萌发了挣大钱的冲动。
那时候正赶上集邮热,张鹤鸣的同事有集得好的,个把月就挣了四五千。他不眼红,但想试一试,就小心地跟爱人商量,投上两千块的本儿看看如何,若不行也不至于都赔进去。谁知爱人开通得很,爽快地同意了。这一下,他倒感到责任大了,要是玩不好,赔大发了就太对不起老婆了。
同事帮着他买进几版流行邮票,他就放在立柜下的鞋盒子里,既兴奋又心神不定,时不时地取出来看一看,睡梦里都是邮票,常常梦见手里的那几版增值了,而且是成倍地增。果然,一周之后,这两千块的票增到了三千以上,他感到很刺激,无论白天在单位还是下班回到家里,谈论的都是邮票,晚上做梦就更是邮票了,只是常常梦见价格迅速下跌,而且非常之狠,醒来之后他就琢磨着怎样抛出去。可每天传来的信息都是市场看好,他又舍不得抛了。那个同事也鞭策他说:“你这么沉不住气,还想挣钱?就是抛,也得翻上几倍再抛,没这胆子干脆别玩儿!”在这样的激发和鼓舞下,他沉住了气没有抛出,只是晚上还做梦,梦见邮品大跌。
一个月下来,邮品真的大跌了。其原因有多种说法,有的说是有关部门要整顿集邮市场,有的说许多集邮大户撤资买股票去了,无论什么说法,反正是跌了。张鹤鸣那两千块的本儿仅值五百块了。
很奇怪,经过这一个来月的折腾,张鹤鸣面对这贬了值的几版邮票竟然平静得很。这是不是就是时下人们说的有了承担风险的能力?难得的是他爱人也没说一句让他丧气的话,只是说:“以后小心点儿就是了。”
不行,还得挣钱,就是为这样懂事的老婆也得去挣!只是倒邮票的事不能再干了。
干什么呢?反正不能卖菜卖冰棍去!就在这时候,他的一个做了书商的中学同学,给他带来了一线光明。
“看见没有,挣钱就这么容易!”他的同学带着他驾着“小面包”,沿北京城撒一套故事书,每到一个摊点都能收到现钱。
“全北京大约有3000个摊点儿,平均每个点儿进你两套书那是多少?”
“6000套。”
“对!6000套。一套是4本儿,6000套多少本儿?”
“两万四千本儿。”
“每一本儿定价是四块五,我对折进七零折发出去,赚两扣,20%。是多少钱?”
“九毛钱。”
“两万四千本儿呢?”
张鹤鸣在心里盘算着,尽管一时算不细,但也感到是个非常可观的数字,便脱口而出,“两万多?”
“一点儿不错,两万一千六,刨去租车损耗、雇人之类的费用,两万块钱到手啦!”
“前后需要多少天?”
“不到10天。”
“厉害!”张鹤鸣眼亮心跳,恨自己开窍太晚。
“干吧,老同学!”
“有没有风险?”
“当然有,就看你的眼力了,不然砸在手里也够恶心的!”
“能不能先进货,过一段时间结款?”
“一般不行。二渠道的规矩是带款提货,而且必须包地区,达到一定数量才发货。”
“那我还是干不了呀!”
“可以干,你搞搞三级批发。”
“什么是三级批发?”
“我呢,是二级批发,我从总发行那儿进货,包销北京地区,你从我这儿进货,包销一个区,这叫三级批发。”
“那折扣呢?”
“当然是高一些了,我六折批给你,我赚上一折,你再七折发给摊儿上,也赚上一折,这样你的资金占用少了,风险也就小了。”
张鹤鸣沉默了,他没干过,心里着实没底。
老同学者张鹤鸣这个样子,非常理解地说:“这么着吧,我从广州订了一批货,是儿童故事书,带彩图的,‘六一’儿童节前到货,我先发给你,你试一试,过完‘六一’你收回款,咱们再结算,怎么样?”
张鹤鸣望着态度坦诚的老同学,非常感激,说:“这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是我的书,我说了算,咱们六零结算。”
“那可太好了!”张鹤鸣浑身充满了劲儿,恨不能当时就拿到书干起来。
书到京以后,老同学如约打电话通知了他。他从岳父家借来一辆小三轮车,先拉来500套《儿童故事王》,然后利用“六一”前几天的下班后和休息日的时间满街跑。第一天,发出去半车剩半车,算算该给老同学的本钱,还剩五六十,心里挺高兴。第二天又发出去半车剩半车,第三天、第四天发得更好一些,一周过去,挣了有小800块,真是尝到了甜头。
“有时候蹬三轮蹬得头晕恶心,身子打晃,真想歇一阵子,可是只要日头不落,天还亮着,只要书摊儿不收,车上还有书,我就不停地蹬。我老想,说不定还能找到大户,还能多挣十几二十块的。”后来,他经常深情地回忆那一天天富于激情的创业情景。
“有时候挣到钱,就买上一把最大最好的香蕉,要不就买两斤一般人不敢问价儿的鲜荔枝,放到三轮车上,一边蹬一边想象着儿子大吃大嚼的样子和老婆高兴的眼神儿,那滋味儿,真是不容易找到的呢!”他真为自己干成了点事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了。
“买卖该怎么做?”他跟朋友们说,“就是不管别人给你甩什么脸子,你都得看着。一次他不进你的书,就来两次,两次不行就来三次。我发《儿童故事王》的时候,一个摊儿的老太太说这类书太多了,不要,可是每一次我路过那儿都问问她,求她要点儿试试,就差叫她奶奶了!最后,到了第五次,她到底要了我一套。”
那一次发书,虽然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和累,但他郁积已久的苦闷释放出来了,实实在在地干成了点事。他用200多块钱给爱人买了一条裙子,真痛快!
接下来,那个同学自己买书号做了一套文教书——《分数是怎么丢的》,分语文、数学、政治和英语四册,是为中学生编写的应试书,编者是海淀区一些高级教师。在全国文教类书中,编者一打“北京海淀”四个字就值钱。书分册定价为四块五,一共十八块。由于是老同学自己做的书,属于总发,对折给他,利是很大的。
这一次,他不但往书摊上推销,还往许多国营、集体书店推。他发现这种文教类图书批到国营书店量最大,而且利也不薄。书店经理一见是文教书,马上就同意进货。他一找到机会就向经理说明,什么时候结款,就什么时候给经理返一些现金。经理没表态,但是没几天就同意给他结款。
“生意场上有三种人,一种是时时算计别人,只想自己合适的,这种人肯定挣不到钱;另一种人讲朋友,重意气,过分替别人想,也挣不到钱;还有一种人,做生意时既想到自己,又想到别人,这种人才是挣钱的好手,生意最容易成。”张鹤鸣在推销中总结出生意场上的经验。
起初,张鹤鸣还担心自己有行贿之嫌被人举报,后来一看,书店经理们收这钱都很从容,便放胆干起来。
“我就愿意看见你,”一个书店经理见到张鹤鸣就说,“见到你就像见到钱一样,舒服!兄弟,你好好干,这钱呀,得赶紧捞。你看看如今这物价,你看看现在这局势,谁保得齐将来是什么样儿?美国对中国的最惠国待遇一撤,中国再一入关,你就走着瞧吧,不挨饿就是好的!”
这一通儿瞎白话,白话得张鹤鸣毛骨悚然。他发誓要大干上几年,存个十万二十万的家底。
张鹤鸣感谢老同学,是老同学让他开了眼界,让他变了活法儿。现在他要参加南市图书订货会,他要突破最后一个盲点——要弄明白那些书商老板们是怎么赚大钱的。他相信,这一次,将是他从事图书发行的又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