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穷欢乐-月是故乡明

菊池校长在和丰子谈工作条件的时候,几次都谈到电话,至少在校长看来这是一个非常优越的条件。

“值班室的电话你可以使用,当然只限于国内是免费的!”

丰子可没有这个体会。因为在日本她认识的人本来就有限。有时她会想到英子,她手里还有六叠半房子的电话。她打过几次,电话虽然通了,却没有人接。她的脑海中曾飘出过无数疑团,英子在生自己的气,故意不接电话。经过琢磨,她觉着可能性不大,因为英子无法区别丰子打来的电话铃声。最大的可能是英子不在,她像是一个云游四方的僧侣,行踪不定,只有等着她来电话啦!

有时白天找工作碰了壁,心绪极恶劣,总想找人谈谈,就如点燃了炮竹的导火线,突然爆炸了一般,勾起了思乡之愁,爸爸来信说家里已安上了程控电话,她想听到他们的声音。她几次抓起了电话,经过斟酌,又打消了念头。菊池校长有言在先,国际长途电话费自理。丰子正在节省每个円,为找到自己的住处而努力工作着,她自己是舍不得花这价钱的,即使是在优惠的时间。当然更不能让家里负担,她能推测出一定又是奶奶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她知道就是不打电话,也要交纳程控电话的钱,每月爸爸相当于下降了两级工资,以前家里曾算过这笔细账,这可真是应了奶奶常说的:“拿着金碗讨饭吃啦!”

唯一利用电话经常联系的是钟忆,离开工厂的当天晚上,她就给他挂了电话。

钟忆安慰她:“炒鱿鱼是常有的事情,老板可以炒你,你也可以炒他,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出去散散心怎么样?明天是周末,我们一块去迪斯尼乐园!”

丰子听了有些意外,竟没有回答……

钟忆着急地问:“怎么?你有事情!”

丰子赶忙回答:“没有!不过我觉得迪斯尼乐园不是我玩的地方!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这样的地方!”

“为什么?”

“那是有钱人享乐的地方;是没有钱的人奢望的地方,是普通人挥霍的地方!我是赤贫者,因此对于我来说是不切实际的。”

钟忆笑了,“你是在用中国人的眼光看待迪斯尼乐园,这不符合日本国情。逛迪斯尼乐园和我们去颐和园差不多!再说中国留学生嘛!和你有同样想法的不少,特别是访问学者,来日本两年,也可能从来没有去过!不过明天我们有一个免费逛迪斯尼的机会。”

丰子毫无反应,只是听着。

“你听见我讲的话吗?”钟忆关心地问:“这是国内来的一个丝绸代表团,他们需要有人做翻译、当向导。自然他们的经费也不太富裕。我们不熟悉,他们来泉城吃饭时,问我愿意不愿意去,只给打门票,不再额外付工资。我提出再带一个朋友,这样双方达成协议,也可以算是互惠互利吧!”

按常理丰子听到要去迪斯尼乐园的消息应该是很高兴的,以前在国内,不论是去北海公园、万寿山、最远的一次是去北戴河,兴奋极啦!立即成为生活里的头等大事,而且不单单是丰子自己一个人的,也是全家的大事。至少三五天前,奶奶就替自己筹划着,穿什么、戴什么、吃什么!具体采购的事自然是妈妈负责,钱当然是爸爸付。那时候的生活无忧无虑无烦恼,她是多么希望返朴归真啊!希望回到自己的童年、少年,就是回到大学时代也可以。

一个人整天要为自己的生活焦虑、着急、伤脑筋,那该是什么样的滋味。丰子自知在国内并没有生活在高层次或者是有资产的人家中,但父母的工资,足够维持一家的生活。她虽然不是名牌大学的学生,好歹她也是师院的学生。丰子不羡慕别人学的高精尖或时髦的专业,什么边缘科学啦!她不喜欢,不想费脑子,也学不进去。比如当前热门的专业,国际贸易呀!国际法律啦!国际政治呀……要知道如今什么项目一和国际挂钩,必然会有出国的希望,丰子却不热衷于出国,在这一点上,她和英子多次争执过。英子骂她:“死脑筋”、“不开化”、“土老帽儿”。

丰子有自己的考虑,在第二次高考时,她察看了所有人学考试的专业。经过认真的比较,她认为教书的行当对于自己来讲最适合。从心里喜欢那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丰子不想唱高调,她是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才被批准入团的,那是因为她和班上的青年团组织委员有过摩擦,丰子才不在乎呢!她曾认真地琢磨过,无论是走在大街上,到商店里买东西,去公众场合电影院、公园……年轻人嘴里不干不净、蛮横无理的态度,实在是素质差,缺乏教养,只靠罚款不行,给奖金也不成,看来就得从教育入手,而儿童的教育更重要。丰子曾和爸爸谈过自己的看法,自然他是非常赞同的。爸爸对丰子的评价,远远高过妈妈:“丰子踏实,看问题深!”

丰秀兰颇不以为然地说:“气味相投,迁都迂到一起去啦!”她自然是偏爱社交广泛的英子。

后来丰子平心静气地想,自己确实潜移默化地受爸爸的影响很大。他看来是有点儿刻板、循规蹈矩,有人会把这一切理解为迂腐,但他为人很正直,热爱自己的事业,学生们都很喜欢他!实际在专业的选择上,也受了他的熏陶呢!

既然要立志教育,改变中国人的素质,当然要在中国,教中国的孩子们,到外国来干什么呢!偏偏事与愿违,丰子来到了日本……她常常把自己比喻做流落在北京街头的安徽、浙江、四川一带来的外地人:弹棉花、炸油饼、做小保姆的。尤其是那些弹棉花的,背着粘满棉絮的破包包,篷头垢面、走大街、穿小巷。那时家里还住在老平房,由于是临街的南房,每间屋子都有一个不大的后窗户,弹棉花的常常将棉絮铺在自己家的窗后。“当当当”拉动绷弦的声音,听的清楚极啦!随着声音的传入,棉絮的茸毛毛,顺着窗缝的间隙纷纷地钻进屋子里来。丰子尚能忍受,英子却往往急不可耐地蹦起来嚷嚷:

“太脏啦!太呛人啦!”

她冲出去向他们喊,弹棉花的忍气吞声,苦苦哀求,坚持弹完一套棉絮再走。

丰子心里觉着不是滋味,默默地注视着他们远走的背影。心里纳闷儿,他们为什么不在家里,想办法把地种得好些,多搞些副业,偏偏要离乡背井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呢!现在,她背着个大背包,成了日本街头“弹棉花”的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小学的“御手洗”没有洗澡的设施,白天要是有时间,至少两三天她就要去一次浴池,虽然开始时她很不习惯,第一次差点儿没有退出来。因为浴池的老板坐在一只高凳上,可以兼看男女浴池的情况,在进浴池前必须脱光衣服,只能招着下身,日本人习以为常,旁若无人,去的次数多了,也就不觉得别扭了。入乡随俗嘛!再说泡泡澡还可以解除疲劳呢!一个年轻的姑娘,站在公众的场合下,虽不具备馨香四溢的条件,至少不能汗臭扑鼻,给人以“弹棉花”的印象吧!为此丰子就得花上几千円,这是必不可少的消费。

丰子不知道在北京“弹棉花”的是否也去逛颐和园?至少她自己要求不迫切。目前她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要找到固定的、收入较多的工作。有人劝她开心些,并给她举美国人的例子。美国人失业后,依然去电视台花钱猜谜语,搞轮盘赌,去看跳脱衣舞,这可能就是“行乐需及时”的做法。丰子不是美国人,她无法开心。不去解决摆在自己面前的难题,却要去穷欢乐,除非她精神有问题!要不是近一段时间,丰子手头稍稍有了一点钱,她是绝不会去迪斯尼的。除非他们付给日薪。

迪斯尼乐园就在千叶县,虽是同一个县,从丰子所在的小学校去迪斯尼还要换三次车。按正常的交班时期,恐怕会迟到的。丰子向住在学校附近的音乐老师雪子请求帮助。她欣然同意了。她愿意替丰子打“补丁”。丰子和学校里的老师混得很不错,大家都是年轻人,广义上讲,还都是同行。音乐老师曾要求丰子教给日本小学生一首中国歌,丰子在师院上过音乐课,会弹风琴,也喜欢唱歌,她教了一首陕北民歌《兰花花》。音乐老师很喜欢这首歌的曲调,认为非常有中国特色,并且签订口头协议,有机会还要再教!

丰子还应四年级老师的邀请,为同学们写了汉字的示范字,这应该感谢爸爸,考上师院后,他对丰子提出的第一个要求,要把字写工整。身为教师,板书不行,这第一道关就过不去。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仅仅一个暑假,丰子写的字就大有改观了,以后加之爸爸的鼓励、监督,丰子自己的努力,两年后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在班里也跃居前茅!

她还为教汉语的老师解释过中国的成语和古诗。丰子总想尽自己所会的一切去满足、帮助周围人对自己的要求。

音乐教师比预定的时间来得早些。丰子坐车又很顺当。这样她提前到了迪斯尼。对于迪斯尼,丰子并不陌生,以前乘汽车的路上,她看见过迪斯尼悬挂在高空中的标志。在国内时,她从电影、电视、连环画、画报……关于迪斯尼的画面她看得多啦!米老鼠、唐老鸭在她很小的时候就非常熟悉了。她头脑中的迪斯尼,是人间欢乐的天堂。她不知道选用什么恰当的字眼儿来形容它!富丽、堂皇、豪华……这都不确切,没有表达出她的意思,迪斯尼是异乎寻常的、不同凡响的,非常具有吸引力的!……

当丰子走近门口的时候,却有些失望了,除了标志外,她看不出和其它的游乐园有什么区别!

在门口不远处,她看见了钟忆。自从离开东京后,他们只是常通电话,见面还是第一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钟忆认出了她,老远地喊:“丰——子——”

丰子高兴极了,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似的,赶忙挤上前去。要不是当着众人的面,她会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不会松开的。

钟忆认真地把丰子一一介绍给代表团成员。

他们一共是七个人,丰子无法记住他们的名字。他们相似的特点太多:都是男性、全穿西服、个子都不太高,仅有副团长高大些,还能区别开来。当钟忆和她一起去买票的时候,低声对她说:

“他们不懂外语,只会说中国话,还不是标准的!他们在东京离开翻译真是寸步难行。地铁对于他们来讲就如同迷魂阵一样。是我去他们住的旅店,把他们接出来,当然还需要送回去。我借口七个人太多,怕翻译效果不好,才同意再找一位。他们讲买票的票据回国可以报销,付工资不行……你尽自己的可能,将看到的,听到的说给他们听就是了。”

当他们拿着买好的票,走向等在门口的人们时说:“你的脸色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

丰子感激地笑了笑。

说真的,翻译任务并不重,一方面很多事都有钟忆抢着做了。看来他是有意照顾丰子;另一方面这些人也不要求太多的讲解。丰子发现他们非常爱照像,走一路、照一路,丰子替他们照看衣物、皮包,成了一名服务员。副团长的高级照像机的镜头盖儿丢了,被丰子拣到了。他非常感激,为此还发表了一套议论:

“团长、翻译有事,请你们两位来,事情就是这么发展的,这位小姐才能捡到我的盖子……”

大家一路上打着哈哈,丰子觉得挺开心,总比一个人背着包流浪街头要强。

丰子非常直率地问:“为什么要照这么多的像呢?”

“出国一趟不容易,留做纪念!”一个人讲。

“其实有几张就可以了。有人出国照一张像片,带回国内要把它镶上镜框挂在墙上;要是有几张,会放在玻璃板下面压起来,再多了放在像册里;像册放不下,就堆在一起放在抽屉里……再说洗那么多张,不是要很多钱嘛!”

“你讲的有道理!不过胶卷不用花钱,洗印也有免费的地方,我只要照一照也费不了多少事,回国了给同事、家里人一看,还省得介绍啦!”一位稍胖的男人说。他是某丝绸厂的厂长。

钟忆打诨说:“最好有一架摄像机,拍一部记录片为最妙!”

“摄像机有啥新鲜的!”副团长认真地说:“不过带着乘飞机不方便罢了。”

突然有谁发现了一个正在不远处走动的米老鼠,赶紧跑过去一边与米老鼠握手,一边回头喊:

“照一张!回头我的照像机里有你一张!”

丰子觉得他们的样子很好笑,大概人们一进入迪斯尼乐园就会返老还童了。

迪斯尼乐园里分很多部分。每去游览一处,就要买一次门票。在商量具体的地点时,他们还是非常认真的,精打细算的。

“团长昨天讲了,今天每人花费不得超过一万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规定的,交通费用也包括在内。两位翻译自然是替了团长和翻译的位子。”副团长说:“钱要计算好了,门票不要超过,否则自理!”

“我说过了我不来,把我应该花的那一份给我,凡事总是卡得死死的!”一位年纪稍长的说。

“你这人真够呛!道理很简单,有票据的可以报销,不能白白地给你。别啰嗦了。出国一次不容易,一辈子也就轮上一次,看看逛逛也值得!”副团长不耐烦了。

“咱们这样的也就是一次,团长到日本来就像进出他家的厨房一样,这次是……”

“第九次了!”有谁插了一句。

“常常是公事、私事一起办!”上了年纪的那一位愤愤地说:“是商谈她女儿来日本的事情,儿子、儿媳妇都在澳大利亚呢!最近才在那里生了一个孙子,老伴探亲去伺候的月子……”

慢慢地丰子发现,这位团员有意识地和自己走在一起,不断地向她提出一些问题。

“来日本有投靠吗?”

“边学习边打工吃得消吗?”

“女孩子来了会不会受人欺侮?”

“日本的大学好考吗?拿文凭难不难?”

最后他不得不说出了自己的隐私:“我有一个在大专读书的女儿,一心想出国,自然去美国最好,可惜出国无门,这次来日本想替她探探路子。”

原来他想节约每一个円,现在就为女儿出国做积累,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丰子毫不隐瞒地谈了自己的情况,推心置腹地说:“……如果你在日本没有可靠的亲戚朋友……你的女儿在家里又娇生惯养,最好不要让她到日本来,轻者受罪,严重者就会误入歧途!”

他十分感激地说:“我原不想来这儿,乱哄哄的,还得花钱,和你交谈才是最大的收获。”

由于他们与丰子、钟忆都是萍水相逢,短暂时间的相聚,没有必要和两位翻译保密。

丰子很自然地想起了爸爸。爸爸酷爱俄罗斯文学,在大学时就曾发表翻译的苏联近代作家的短篇小说。真是生不逢时,几次出国机会,都只是昙花一现——因为“政审”通不过,至今爸爸都不知道自己的家底和自己本人到底有什么足以妨碍出国的政治问题!后来又由于中苏关系恶化,出国的事情更无望了。改革开放以来,出去的机会逐渐增多,再说去苏联比去美国容易多了,可大学里始终轮不上爸爸。比他年长的、年幼的都先后去了……妈妈气不过,跑到学校质问(自然是背着爸爸)。领导讲得振振有词:“英熊没有去苏联的要求!”

废话!搞外国语的学者,不想出国考察,那才是咄咄怪事呢!爸爸常常非常有感情地讲起莫斯科、红场、列宁格勒、伏尔加河。至今在他的书柜里整齐地码放着托尔斯泰、契诃夫、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整套的作品,他当然渴望到那片广袤的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和那里的学者进行友好的交流和那里的人们进行亲切的交谈……验证、充实、扩大几十年来他从书本中得来的知识。这绝不单是他个人的事,这有利于他的教学工作,有利于年轻的一代。一个学者的出国要求绝不能只停留在口头上或书面要求上,而是取决于他的业务上的出类拔萃,有深造的可能性与必要性!

妈妈对于领导讲的误以为真,回家竟对爸爸说:“你这人就是没有嘴的葫芦,出国和入党一样,要申请,口头,书面一起来,要让领导知道咱有这方面的要求,而且很迫切!”

不知是爸爸没有照办,还是什么原因,至今仍没有动静,按道理讲,爸爸的出国要求已采用特殊的方式向领导表达了呀!

女儿们都为爸爸打抱不平。英子在饭店工作,消息灵通,听说只要带上两瓶老白干,一件羽绒服,坐上开往苏联的国际列车。老白干就足以解决旅途上的吃喝问题。羽绒服吗?回来的车票就不用犯愁了。英熊的俄语呱呱叫,还愁在苏联找不到饭吃?这事要是英子,准这么干。爸爸宁肯一辈子不去苏联,他也不会这么做的。丰子知道他的脾气。

世上的事情并非事事处处都遂人愿的。在出国的问题上,有时该出去的出不去,不该出去的倒老是出去。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人所能左右得了的!丰子有时也想过,一旦自己有了钱,一定要实现爸爸去苏联的梦想。不过这全是后话,眼前丰子自己还处于风雨飘摇之中呢!

经过全团认真的磋商、研究、再三考虑,丰子想如果在对外商谈判时,也这样严肃、一丝不苟,我们在国际贸易中,上当受骗的机会就会大大减少了。最后商定去两个地方,一个是环游:这是一个小世界;一个是去乘坐海盗船。

这回省了丰子和钟忆的事了,进去就坐在船上,随着船在水中划动,四周响起了明快、欢乐的音乐。河水的两岸都是身着鲜艳民族服装的、世界各地的儿童们……他们载歌载舞,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丰子并不喜欢这一切。它们没有给她带来快乐的感觉。她在设想,如果时光倒回15年,在她6岁的时候,或者更小,她能来到这儿,她会非常高兴,非常兴奋的。可现在她觉得这一切是这样的不真实。瞧,那些快乐的相互嬉笑着的黑孩子们,生活里可不全是这个样子,种族歧视、饥馑、灾荒的阴影,笼罩着他们,疾病、死亡在向他们遇近……还有那些缠着头带的阿拉伯的儿童们,中东的现代化武器的激战,游戏机上出现的画面,在生活里再现了,火光冲天,建筑物的倒塌、无辜的人们在流血,其中有儿童也有他们的妈妈……中东战争导致了大批人的迁徙、流离失所,世界并不总是风和日丽、阳光普照、鸟语花香啊!有时也会阴霾密布、狂飙骤起、雷雨交加,闪电齐鸣的。应该还给世界的本来面目。

坐在船上的时间虽然不长,丰子却闭上了眼睛,她觉得世界美好的一面看的已经够了。

“你不舒服了吗?”钟忆坐在她的旁边,关心地问。

丰子赶忙睁开眼睛,摇了摇头。她从内心里还是很感谢钟忆的。

丰子对自己还是很清楚的,她知道自己韧性有余但闯劲儿不足。当然还谈不上怯懦。由于多年来都是在奶奶、爸爸的保护伞下,平时还有英子的依傍,这次离开六叠半后,她觉着非常孤单,仿佛一只离群的雁,又像是一只从温暖的巢里,失足掉落的雏鸟,尽管发出了一阵阵的哀鸣,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不只一次地屈指掐算着离开六叠半的时间,已经三周过去了。按着一般英子与她联系的规律,她早就应该接到英子的电话了,因为她为英子留了条子,至今英子那边犹如石沉大海一般,有时她难免要犯嘀咕,英子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吧?也许她在生自己的气,丰子控制不住,自然地要胡思乱想,她是多么希望有人能和自己一起分析分析事情的可能性。替她排忧解难。……现在只有钟忆了。她可以毫不隐瞒地向他倾述心中的苦闷,替自己分担压在心头的重担。

她在寻找合适的机会。

下一个节目是坐上海盗船,这是非常富有刺激性的,船以极快的速度,由高处向下冲下来,耳边有风的呼啸声,两岸有海盗和土著居民搏斗的场面。应该说建造者的技艺还是十分高超的,四周景物都是处于动态的情况下:海盗追看一位妇女,围着房屋在跑;岸边有人扳动手中的步枪,在向船里射击,既看到了他全身的动作和闪亮的火光,也听到了枪声,明知是假的,心里也不由的一悸。特别是木船经过一个狭小的通道,闪电齐鸣、风雨交加,两岸激战的枪火全部对准了木船,还是非常惊险的……

在迪斯尼乐园里已经转游了很久了。上了年纪的一位团员开始喊累了。但园中还有最后一个免费的精彩节目:迪斯尼乐园的大游行。丰子知道精彩不精彩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免费,他们九个人一字排开,坐在道边的石阶上,边休息边等待着。丰子觉着很疲劳,不单单是肉体上的,而是发自深心的,绝不是简单的、热闹的、欢快的场面就可以将它们驱逐掉的……

好在等的时间不长,游行的队伍从远处浩浩荡荡地开过来了。有美丽的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有米老鼠、唐老鸭……边跳、边舞、边唱,沿道路两旁的游人也插入游行的队伍中,和他们一起唱呀!跳呀!代表团的成员们也纷纷进入游行的队伍里,看来他们是十分开心的。

钟忆坐在丰子的旁边,颇有所感地说:“我可不能再浪费我仅有的这点儿体力了,晚上我还得去泉城打工呢!”

丰子能理解,她点了点头。心里想今天晚上的值班好应付,明天能找到工作吗?她知道,不只是失业的阴影,生活中不愉快的事情还多着呢!

该看的都看了,该坐的都坐了,该玩的都玩了,看样子是该离开了。要是丰子自己花钱来的,她早就坐在回小学校的汽车里了,这就是被雇用的不自由!雇主不发话,你绝无擅自走开的权力,因为他买了你在这段时间的自由。

副团长突然嚷嚷饿了,要到餐厅吃饭。

钟忆提醒他:“餐厅的东西是很贵的!”

副团长满脸不高兴地说:“看看嘛!难道看看也收费!”

其他人的看法也十分不一致,由于副团长坚持,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刚走进餐厅的大门,丰子立即意识到这里的食品比外边的贵上许多倍。来日本后,她曾进过一些高档次的餐馆。这个餐厅更显得别致和独具一格。厅内都是仿欧洲十八、十九世纪古老的陈设,样式古朴,但家具全是闪闪发光的,摆在大厅角落里的、镂花的高脚、圆形硬木茶几,壁炉旁的熠熠闪光的,仙女的饰物、天花板上悬挂着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枝形吊灯……地面上铺的紫红色的古色古香的地毯……让你有一种要去宫廷赴晚宴的感觉。

电梯比一般现代化的大饭店小得多,一次只能容纳6至7个人,代表团一行人还不能一次全上去,必须要分两趟。

二楼是进餐的地方,穿戴整齐的侍者分列两旁,他们个个面带笑容,口里都在轻声地说:“请!”

副团长这时有点儿怯步了,低声对钟忆说:“问问价钱,别等坐下,再想走就晚了!”

丰子在这时却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也许英子就在里面?她既怕在这儿和英子相遇,可又非常渴望见到英子,那矛盾的心情让她觉得很不安。

丰子不由自主地向四处看了看,目光巡视到靠窗边的一张桌子上,她屏住呼吸,以免剧烈跳动的心脏从嗓子里蹦出来。“那是英子?!”……华丽的服装、昂贵的首饰,浓装艳抹的化妆品……她不想朝那个方向望,脚却不由自主地向窗边迈出了一步……

“丰——子。”钟忆轻喊她。

原来人们都围站在电梯旁没有离开。

丰子的头仍顽执地向窗边望去,她那猛跳的心脏渐渐慢了下来,那人不是英子,她们只是很像。

丰子内心很不平静,她抬眼看这幅建筑还有更高的层次。也许英子到这里来过?这儿只认钱。只要你有钱,你就拥有一切,钱能衡量你的价值。……

钟忆在副团长的耳边轻声地嘀咕了一阵,副团长毫不犹疑地又走回了电梯。侍者依然面带微笑,轻声说:“请,谢谢。”但能看得出来,和刚才讲的是有差别的,除非你是聋子或者瞎子。

丰子巴不得一步迈出餐厅,她深深地出了一口长气。

团里立即相互埋怨起来:

“本来我就不同意进去!”

“整团人一起露怯!”

“露什么怯?!”副团长不服气地说:“这叫免费参观,没钱不吃,我们看看还不行?!”

最后大家在快餐店买热狗吃了。丰子一边吃着一边向钟忆讲了自己找工作和英子的事。分手的时候,因为钟忆要陪代表团回去,众目睽睽,他也不好多讲,只是叮嘱她:“千万注意身体,找工作不要着急。英子,有时间我会去看她的,有了好身体才能在日本生活和学习。多保重!”

丰子望着他走远的背影,心想:“今天的最大收获,就是看见了他!”

丰子长这么大了,还从没有交过朋友呢!她和英子不一样,英子活泼、热情、外向,在中学时就有男同学给她写词不达意的情书。高考落榜参加了饭店的工作,交往就更多了,其中还有几个外国人。她们家住的是临街的房子,常有人在临街的窗口叫英子。当然都是小伙子。有时叫错了,会跑到英熊的窗户根儿底下,“英子,英子”地叫个不停,气得爸爸直跺脚。不过英子似乎从来没有和人动过真格的。奶奶骂她没有长性!妈妈却觉得女儿有人追,这是件光荣的事情。

丰子和英子不一样,高考落榜后准备再考。她有思想压力,一门心思地攻读高考的几本书。虽说考取了师院,却从未萌生交朋友的念头。学校里有几个说得来的女同学,家中有奶奶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可爱的严父,这一切已经够了,这一切已经让她体尝到了人间的情爱和友谊。

当丰子只身来到成田机场时,她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己的孤单。虽然她知道英子和自己在一起,活生生的现实逐渐印证了她的预感的正确。尤其当她与英子决裂之后,她几乎陷入了绝望之中,丰子品尝到了没有情爱、没有友谊、没有知音的痛苦,她几乎万念俱灰了。钟忆却及时地给了她很多帮助……

在日语学校的第一次见面,那第一瞥是直觉,她就喜欢他了。以后他们有过多次接触,连丰子自己都觉得奇怪,尽管过去了一段时间,她仍然能清晰地记住有关他们见面的琐碎细节……钟忆考取了大学院,使她对他增加了一层尊敬。由于爸爸的熏陶,她还是很看重读书的,他走的正是自己要走的路。英子和丰子断绝来往后,在困境中,丰子几次萌生了回国的念头,她记住爸爸在信中写的,什么时候回去,家里都是欢迎的!感谢爸爸的大度、宽容,但社会将怎么对待她呢!周围的邻居、亲戚、朋友、学校里的同学,他们会说什么呢?丰子在日本混不下去了,没能耐,孬种!丰子想过,她会把这一切议论当做耳旁风,挺胸昂首走自己的路。但是,路在哪里呢?

答案是否定的。丰子来日本以前,已经退了学,虽然她已读了二年级,回国后这段学历是不会承认的。再重新准备高考?一想到这点,她就要头痛,就像孙悟空被套上紧箍咒一般。她怀疑自己是否能熟记那几本历史书中的年代、地点和繁琐的名字;地理上的经纬度、季风带、土特产、矿藏……还没有开背呢,她就知道自己记不住,因此肯定考不取,她不能再去受一次刺激。要是当社会青年到街道去领取求职证,大概只能当售货员、服务员、售票员……丰子的近亲中没有官居要职或有实权的人事干部,爸爸是无能为力的。丰子想做教师的愿望,其实并不是什么高不可攀的理想,竟是难以实现的。恐怕就连当小学教员的资格都没有,师院读的两年书是不记入档案之中的。

留在日本,当然日子也并不好过。但至少能平息家庭和来自社会的舆论压力。在异国挣扎,困难重重的。但话又说回来,涌进日本国的中国人潮中,各阶层的人都有,他们都能生活下去,不少的人还在这儿读书,丰子又不是金枝玉叶,她有什么苦受不了,必得打道回府呢?二次高考的成功,至少向丰子展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别人能办到的,丰子也可以办到!为自己订下一个目标,但绝不能好高骛远,超出自己的力量,她会达到的。现在她的最低目标是通过日语学校的Ⅰ级考试,取得进入日本大学的考试资格,能考上专科也行,当然本科更好,苦一点儿,读完了有个文凭,再回国,去中学当老师也好,大学里自然也行。她深知这条路绝非轻轻松松就可以走下来,要付出高昂的代价!

在她濒临绝路时,钟忆真诚地伸出了帮助的手。尽管他并没有给丰子巨款的支援。她现在懂得了“情义无价”的真正内涵,每当自己陷入窘境,首先想到的要倾诉的人就是钟忆。他是她在前进路上,不可缺少的朋友。此外还有桑野。丰子有了问题也会去找她,因为她也把丰子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对待的!这是值得庆幸的,只有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自己才不会是孤立无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