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决裂-月是故乡明

丰子失魂落魄了好几天。每当回到家里,看着那六叠半的房间、浴室、厨房,就有一种负罪的感觉。来东京几个月了,除了在泉城饭店那拼死拼活的一天,挣到了一万円现金外,再也没有挣到一分钱。和“虾米”和胖子住的地方比,自己住在这儿显得太奢侈了。自己在东京的全部开销,对英子来讲无疑是个沉重的负担。桑野老师和钟忆都曾提醒过自己,不能依靠他人。东京这地方是高消费区,除了少数的大亨之外,谁也不要打算依赖谁,必须自己靠自己,尤其是留学生。虽然丰子在他们的帮助之下,也曾找到过工作,都被英子拦住了,但此刻丰子仍然责怪自己没有坚持,如果知道有今日何必有当初呢?与其发展到这步,还不如那时吵翻了,闹僵了,脓疮及早切开以防毒液遍及全身!

这两天她先后向桑野花子和钟忆提出了请求,希望他们帮助自己找到便宜一些的住房,帮助自己找一份工作,希望干的时间稍稍长些。当然她没有向他们讲明事情的全部原因,有些事情是很难向外人启口的,但她知道钟忆可能猜到一些。

当然丰子绝不会在英子没有露面前,就悄悄地搬走的。她要等着英子回来。要坐下来,面对面地好好谈一谈。两个人拧在一起,总比一个人的力量大,其他中国留学生怎么生活,她也怎么生活,她不惜力气,但她珍惜自己的肉体。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会出卖肉体的。谁能开诚布公地向英子谈这些呢?也只有丰子,她们应该是无话不谈的。丰子愿意尽自己的最大可能,减轻压在英子身上的重负。她从来没有这样渴望想见到英子,因为她有很多郁闷在心头的话语要讲出来,正如水库的水蓄满后,要从溢洪道排放出来一样……

按着冈村说的日期推算,英子应该来了。她没有露面,没有电话。什么事情都有过劲儿的时候,丰子从望眼欲穿到失去了信心,她有些悲观了,看来自己在英子的眼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是无关重要的人。她影影绰绰觉着英子已经回到了东京,但却不急于见到自己。她失望了……

一天下午,真像在梦境中一样,英子突然出现了。……

丰子高兴极了,她真想跑过去抱住英子。大喊着:“你可回来啦!你去哪儿了,走了这么久!”

英子显得冷冷的,坐在门旁的沙发里,这是她喜欢坐的地方。她漫不经心地说:“我去哪儿对你无关紧要,你不愁吃,不愁住,别操那份心!”

丰子反驳说:“你说的不对,东京就我们两个人了,我当然应该关心你!”其实,丰子的本意并没有要和英子吵架的意思。

“请问什么是你所谓的关心!”英子振振有词地说:“跟踪、盯梢,东京城凡是你能到的地方你都跑过了,你去了酒吧,去了冈村事务所……大概就差在电视、广播、报纸上寻人了吧?”

“我确实动过这念头,不过没有这样做。”丰子老实承认。

“用不着,你太过分了……”

“这有什么过分!”丰子不理解,觉得自己受了委屈。

“你大概觉着这样做让我曝光还不够彻底吧!你觉得我做的事情不光彩吗?可我要提醒你:你正在与我共同分享我挣来的肮脏的钱……”

丰子抢着说:“我们可以共同改变这种生活方式……”

“谢谢你的建议!”英子讥讽地说:“我不觉得这个行当干不得。来日本快两年了,我用自己的亲身经验总结出来教训:我过不了那边打工边学习的苦日子,一方面我没有耐久的体力,另一方面我不想念书,不单单是记不住,坐也坐不住。我想,我应该扬长避短,发挥一个年轻女人的特长。你问我去哪儿了?我陪一位房地产商去名古屋、仙台一带度假,住最高级的饭店,吃遍了中、日、西餐……有侍者站在两旁,我被别人侍候,用不着我自己穿着餐馆里的蹩脚服装,饥肠辘辘地端着盘子去侍候别人……”

“别说了!”丰子打断了她,气愤地说:“英子,我没有想到你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变化!”英子冷笑了,“这是你视而不见,你来东京这几个月,有吃、有住还要上学,钱从哪儿来?英子没有高等学府的学历,即使有,又怎么样呢?日本人的大学毕业生月薪才十八万円,也不够你交日语学校学费的;英子又不具备特殊的艺能,我只有我自己……”

“我想我们现在一起干,也还是来得及的。”丰子认真地说。

“算了!”英子用夹着烟卷儿的细长手指摆了一下。她站起身来走到挂衣服的地方,开始用手在衣服的口袋里寻找着什么。

“那你就在日本结婚吧?”丰子说。

“是的,我正想这样,可我必须找个合适的,并不是所有的日本人我都想嫁,就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我也不想要,他们连自己生活都很紧张呢!我自然不能和日本的女孩子比,她们可以要求苛刻:身高、工资高、地位高,还要年貌相当,我只要有钱,能让我过上舒服的日子就行了!”

“大三十岁也不在乎!?”丰子问。

“四十也无所谓,我不是嫁给人,这在我来说已经是一举两得了,但愿他能活得长点儿,也别太长了,只要我取得了在日本合法生活的资格。”

“那就赶紧结婚吧!”丰子严肃地说:“你要尽快地结束当前这样……的生活。”

“你说的倒轻巧,这可不像我去商店挑服装,我看中了,只要兜里有钱,嫁人得是两厢情愿,我想嫁的,人家未必想娶我,想娶我的,未必我就想嫁他。我现在就是骑着马找马……”英子讲的时候,神气活现颇为得意。

丰子微皱眉毛,生气地说:“你知道你干的是肮脏、堕落的行当吗?”

英子仰头大笑,说:“你为什么不说我是娼妓?日本政府还没有进行干涉和指责呢!新宿一带,日本的‘洪桐县’,不都是中国女人?日本的妇女也大有人在,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世上三百六十行,这也是一行呢!”

“你怎么变得这样厚颜无耻了!”丰子实在忍无可忍了。

英子并没有生气,只是冷笑着说:“你也未必清高。因为这几个月你一直和我共同分享这厚颜无耻得来的报酬!”

丰子无言以对,颓然地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英子突然问:“你在洗衣服的时候,看没看到一张条子?”

丰子脑子里很乱,一时竟没有想起来,只是茫然地看着她,没有什么反应。

“我在问你呢!”英子着急地说,“有没有看见一张纸,印着冈村律师事务所的便笺,上面写了字……”

是的,丰子想起来了,她曾把条子撕碎,扔到了冈村的脸上……

“你到是快说呀!”英子气急败坏地催促。

“我把它撕了!”丰子说。

“什么?”英子泼妇似地直向丰子冲了过来,大声喊:“你有什么资格撕我的东西!”

丰子猛地从床上站起来,非常镇静地说:“这张破纸片是放在我衣服的口袋里,你穿脏了我的衣服,难道我没有权利洗一洗吗?既然这张纸片对你这么重要,你为什么不把它保存好,放在你的保险柜里!”

英子那气势汹汹的架势,立刻像撒了气的皮球,讪讪地从丰子的面前退了下来,在房间内来回走动着,口里不停地讲着,像自言自语,也像说给丰子听。

“……我说他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他是老奸巨猾的……得到这张条子有多么不容易,有了这张条,对他就是个制约……”

“你不要过分相信那酒后写成的条子。”丰子说:“他是老谋深算的,不会上你的当,他不会和你结婚的,只不过和你玩玩,他绝不属于你那骑着马找马的范畴。”

英子赶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曾面谈过这个问题!”

“你又去‘冒名顶替’了?”英子叫了起来。

“不是我冒名,是他老眼昏花把我错当成了你,”丰子坦然地说:“这问题你也有责任,在他面前你从没有提起过我,我无法在他面前说明我到底是谁!”

“不管怎么说!”英子蛮横地狡辩:“你来东京总是要坏我的事情。上次去荻原家就是这样。我告诉过你他有阳痿,洗澡的时候看看你,你就大喊大叫……不用打断我,这有什么了不起,来到东京了,就得入乡随俗,你要是进了日本的公共浴池,看澡堂子的人就坐在中间,看着你,那些日本女人还不是照样在洗澡,哪个像你,又叫又喊……”

“性质不一样!”丰子气的大喊。

“我看没什么!只不过一个需要付钱吧!”英子轻松地说。

“可我不需要这样的钱……”丰子嚷。

“在近江家吧!你正经极了,就像是一位带发修行的尼姑,把大郎、二郎拒之千里之外……”英子挖苦说:“自视清高,打肿脸充胖子,既然他们肯于出血了,再三问你要什么,你却偏偏挑了一只小闹钟,……”

“每个人都有自己为人处事的方法,看来我们用不着完全取得一致,对于我来说,只有这样做才最心安理得。”丰子一本正经地说。

“哼。”英子发出了轻蔑的鼻音,坐在沙发里,轻轻地摇晃着修长的大腿说:“看来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了。你走你的阳关大道吧!不过,咱们丑话讲在前边,我不能再向你提供食宿费用。当然不是从今天算起,我不能那么绝情绝义。房子你住到月底吧!”她看了看表,“距今天还有两周时间,此外每天按五千円暂借给你,不用给利息,还本时间没有限制,这条件够宽容了吧!”

尽管丰子有一定的思想准备,这问题在她的脑海中盘旋已久了。但是当话由英子的嘴里讲出来,而且讲得这样赤裸裸,她那已受重创的心,仍然添加了新的伤痕。她欲哭都没有声音。丰子由于愤怒,全身都在战慄。她真想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英子洋洋得意地站起身来,背上了背包,在镜子前面认真地端详自己,用手去按抚那本来已是熨帖的头发,习惯地掏出了红唇膏。

丰子用蔑视、鄙夷的眼光看着英子。她把自己当成上市出售的商品,这和那些二道贩子,有什么不同呢?

临分手前,英子微笑着说:“我想你是如此厌恶这用肮脏勾当换来的钱,因此你是不会拖过限期的!顺便说一下,你不必替我去日语学校啦!我替你交的这学期日语学校的学费,不用偿还了。”当她拉开门后,又折过身来甜甜地说了声:

“Bye、Bye!”“WIP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丰子扑倒在床上,控制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流淌下来。

这些天来,她日也盼、夜也想,希望能见到英子。关于今后的生活,她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知道困难不少,可只要英子改车换辙,应该说路仍在脚下,……见了英子,她才知道这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现在门关上了,她彻底失去了英子。她真想不通。英子心急火燎地把自己从国内叫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当英子从面临被学校除名的困境中,解救出来以后,英子认为自己是碍手碍脚的包袱,英子要甩掉自己,踢开自己,把自己扔在了这个孤岛之上。这是她做梦都难以想像得到的,遗弃你、背叛你、出卖你的正是自己的亲人。

小时候她们常常争吵,有时为了玩具,有时为了衣服,有时为了一件文具……每次打架不外乎一个原因,总是觉着对方的好,她们彼此大喊、大叫,动手是常有的事,哭的满脸泪痕也屡见不鲜。但在奶奶、妈妈、爸爸的劝解下,有时她们自己也可以和好如初,不计前嫌,仍然是亲姐妹。人们常说同胎同卵的孪生,彼此是对方的一部分,远在千里以外,一个人动了阑尾手术,另一个就会肚子痛。根据丰子的体会是,每次她替英子担心的时候,总会有些小麻烦在侵扰着英子!

现在,丰子觉着自己的一部分已经失去了。是的,这一部分正在溃烂、消亡,自己却没有任何力量挽救这悲惨的结局。

她在悲愤、绝望、怨恨、痛不欲生的情况下,突然发现英子走时放在桌子上的日元,她一把抓过来想顺手撕了它。英子那十足的商人劲儿,丰子真想狠狠揍她一顿。两只手已经开始拧绞着日元了,可最后她还是不得不把手松开,颓然地将钱撒在了地上。在这高消费的东京,离开钱是寸步难行的:你不能乘车,不能四处去联系,你就要饿肚子……要不然,英子就俨然以阔妇人、施主的样子对待自己啦!这里衡量人的标准,不在于情操的高尚。英子曾当面质问她:“请问情操值多少日元?”世上的路,诚然是人走出来的,但当你精疲力竭的时候,外界往往只要用一点点力气,轻轻地推你一把,你就会滑向那最最省力的斜坡,直至落在那无底的深薮而不能自拔。英子正在顺着斜坡滚下去,而自己现在也踯躅到边缘……

一周来,丰子奔波在东京的闹市区,新宿、池袋、浅草……她需要找工作,还要租赁到廉价的房子。两者都要兼顾到,确实非常困难。英子定的限期越来越近了,手中的円越花越少。在交通繁华的东京,地铁、汽车、无轨电车不仅在地面上纵横交错,在地下也是层层叠叠,只靠“11”号汽车是行不通的。这样在交通费上就花了不少钱,这是无法缩减的开销,而在吃的方面她就不得不精打细算了。通常的小吃店她都不敢问津,要想坐进去,没有千儿八百円是打不住的,再者她也没有时间。丰子觉得很奇怪,似乎一天不吃饭,她也不觉得饿,她感觉两腿酸软无力,她纯属为了补充热量才进餐。没有规律,没有准谱儿,最奢侈的是一个热狗,一只包子……有时就是一瓶冷饮甚至是一袋方便面。没有开水,自然是干嚼了,她常常觉着口渴,津液好像都枯竭了。

每当一无所获地打开那六叠半的房门,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紧紧地攫住了她,疲劳、酸懒、周身的疼痛,使她不想干任何事情,甚至是准备晚饭,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丰子心里清楚,工作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房子也不会从空中飞过来,一切都得靠自己。清早,她忍着全身的不舒服,从床上爬起来,但她觉着与往常不同的是,头像要炸开来似的痛,但她依然挣扎着走到洗澡间,梳妆起来,这是我工作的先决条件。在灯光的照射下,在镜子里她看见了自己憔悴的脸,两眼周围出现了淡淡的黑晕,“用不着抹眼影了。”她解嘲地自言自语地说。

突然她觉得有些眩晕,眼前迸出了许多金星,继之镜中的自己消失了,被一团团的黑雾遮掩住了……她赶忙用手抓住浴池前的铁把手,扶着墙,一步步地挪出浴室,她觉着眼前模模糊糊的一片白,她下意识地觉着应该躺上去……她一下扑了过去,头重重地磕在了桌角上,她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天早上她准备去上野呢!虽然想起来,但她却没有一点儿力气,只觉得自己在那块松软的床垫上,向下沉、向下沉、向下沉……

丰子不知道自己到了什么地方。这里是白雪覆盖的世界。她竟然穿着单衣,她感到全身都在颤抖,透彻肌骨的寒冷串及身体的各个部位,指尖、牙齿……她在雪地中看见了奶奶,高举着她写的那封航空信……丰子流泪了,眼泪都变成了一个个冰球球……姚看见了在雪地中跌跌撞撞,张开双臂向她奔跑过来的父亲,她听不清他在喊些什么,他猛地摔倒在雪地之中,丰子自知没有力量去帮助他……她又看到了满面春风、洋洋得意的英子。丰子心里清楚,即使冻死、饿死也不会向她求援的……她听见了喊叫声:“丰——子,丰——子,丰——子!”她听不十分真切,是奶奶的声音,是父亲的声音,是……不,不会是英子的……这声音越喊越响,越叫越真切。她觉着有谁在用力的摇晃自己的肩膀,全身都觉着酸、痛、疼,越摇越用劲儿,全身都要散架了。她试图用另一只手,推开晃动自己的手,可她没有力气把手抬起来,几次她想抬起那沉重的眼皮,都失败了,我大概就要像“虾米”一样,永远起不来了……

“丰——子!”

她又清楚地听到喊声。

“你要睁开眼睛看一看……”这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一双纤细的手,拍她的脸颊,轻轻地、轻轻地:“你醒醒呀!”

丰子感到有一串串冰凉的水珠,滴落到自己的脸上,她听到了呜咽声,这哭声越来越响,让人好伤心呀!她勉强睁开了粘涩的眼睛,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最初好像有一阵阵浮动的薄雾,她看不太清,慢慢的雾消散了,依然有一层面纱……渐渐她看清了,那是英子!她本能的想抽身起来,头却没有移开枕头。

来人确实是英子。那天走后,英子感到很痛快,你不是嫌我的钱不干净吗?好!那你也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吧!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三天、四天过去了,英子渐渐地有点心神不宁了!毕竟是自己的孪生妹妹啊,她帮过我的忙,我不能釜底抽薪,尽管她让人心烦,好几次坏了我的事,……五天六天过去了,英子的心里越来越烦躁不安,丰子会不会出事?英子忍不住了,她悄悄地摸进了“六叠半”,看见丰子倒在桌子边上,已经不省人事了。

“丰——子!你醒了,我是英子。你可真把我吓坏了,你还生我的气吗?我这人你应该清楚,一生气了,说的话就不着边际,没有把门的,你会和我计较吗?哪能呢!这两天有事,早应该来看你,也就不至于这样了,都怪我还不行吗!”她看见丰子别转了头,不理睬自己,就赶紧抓过丰子的右手,用力地拍打自己的左脸。“我让你打我还不行吗?”

丰子虽然没有一点儿力气,但仍然挣扎着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英子也摸透了丰子的脾性,她深知丰子也不会记恨自己,慌忙为丰子忙碌起来。为她梳洗,整理,还为丰子试了体温。

38.5℃。

“我来这儿的时候,你的脸烧的很红,可你连被子都没有盖,我以为你累了,睡一会儿不去惊动你,可你一连气睡了六个小时,午饭都没有吃……如果我再叫不醒你,我会叫急救车把你送到医院去!我想你可能是着凉了,再加上劳累,再说你也没有好好吃饭。我刚才看了冰箱,本想为你做点儿吃的,你是怎么搞的,里面空空的,仅有的几片面包也至少是放了三四天的,牛奶没有了,果汁也没有了……”英子嘴里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

丰子的脑袋胀的大大的,耳朵里嗡嗡做响。她只觉得耳边有一个声音,但却不能听清那确切的意思,但她知道屋子里有人了,那颗孤单、空荡、死寂的心又有了依靠。“渴——”她发出了极微弱的声音。

英子在厨房里进进出出,不一会儿端了一杯热牛奶,她用一只臂膀将丰子搂在怀中,一手拿着杯子,再将一根空心的塑料管放在丰子嘴里,另一头浸入热牛奶的杯中,不一会儿牛奶就吸光了,她又端来了一杯热糖水。

“你太缺水分了,瞧,嘴唇干的都曝皮了,要是日本人早得进医院挂吊瓶了,其实呢,那瓶子里就是葡萄糖,喝糖水就是土法吊瓶,再喝了这杯!最后还有一片A.B.C,治感冒是最特效的……现在你再躺下!”她就像劝说孩子,轻轻地将丰子放倒在枕头上,为她盖严了被子,“这次再睡一觉,病就好了一大半!”

饥饿难忍的空空的胃里,灌进了热牛奶和热糖水,顿时觉得非常舒服,再加服用了发汗的药物,不一会儿,酸痛的肢体沁出了汗水,顿时觉着轻松了许多,胀大的脑袋似乎也恢复了原状。她的耳朵不再嗡嗡响了,房间里显得非常安静。闪现在她脑海里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英子走了,心里觉着怅怅的,她清楚地知道英子确实是来过,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而现在英子没有了,她又陷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四周光线很暗,她不知道到底是白天还是夜晚,自己到底睡了多长时间。

“你终于又醒了。”

丰子发现英子就蜷缩在门旁的沙发里。英子见丰子醒了,便一跃而起,在房间里走动起来。

当英子把房间的灯打开时,像变戏法的魔术师一样,桌子上摆着丰盛的食物,都是丰子平时最喜欢吃的:奶油蛋糕、热牛奶,还放着满满一盘香蕉、桔子。

“吃吧!你是集饥寒交迫于一身才躺下了,你记得奶奶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至少有三顿没吃了!”英子讲话总是十分武断。

奇怪,此刻丰子并不讨厌她的唠叨和教训,她明白英子讲得对,就是那么一回事!“你也吃吧!”

“饭店里服务员是不能和顾客一起用餐的,这是规矩。”她讲话的样子显得很正经。

丰子在吃饭的时候,英子在房子里进进出出的忙碌着,一会儿厨房,一会儿厕所,一会儿卧室。丰子下床去厕所时,发现杂乱无章的房子打扫的很干净、整净,冰箱里塞满了食品:

面包、牛奶、香肠、冷饮、冰淇淋……

“用不着奇怪!在你长眠的时候,我两次去超级市场买来的,够你用一段时间的。”英子得意地说。

“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丰子轻声地说。

“瞧你!我们不是和好了吗?趁着你神智清醒的时候,我再宣布一次,郑重宣布以前我在这房间里讲过的话,都无效,都作废!”她本想再说下去,“那是话赶话,你要不逼我,我也不会讲出来……”但一看丰子那疲惫、虚弱不堪的样子,她又将这些话咽了回去!

丰子确实饿了,一周多来就没有认认真真地吃过一顿,眼前都是新鲜、松软可口的食品,食欲挺好,餐后还吃了香蕉,她自己还从没有舍得买过呢!

丰子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她催促英子说:“你该准备回去了,万一错过了这里通往地铁的汽车,在这段路上找出租车都很困难。”

“这你用不着操心!”英子说:“这里的情况我比你熟悉多啦!”

英子依然不停地忙里忙外,她将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

丰子看着她,颇有感触地说:“看来你不是不能干,而是你不愿意干!”

英子一屁股坐在门旁的沙发里。她累了,将散落到胸前的长发都用手梳拢到脑后,“这是最简单的工作,任何女人都可以干,问题是能不能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坚持下来,比如你非常累,或者在你不太舒服的时候。”

要是放在以前,丰子会认为英子在诡辩,现在自己也有了一点点感受了。

丰子时不时地要看看闹钟,她依然为英子担心……

英子笑了,“我看你就是操心老得快,我今天就住在这儿!”

丰子自然是喜出望外,她来日本后还没有机会和英子睡在一起呢!她高兴地说:“那好,只是床铺窄了些,不过我们俩都不胖,我可以仄着身子!”

“用不着,我就睡在地毯上……”英子爽快地说。

“这,这……”

“这有什么!”英子显得满不在乎的样子,“这用咱们中国的话来讲就是能上能下!”说完哈哈大笑。

丰子也笑了。

丰子说:“我真奇怪你从哪儿学会了护理人的本事!”

“这也用不着学!”英子讲话的时候非常认真,“如果你自己体验过做病人的滋味,你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也病过!?”

“记得奶奶说过的一句老话吗?吃了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是肉做的,又不是泥捏的!我不但病过,而且不只一次,有一次,我得了急性胃肠炎,上吐下泻,黄黄的胆汁都吐出来了,可没有任何人理睬我……”

“你就住在这儿……”

“不,不是,那是一间非常非常差的小房子,只有两叠半……”

丰子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虾米”静静躺着的、龌龊的小房间,英子没有谈过这些,在她的思想深处有一个错觉,英子一来日本,就是住高档次的宾馆,每顿要花上几万円,阔绰、挥霍,英子不懂得贫穷的滋味……丰子的心底萌发出了某种歉意,自己对英子太不了解了!

“在我呕吐的天昏地黑时,我想自己要活不成了,说真的,我并不想离开这世界。”英子认真地说:“难道我来日本就是为了死?我甚至想过,谁要是当时向我伸出援助的手,如果是男人,我就要嫁给他;如果是女人……”她坦率地看着丰子,重复说: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