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家”。是的,现在这六叠半的小屋就是她的家了。一想起北京的家,心里觉得空落落的,那里距东京是这么遥远,她小心谨慎地避免触动这颗“炸雷”,否则诱发了思乡之情,那将是不可收拾的,三、五天内是难以愈合的。很多事情不要再往深里想了,免得自己折磨自己。丰子清楚,她尚未把这有效的一招儿,掌握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这是自己的家,狭小、简单,但最重要的,它是属于自己的。在返家的路上,丰子一直在想,推开房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大觉,当然是连轴儿转,睡它个天昏地黑。这些天来,她最缺乏的就是睡眠。她可以不吃不喝,可她就是想睡。丰子用不着提心吊胆怕睡过了时间;怕有人需要使用会客厅;怕有事情需要自己去干。设想如果空间、时间相连,自己的躯体都不属于自己,这个觉怎么能睡得踏实呢!
丰子风尘仆仆,来不及清理,一头栽进床里,沉沉地睡了。“睡觉如小死”,这是奶奶常说的话。她觉得这是千真万确的,要是有人此刻将她抬走,她都不会有所察觉。
丰子没有准确地记住时间,至少是睡了12个小时,或者更多些。她觉得肚子饿了,饥饿难忍,曾经起来喝过一瓶冰箱里的牛奶;她觉得渴得嗓子冒了烟儿,喝了一杯桔汁……
当丰子清醒后,她才发现房间里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当然,各种家具的位置并没有更改,可房间里显得很零乱,丰子实在记不起她刚进来时的情况,难道是自己在睡梦中起来,将东西都搞乱了?她没有夜游症的毛病;中间有人来过?房门是锁着的……
桌上放的烟灰缸,装满了灰烬。丰子的心一怔,她知道英子抽烟,但没有烟瘾,英子只是把吸烟视为女人的“气派”,即使在丰子面前抽烟,那姿势也是很优美的。丰子劝过她,说过她,甚至骂过她……后来英子绝少在丰子面前抽烟了,但丰子知道她没有戒。丰子在英子的小提包里,还常常发现烟。丰子在清扫房间的时候,又找到了一大包烟蒂,看来这绝不是英子一个人抽的。经过认真地查看后,厨房里用过的碗筷,冰箱里放的残留的食物,还有没喝完的酒。
挂放衣服的地方也全乱了,显然有些衣服穿了,可没有洗。这里有许多英子的衣服,可丰子的衣服也有的被动过了。丰子不喜欢乱穿衣服,在迫不得已当替身的时候,她才穿英子给她指定的那些。她们是孪生姐妹,从小经常穿一样的衣服,但自从英子参加工作后,两人衣着方面的差距,越来越大。英子有一个毛病,只要丰子做件新衣服,她就要试穿,两天的新鲜劲儿!这是“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思想的翻版。丰子呢,不喜欢穿新衣服,乐得英子去试穿。这方面两人倒没有矛盾,可谓配合默契。所不同的是,英子穿过后,不知道爱惜,随随便便扔到一边,丰子可非常喜欢清洁,穿过的衣服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叠放在一旁。
丰子从国内来时,买了一件棕黄底色、印有黑白相间、宫廷装饰品、瓶瓶罐罐做图案的宽松、敞身大西服,还配有一条黑色的一步裙。英子对这套服装倍加赞赏,甚至动了念头,让家里再买一套。丰子竭力阻止,不想让她再给家里添麻烦,而且答应她,什么时候想穿,都可以穿。如果她想要,尽可以拿走。英子答应了,她曾经穿走过,后来丰子从荻原家带回来了一套套裙,英子才将这套衣服还回来。看来这衣服又被她穿过,粘乎乎的,肯定没有洗!丰子最腻烦英子这一点。其实这是化纤的,过过水,揉上两把,费不了太大的气力。
丰子将穿过的衣服,自己的和英子的拣了一堆,准备拿到楼里公用的洗衣机去洗。她是个非常仔细的人,没有出屋以前,先将全部口袋掏了掏,在自己的大西服兜里发现了一张名片和一张信笺。名片上写着:
“冈村秀男律师……”
名片下面附有办公地点和住所。
信笺上印着冈村律师事务所字样。这都没有什么特殊的,唯独里面横七竖八地写了一些字,看样子绝非正式文件,但里面却有一条“订婚启事”:
冈村秀男:男,50岁,离婚,一女……
英子:女,21岁……
正式声明……
丰子拿着信笺,将一抱衣服放到门旁,她没有心思再去洗衣服了。她不知道英子在搞什么名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相信这是真事,也许是无意之中乱划的?但她仔细端详、揣摩那些字,却发现有些并非英子写的……她的脑袋乱轰轰的,无法理清眼前的头绪。
她急忙抓起了电话,虽然听到了清晰的“嘟嘟”声,却又急忙按住了电话。一是时间太早,英子告诉过她,白天不要打这个电话;二是如果电话叫通了,她和英子谈什么?在电话里怎么好问她关于名片的事情?……丰子相信,如果英子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她会告诉自己的。在日本只有自己才是她唯一的亲人啊!
经过充足的睡眠后,丰子精力充沛多了,可她现在心里沉甸甸的,很不是滋味。她们分别两个月了。英子知道她要回来,却没有打电话来。她等着,一个人呆在房间里就难免胡思乱想。丰子觉得自己不能守株待兔,憋闷在狭小的房子里,她想到外边去散散心。
她没有目的。哪趟车开来了,她就乘上哪趟。但大方向总是有的,那就是市中心。当车子停在新宿站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下车了。不过,她绝不是有意识要到这里来的。
走在新宿的闹市区里,她首先想到的就是泉城饭店,那次打工印象很深,是第一次在东京挣到了日元,后来因为英子,她放弃了那次机会,至今她还有点儿惋惜呢!想到泉城饭店,自然就想到钟忆,不知道他是不是去大学院就读了。丰子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老话讲得很有道理,如果能和钟忆这样的人接近,相互激励,学业上会有更大的进步。
丰子漫不经心地走着。这些日子她难得这样空闲。当她经过一家大服装店,透过大玻璃窗向里边张望,突然在玻璃窗的反光里,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急忙扭过头来,钟忆,正是钟忆,他正侧过身急匆匆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去。“他一定没有看见我!”这是闪在丰子头脑里的第一个念头。
“钟忆!”丰子喊着。
他走得更快了,几乎要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了。
丰子边跑边喊:“钟——忆——”
他停住了。
丰子冲到他面前,兴冲冲、气吁吁地说:“你——好吗?——”她发现钟忆故意将目光移开了。
“谢谢,你好。”
“你去大学院了吗?”
“嗯!”钟忆回答的十分勉强。
丰子觉着他的态度非常冷淡,一反平时对人的热情、诚恳。特别是他们还是非常谈得来,有共同语言的同学和朋友。日语学校时常感到没有谈透就分手了。这次分别时间很久,见了面竟没有话说,她不能理解。
“要是没有事情,我就走了!”
钟忆冰冷冷的话语,像一瓢凉水泼在了丰子脑袋上,浇了她一个透心凉。使她觉得心灰意懒,要是放在往常,她定会负气扭头走开。可现在,她想把问题当面说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见着钟忆也不容易啊。她向前赶了两步,挡在他的面前,非常坦率地问: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钟忆拗不过她的犟劲儿,就气嘟嘟地说:“我喊你的时候,你不理我,那我为什么……”
丰子截住他的话,嚷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喊我了,也许我没有注意,是刚才吗?”
“不,是前些天……”
“前些天?!”丰子自语着,随后急忙问:“在哪儿?”
“就在这条街上。你还看了看我,一句话都没讲就走过去了。在这条街上,我们碰见过不止一次,你从来没有理过我。”说着他匆匆地看了一下表,“对不起,我去打工,要迟到了。”
丰子觉着这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但也知道不能耽搁他打工,就问:“你还在泉城饭店打工?”
钟忆点了一下头,愤愤地走开了。
顿时,丰子失去了在闹市闲逛的兴头。钟忆说的一定是英子。她常常在这一地区出现,当然如果自己能意外地碰到她就好了!往往是这样,刻意追求、寻找的,未必能得到。丰子没有看见英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向丰子袭来。在这陌生的国土中,陌生的人群中,她竟成了孤单单的一个人。英子消失了,熟悉自己的朋友钟忆也走开了,她陷入了一筹莫展之中。
丰子在夜间给英子打过几次电话。虽然叫通了,但一提英子,对方竟说没有此人。她冒着风险叫通了冈村律师事务所的电话,对方非常有礼貌的回答,没有此人!再三考虑,丰子决定还得找钟忆,取得他的支持和信任。上次谈话时间太短,丰子不要说没有解释,连否认的时间都没有。她应该让他相信,他在新宿街碰到的不是她,然后从他那里了解有关英子的情况,说不定他还可以帮助出出主意呢!
回想起钟忆那愤愤的样子,丰子能想象到英子与他相遇时,那种傲视一切的狂妄态度。因此当自己碰到他时,那近于激怒的表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怎么消除这场误会呢?看来有关孪生姊妹的秘密也得告诉他,只有信任他,才能取得他的帮助!
丰子突然想起,在近江家时曾拍了一些彩色照片。照片下面标有日期。这些照片中,有在船坞的、寺庙中的……这些都能证明丰子那时候并不在东京。
看到这些照片,丰子如获至宝,她立即拨通了泉城饭店的电话。钟忆十分不情愿,推脱时间紧,不想再见面了。丰子很固执,竟下了最后通牒:“明天原时间、原地点见面,我要把事情全讲清楚。否则你在这儿打工也不会安宁的!”丰子也豁出去了。
钟忆拿着电话的手,竟没有改变姿势,呆呆地站着……
“喂!怎么啦!人都傻了!”有人在一旁打诨。
他如梦方醒将电话挂上,他真没有看透,像丰子这样温柔、文静的女孩子,竟能讲出这样的话来。
他们双方都如期赴约。丰子来得稍早些,这绝不同于交朋友的约会,要考验对方,他们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呢!丰子心急如焚。丰子建议到一个小的吃茶店里聊一聊。
钟忆始终是一副冷冷的面孔。
丰子要了两杯冰桔子汁,这钱是应该由她付的。丰子的脸颊红红的,心急火燎,她呷了一口桔汁儿说:
“我想事情要讲清楚。你前几周没有碰到过我,这是真的!”
钟忆低头不语。
“这两个月我都在外地打工,刚回东京。瞧,这里是我在外地拍的几张照片可以证明。”丰子将照片推放在他的面前。
他确实是一张张地看了,看完后并没有发言,看来疑团仍然没有解开。
丰子将照片取回来,又将贴身夹子里的一张照片拿出来,自己先看了看,说:“看了这张照片,你就可以明白了,我有一个双胞胎的姐姐,她现在也在日本……”
钟忆半信半疑地接过照片,认真地端详了一阵子,然后抬头又仔细地端详丰子,渐渐地他的眼睛瞪大了……
丰子解释说:“这是她来日本前,在国内的时候照的,那时我还在师范学院读书。”
钟忆放下像片非常坦率地说:“如果没有这张像片,我真难以相信你讲的话是真的。因为你从来没有对我讲过,你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在日本。”
“是的!”丰子不无歉意地说:“英子,我的姐姐告诉我,不要相信在日本的中国人,他们常常要拆台坏事情。英子是来日本读日语的,由于很长时间不去学校,有被除名的危险,她让我替读……”
“你姐姐讲的不错,但不完全对!”钟忆说。“我在日本的朋友帮了我不少忙,从没有索取过什么,这次我能考取大学院,没有他的支持、鼓励是不可能的。”
丰子认真地看着他,非常诚恳地说:“我今天邀你来,除了向你澄清事实外,就是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因为在我离开东京两个月后,再回到这儿,就和她失去联系了……”
“你没有到她住的地方去看她?”
丰子一时难以回答,咬了咬嘴唇说:“我住的就是她住的地方……”
“那么她出走了?!”钟忆越发不解了。
“事情是这样,我来东京后,她就把房子让给我住,她就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
“我没有去过,也没有地址,她说东京很大,来往乘车麻烦,我不熟悉,再说她不希望让人知道她有一个孪生妹妹在东京。”
钟忆皱起了眉头,问:“那你们怎么联系呢?”
“她来看我,有时候也打电话!”
“现在打电话也找不着她?”
“是的,每次电话都能打通,但对方总回答没有这个人,这样我就很着急。每次我从外地回来,她总是打电话给我,即使我接不到电话,也会有电话记录的,我怕出什么事情。”丰子没有讲关于冈村的事,这种疑虑还不能讲给外人听。“我想不至于。”钟忆安慰说:“日本的新闻媒介对于社会上发生的特殊案例还是十分敏感的,我们可以立即从报纸、广播、电视上得到信息,尤其是有关年轻女人的!”
“你是什么时候看见她的?”丰子问。
“我一共见着她三次,说实话印象深极了。第一次是三周前的周末,我打工出来,她正走在大街上……我没有看清她是由哪儿出来的,是的,她是一个人,穿着非常、非常……不,用时髦来形容并不确切,我现在不能形容的很准确,但她给我的印象是非常深的。我首先钻出脑子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她怎么是这样的打扮,深夜在这儿干什么……由于我们大家在日语学校很谈得来,我虽然走过去了,可仍然折回来喊‘丰子’。她回头了,放慢了脚步,傲慢地瞟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扭着腰身走开了,真的,我形容的并不过分,因为你现在需要听到有关你姐姐的第一手资料,谢谢你对我的信任,我会尽最大的可能告诉你!”
丰子点了点头。
“说真的,碰见她的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很长时间都睡不着。我一直把她误以为你,我觉得太难以理解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仅有几个月没有见面,你就发生了这么大变化,本来在国内你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教师,难道来日本的目的就是为了深夜,在日本娼妓众多的地方卖弄风骚……说句很不客气的话,我非常看不起你。我觉得昔日单纯、好学、聪明的丰子死了,我是这样想的。所以当我发现下午你又摇身一变,衣着简朴地站在服装店的大玻璃窗前时,我觉着恶心。你简直像《聊斋》里的狐狸精,我立即避开你,以免邪气缠身后患无穷。谁料,你竟叫住我,死缠着我不放,我甚至产生了不来泉城饭店打工的念头……”
“这么说,我差点儿砸了你的饭碗!”丰子认真地问。
“是的!”钟忆想了想说:“如果事实真是那样,我认为还是值得的!”
“你一共看见英子几次?”丰子问。
“我想是三次。”钟忆十分肯定地说:“第二次是第一次碰到后的第三天晚上,几乎是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
“仍然是她一个人!”丰子关心地问。
“是的,但是两周前,我看见她的身边走着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虽然新宿闹市区的照明在夜间也如同白天一样,但那毕竟是晚上,我没有看清,但那肯定是她,因为我对你太熟悉了……”钟忆匆匆地喝了口桔汁,接着说:“说来奇怪,自从第一次偶然相遇以后,我非常怕看见她,我替她害臊!”
“其实是替我!”丰子更正说。
钟忆赶忙解释:“那全是误会!”
近几天,丰子将来日本后和英子会面的全部过程,像过电影似地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她自己为英子所下的结论是与钟忆讲的基本吻合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的推测被钟忆证实了的时候,她的心头顿时觉着沉甸甸的。特别是他愤愤地讲到“丰子死了”,实则应为英子死了的时候,丰子差点儿没有昏了过去。这不是那种正常死亡,被不治之症吞噬了生命。这是自己滑下了罪孽的深渊,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英子滚下去。在日本自己是英子的唯一亲人。她要尽最大的力量帮助她!
“我怎么样才能找到她呢?”丰子问。
“我想过有两种办法。”钟忆说:“你可以登报纸或电视寻人……”
“不行!”丰子断然拒绝了,这样做的结果必然会把事态扩大。
“再有你可以尽力搜寻她留下来的一切电话号码和地址,这些也可以做为进一步发现她的线索。”
丰子手头掌握的就是英子留下的电话号码,还有冈村律师事务所的地址。
钟忆告诉她,“从电话簿里可以试着找到电话号码的住址,如果这号码确实是她以前用过的。律师事务所?我可以负责去打听、了解。”
分手的时候,钟忆热情地握着丰子的手说:“我会尽全力帮助你!”
丰子微微地点了点头,两眼射出了灰冷冷的光来。
丰子回到家里觉得极度疲惫。比从近江家回来还要累。要知道那种酸懒纯属于体力上的,现在是精神上的、心灵上的,是那种致命的伤害。是内伤!
她并不常常去开信箱,因为自己不大写信,不是没有时间,而是钱不太富裕。虽然那不足百円的邮资,对于高消费的日本人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分文没有收入的丰子来讲,就大不一样了。再说英子有时在夜间和妈妈通话,也就弥补了这方面的不足。北京也难得写信来,道理似乎更简单,因为主要是爸爸写,他既没时间也没有钱。家书抵万金,爸爸一动笔,要说洋洋数万言,未免有点儿夸张,几千字总是有的。这样不单单是花费了时间,邮资价钱也就相当可观了,丰子没有出国前,给英子写了一封信,仅有一张薄薄的信纸,营业员放在秤上秤了秤,竟要贰元四角,丰子不禁问道:“寄往国外的信,写在多大、多厚的纸上才不超重,是否写在信皮儿上!”
这样从国内寄往国外的信以少为妙。否则多了真不是常人所能负担的。
今天回到家里,丰子下意识地打开了信箱,这是她和亲人们唯一的联系,见字如见面。如果真能得到一封来自北京——亲人们的信件,该是多么重要呀!
全幢楼的信箱都钉在一面墙上。由于信箱是狭长的,里面黑洞洞的。……突然她的眼睛一亮,发现了一角蓝、白、红三色相间的、斜条边的信封。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眼睛也模糊了,她一把抓住了它,紧紧地抓住了它,唯恐它要跑掉似的,然后她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自己的屋子,连门都没有关好,用颤颤巍巍的手,将信封撕开,斜倚在桌旁,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信正是爸爸写来的:亲爱的英子、丰子:
……
你们为什么不写信呢?特别是丰子,你是师院中文
系的学生,写封信对你并不困难,当然如果你们学日语非常紧张,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担心的事情就是英子赴日学习语言的时间快到
了。英子,你愿意留在日本,我无法强迫你回来,如果至今你还没有合法的门路,我劝你还是回来为好。国内人们有一种错觉,凡是出国的人,没能在国外呆下去,回到国内都是没有出息。我认为他们看问题太肤浅了,我觉得出国未归,留在国外的未必全有出息,你们现在在日本见到的、听到的比我要多得多。在国外,这应该泛指所有国家:美国、日本、西欧……中国人在那里混得有出息的仅是极少数。多数人都是在为挣钱活着,希望能多拿到点儿钱。大概我的钱太少了。挣钱的多少对我没有刺激。大多数人还是应该回来,在自己的国家工作。
因此我建议英子,回来吧!家里人会热烈欢迎你,你也会在这儿找到相应的工作的!
最后我要提醒你们的是,千万不要托人再往家里带
东西了。家里什么都不缺,你们在外边读书,已经够苦的了,边打工边上学。哪里有线去买耳环、戒指?你妈年龄也大了,用不着这些。英子,你不要听你妈的,她在电话里和你讲的常常是心血来潮的想法,说过就忘了。
这次你托人带回来的手链就是多余的,今后千万别再干这样的傻事啦!
……
丰子能够想象出妈妈在接到手链后,那欣喜若狂的样子,她会啧啧不休地逢人就夸耀在日本留学的女儿买来的,金子的质地有多么纯正,做工有多么精细。百货商店里的职工,不出一天就会家喻户晓!丰子为妈妈这样崇拜洋货而觉着害羞。
她记得为此妈妈还闹过一次大笑话。
国内流行太太服。妈妈喜欢,可不想买,听说香港的最好、最高级,那时英子还没去日本呢!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换来了港币,又辗转相托去香港的人。时间记不清有多么长了,反正要是买广东、深圳产的,恐怕这太太服早就下过好多次水了。妈妈日也盼,夜也想的港产太太服终于到手了,那高兴劲儿比丰子考上大学还要乐。
街坊邻里,商店内外,全都知道丰秀兰买了一套香港出的太太服。她称道面料手感好,花色协调、样式合身,做工更是没有挑了。妈妈把这套太太服都说神了,引起了丰子的兴趣。她拿过来认真地看了看,突然在衣服的商标上,发现用英文写的一行小字:MadeinChina(中国制造)。
这一发现犹如向丰秀兰兜头浇了一盆凉水。她气呼呼地将这套太太服压在了箱子底。让在“中国制造”的太太服永不得见天日!
丰子自己也很奇怪,来日本后,她很少想到妈妈,甚至在做梦的时候,都绝少看到她。奶奶和爸爸常常会勾起她的思念。
信早就看完了。头脑里的思绪却不断叠现。都是关于北京家里的事情。她意识到,那隐藏在她心底的,不曾减弱的乡愁,在吞噬着她的心。她无法安静下来。她原不该来日本的,更不该为她来!丰子后悔了,虽然她知道世界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走错了一步路!
电话铃响了。
丰子一惊,进了房间里以后,她一直沉缅在思念之中,她没有来得及开灯,房间里光线暗了下来。尽管电话铃声并不太响,可她仍然觉得十分突兀。她没有立即去接,不知道电话是从哪儿打来的?
铃声顽固地响着……
丰子拿起了话筒。
“我是钟忆。电话号码我查到了,就在新宿,是一家小酒吧,下班后我想先去侦察一番。冈村嘛!我正托在泉城打工的留学生在调查。不用叮嘱,放心吧!我的嘴很严……行,你先想一想,打算怎么办!明天再联系。”
第二天见面后,钟忆向丰子讲述了他所了解的情况。
“我找到了那个小酒吧,离我们这儿不太远,用不了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走到。闲谈的时候,我有意识地问过饭店老板,他是一个十分坦率的人。他说年轻的时候,新宿一带的这些店,他都去过,和那里的人们都很熟悉,近些年来,年龄大了,没有精力了,去的很少,有些店几易其主,门面都翻新过多次啦!他虽不能说清这个店的情况,但他说店里的服务情况还是大同小异的,酒吧里的劝酒女郎比饭店的招待员挣钱多多啦!店的性质不一样,顾客对劝酒女郎的要求也不一样,比如只陪着喝酒的,或者是可以触摸身体的、拥抱的……”
丰子截住了他说:“我明白了,这就是根据陪酒女郎出卖自己的性质,得到对方的报酬。”
钟忆琢磨了一下说:“也不完全对,陪酒嘛,当然无论如何也没有超出陪酒的范围,另一类就是属于卖身的。老板说日本把这一行道分为红线和青线,红线是卖身的。日本政府从不公开提倡,表面上仍视为是非法的。新宿这一带有不少LoverHotel(情人旅店),实质上就是为这些嫖客提供的。他们常常在饮酒的时候,双方同意商量妥,可以事先订好房间……”
丰子简直难以想像英子在这些鬼地方的样子,气哼哼地说:“罪恶、堕落……”
“你也不要把她想的那么坏,也许她仅仅是陪酒女郎。我知道有一对在日本的年轻夫妇,男的读书,女的就做陪酒女郎。他们相处的挺不错。”钟忆在一旁解释说。
丰子的两眼直盯着地下,看那愤愤的、难以抑制住的样子,根本没有听见钟忆在讲什么。她突然抬头说:“我要去看看!”
丰子可是个急脾气,说走就走,钟忆只有由着她!
这是开设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地方的一个不惹人注目的酒店。可它对一些特殊顾客来说是独具吸引力的。
丰子看了看那两扇门长时间的闭合着。也许还没有到“生意兴隆”的时间。她对钟忆说:“你在这儿等一等,我到里面去……”
“你去干什么?”钟忆问她。
丰子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进去。
钟忆原想跟过去,思忖一下又停在门前不动了。
不一会儿,丰子急匆匆地从里面走出来,拉着钟忆的胳膊就走。
钟忆趔趄了一下,赶忙问:“发生什么事啦?”
走了一段路以后,丰子才说:“我刚想问问英子是不是在这儿工作,还没有走到柜台,有一位端着盘子的姑娘,走到我身边,说实在的,我都没有搞清楚她是从哪边走来的,她亲热地对我说:‘菊枝,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啦!’……”
“菊——枝?”钟忆不解地重复着。
“是呀!我没有搞清菊枝是谁。当我发现店里有些人也在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一定把我当做英子了。也许英子在店内改了名字叫菊枝?我又不好做什么解释,就急忙退了出来。”丰子十分紧张地说:“你看看酒吧里是不是有人追出来了?”
钟忆回头看了看说:“没有。”
丰子为自己莽撞的举动,好长时间也没有定下心来。
“看来你姐姐确实在这儿干过,不过近来她好像没有来!”
“我想是的!”丰子说,“酒吧里的人对于突然出现的菊枝,会怎样议论呢?”她现在顾不了这许多了。
英子留下的电话号码中断了。丰子又抓住了另一条线索——冈村律师事务所。钟忆的时间非常宝贵,要上学还要打工。丰子不能花费他太多的时间,她决定自己行动。
丰子依然去日语学校读书。她在那里打听到了冈村律师事务所所在的方向。下课以后,他只身去那里察看:这是一幢一楼一底的房子,事务所的标志写在一块白木牌上,木牌钉在棕色的墙上,从玻璃门望进去,仅有一位中年妇女在工作,丰子推断律师一定是在楼上办公。她没有敢贸然行事,她接受了去酒吧间的教训。再说,老谋深算的律师绝不能和普通招待员相比。丰子在律师事务所门前徘徊了半晌,最后还是悄悄地走了。
冈村的年岁不小了。他和父亲的年岁差不多。他和英子是两代人。丰子考虑了很久,如果他真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即使他现在独身一人,能和英子结合,也应该认真考虑。如果冈村换成自己的父亲,父亲处在这种情况下,会和一个年轻一代的人结婚吗?不,肯定不会的。丰子真不能理解,英子为什么要来日本?所谓留学就是出卖自己,不分场合、不分地点、不分对象,肯给价的,就行?
当然也不排斥这样一种情况,英子非常崇拜冈村,她确实真心地爱着他,甚至年龄的差别都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她确是一心一意地爱着他。如果是这样,按着英子的性格,她定会主动地将自己和冈村的关系告诉丰子,不要说隐瞒,盖都不想盖,藏也不想藏,要是能敲锣打鼓地宣扬出去,她准会这么干的!
越是看不到英子,对于冈村的幽怨、愤懑便越是厉害。她决定要见一见冈村。
说真格的,丰子并没有详细的周密的认真的思考。她有一种要求,想当面和冈村谈一谈,就以英子妹妹的身份。
办公时间,她拉开了律师事务所的玻璃门。
女秘书满脸堆笑地向她问好,问她有什么事情。
丰子说:“和冈村律师约好了,要谈一件案子!”
女秘书迟疑了一下。
丰子赶忙说:“我们约定了,就是这个时间。”她果断地向楼梯走去。
当她出现在律师面前时,心里有些打鼓,这和钟忆所描述的瘦高身材的人,可是截然不同;他白胖,高大,前额的头发都有些稀疏了,戴着金丝眼镜,与其说他是一位能言善辩的律师,不如说他是一位耐心细致的医生。丰子嘀咕是否自己搞错了……
他正专心致志地看一份文件。当他猛地抬起头来时,一下子愣住了。
从对方惊愕的眼神中,丰子推断自己并没有错。正像那不十分有把握的考卷的答题一样,本来答对了,由于自己的犹疑、嘀咕,将正确的也涂改错了。在刚刚爬上楼梯的那一瞬间,她险些儿也犯了这种致命的错误。
“早上好!”丰子打破了沉寂,也为了稳定自己的激动情绪。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他一反日本人的彬彬有礼的常态,单刀直入地表现了自己的不满。
丰子觉得话讲的有点意外,立即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到这儿来?”说完她坐在冈村的对面。
他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告诉过你,不要到律师事务所来!”显然他把丰子当成了英子。
有时事情的发展并非像人们预想的那样,丰子并不想冒充英子,解释多了他也未必相信。丰子没有立即回答,办公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冈村十分不安。
这时木制的楼梯传来了脚步声,尽管十分轻,但房间里很安静,听得格外清楚。
冈村故意嗽了嗽喉咙,抬高了声音说:“你谈的情况是很复杂的,还需要多方了解……有些证据不够充分……你可以将这些材料……”
女秘书的头在楼梯口露面了。她从容地走上来,将早上送来的邮件放到办公桌上,深深地鞠躬,倒退到楼梯口,离开了。
冈村显得有些焦急,低声说:“今晚我去你那里再谈!”
丰子说:“太晚了!”
冈村一惊,但随即改口说:“下午我们去银座的吃茶店……”他信手抓过一张纸条写好了交给丰子。只见上面写着:
“午后1点,银座铁狮子楼上”
“谢谢你的委托,再见!”冈村立即高声地说,与其说是让丰子听到,不如说让女秘书听到。他失去了日本人的一切礼节,深深地陷入了转椅之中。
接触时间虽然不长,但冈村给丰子的印象是很深刻的,真是当局者迷。精明能干,见多识广的英子,她怎么就没有识破冈村。他只是将你做为不能登大雅之堂的情妇,你无权进入他的真正生活,有关结婚的许诺都是画饼充饥,纸上谈兵的事情,你受骗了……
一提起银座的十字路口的铁狮子,丰子是不会忘记的,虽然她到这儿只来过一次。
冈村准时赴约,这是日本人的习惯,此外今天下午的“谈判”对于他来说是至关重大的。
当丰子走在银座的街头时,她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铁狮子、吃茶店。她曾和英子来过这里,但这一切都对她失去了新鲜感和诱惑力。
冈村是东道主,花钱他十分大方。丰子只觉得胸腔里有一种隐隐的烧灼感,她难以断定那疼痛的部位。渐渐地她明白了,那是在内心里。她对桌上摆放的各色冰淇淋并不感兴趣,她只是想喝冰水,用来降低胸腔的烧灼……
冈村的态度与清早真是判若两人,像一位温柔、体贴、和蔼的情人。他非常关心地问:“你告诉我去名古屋、仙台、奈良,大约要十天左右,为什么回来这么快?”
这是意外的收获。知道了英子的去向。她不能表态,面部毫无表情地听着。
“其实呢,也就早回来两三天!”丰子的沉默让他有点儿紧张,“回来了怎么不打个电话!我会去看你的!”他小心翼翼地说,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真怪,最近我的办公室和家里都接到了找你的电话。”
丰子喝了整整一杯冰水后,十分严肃地说:“我想要问你,英子和你的事情到底怎么办?”她故意从提包里拿出冈村律师事务所的信笺。
冈村非常敏感,样子十分狡猾地说:“你答应给我十天考虑时间,现在还没有期满。”
丰子顿时板着脸说:“你认为这三天时间,对于你做出决定会有重大的影响吗?”
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立即抽出了香烟,顺手递给丰子一枝。
丰子接过来,拿在手里看了看。她知道英子抽烟,随即漫不经心地将烟放在了桌子上。她紧盯着冈村,等待着回答。
“我和你谈过这事情。我是真心地喜欢你,爱你。”冈村将一只大的软绵绵、肉乎乎的手,放在丰子的手背上。
丰子像触电似的,将手立即抽回了。
冈村的脸上流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他劝说道:“英子,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常说,如果你不是二十一岁,而是三十一岁,或者起码二十八九岁,有多么好!可现在我们之间的年龄悬殊太大。是的,年龄不应该成为婚姻的障碍,而且世界上有许多先例。不过你要正视现实。第一,我们不是名人;第二我们是在日本。你去日本家庭里做过客,主妇不工作,招待客人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可如果你做我的妻子,这样年轻,比我的孩子还要小,我的朋友们会议论我的,甚至是会……”他不讲了,看来这事情他是经过了认真思索的。
丰子非常不客气地打断了他:“既然你是经过认真考虑了,可你为什么还要欺骗!”
“这怎么能说……你也应该替我考虑考虑,我已经年过半百了,我又是律师,一旦我们结了婚,人们会怎么想呢?我的工作不单单要受影响,有可能会失业的,到那时候我又怎么养活你呢!”
“你现在还矢口否认是进行欺骗,那么你为什么要草拟这条结婚启事?”丰子将手中的信笺放在冈村的面前。
冈村匆匆地浏览了一下,面部肌肉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这是酒后胡乱涂写的,不能认真嘛!”趁丰子不注意,他想一把抓住信笺。没想到眼疾手快的丰子,早防着这手,又把信笺抽了回来。
冈村显得有些沮丧、懊恼。颓然地沉坐在椅子里。
“看来这是假允诺!”丰子愤愤地说。
“这不能全赖我!”冈村振振有词的辩解说:“我曾对你说过,你有相好的,我并不妒忌你、限制你,可我希望咱们是相好的。你有困难我帮助你,需要钱花我给你。所以这次你出去,我不干涉你……”
“你到底不愧为是律师!”丰子讥讽说:“你要占有一个年轻姑娘,既要保全你那道貌岸然的虚伪面子,又要保住你那公正律师的饭碗;既不会因为社会舆论影响了你的前程,也不会触动社会的法律,但你却从来没有认真地考虑过,仅仅为了满足你个人的情欲,你却糟踏了一个年轻姑娘。你觉得付了钱了,就心安理得了,就等价交换了?你是否想过,如果英子是你的女儿,你会这样对待她吗?”丰子越说越激动,她再也坐不住了。“腾”的一声站了起来。
冈村吓了一跳,龟缩在椅子内……
丰子将手中的信笺,当着冈村的面,一条条地撕碎,然后向他的脸上扔了过去。边扔边说:“让你酒后的失言成为一片片的废纸吧!”
她提起自己的提背,昂首挺胸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