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丰子的意料,比她自己想的要顺利得多了。
不过这应该感激英子。她是一个出色的“导演”,有着高超的说戏本领,凭着实物,(英子是个有心人,早就拍下的日语学校的照片和描绘的路线图),再靠着她那生动的语言,丰子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日本语学校。
丰子牢记英子的嘱托,心中默念着: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坦荡荡地闯进了校门,然后拾阶而上,耳边有英子的话,做带路的向导:
“……三楼,进楼梯左手边的教室,坐在靠窗的,从前边数第五个位子上……”
“……面带笑容,避免讲话,深深的行鞠躬礼……”
真是天助人一臂之力。一切都是顺顺当当的。丰子觉着那已经蹦到嗓子眼儿的心脏,又安然地回到了原位。当她落座后,仿佛觉着有一个胖胖的男学生,还殷勤地向她打招呼,她自然也回头报之以微笑,一切都顺利。
当老师走进教室时,她稍稍感到有点儿紧张,男老师那样子、身材、发式、甚至戴的黑边眼镜,都非常像南云隆,就连长相,浓黑的眉毛、狭长的眼睛、有棱角的嘴……她心中有点儿纳闷儿,在飞机场她只是远远地看见他,并没有看清他的脸……怎么会知道长相呢?莫名其妙!
她突然意识到他那锐利、讥讽的目光正盯着自己,他的嘴一启一合的……丰子竟然听不见声音,她十分着急,后来才发现她没有听懂他在讲什么。但丰子真切地感觉到他确实在对自己讲话。因为全班人的头都齐刷刷地扭向了自己,她手里拿着英子交给自己的日语书,连翻到哪一课都不清楚……她顿时觉着慌了,她想站起来立即冲出教室,但她坐的位子离门太远了,她突然大喊起来:
“我不是英子,我是丰子……”
她一下子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房间里漆黑,她觉得眩晕,辨不清方位,自己究竟是在哪儿?最先映于头脑的想法是在家里,奶奶就睡在自己的隔壁,惊悸的心顿时踏实了许多。但当两眼适应了黑暗以后,她看清了刀把形房屋的轮廓、那靠墙的桌子和身子下面松软的床垫……她才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睡在东京的郊区,孤单单的一个人,她竟无法安然地躺在床上,猛地坐了起来,一下子开亮了灯,她害怕自己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被吞没了。
台灯柔和的光线将房间里的东西照得一清二楚,把她残存的那一点点幻觉都驱逐光了。她确确实实是一个人,睡在一个陌生的国家里、陌生的地方。她的心里觉着空荡荡的、无依无靠的,一种委屈情绪紧紧地攫住了她,丰子想放声痛哭,可惟恐惊动了邻居。英子告诉她,隔壁就是一个在米厂打工的伊朗人,每天起得很早。丰子可以听见抽水马桶冲水的声音,由此推断,这建筑的隔音设备并不十分完善。她由床上站起来,在房间里光着脚,轻轻地踱着。
两天来经过她的打扫,规整,房子里已经非常整洁了。房子里的一桌一椅、都摆放的整齐,擦洗的很干净,连门旁一处凹进去挂衣服的地方,丰子也用漂亮的风景画报糊好,将自己的、英子的衣服一件件悬挂的十分整齐。她喜欢干净,这点和英子不同。英子不拘小节,常常丢东西,把屋子搞得乱七八糟的。在家有奶奶和丰子帮助“擦屁股”收拾。
妈妈却偏袒她说:“什么人什么命,英子有福气,不用动手!”
丰子花费力气最大的是厨房,将锅、碗、瓢、匙上的油腻都擦拭干净……两手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洗涤剂中,都泡白了一层皮。还有乌七八糟的洗澡间。在清扫澡盆和马桶的缝隙时,竟发现了避孕套,当时她心里一怔,后来想,说不定是英子上任房客留下来的……
丰子心里别扭起来,她感到自己落入了陷阱,而诱骗自己落入深坑的不是别人,正是英子。如果猎物没有意识到被监禁在牢笼中,它们能安安稳稳、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可一旦确认自己被剥夺了自由和圈定了活动空间,它们要嚎叫、狂奔、甚至不惜以肉体之躯去冲撞樊笼,以争得一时的自由……丰子正历经着这种吞噬她的躯体的痛苦。
她将枕头扔在了地上,隔壁传来了剧烈的呛咳声,她不得不收回了已伸向挂着的衣服的手……她立刻冲到电话机旁,英子给她留下了电话号码,虽然闹钟指着二点半,但英子是肇事者,她毫不犹疑地拨动了转盘。
电话接通了,没有人接。丰子想,我不会轻易放下电话的……大约两分钟后,有人来接电话了,那是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而且讲的是日本话,丰子虽然听不懂,但语调生硬、粗暴。她像碰着烫手的东西,赶忙将耳机放下,由于匆忙一下还没有放准,后来她又听见电话发出“嘟嘟嘟嘟”的声音,才知道是耳机没放好。
丰子颓然地坐在地上,她知道英子这人非常粗心,有时可能将电话号码抄错了的。在这狭小的四壁之内,她唯一与外界联系的通路也被掐断了,她绝望极了,呆呆地坐着……连丰子自己都不清楚她到底坐了多久,眼睛干涩涩的,眼皮沉沉的,后来她竟又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丰子去了日语学校,事情进行的还是很顺利的,梦中的前半段基本应验了,这里还有一段小插曲。
丰子从从容容地踏上了楼梯(心里却像揣着个小兔子),腿自然地迈进左手的紧挨楼梯口的教室,身后传来呼哧喝哧的喘气声,她没有回头。
“英子小姐,你走错了教室!”
丰子不得不回头了,一个瘦高个子,有些驼背的小伙子站在她的身后,他讲话带点儿江浙一带的口音,他显然是跑上楼梯的,说话还有点儿上气不接下气的。“你好久不见来了哟,我们换了教室,在右手。其实我也来的不多!”
丰子没有讲话,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暗自埋怨英子没有描述过有关这虾米似的青年人,因此她不能多讲话,以免漏馅。
走进房间,有几个人仰起头,用眼盯看着丰子。丰子却直奔靠窗的第五个座位坐下来。
“你还坐在老位子上!”“虾米”坐在她后面的第二个座位上。
丰子从内心里非常感谢这位多嘴的年轻人,不管他是献殷勤也罢,爱管闲事也罢,至少在他简单的谈话里,奠定了丰子在这个班级中的地位,承认了英子的替身。也宣告丰子的分身法的成功。
讲课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老师,戴着很深的近视镜,虽然她讲课非常认真,但讲课效果并不很好。丰子暗自高兴,她完全听不懂老师所讲的,拿着英子给的书乱翻,后来她用眼睛搜寻了一下,何止是她呢!身后的“虾米”竟然伏案酣睡,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鼾声呢!
课间休息两次。由于教室空气不好,丰子走出去透透空气。教室外边可活动的空间极小,是一条狭小的走廊和一个突向大街的阳台。男学生们都在阳台上抽烟,丰子轻轻地在走廊上踱着步,经过阳台时,听见有人在议论:
“……她怎么又来啦!”
“大概有两三月没露面了!”
“再不来可就要除名了!八成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我还以为她钓着了老乌龟了呢!”
……
他们七嘴八舌的,还时不时地传出来一阵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丰子有意在阳台口露了露身影,他们立刻转换了话题。
“小王,你可明显见瘦,干活悠着点儿,别累病了!”
“在这儿也就有八个月左右的时间了,说心里话,我也呆够了!”“虾米”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我想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多挣点儿,回到上海,在市区赁间铺面房子,自己也想开个卡拉0K,不能白来一次日本,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在鱼市干呢?”
“是呀!早上在鱼市,晚上去面包厂……是呀!不单单辛苦,跨着两个县,路上要耗去不少时间……”
“鱼市的工资要高些!”
“那是什么活?运送百十来斤的鱼……冬天更够呛,真不是人干的!”有人插嘴。
“快熬到头啦!”“虾米”说。
“千万别熬过了头儿!”不知道谁开了一句玩笑。
上课的铃声响了,打断了大家的闲谈。
丰子觉得最高兴的事,莫过于南云隆不是她的任课老师,这样打交道的机会就少多了。不过为了慎重起见,来日语学校前她详细地向英子了解了他的情况,而且还向她讨了对付他的锦囊妙计呢!
原来南云隆只有24岁,大学毕业才两年。他对中国挺感兴趣,曾经两次自费去旅游。一次还在大学期间。他喜欢讲汉语,能用蹩脚的中国话交谈,但在日语学校中是不提倡的。他性格挺开朗、活泼,喜欢和学生们打成一片。英子告诉丰子:“万一他和你谈起飞机场的事,当然他是用日语,你会从他的表情和手势体会到,你就不停地躬身,嘴里喃喃地讲日本人常说的对不起,请多关照,谢谢!一切都会逢凶化吉的。”
别说英子的对策还真灵。放学的时候碰到南云隆,丰子就是照方抓药,真蒙混过去啦!一回生,二回熟,万事开头难,这头儿总算是开了。丰子感到如释重负。她立即想到英子一定十分关心这个问题。回到家里,找到了电话号码,赶紧就拨。当电话拨通后,她却有点犯嘀咕,昨天这号码好像是错号,既然通了,她抱着侥幸心理,万一又错了,把电话放下也不要紧,谁料电话响了一阵之后,是一个柔和的年轻女人的声音,虽然她讲的是日语,就是学猫叫,狗叫,丰子都能辨别出她的声音来。
“你是英子?”
“丰子,有什么事情!”声音变得非常冷淡,生硬。
丰子拿着电话竟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她原想告诉英子,冒名顶替已经首次告捷。看来这事儿在英子的心目中并没有多么大的地位,自己在她的眼中自然也同样十分微不足道。她似乎觉察到了英子不耐烦的情绪,赶忙解释说:“我想告诉你,今天我去了你的日语学校……”
“这事咱们早就商定了的呀!”英子的音调抬高了。分明是嫌丰子啰嗦。
“就这些!”丰子赌气地挂上了电话,眼泪竟止不住地流下来。她是多么希望听到几句鼓励、夸奖的话呀!因为她干的是从来都没有干的事情,不要说是亲姐妹,就是同事也要表扬两句呢!英子变得这样冷漠没有人情味!
她转念一想,也许英子现在正在工作着,十分忙,不能打搅她!这使她觉着有些奇怪,这是哪儿的电话呢?是家,还是工作的地方,怎么昨天晚上还有男人的声音?她百思不得其解,深深地陷入了困惑之中。
丰子觉着最高兴、最自由、最轻松的时候,就是到自己的日语学校去学习。虽然来回乘车时间很长,倒了汽车、地铁还要乘电车,但她觉得无论举手投足都没有什么负担,为了区别,到千叶县的日语学校读书的时候,她将披肩的长发,在脑后扎起一条鸡尾巴来。用不着涂口红,自自然然,穿上奶奶给做的红圆点的白连衣裙,背着背包。第一天报到,老师竟以为她是中学生呢!
她自然是要从初级班开始。因为她只会五十音图,尚没有记住五十音图排列组合后所成的每个单字,老师是位白白的、胖乎乎的年轻妇女,讲一口漂亮的中国话,她叫桑野花子。讲话时声音悦耳极啦!她从没有将声音拔高过,面露发自心底的真诚的笑,两颊还有两颗深深的酒靥。丰子非常喜欢她,觉得她才像自己的姐姐呢!
丰子在班上是非常显鼻子显眼的学生,一来她比别人入学晚了几个星期,但她报到后非常遵守纪律,由于她自学了五十音图,掌握了学习日语的敲门砖,再加之有学习语言的基础,不仅学起来没有困难,在课堂上还十分活跃,哪位老师不喜欢思路敏捷勤奋好学的学生呢!再加上丰子有一副非常讨人喜欢的外貌。
每当清早醒来,丰子一想到要到自己的日语学校学习,扮演的角色就是自己,心里会十分高兴,甚至会情不自禁地哼起歌来,走起路来都是轻快的,再远她也不辞辛苦。在班里,她如鱼得水,用不着像墨斗鱼似的,时不时地释放出烟幕弹,不仅搅乱了别人的视线,使自己陷入团团迷雾的包围之中。
班里的男青年、女青年都同她讲话,而其中接触最多的要数钟忆了。
他个子很高,消瘦,白皙,还有点儿腼腆,他来的也很准时。通过课堂的问答,丰子知道他已经掌握了不少日语单词和文法,唯独发音不甚准确。他们开始长谈还是在一次放学后,因为下雨。
他们共同乘一路电车,两人都没有伞,雨下的很大。当他们一同站在候车的篷子里时,钟忆关心地问:
“你的家很远吗?”
“是的,要换地铁,再倒汽车。”丰子如实回答。
“这样你会淋湿的……”
电车开来了,他们一起上了车。
“应该有一把伞!”钟忆还在继续刚才的话题。
丰子没有立即做出反应,她觉得很难回答,确实应该有把伞,但伞从何处来呢?下雨天,哪位好心肠的人可以借伞,花钱买,不仅身边没有钱,就是有钱也舍不得买……
钟忆深深地懂得这无声的语言,笑笑说:“我要告诉你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他看了看四周,将声音放低了。“我们坐车到总站,那里有许多要招领的伞,你可以向工作人员说把伞忘在了车上,他们就会让你自己到伞堆里去挑一把。这方法也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没有试验过,但我想可以行得通的!”
丰子听了半信半疑,车窗外瓢泼大雨倾注下来,她真没有勇气半路下车,再步行十分钟去换地铁,只有坐到终点再说了。
那是一场阵雨,车到了总站,雨变小了,但依然在下。丰子老远就看到了那一排插在格子里的雨伞,她有些犹疑,只见钟忆跑步走进办公室,不一会儿他走出来,就在伞堆里挑了一把黑色的,他从从容容地撑开雨伞,向丰子走过来。
两人共同打着一把伞,丰子觉着很紧张,钟忆却开导说:“这是废物利用,如果你觉得这是心灵上的负担,用完后还回来,或者交到别的失物招领处就是了,我们只不过是借用一下。”
当他们分手的时候,钟忆将伞留给了丰子。
一回生二回熟,这样他们常在课间或者放学后,坐电车的时候一起聊天。钟忆告诉她,他也是来自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了,来日本是想进入大学生院学习古典文学,已经联系了学校,录取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在日语学校他主要想学口语,所以进了桑野花子老师这个班,那是因为老师介绍他去教一个日本人学中文的班,用来抵销日语学校的大部分学费,因此他不会读太长时间的。
小钟了解了丰子的情况后,问她,“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丰子竟然目瞪口呆了。她还没有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她觉得现在的主要任务是适应分身术,不要露了马脚,自己什么时候回国也不清楚。半年?一年?两年?她实在懒得去想。
钟忆劝她要尽快地通过日语Ⅰ级考试,取得进大学的资格,还动员她要打工,自食其力,不能依靠任何人,总之他讲的话都是十分中肯的,与人为善的。丰子的思想受到了很大触动,但却不敢轻举妄为,因为英子紧紧地捆绑住了她的手脚。
丰子和英子见面的机会很少,电话打起来也并不顺利,虽然人们总说日本的电话是十分方便的。丰子可不敢苟同,因为她本人没有这方面亲身的体会。说句公平话,语言的隔阂,也是一个不小的原因。丰子知道英子曾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过,因为放在皇子饭店的箱子取回来了,为了箱子,丰子在电话中催了她很多次,英子都有些不耐烦了。
英子有房子的钥匙,什么时候来的,丰子不知道。
丰子喜欢到外边去,她不愿意一个人龟缩在小房间里,因为这里的天地是这样狭小,心胸也会变窄小的,可她自己出去的机会并不多。日语学校的朋友们有时交谈起来,说东京可以乘坐哈多巴士(HATOBUS),去东京游览,名目繁多,什么东京半天游览、东京一天游览、东京速游、双层游览车、东京迪斯尼乐园一天游览……英子可绝口不提这事,仿佛丰子是阉割了七情六欲,进了女修道院的女嬷嬷似的。
在这“六叠半”的小房间里,唯一的消遣是那十四円彩电。说实话,丰子不该有什么抱怨的。彩电的图象清晰,音色很好,绝不同于中国留学生在垃圾站拣回来的。可惜的是都是讲日语,当然在日本讲日语,也是非常自然的。可丰子的日语水平还没有达到理解的程度,结果只能看画面,兴趣立即就变得索然无味了,她从没有耐心地看完过一个电视节目,不要说是一部电影啦!连一个片段也没有完整地看过。
房间里有电话,英子警告丰子不要瞎往外边打,以免捅漏子,这真和搞特工差不多了,只能按规定与英子单线联系。
电话上装有录音,用来记录丰子不在时,打进来的电话。英子规定的纪律中有一条,白天打进来的电话不要接。这样所有打来的电话,只要对方打来又有留言的,全部记录在案。几乎每天晚上,最多隔两天,英子就要听听这些留言记录。
丰子的日语自然是无法理解那些留言的内容,但她分辨声音的能力很强,从电话记录中至少可以清楚地听出三四个人的。一个声音低沉、苍劲、速度比较慢。丰子常常觉着奇怪,按着这个声音,她能了解一些内容,可她却全然不懂,真纳闷儿!一个声音高亢,略带沙哑,就像刚得了感冒,还没有痊愈,不仅略有喉音,还常常透着急躁情绪;另一个声音,音域极宽,让丰子产生一种错觉,她猜测这人很可能是位男低音歌唱家,至少也是经常光顾卡拉OK的!
丰子深信,经过长时间的揣摸,再加上日语的进步,对于这几个熟悉的声音,她能顺藤摸瓜,将他们的来龙去脉搞清楚……
丰子感觉自己听力、会话的能力进步都很缓慢。钟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的要害所在:“你和人交流的机会太少了,没有学语言的环境!”
到底是旁观者清。他早就怂恿着她去打工呢!丰子的心开始有点活动了。
一次钟忆对她说:“从下个月起,我就不去饭店打工了,但老板和我关系不错,最近店里缺少女招待员,如果你愿意去,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
丰子显得有些不安,喃喃地说:“我的日语恐怕还不行!”
“餐馆打工是练习语言最好的场所,你现在的日语水平去餐馆绝没问题。我去打工时还不如你呢!”钟忆讲话时态度很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丰子咬了咬牙,下了决心。
钟忆选定了一个下午,他说这是餐馆打工的时间,丰子应该去英子的日语学校读书,只好停课一次。
中国料理泉城饭店在新宿的闹市区。饭店外观看来不太大,但店内整洁、窗明几净,墙壁、桌椅、屋顶上悬挂的红灯颇富民族的特色。丰子来日本第一次进中国餐馆,倍感亲切,就像回到了北京一样,让她立刻想起鸿宾楼烤鸭店来。说真的,她还从来没有进去过,只是去首都电影院看电影,常常要从门口经过。这使她联想起了很多事情。
老板是六十岁左右的一位高个子的山东大汉,姓黄,来日本几十年了,乡音依然未改,满口胶东的韵味儿,人很严肃,难得有笑容,但他同意丰子来打工,不知是丰子讨人喜欢的外貌,还是钟忆陪同她来起了作用。而且让她立时就上工。
饭店里备有女招待员穿的制服,湖绿色的短袖旗袍,腰间系一扎着荷叶边儿的白色的小围裙,这一小围裙除有重要的装饰作用外,上面还有一个斜兜,用来放笔和纸,记录顾客点的饭菜,脚蹬一双深绿色的缎子鞋。头发一律要求在脑后梳成一个高高的发髻,然后再用白色的茉莉花的头饰,将发髻缠绕起来,女招待员要求略施脂粉和口红。
穿戴梳妆整齐,丰子站在大穿衣镜前边一照,自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在她眼前站立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犹如出水芙蓉般的美丽”,她的脑海里突然钻出来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句子,她想不起来是在哪本书里看来的。
事先钟忆就告诉她了当服务员的诀窍,面带笑容,不停地鞠躬,口中不停地喃喃地讲着,不外乎这几句日本话:
“…………”(日语:欢迎,欢迎)
“…………”(日语:谢谢)
“…………”(日语:对不起)
“女孩子,特别是漂亮的女孩子总会得到人们的关照的。”
钟忆说这话时是非常严肃的。
不管别人关照不关照,正如京剧开场的锣鼓敲的震天价响,梳妆打扮整齐,想赖在后台不出来是不行的,严防台主一脚将你踢出来。事到临头,只有硬着头皮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不知什么原因,当天下午顾客接连不断。说实在的,丰子根本记不住菜单上那些中国菜的日本名字,幸好每份菜下面不仅标有汉字,每只菜前还编有号码。在顾客点菜时,丰子不是靠耳朵,而是靠眼睛,紧盯着顾客翻的菜单,如果他能用上手指头,那就更好啦!因为那就更明确了。赶紧用铅笔记到小本上。一般不会有大错。可由于太忙了,竟将南边一桌点的爆炒虾仁,送到西边的桌上;将西边要的鱼香肉丝端到南边的桌上,张冠李戴,由于丰子口中念念有词,顾客们竟没有发火的,一笑了之,丰子当时好不紧张,不要看她面带笑容,双手心都是湿漉漉的了。
她原打算只是来看看,没想到当场干了起来。丰子想最多干四个小时,和原来去上学时间差不多,她万万没有想到,一乔装打扮起来,竟下不来了。当晚顾客多,有一个打晚班的女招待员又临时请假,丰子只好硬着头皮干下来。整整十个小时,腿肚子都忙得转了筋。十小时内,有过一个进晚餐,稍稍方便了一下的空隙,不带夸张地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黄老板对于丰子的工作非常满意,收工的时候,他把她叫到了办公室。
“你干得不错,希望你在这儿干下去!”
老板将当天的工资开给了她。
丰子在日本第一次拿到了自己挣的钱:一万円。其实何止是在日本。她长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挣钱。虽然回家的路上,她的两条腿沉极了,连迈下通往地铁的阶梯都觉着艰难,可心里却很愉快、兴奋、激动,她找到了改变这禁锢生活的大门……
多亏在饭店吃了晚饭,即使没有吃,丰子也不会自己去做饭了,她只是想躺下来休息,想睡,脑袋沉,眼睛疲劳、四肢酸懒……全身没有一处不难受的……她体会到了钱来得不容易,她进屋后,一头栽进床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突然她被一阵持续的铃铃的声音惊醒了。她竟无法分辨这是在哪儿发出来的声音,她想赶掉苍蝇似的,挥手将这声音赶走,胳膊却不听使唤,就像全身都被细细的铁丝捆绑住了,简直没有一点儿活动余地,她强挣扎着,觉着没有任何成效,只有不动了……铃铃铃声持续地响着。她分辨出了那是电话的声音……
她像是搬动一件千斤重的东西,探过了身子抓起了电话,话简里传来了一连串的申斥声:
“……你这一整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放了学没有回来!我告诉过你……”
丰子宛若突然遭到乱棒击头一般,脑袋变大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和头脑里钻出来的嗡嗡声混杂在一起了。她气愤极了,猛地将电话扔在一旁,一头栽进枕头里,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