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朱问>>军统最后的暗杀名单
第五章最绝密的暗杀
国父孙中山寓所里。这位伟大的革命先行者立于墙上的玻璃镜框内,正温情脉脉地注视着他的未亡人。
宋庆龄一身素服,肩披白色的坎肩,双手合十抱于胸前,正闭了眼默默地祈祷。
“夫人,”保姆李姐轻轻走过来,低声唤道,“刚才有个小先生送了封信来。”
“哟!”宋庆龄转身接过信,惊疑地问道,“送信人呢?”
“已经走了。”
宋庆龄有些失望,她轻轻将书信掂了掂。薄薄的一张纸里似乎裹挟着一个硬物,显得沉沉的。
“什么信,会是这样子的。”宋庆龄盯一眼保姆,自言自语道,然后打开信封,抖落出信纸。
不料,“咣当”一声,一件东西掉在了地上。保姆一声惊叫,宋庆龄定睛一看,原来信中夹有一颗铮亮的子弹。
“故伎重演!”宋庆龄轻蔑地盯一眼地上的子弹,嘴边掠过一丝讥诮的笑意,“如此下流之举,对我而言,已非一次了。他们的阴谋是不会得逞的。”
“夫人,”保姆李姐走上前,俯身拾起地上的信和弹壳,有些担忧地劝道,“听说共产党马上就要打进上海了,那些达官贵人们都收拾着大包小包的金银细软,慌里慌张的跑到什么台湾和香港去了。街上乱哄哄的,到处一塌糊涂。您还是小心些为好。”
宋庆龄望着这个跟随自己数十载的情同姐妹的贴身保姆,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宽慰道:“李姐呀,你不要担心。他们这种手段是吓不倒人的。我就在上海,哪里也不去。我就不信,这些人还敢对我怎么样。”
宋庆龄说完,走到窗边,索性推开窗户。沿苏州河一线的不远处浓烟滚滚,国共双方的攻守部队交替互射的隆隆炮击声已清晰可闻,只见那些炮弹在空中幻化出一个个美丽的火球,继而撕裂开来,形同一束束壮观的礼花,弥散在了空中。
宋庆龄双手合揖,端抱在胸前,脉脉地注视着墙上那国父孙中山的大幅相片,欲言又止却又最终默默。
此时,上海黄浦港码头,国民党“泰康号”军舰泊在岸边,一任黄浦江水缓慢而有节奏地轻轻拍打。蒋介石独坐在舰上那座豪华的客舱里,凝望着墙上的国父孙中山大幅相片和“总理遗言”,满是忧愤之色。
侍卫长俞济时躬身闪入室内,摧眉折腰挪到了蒋介石跟前,他压低声音报告道:“总裁,保密局毛人凤局长已到。”
“哟!”蒋介石一听,眉梢一扬,苍白僵硬的脸上立刻变得生动起来,他一反常态地朝门外指了指,“让他进来。俞主任,我给毛局长有重要的工作要交代,所有人今晚都不见,包括汤司令。”
“是,卑职明白。”俞济时点点头,诺诺而退。
毛人凤卑躬屈膝地走入内室,脸上已挂满了汗珠。身上那扣得严严实实的中山装本就不太合体,因为佝偻着腰,战战兢兢,粗短的身影愈加显得滑稽渺小。
蒋介石挺直腰板,活脱如一根枯竹,他紧皱着眉“剜”过毛人凤一眼,摆摆手,做个请的姿势,便兀自靠坐在了身后的真皮沙发上。
毛人凤这才挪出半边屁股悬坐一旁,然后掏出一方手绢草草地拭拭脸上的汗水,心中“扑通!扑通!”喘跳不止,他紧张地望着蒋介石。
“毛局长,”蒋介石紧盯着毛人凤,颓然说道,“共产党已陷我苏州,正朝上海市区推进。你说说看,国军能守住上海吗?能与否,但说无妨。”
“总裁,”毛人凤霍地起身,像背书似地立正答道,“依卑职愚见,共产党虽得了苏州,但我们上海有国军几十万锐兵,汤司令又是一代名将,经略指挥有方,上海的城防工事固若金汤。尤其是总裁在国难危急关头,披甲亲征,全军将士倍感鼓舞,只要我们能众志成城,同心同德,上海就一定能守住。”
蒋介石脸上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他摆摆手道:“你坐下讲。汤恩伯也有你这个决心。我看不然,但观前朝,自上海开埠建市以来,历经鸦片战争,北洋军阀孙传芳等,这些想守上海的人都没守住上海。”
毛人凤“唰”地一下,满脸红到了耳根,他惶恐地唤过一声“总裁”,正欲下说,却被蒋介石摆摆手制止住了。
“我早说过了。先总理开创的国民党的精神没有了,我们不是被共产党打败的,是被自己人打败的。”蒋介石痛苦地摇摇头,然后猛地双眼寒光毕露,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为什么会被自己打败?关键就是党内其他派系各自为政,一些心生异志的同志一贯离心离德。”
毛人凤闻听于此,顿时明白过来。夜半召见自己,肯定又是什么大动作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忙于抢运上海的工业设备,组织爆破队对一些大城市实施大爆破,同时,又让军统别动队一面加紧收集情报,一面严密监视各地封疆大吏和那些不稳的异己分子。可是,那张暗杀名单在手,却因种种复杂的因素,煮成了一锅夹生饭,执行得并不理想。不知这一回,蒋介石又要在谁的头上动刀了。
蒋介石已恢复了平静,又问道:“上海那些资本家走得怎么样?”
毛人凤赶紧接上话,答道:“他们都表示愿意去台湾。可是,一旦我们给他们安排妥当时,这些人又推三推四,一味搪塞。”
蒋介石点点头,意味深长道:“做起来有难度,要连人带资金、设备一起运到台湾。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动手。”说到这里,蒋介石陡地拉下脸,神情烦躁了起来,“这些人好办,可有的就难办了。四季豆不进油盐。”
“总裁的意思……”
“共产党的统战政策厉害呀,我们很多人都上当受骗。孙夫人宋庆龄就是明证。时局如此艰难,她却始终不能放弃对我个人的陈见,眼看总理辛辛苦苦创立的基业毁于一旦,不但无动于衷,而且还为虎作伥。你们送来的那个报告我看了,她一贯如此,与共产党干出些亲痛仇快的事。”
毛人凤眨巴着眼,忙请求道:“干脆请她去台湾算了。”
“请了,”蒋介石愤然作色,将手夸张地朝空中一舞,旋即掰着手指头数落了起来,“大姐(蔼龄)、夫人,还有子文,子良、子安,甚至哲生,都劝她去台湾。她说,她要陪伴总理,哪里也不去,就留在上海。”
“这不分明在等共产党嘛!”毛人凤冲口而出。
“她当然能成座上宾。过去,她搞那个什么民权保障同盟,危害民国,危害政府,放肆至极。我出于私心,又看在总理的面子上,没多做计较,只是忠告了她一下,没想到,她一味固执沉沦。看来,不以非常手段处置,不足以解决这个遗患。轻不得,重不得,急不得,缓不得,只有如此了。”
“是不是让夫人和宋部长再想想办法。”
“她根本不理这一套。”蒋介石愈加不耐烦,他恨恨地盯着毛人凤,冷冷地说道:“毛局长,你动动脑子,交给你们军统去处理,但要做到万无一失。”
毛人凤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完全感受到了蒋介石眼中那杀机逼现的咄咄寒光。于是,他赶紧起身,凑上前,压低声音道:“总裁,卑职明白,这就去布置。”
蒋介石点点头,进一步叮嘱道:“要做到万无一失,不能留下任何隐患。”
“是。”毛人凤陡地挺直腰板,双脚啪地一靠,立正答道,“卑职坚决完成任务。”
两人对此心照不宣。按名单上的排序,宋庆龄与民主党派的那些精英们排在第三梯队,属可争取可制裁之列。毛人凤当初草拟计划时,并没有将宋庆龄上榜。一则宋庆龄国内外威望高,被尊为“国母”,二则宋家的姐妹、兄弟俱是国民党大员。毛人凤不敢造次,同时,他正极力走宋美龄夫人的路线,很不愿开罪于人。没料到,蒋介石看过名单,几经思量后,又将宋庆龄的名字不露声色地添列了上去。
当时,毛人凤没有多问。按他的想法,宋庆龄虽与蒋介石不可调和,但从各种情况来看,她本人应随宋氏家人,一起退到台湾去,所以他根本未把这事放在心上。不曾料想,蒋介石果真动了杀机,欲置宋庆龄于死地而后快。
是什么原因促使蒋介石动了杀心呢?原来,南京失守后,国民党内、军内、政府内一片混乱。蒋介石故作镇定,在报上发表了《和平绝望奋斗到底的谈话》表示反共到底,他声称:“反共到底,无论何时何地,必将始终不贰。”
随即,蒋氏父子乘坐军舰经宁波驰往上海。此时,解放军已解放苏州、杭州,对上海形成合围之势。上海城破,只是旦夕之间的事。
蒋介石一面将军舰泊在复兴岛,一面就在龙华召开军事会议,对上海防务作了周密部署,企图将上海打造成“第二个斯大林格勒”。但蒋介石比谁都清楚,这一切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在紧固上海防务的同时,他却命军统紧锣密鼓地抢运上海的各种工业设施,挟持一些名流、资本家逃往台湾。内中,宋庆龄便是他的一块心病。早在南京城破时,他就命宋蔼龄、宋子文、孙科等以亲情的名义,劝宋庆龄去台湾,勿留在大陆,沦作共产党的“统战工具”,但宋庆龄不为所动,严词拒绝。他也曾设想,以武力胁迫,形同绑票似的将宋庆龄挟往台湾,不料,宋庆龄的反应异常强烈,即使去了台湾,她声称,也不会同国民党蒋介石合作。
不合作的背后是什么,蒋介石对此领教弥深。自1927年4月12日政变后,宋庆龄一直在与他唱对台戏,时常以总理夫人、国民党左派领袖身分公开指斥蒋介石,往往弄得他下不了台。
对此,蒋介石曾问计于他的幕僚张群,张群不以为然道:“蒋先生,如果您要听真话,恕我直言,孙夫人一个女流之辈,不足烦心。如去了台湾,亦不能限制其人生、言论的自由,反而受制于人,何苦呢?”
然而,宋庆龄的去留终令蒋介石如鲠在喉。特别是军统收集的情报不断来报,中共地下党已与宋庆龄频频接触,上层如毛泽东、周恩来等都在背后安排宋庆龄北上进京。
想到这些,蒋介石坐不住了。不能为我所用,亦不能为他人所用,这是他行事的一贯准则。于是,来到上海,他便打定主意,趁着混乱,干脆对宋庆龄伸出他的毒手。
毛人凤回到侄儿的公馆,如坐针毡。这位素以“笑面虎”著称的特务头子顿时陷入了一种无妄的惶惑中。他已全然没有了以往替主子效力,为主子分忧的那份近乎变态的喜悦了。他拉长脸,连族侄毛森也不愿多谈,只是躲入内室,来来回回焦躁地踱着步,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刺杀宋庆龄的策划已不是第一次。当年,戴笠如日中天时,奉蒋介石之命,曾经处心积虑准备谋刺宋庆龄,后因故取消了行动计划。当时,戴笠那份如释重负,那份如同地狱归来的劫后余生之感,一直令毛人凤难以释怀。戴笠在计划取消时,忍不住欣喜地对毛人凤讲,军统对于什么人都可制裁,惟独这是个例外。谋刺孙夫人,蒋介石完全是在自找麻烦。
可是,自找麻烦的事又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毛人凤顿觉苦不堪言。
1933年春,面对内忧外患,针对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宋庆龄并同国民党元老蔡元培、杨杏佛等在上海发起成立了中国民权保障同盟,一致要求蒋介石“停止内战,团结御侮”。
蒋介石为此恨得咬牙切齿。他命戴笠派出大批军统特务在宋庆龄居住的莫里哀路孙中山私宅进行严密监视。为了达到恫吓的目的,特务们以写信或公开打电话的方式对宋庆龄进行恐吓、侮辱,但宋庆龄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更加积极地从事公开的反蒋活动。
见这些卑劣手段不能奏效,蒋介石命军统于1933年6月刺杀了宋庆龄的得力助手、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执行委员兼总干事杨杏佛。目的显而易见,就是要让宋庆龄就此偃旗息鼓。
然而,宋庆龄泰然以对,她在杨杏佛的葬礼上公开露脸,愤怒抨击特务们的野蛮暴行,大胆揭露蒋介石实施的钳制言论、排斥异己的反动法西斯统治的丑恶嘴脸。
蒋介石连同国民党军统一时成了国人口诛笔伐的对象,弄得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蒋介石命戴笠策划暗杀宋庆龄。
戴笠领命后,绞尽脑汁,亲自设计了三套方案,派出了他最为欣赏的得力杀手沈醉,周密组织实施。
沈醉当时在法租界担任组长,他当然不是那种只能干杀人越货勾当的亡命徒,刺杀宋庆龄的后果,他掂量得出轻重。为此,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能让宋庆龄离开他所负责的法租界,移往他处或流亡国外,这样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省却许多麻烦事。于是,他采取盯梢、威胁、甚至两次寄送子弹的办法,对宋庆龄进行恐吓,哪知不但不起作用,还被戴笠骂为“幼稚”、“不动脑筋”。
随即,戴笠亲自出马坐镇,布置了三套方案:第一,设法派人打入内部,收买宋庆龄身边的人,待时机成熟,便可动手。第二,实施“美男计”,收买宋庆龄最为信任的贴身保姆李姐。第三,在法租界内,采取蛮干的办法,以一辆厚实的德国小车撞击宋庆龄的座车,制造一起偶然的交通事故,从而达到行刺目的。
戴笠指示沈醉,如果实施第一套方案,一定要派人设法打进她的家中,收买那个最为宋庆龄信任的李姐。
沈醉依计而行,他拍着胸膛打了保票,因为那个女佣只有20多岁,收买起来较为容易。
经过筛选,一个女特务以女佣的身分出现在了宋家附近的菜市场。李姐原是上海乡下一名纯朴的村妇,她与好吃懒做、狂嫖滥赌的丈夫离婚后,经人介绍,来到了宋庆龄身边做保姆。由于她性格恬静、不事张扬、心地善良、特别勤快兼之不爱多事、口风紧,所以深得宋庆龄的信任,所有内室的饮食起居,买菜管家,全部交由她负责。
那个女特务了解到这些情况后,以同样的女佣身分结识了李姐,并取得了她的初步信任。仅仅相识了一个月,这个女特务以崇敬宋先生为名,缠着李姐去了宋家几次,并赠送了不少礼品给李姐。
然而,她过分的热情和反常的举动引起了宋庆龄的特别注意。终于,狐狸露出了尾巴。在这位女特务向李姐打探宋家来往客人的情况时,李姐这位质朴的乡间农妇,一下子预感到了某种不祥。她立即毫不犹豫地将上述情况告知了宋庆龄。
凭着一贯的斗争经验,宋庆龄顿觉这名装扮为女佣的女特务不会有那么简单的理由,她当机立断,让李姐退还了那位女特务送来的礼品,并嘱托李姐再不可与此人往来。
好不容易搭上的线就这样断了,沈醉懊恼不已,连连在戴笠面前引咎自责。不料,性情暴躁的戴笠居然一反常态,他露出一丝奸笑,安慰沈醉道:“一招不行,还有第二招嘛。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回任务没完成,不是获得了重要情报吗?”
“什么情报?请局长明示。”
“你要多动脑筋。”戴笠掏出一方洁白的手绢,使劲捂捂鼻子,嗡声嗡气教训道,“那个女佣才20多岁,又没有嫁人。常言道,哪个男儿不多情,哪个女儿不怀春。你就不能从这方面入手?”
说完,兀自大笑了起来。
沈醉顿时恍然大悟。他立即运作实施所谓的第二套方案。
这一回沈醉真动了脑筋,他想用“美男计”来达到谋刺的效果。说是美男计,其实他手中的道具却是一个长相极其一般的特务。如果用帅气潇洒的特务去接近李姐,彼此身分容貌不符,反而易弄巧成拙。因此,他让那个相貌平平的特务装扮成一个汽车司机,以厚道朴实、居家正派的形象出现,几经搭讪巧遇,果然进展顺利。那特务迅即和李姐相识了,并有了进一步的往来。
为了汲取上次打草惊蛇的教训,沈醉让那特务不急不火,更不要探问宋庆龄的情况,只单纯地以发展感情为名,进一步骗得李姐信任。按他们的如意算盘,一旦李姐入局,与那特务成婚或订婚,生米煮成了熟饭,那时动起手来易如反掌。
李姐起初不明这是个骗局,她出于对宋庆龄的忠心,将这个情况报告给了主人。宋庆龄并无异议,她只是让李姐多了解了解这位装扮成司机的特务的情况,最后带来见见面,由她替李姐操持把关。
李姐连连点头,她第二天就提出去这个特务家看看。沈醉得知了情况后,高兴异常,以为鱼儿上钩了。这也难为了这位军统最为年轻的少将,为了做得像,他煞费苦心地布置了一番。命手下的人将一些司机、工人安排好,在李姐来到那特务家时,故意来往穿梭,称兄道弟,造成一种“真实”的假相。
李姐见此情况,认为这个特务还算老实正派,不似过去那位离异的丈夫,不三不四,她感到还算满意。
假戏真做。连戴笠闻知这一切后,也禁不住忘乎所以了。他命沈醉继续实施。沈醉受到鼓励,又让这个假司机搬到了一家私人汽车租行的楼上居住,并安插进去真的干上了一名出租车司机。
这一招进一步奏了效。有两次下雨,李姐为送客人,特地打电话叫这位假司机相送。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似乎都在戴笠、沈醉精心策划的步骤中。那假司机和李姐竟然渐渐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了。
戴笠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夸沈醉,他没看错人。然而,人有小九九,天有大算盘。就在这假司机和李姐订婚前几天,他来找李姐时,李姐勃然变色,怒责他是个坏蛋、骗子,并宣布再也不和他交往了。
假特务知道事已败露,顿时傻了眼。回到暗杀组里,他和沈醉如同掉进了冰窑,仔细检索,似乎没有哪里出现破绽,可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沈醉百思不得其解。他在以后的前半生是鬼、后半生是人的人生旅途里,如同解答那道著名的数学难题——哥德巴赫猜想一样,始终想弄个究竟。但颇有意趣的是,当他公开撰文披露这段刺杀宋庆龄的隐情秘闻时,出乎意料,宋庆龄和李姐对此始终保持沉默,没做任何公开回应。
“美男计”失败后,蒋介石依然不甘心,令戴笠继续实施暗杀计划。这一回,他退而求其次,突发奇想,令戴笠不用暗杀,可用其他办法让宋庆龄不能健康活动。戴笠只得再招沈醉,问道:“除了暗杀,能否用车祸的办法将宋庆龄撞伤,让她住进医院,通过医护人员乱下药,让她在床上躺一辈子,既不能公开活动,又过得生不如死?”
沈醉略一思忖,答道:“可以。”
“这就对了。”戴笠一拍桌子,顿时兴奋得像个赌徒似的,“暗杀了宋庆龄,我看蒋委员长本人也不好开脱。干脆就用这个办法,既不置人于死地,又达到了目的。你具体谈一谈。”
沈醉说:“弄一辆德国小车,一定要结实,我亲自驾驶,直接撞上去。”
“你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戴笠不放心地追问道。
“没问题。”沈醉把个胸膛拍得山似地响,却又话锋一转,“不过,挡风玻璃要用防震防碎玻璃,这样,撞上去后,就不会有碎片,头部也不会受伤。到时我再穿上一件防弹背心,加上我有思想准备,一定能成功。局长,我们想到了一块儿,用这个办法,我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哪怕牺牲成仁,卑职也决无怨言。”
“这就好。这就好。”戴笠连声赞道,“我们军统的同志,尤其是执行特殊任务的同志,就应该有你这种精神。小沈啊,难得你没有辜负我戴某人当初的慧眼识金。”
“士为知己者死,死亦无憾!”
戴笠更加兴奋,他忙追问道:“那你看什么时候动手,另外,地点要选好。”
“局长,这我早想好了。”沈醉受此鼓励,往前倾倾身,压低声音道:“地点就在法租界内,我驾着车紧跟在她的车后,当看到她的车停稳后,立即就撞上去。只有车停稳了,撞上的车才会使车内的人受伤。否则,车在行进途中相撞,人不大容易受重伤。同时,我把自己车内的制动器弄坏,即使没有走脱,法律上负责也会轻松些。当然,为了工作,坐几年牢没什么可怕的。”
“你想得真是万无一失。”戴笠拍着沈醉的肩,信誓旦旦地保证道:“即使你被法租界判了刑,我也会想办法让你很快出来。”
沈醉遂依计而行。
然而,当他作好准备后,每次问戴笠何时动手,戴笠总让他沉住气,再等一等。这一等等过了一年,计划最终未能实施。沈醉不解地问,为什么要放弃这一周密计划。
戴笠如释重负地笑着说:“你没有把握把人撞伤而不撞死。以宋先生的名望,如果撞死了,休说你和我,就是蒋委员长也难保脱得了干系。追查去,追查来,大家都下不来台。”
沈醉忙保证道:“即便出了事,我以身家性命和军统的家规担保,绝不会泄露一个字。”
戴笠意味深长地打量他一眼,诘问道:“你忘了制裁史量才和杨杏佛带来的麻烦?宋先生的名望是这俩人不能比的,也罢!坐轿子的不急,抬轿子的急什么?”
沈醉不再争辩什么。不久,戴笠将此计划告知了他视为心腹的军统主任秘书毛人凤,连连哀叹,这类工作难做,随时都有陪上身家性命的可能。
因此,毛人凤对此记忆深刻。没想到,如今蒋介石对宋庆龄又起杀心,将暗杀任务交与了他。思来想去,他心里叫苦不迭。不行动,老蒋那里过不了关。动手吧,自己说不定牵连进去,脱不了干系,用戴笠的话来说,陪上身家性命都有可能。
何去何从?经过一夜的痛苦思索,毛人凤最终狠了狠心,忐忑不安地将良心的砝码押在了蒋介石的赌桌上。
可是,该怎样运作呢?毛人凤绞尽脑汁,却不得要领。见他如此郁闷,族侄毛森居然打破惯例,主动相问。毛人凤叹了口气道:“还不是为总裁交办的任务着急呀!”
毛森一听,心中顿感惊疑。谁不知毛人凤办事老辣,遇事不急不躁,并且行事很周密谨慎。可眼下还有什么能难住他的事?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叔,您愁什么,哪个不晓得你趟过了多少大江大河。”
“不然。”毛人凤跌落在沙发里,颓然叹道,“这可非比寻常。”
“那究竟是什么事嘛?”
毛人凤却欲言又止。
毛森急了,忙追问道:“阿叔,我是您侄儿,又是您的职部,于公于私,您大可不必担心什么?难道您还信不过我?”
“有道理,”毛人凤缓缓起身,紧皱着眉,苦恼地答道:“总裁因为孙夫人不愿去台湾,又怕她落入共党之手,沦做统战工具,要我们军统制裁她。”
毛森一听,顿时张大两眼,满脸煞白,呆立在了那里。
“哎……”毛人凤依旧苦着脸,叹口气道:“可有什么万全之策?弄不好我也会陪上身家性命的。”
毛森点点头,思忖良久,他突然猛拍脑门,说道:“这有何难?阿叔,眼下动手正是好时机。神不知,鬼不觉,比先前戴老板干那事方便多了。”
毛人凤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似的,止不住眼前一亮,大放光彩,忙不迭地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快说,快说。”
“阿叔,”毛森得意地朝外面指了指,“上海守不住了。共产党正从三面合围而来。孙夫人目前住在法租界,但法国人已撤走了侨民,甚至治安的洋巡捕。法租界实际是在我们的手心里。眼下,共产党一时半会儿攻不进城,她孙夫人只能呆在上海,出不去。我们何不趁此机会,一面派人严密监视她,一面让人做好准备。等到解放军攻进上海,我们撤退时,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毛森到底是被人称作“毛骨森森”,他说到这时,咬牙切齿地伸出手掌,朝下做了个“刀劈”的架式。
毛人凤抚着胡子拉碴的下巴,若有所思地缓缓点着头。
见叔叔似乎还未完全明了自己的意思,毛森把头一甩,进一步道:“阿叔,我知道孙夫人非比常人,弄不好会引火上身。但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正好利用共产党打进城的时机,干掉孙夫人,然后嫁祸共军。说是孙夫人死于共军攻城的流弹。到那时,任凭共产党怎样辩解,都无济于事。这样一来,不仅我们推掉了干系,而且还可以此大做共产党的文章。”
“妙!妙!”毛人凤逃逸了一个夜晚的奸笑复又浮满在了脸上,“后生可畏!毛森啊,阿叔真是没有白带你出来见世面。”
毛森眨眨眼,嘴角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他没有理会叔父恩公似海的作派,继续补充道:“关键的问题是要选准时机,过早,达不到嫁祸共产党,推脱我们干系的效果。过迟,共军进了城,我们就不容易动手了。就像阿婶说的弄不好偷鸡不成倒蚀一把米。还有……”
“活天冤枉。哪是她说的。”毛人凤陡地敛住笑,神情有些不悦。侄儿的话到了他的痛处。因为他夫人、军统特务向影心有句跑官要官,贿赂权贵的名言:“就是偷鸡,也要舍得蚀一把米。”此语一出,联想到奸猾的毛人凤以上校主任秘书身分击败了老牌特务唐纵、郑阶民,坐上军统第一把交椅。特务们表面不说,私下里却引为揶揄戏谑的笑谈。
毛人凤对此大为恼火。其夫人三缄其口,再也不说这句过去时常挂在嘴上的名言了。
“还有,这次不同以往。”毛森丝毫不理会毛人凤的感受,居然以教师爷的口吻卖弄道:“执行任务的同志要么不留活口,要么要万无一失地撤到台湾去。否则……”
“我晓得,我晓得。”毛人凤紧皱着眉,挥挥手,明显表现出了不悦,“我会仔细安排的。谢谢你呀,毛森。”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毛森的肩。
见此情景,毛森刚才的兴奋劲逃逸了个干净。他问候搭讪了几句,这才悻悻离去。
蒋介石“信心百倍”地巡游上海,拼命给汤恩伯等大批镇守上海的国民党高级将领鼓噪打气,实质上守不守得住,大家心知肚明。眼见自己穷其一生精力,绞尽脑汁,机关算尽打下的江山,马上就面临土崩瓦解、易手他人的结局,蒋介石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伴君如伴虎。毛人凤虽经族侄毛森提醒,已有了一套准备执行蒋氏暗杀宋庆龄的方案,但他又满怀顾虑,能否成功实施制裁,将来面临的后果,似乎都是未知数。
第三天,他起了个大早,精心修饰一番,来到了汤恩伯的警备司令部。蒋介石父子已从军舰上移居到了那里。
毛人凤怀揣着“咚咚”狂跳的心,小心翼翼闪进内室。还好,蒋介石没像前日夜半在舰上那般激愤,表情看上去平复了许多。他瞥见毛人凤进来,居然挤出了一丝僵硬的笑意,伸手朝旁边的沙发上指了指。
毛人凤紧身挪坐了上去。还没待他开口问候,蒋介石却不紧不慢地问了起来:“毛局长,你布置好了吗?”
“一切准备妥当。”毛人凤赶紧起身,凑上前,誓言作态,“只等总裁一声令下,便可制裁孙夫人。”
蒋介石掀起眼皮,扫过他一眼,便敛住了笑,“那你说说看。”
“趁着眼下共军正进攻上海的机会,法国人又已放弃了法租界,我准备让几个得力的同志潜伏在她的住宅四周,一旦情势紧急,我们即可动手。倘若事情有了点小风波,我们就可以推脱给共产党,说是他们的流弹误伤了孙夫人。”
“不可。”蒋介石猛地起身,孩童似的一挥手,断然否决道,“你们也不动动脑筋。在城内动手,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共军在城外,流弹能说得过去?再说,哪个不晓得孙夫人为共产党说话,共产党正处心积虑地争取她。这能说得过去?”
“总裁,”毛人凤见蒋介石动了怒,忙苦着脸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上海在我们手里,那孙夫人就在我们手里。万一……我是说万一上海不保,共军攻进了城,孙夫人又不愿去台湾,把她留给共产党,是个祸根,我们只能这样了。以前,戴局长在世时,也曾有过制裁她的想法,只是因为时机不成熟而作罢。现在就不一样了,共军一旦攻进上海,我们就可以趁乱解决。”
蒋介石明白了毛人凤的意思,却又不无忧虑,“你们能做到万无一失吗?”
“卑职保证完成任务。”毛人凤受此鼓励,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我挑选的几个人都是军统出类拔萃的同志,执行起任务来胆大心细,不折不扣,特别守纪律,讲策略,连他们的退路卑职都安排妥当了,决不会出任何纰漏。”
蒋介石紧皱着眉,缓缓点头,却不置可否。
“总裁,”毛人凤想出了更毒的一招,“如果有什么顾虑的话,卑职以为还有一种方法更保万无一失。”
“哦?”蒋介石猛地一激灵,立即追问道,“讲嘛!还有什么办法?”
“我们也可以让孙夫人为我所用。她不是不愿去台湾吗?如果共军攻进了城,我们买通她的医生或者干脆制造一起暴徒袭击的假象,然后把她撤退到台湾去。到那时,一个终日只能躺在病床上的植物人还能制造出什么事端呢?而且,神不知,鬼不觉,对外人也好交待。”
毛人凤一说完,蒋介石顿时恍然大悟。他处心积虑地想置自己的二姐于死地,却没有想到毛人凤的这个构想,远比他的那些笨拙手段来得高明。如此一来,把宋庆龄弄去了台湾,既照顾孙、宋两家的面子,又了却自己的心病,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起毛人凤来,看来继戴笠之后自己在情治系统选定的这个接班人还没选错。自鸣得意之下,蒋介石大发感慨,狠狠表扬了毛人凤一通。
要是放在往日,毛人凤肯定会感动得声泪俱下。出乎意料,对于蒋介石廉价的表扬,他已无心受用。因为,暗杀方案一旦运作,无论怎样,对宋庆龄都是一种伤害。联想到不可一世的戴笠生前对此都很忌讳,何况资历、声望、根基远逊于他的自己呢?再说,孔、宋两个家族历来对军统都不感冒,早就时常借机发难。尤其是宋美龄,以她的精明,她不会坐视不理。尽管和她二姐因政治理念,世界观、价值观的明显歧见,关系微妙,可毕竟十指连心,血浓于水。
想到这里,毛人凤瞅了瞅门外,然后俯身上前,苦着脸唏嘘道:“总裁,万一有什么,夫人那里……还请……”
蒋介石一听,心里顿时一紧,旋即又故作轻松地安慰道:“你不用担心,你做的事是对得起党国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关联。回去以后,你加紧布置,至于什么时候动手,我会通知你的。还有……民盟那些捣蛋分子,张澜、罗隆基、黄炎培等,对他们一如既往,不可掉以轻心。”
告退下来,毛人凤回到侄儿毛森的公馆,心里的重负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发平添了不少沉甸甸的东西。看来,蒋介石是真要对宋庆龄动手了。可是,那些杀手该选谁呢?他在蒋介石面前吹嘘得天花乱坠,表态得誓言有声,实质上只是他应付过关的作态而已,别动队有几个人倒是干活的料,又好使唤,但只是些空有技艺的亡命徒,关键时候缺少心机,有四肢无头脑,见识短浅。明目张胆地执行那些不计后果、只要结果的任务尚可,但要执行起刺杀宋庆龄、李宗仁这类任务,可不是常人所能干得了的。沈醉本来可用,但远在云南救急,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毛人凤冥思苦想,却又不得要领。当毛森回到家时,他眼前一亮,何不叫侄儿去执行这个任务?此时,毛森再也不是当年由浙江乡下被他带进城的小瘪三了。经过这十多年的厮混,毛森爬到了上海市警察局长的宝座上,成为军统的中坚分子。他以手段毒辣、行事大胆周密、特别凶残而著称,人称“毛骨森森”。他对毛人凤一贯感恩戴德,几乎任何事都和他商量。毛人凤对他也特别信任。兼之,他是上海市警察局长,执行起任务来熟门熟路,老谋深算的毛人凤还想到了更深层次的一点,行动俱可以不用军统特务,由毛森随便安排两个亡命徒即可。以毛森的性格,一旦行刺成功,执行任务的亡命徒肯定会被灭口。这样,既可减轻军统的风险,又可以让任务执行起来更方便。
晚上,毛人凤满脸堆笑,放下恩人、长官、族叔的架子,主动邀约毛森密谈。
毛森答应得异常爽快。这位前几日还对行刺宋庆龄倍感惊骇的杀人魔头,居然一反常态主动应承了下来。他向毛人凤保证,自己派几个得力的侦缉队员动手,自己坐镇指挥,定能替阿叔分忧。
毛人凤心中大为高兴,俗话说:“打仗全靠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他与一手栽培提拔的毛森,情同父子,关键时刻,这位族侄对他忠心耿耿。
殊不知精明一世的毛人凤根本不明族侄的心迹。已明知上海不保的毛森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盘,他需要叔父替自己运作,准备到福建出任厦门警备司令。然后以此为契机,在军统另立山头。向毛人凤分权。
不明就理的毛人凤心里终于松了口气,他哪里知道自己一手提携的族侄此时已经羽翼丰满,盯上他身后的宝座。不过,他还没来得及再度到蒋介石跟前复命时,蒋氏父子已乘舰离开了上海。5月4日,杭州宣告解放,原想在上海显示临危不乱、“统帅有方”的蒋介石,闻知解放军三野部队正沿沪杭公路向上海进发,一下子心就乱了。6日下午,蒋介石父子登上军舰,次日晨便驶离复兴岛,朝舟山群岛的普陀驶去。
毛人凤赶去送行时,蒋介石在大批高级将领中搜寻到了他的身影,未作任何表示。
5月12日,解放军向上海发起进攻。14日以后战斗开始激烈。5月16日,国民党军在上海的外围阵地大多丢失。蒋介石原来鼓噪的至少能坚守3个月的上海,像纸糊的灯笼,一夺就破。次日,他不得不装模作样地率领国民党空军司令周至柔、海军司令桂永清,急忙乘坐“江静号”军舰赶回上海,将军舰泊在吴淞口,驻扎在舰上指挥作战。
毛人凤片刻不得闲。他禀承蒋氏意旨,积极协助蒋经国抢运出了1500只船的物资。同时,胁迫绑架了一些不愿去台湾的社会贤达和国民党失势的高官,疯狂屠杀了大批革命者和仁人志士。
顺带提一句,台湾,所以有今天这种富庶,实质上与抢运的那批物质有很大关联。据准确统计,仅毛人凤协助蒋经国运到台湾的黄金就有11万余两、白银3亿多两、银元几百万元,其他物资则无从数计。有了这些原始资本,台湾经济得以从20世纪70年代后腾飞,创造出一个个经济奇迹,被誉为“亚洲四小龙”。
当然,按蒋介石的构想,原想全部掏空上海。可当5月22日下午,蒋经国自马公岛飞临上海上空,接地面通知,江湾机场已有解放军炮弹落地,蒋经国只好折返嘉义降落,转登吴淞口外的“江静号”军舰,向蒋介石报告说:“再要抢运上海物资,已无能为力了。”
三天后,解放军攻进市区,突破国民党苏州河防线,向北逼近,上海市国民党警察局长毛森迫不及待地找到毛人凤,追问道:“阿叔,总裁明令了没有,为什么还不动手。这个时候,可是最佳时机呀。”
毛人凤叹了口气:“最近事情多,总裁日理万机,战事吃紧,不知是不是他无法分神,还是顾忌什么,始终没有下达制裁令。可我却像抱了一坛油在手上,放不下,扔不了,急煞人了。”
26日,解放军全面突进市区。毛人凤立刻请示蒋介石,但得到的答复却又出他的意料之外,行动暂缓,静候待命。
毛人凤一惊又喜,喜忧参半。一直令他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喜的是行动取消了,他一直担心的那些麻烦会随之烟消云散。忧的是,蒋介石对自己的工作是不是不太满意,有了换将的准备?多疑的他深知,上海失守后,如果宋庆龄去了共产党那边,如果蒋介石哪根神经触动了,再令他动手,麻烦与难度远比现在大得多。
毛森得知后,顿时惊大了双眼,“什么?取消?静候待令?还静候个鬼,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如此反复,只怕以后不便行动了。”
毛人凤把手一挥,如同过了令人望而却步的火焰山一样,蓦然轻松,他笑着安慰道:“森儿,这是总裁的意思。也罢!戴老板生前说得对,弄不好,谁去干谁都在自找麻烦。何必趟这潭浑水。”
“嘿!”毛森失望地摇了摇头,“我什么都准备好了。甚至连机场的飞机都安排妥当了,只等总裁的命令,完全可以把她不出气不出声地弄到台湾去。”
孙科羊城电谒蒋介石,奉劝不要妄动国父“未亡人”;宋美龄夜半惊魂,越洋怒责蒋介石“阿姊有什么差错,我是不会答应的”。蒋介石苦着脸,坦然相告毛人凤,细诉行动计划取消之缘由;聆听着宋庆龄真诚的挽留,孙科喟然长叹说:“夫人,哲生误入宦海太深,早已回头无岸。”上海滩上飘扬着红旗,宋庆龄笑问陈赓:“林彪也是四期的黄埔生,那他带的兵为什么比你的多?”
毛人凤从蒋介石的反复中,无从知晓他精心炮制的暗杀计划,何以会被取消。所谓静候待命,能待到什么,他都把保密局大班人马撤到了广州,还能静候在上海?按以往情况与他的经验推断,这项暗杀计划又流产了。
实质上,最终阻止了蒋介石疯狂之举的是宋美龄,还有孙中山的哲嗣——孙科。
蒋介石父子5月17日再度来到上海后,因为局势糜烂,又为共同抗衡李宗仁,时任国民党行政院长的孙科与蒋介石捐弃前嫌,走得更近。两人联络频繁,再度开始了合作。
这期间的一天夜半,蒋介石接到了孙科从广州打来的专线电话,出乎蒋介石的意料,孙科在电话那端单刀直入地问道:“蒋先生,外间传言甚多,上海将沦于共匪之手。不知,孙夫人将何以处之?”
蒋介石一惊,心想,消息去得好快。他支吾一阵,冷静下来,装作为难的样子答道:“哲生(孙科字哲生),对孙夫人,党国上下对她都是尊崇有加,鉴于目前时局有变,孔部长、大姐还有子文、美龄都曾劝她去台湾。可孙夫人对我成见太深,声言除了上海,哪里也不去。这不是因人废事之举吗?留在上海,那不等于是留作共匪的统战工具?糊涂!知廉耻,辨生死,负责任,重气节。身为总理信徒和我党国同志,皆应铭记心中。这个……这个,孙夫人,多次背执总理信条,甚至逾矩危害民国。现在又不愿随我们去台湾,这不是亲痛仇快之举吗?”
孙科耐着性子听到这里,不愿过多纠缠。他仍然抓住核心的症结问题,追讨道:“现在外面传言甚多,各方也多有猜测。对于孙夫人的去留和个人生计,大家都很关心。更有人讲,毛人凤的保密局对她有不利之举。”
“纯属胡说八道。”蒋介石在这端紧握住话筒,跺脚打断了孙科的话,“哲生,你可不要听信那些虚妄之说。孙夫人是总理遗孀,也是我蒋某人的二姐。我早说过了,党国上下对她尊崇有加,岂敢妄有他意。令人不可理喻的是,孙夫人不愿离开上海,却甘愿为共党所摆布。哲生,你也劝劝她,不管怎么说,你的话也是有分量的嘛!”
“那自然,那自然。”孙科应道,却又不无担心,“至于孙夫人能否听得进去,这我说不准。可是,以我看来,她留在哪里,俱无大碍。这么些年来,她独自住在上海,除了民国23年在上海发起成立了民权保障同盟,其他也没什么活动了。至于她恋栈上海,我看事出有因,那里有她先人的坟茔,又是她生活熟悉的地方,更是国父当年革命起事的源头圭臬。至于她去了共产党那边,至多批评一下党国的政策,未必能有什么惊天之举。再说,她毕竟身分特殊,资望隆高,万一有什么差池,我们不是自找被动吗?尤其在眼下,正值戡乱救国的非常时期,对她的处置更不可图一时之快。”
“轻不得,重不得,缓不得,急不得。”蒋介石支吾道,“也只好如此了。哲生,你不要管这事了。更不可听那些市井流言,广州的事你得办好,孙夫人的安全是没问题的。”
两人就此通话完毕。孙科立即致电宋庆龄,希望她能以所谓的亲情、党国利益、总理基业为重,速离开上海,去台湾或香港皆可,但遭到了宋庆龄的婉拒。
蒋介石得到孙科的回复,又闻上海已完全失守,心中颇为恼怒,正待他举棋不定时,宋美龄通过大姐宋蔼龄转递的书信又到了。蒋介石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苦恼。宋美龄先是在信中坦言她赴美争取美援,受到了美国总统和国会的冷遇。甚至美国政府都作好了放弃蒋氏政权,另外选择合作伙伴的准备。最后,宋美龄关心地谈及了她的二姐,特别警告蒋介石不要用下作手段,否则“阿姊有什么差错,我是不会答应的”。
蒋介石无可奈何,他对宋氏家族历来倚重,却又忌惮三分。1933年,他与时任财政部长的宋子文因为“剿赤”动用军费过大的问题,争执了起来。情急之下,他忍不住煽了宋子文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下,在宋家内外引起了轩然大波。
宋美龄在兄弟姐妹的督促下,怒气冲冲回到家中,大闹了一场。蒋介石似有满腹委屈地说:“是子文固执己见,目无尊长。我打他耳光不对,可我百事烦心,做人做事,亦有难处呢。”
宋美龄却不依不饶:“他毕竟是我大哥呀!不行,这事传出多丢人。你要立下字据,以人格担保,不能再犯浑。”
蒋介石情知宋氏家族的威力,碍于宋美龄的颜面,据说,事后登门赔礼道歉,还立下了不再打人的字据。打了一记耳光尚且如此,何况伤及到一个人呢?蒋介石恍惚间耳边又响起了夫人宋美龄那声色俱厉的声音:“阿姊有什么差错,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想到这里,蒋介石望望代妹传书的宋蔼龄,不由得沉沉地叹了口气,便向宋蔼龄保证道:“大姐,你放心。美龄是徒具担心而已,介石不会对孙夫人怎么样的,她要留在上海就留吧。”
从这一点上可以看出,尽管存有政治理念的歧见,宋氏姐妹、兄弟间手足之情,仍未偏出人伦常规。饶有兴味的是,近年来随着宋子文书信档案的解密与公开之众,人们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他与小妹宋美龄的书信来往超出了常规的客气,与二姐庆龄却无任何只言片语。
有人据此断言,身在北京的宋庆龄与海外的宋子文、台湾的美龄都有书信往来,只不过束之高阁,未及示人而已。
1972年,宋子文在美国病故。尼克松总统出面,曾想邀约宋家姐妹以奔丧为名,聚首美国。宋庆龄都答应了,临到最后,宋美龄却以二姐背负统战之名为由,拒不赴美。尼克松得知后,失望地叹息说:“不知中国人怎么这么对立,会牵扯进如此大的政治因素来。”
后来,因家族遗传的荨麻疹皮肤病而倍受折磨的宋庆龄与宋美龄姐妹在私下渠道,还是有过书信往来的。宋庆龄亦曾托人捎带过珍贵的丝绸和中医药品,宋美龄也回赠过一些西方高档的商品。
1949年5月27日,上海彻底迎来了解放。毛人凤跟随蒋介石逃往福建一线。当他逐渐知道了暗杀计划被取消的个中内情后,心里更加认识到了“夫人路线”的威力。这也为他日后去台后,一心追捧宋美龄,从而开罪蒋经国,埋下了人生落幕悲剧的伏笔。
与此同时,宋庆龄在她的寓所与上海人民一道欢庆这座东方大都会的解放。入城的解放军秩序井然,秋毫无犯。他们特地派出了一个连的人马在宋庆龄住宅四周,担负起了卫戍警戒任务。未几,时任四兵团司令员的陈赓大将亲赴宋庆龄寓所。转达党中央、毛主席、周总理对她的敬意和问候,并真诚地邀请她北上赴京参加首届全国政协会议。
陈赓早年担任过孙中山的铁甲卫士,毕业于黄埔四期,救过国民党蒋介石与共产党周恩来的性命,征战数十年,被国共双方誉为传奇式的战将。当年,上海蒙难,宋庆龄曾出面搭救,他们彼此颇为熟悉。
宋庆龄热情地接待了陈赓,她对陈赓转告的国民党想暗算她的阴谋轻蔑一笑,并未理会什么。她倒是好奇地问陈赓道:“你现在带了多少兵?”
陈赓赧然一笑,恭敬地答道:“一百万吧。”实际上,只有二十多万人马。“林彪也是四期的,那他为什么带了几百万?”
陈赓答曰:“他进步快。”宋庆龄点点头,未再说什么。
不久,中共中央派出邓颖超为专使,特地到上海恭请宋庆龄北上进京,宋庆龄慨然允诺。行前,她想到了孙中山惟一的儿子,曾奉劝蒋介石不要妄动国父未亡人的孙科。
孙科虽然担任国民党政府要职,又是共产党公布的43名战犯之一,但他属于被蒋介石一贯打压的元老派系。蒋介石欲冠冕堂皇抬出孙中山的灵位时,又不得不装模作样地礼待孙科一番。这一点,宋庆龄看得非常清楚。当然,她作为孙科名义上的继母,年龄与孙科相差无几,两人的关系亦很微妙。从现时解密的档案资料看,他们表面上没什么大的冲突,也无过多私人交往。惟一一次共同公开亮相的照片,是一起为孙中山守灵。
但孙科对宋庆龄继母身分的认同,最初是带有抵触情绪的,据传孙中山欲与宋庆龄成婚时,曾受到国民党上层元老的极力反对。内以胡汉民、朱执信为甚。这两人喋喋不休劝诫孙中山时,孙中山曾斩钉截铁地答曰:“这是我的私事,请党内同志不要横加阻挠。”这两人又请孙科以父子情分相劝。孙中山给远在美国的孙科写了封长信,解释这段婚姻的来龙去脉。
此时,已深沐西洋之风的孙科没有说什么。归国后,他到澳门安顿了母亲卢太夫人,便到广州参与国民党的政事。在那里,他首次见到了宋庆龄。由于孙科特别敬畏父亲孙中山,即使他心中有所不快,亦不敢表露出来。从大面子上讲,两人维系了普通礼仪并无冲突。后来,孙科儿女成行,在公开场合,他的子女仍尊称宋庆龄祖母。
不过,自从1929年孙中山的奉安大典举行后,他们没有在公开场合一起露过面,平时往来也不多。据说,宋庆龄对蒋介石数度想谋杀自己的事,一直没作公开回应。即使解放后,批倒批臭“人民公敌蒋介石”,宋庆龄也未发表过什么指斥的言论,更别说愤怒声讨对方的恶劣行径。可以肯定的是,宋庆龄通过一些渠道,获知了孙科曾专门打电话给蒋介石,劝说对方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宋庆龄对此颇为感动。
大约在1949年9月的一天,广州解放在即。宋庆龄已获知孙科无意去台,而是滞留香港。于是,宋庆龄拨通了孙科的电话。
“哲生吗?”
“你是……”正忙于逃离广州的孙科抓过电话,不待对方反应,便惊呼了起来,“啊……夫人。您在哪里?安全吗?”
“我在哪里你先别管。安全上绝对没问题。”
“那……”孙科惊异之下,问道,“夫人有什么赐教?”
“你不要走。”宋庆龄在电话那端劝道,“留在大陆吧。”
“可我是共产党所列43名战犯之一。”孙科犹豫着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以他们的阶级成分而论,我留在大陆,还不是革命的对象?”
“你不要顾虑那么多。”宋庆龄苦口婆心劝道,“你没有领兵打仗,没有杀人放火,也没有参与蒋介石的重大决策。共产党这边也是清楚的。我劝你留下,不要到处乱走。这样会有好处。”
孙科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宋庆龄握住话筒,焦急不已,“哲生,你在听吗?听清了我的话没有?”
“夫人,”孙科扶扶眼镜,抹了抹汗涔涔的脸,颓然叹道,“哲生误入宦海太深,早已回头无岸。请夫人善自珍摄。”
宋庆龄知其去意已决,只得怏怏放下了电话。后来,孙科去了香港,滞留了两年,后转道欧洲,再赴美国。飘零十三年后,蒋介石又要借用他“国父哲嗣”的名号,惺惺作态中,这才邀请孙科去台,给了他有职无权的考试院院长一职。
就在宋庆龄挽留孙科的当晚,一向笔走龙蛇的毛泽东以工整的笔法,恭恭敬敬地给宋庆龄写了一封信:“重庆违教,忽近四年,仰望之诚,与日俱积。兹者全国革命胜利在即,建设大计,亟待商筹,特派邓颖超同志趋前致候,专程欢迎先生北上。敬希命驾莅平,以便就近请教,至祈勿却为盼。”
一位老学究感叹:新朝“天子”敬重“前朝太后”,史无前例。
军统特务李志桐也来了兴趣,便蹲下身,用树杈在地上随手划了个“笑”字。那老兵围着字一看,又打量了李志桐一番,略一沉吟,便拆解道:“这个字表面上看大吉,实则不吉利。”绥远来了个不速之客。曾被蒋介石寄予厚望的主帅董其武在宴会上说:“你们的枪还没摸出,早成了马蜂窝。”
令蒋介石切齿痛恨的民盟几个首脑人物,如张澜、罗隆基、史良、章伯钧安然脱险后,蒋介石大为震怒,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些人冲出樊篱的现实。
此时,共产党已解放东北、华北,据有古都北平,正紧锣密鼓地筹备开国大典,与民盟和各界人士一道商讨召开政治协商会议。闻知这一切,蒋介石如就汤镬,当他拧开收音机,读罢各类电报函件后,所见所闻全是这类消息。
失望、愤懑、自责,总之,一切的焦躁莫名连他自己也说不清。对于华北关防,他曾一直寄望傅作义。谁知,傅作义会在林彪的四野、聂荣臻的华野合围下,束手无策,经过共产党的争取,不发一枪一弹,宣布和平起义。如此,东北、华北一失,中原易手,则国民党的败局就是注定了的。
见此情景,已丢掉了山西的土皇帝阎锡山劝诫蒋介石,傅作义迫于形势,不得不走出这一步,但他的影响力并不能代表华北全部。
蒋介石一听,心中顿时升腾起了无限的热望,他用鼓励的眼神示意阎锡山道:“伯川兄,您讲讲,这倒是怎么说。”因为,傅作义集团早年曾是阎锡山晋军中分流而出。
阎锡山借机分析道:“傅作义困卧愁城,但北平从古至今非坐守之地。”
蒋介石听到这里,一下立起身,倒背着手在屋内恨恨地踱步开来,“他不是有‘守城将军’的美誉吗?当年,张汉卿十万人马攻涿州,他不就守了一年多时间吗?”
“委座。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阎锡山失望地摇摇头,一想到傅作义当年拖走部队投向蒋介石,他就心如刀绞,“此一时,彼一时。当年他能守住涿州,可大(同)、宣(化)、张(家口)三城皆在我手,南面又有冯焕章,张学良围而不攻,顾忌受制,所以才成就了他。现在不一样,中原陷入刘、邓之手,东北、华北被林彪、聂荣臻所据,北平孤悬其中,如何能守得住?”
“这就可以成为叛变党国,背弃总理信条的理由?临生死,重大节,这是我党国军人始终应遵循的信条。对傅作义这类贪生怕死、恋栈富贵之辈,我们岂能任其恣肆妄为?”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阎锡山嘴唇上那醒目的两撇胡须抖动着,愈发显得张牙舞爪,但他话锋一转,“北平是一座孤城,傅作义不也就是一个‘孤人’吗?”
“伯川先生的意思?”听这一说,蒋介石顿时惊疑地瞪大了眼。
“绥远、怀化还在董其武手中。傅作义早宣布了他的什么和平起义,为啥董其武始终按兵不动,没作任何表态?以他追随傅作义几十年而论,凭他们的交情,过去一有风吹草动,他还不紧随了去。而今,他据10万大军于绥远,根本没表态,这不正说明他还有其他想法吗?至少,那董其武还在观望徘徊之中。”
蒋介石摸摸光光的脑袋,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时,绥远踞有国民党近10万正规军和游杂武装,且关联西北、内蒙,政治与军事的影响力举足轻重。如果绥远一失,则西北、内蒙必然会起连锁反应,尤其是在军事上。
“也不知那董其武心里究竟在怎样想?”蒋介石苦恼地说道,“我们令他部队西撤至甘、宁一线,他按兵不动。这不,俞局长(军务局长)已报告我,停发了他们的经费,可那个董其武,简直就是又一个叶名琛。”
叶名琛为满清鸦片战争时期的两广总督。广州被英军沦陷前后,他不战,不守,不和,不降,被掠至印度加尔各答,绝食而死。谁也无从探究他的真实心理和匪夷所思的举措。
“不然。”阎锡山迎着蒋介石阴冷的目光,劝道,“知迷途而其犹未返。绥远本是苦寒不毛之地,得失之间,并不妨碍大局,但关键是要争取那10万大军,尤其是董其武。一旦能说服董其武不与傅作义同流合污,那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呃……这个,”蒋介石点点头,“我明白伯川先生的意思。如果能拉出董其武,对于其他党国军人而言,是一个样板。这样……”略一沉吟,蒋介石伸出一只手朝空中夸张地一舞,断然决定道,“我这就派飞机去包头,接应不出那10万大军,就接走他董其武一个人。”
四月的包头,笼罩在一片昏暗的黄沙中。时令已近中旬,这个塞外名城除了星星点点的疏荣浅草外,似乎还难以谛听到蠕蠕而来的春天脚步声。此时,穿过城中一条残破的街道,一座突兀而华丽的公馆如临大敌一般,被荷枪实弹的国民党警卫簇拥得严严实实。
国民党绥远省主席兼保安司令董其武倚着窗口,透过窗帘的一角目送着呼啸远去的警备司令部特训处少将处长赵思武,心中霍然轻松。
刚才,这位军统派驻西北的电台代码为“四”的职业特务,人称“四号杀手”,亲自送来了南京急电,令他做好准备,南京方面将派专机接他离开包头。
虽然早就上了军统那张暗杀名单,但蒋介石仍不惜最后下了一回赌注,派出专机准备接走董其武,足见董其武在他心中的分量。
董其武,1895年生,山西河津人氏。少时家贫无依,其祖父病逝时,因家中一贫如洗,无以入敛,其父为了给祖父买口棺材,被迫借了高利贷,以至无偿替人打了30年长工。6岁那年,身为私塾先生的舅父不忍外甥重走其父辈的老路,将他接到家中念书。17岁时,董其武考入河津县高小。两年后,他获知当时的山西督军阎锡山创办的文武中学招生,为了求得生路,改换门庭,他向同学借了10块现洋,脚穿一双草鞋,徒步840余里赶往省会太原,以第一名成绩考取,专学军事。临近毕业时,性格倔犟的董其武不慎得罪了阎锡山督军府的一个高级参谋,他不愿向对方下矮桩,写悔过书,被迫愤然离开学校。
舅父得知后,劝他道:“李贺诗云,‘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要想出人头地,就须吃得苦中苦。久困龌龊于笔墨间,断难成大事。你还是去投军吧。”
毕竟受过正规而良好的教育,董其武于1924年赶往陕西,参加了陕西军阀刘镇华的镇嵩军,当了短期的排长,后到冯玉祥西北军并参加北伐,迅速擢升为中校团长。1927年,北伐战争胜利后,蒋介石、阎锡山、冯玉祥、李宗仁新军阀四巨头,齐聚北京西山碧云寺,在孙中山灵柩前祭灵会盟。随后,他们各怀鬼胎召开了所谓的编遣会议,裁减大批部队。
好不容易升为了中校的董其武因属杂牌部队,被裁撤开缺。未几,他又转投天津警备司令傅作义,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自荐信,傅作义读罢,大为赞赏,亲自接见并考核,旋即将他和另外几个原裁撤下来的校级军官委任为上尉参谋。其他人“官本位”意识重,嫌弃位卑职低,纷纷拂袖而去。惟有坚韧而具自知之明的董其武留了下来。
从此,他和自己的主帅傅作义结下了不解之缘。
1931年,董其武以忠勇、敬业、杀伐决断的才干为傅作义所赏识,短短的7年间,便由一个上尉参谋升为傅部嫡系师长。
“九·一八”事变后,深明大义的董其武血书致函主帅傅作义,坚决要求率部抗日。1933年,他率部参加西北军长城抗战,独挡一面,亲率一个旅在北平东面的怀柔县阻击日军连续血战15小时,打退敌人10多次进攻。战斗危急时,他一直身处前沿,连帽子被打飞了也全然不顾。
一年后,绥远抗战开始,首战被称为红格尔战役。董其武采用“黑虎掏心”的战术,一举捣毁了日军的司令部,并击落敌机一架。消息传出,举国振奋。当时,刚落脚陕北的毛泽东闻讯后,大喜过望,特派中共红色特工南汉辰携其亲笔贺信又绣有“为国御侮”的锦旗表示慰问,称绥远抗战为“全国抗战之先声”。
随后,他又率部参加了著名的“忻口会战”。在前线,其右臂为日军炮弹所伤,为不影响军心,他只简单包扎一下,仍不下火线。此后,他在河套一带运用灵活机动的游击战术,与日军周旋,取得了不少胜利。抗战结束后,董其武升任傅作义起家的老部队国民党第35军军长,奉命同解放军杨罗耿兵团刀戈相向。可是,面对腐败透顶的国民党集团大势已去的现状,他对蒋介石政权日渐失望。共产党陈兵华北,对北平和另外几个孤立的据点如新保安、塘沽、张家口等地采取围而不打的战术后,董其武以多年军事经验反省,知其不可为,遂与老上司傅作义多次密谋另找出路。
1949年1月21日,北平宣布和平解放。次日,董其武由包头秘密飞至北平,在南苑机场滞留至深夜,他才神不知鬼不觉地夜入中南海,与傅作义密谈。
心绪复杂的傅作义望着自己忠心耿耿的老部下,一时百感交集。董其武誓言有声:“您怎样走,我就怎样走。”
袍泽之谊令傅作义顿时泪洒怀仁堂。随后,心中有了底的傅作义到西北坡晋见毛泽东,谈到董其武及其所辖部队时,深谋远虑的毛泽东当场表示说:“用‘绥远方式’解决,先划个停战协定线,让董其武慢慢做好他的内部工作。另一方面派个联络组,在他认为适宜的时候起义。”
中共如此举措,显然比北平的和平起义采取的方式更为灵活宽大。一是绥远荒僻连接西北,贸然用兵费时费力,弄不好为渊驱鱼,让其10万大军与西北五马合流;二是想以此向那些国民党的实力派树立一个榜样,可以缩短解放战争的进程。
蒋介石不明夫子堂奥。他虽从蛛丝马迹以及军统的线报中得知,董其武受傅作义影响,可能起义,但对董其武一连数月按兵不动,也不公开表态,仍报有一丝幻想。
所以,在阎锡山提醒后,他就一门心思准备将董其武接出来,一则割断他与傅作义的联系,二则为国民党内部树立一个样板,待董其武脱离部队后,另外派人接掌那10万大军,与西北五马相联,足以钳制华北、内蒙一线。
4月16日,蒋介石派出的专机如约飞至包头。
董其武此时已接到傅作义的专电:“虚与委蛇,有以自处。”电文颇具玩味,前句令董其武不要理睬蒋介石这一套,后面缀上一句,却又让他自行处理。看似前后矛盾,实则意欲明显,我傅作义不强迫勉强你,但你也不要上蒋介石的当。
董其武当然不会去上那个当。飞机到了包头后,他对迎接他的专使当即拒绝道:“感谢总裁厚爱,我一个人走了很容易,但这些跟随了我多年的部属怎么办?再说,我走了,部队不便掌握,不是反被人利用吗?”
来人见劝阻无效,只得怏怏而回。似乎是一种天人感应,飞机返飞时,在兰州附近坠毁。
消息传出,董其武暗自庆幸,他对心腹幕僚说:“此乃天意。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就连老天爷也支持我走和平之路哇!”
蛰居溪口的蒋介石初一听,迷信观念极重的他不禁摇头长叹:“董其武不愿上飞机,看来投共之心已决。真是老天爷也在帮他。事关纲纪、国法,像他和傅作义这类的异己分子,就是接出来了,也只能是祸害党国。”
“总裁!”毛人凤忙不失时机地表白道,“常言道,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他董其武躲过了这次空难,却难逃我们军统同志布下的天罗地网。”
蒋介石望望毛人凤,漠然地“哼”过一声,“我们对他董其武也是做到了仁至义尽。毛局长。”
“卑职在。”
“你要切记,”蒋介石敲山震虎一般,将那根拐杖戳得“咚咚”直响,“你们保密局要抓紧时间在北平作好处理这批叛变党国的高级将领的准备。前次,何思源一事,你们应汲取教训,深刻反省,不要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授人以柄。”
“是!”毛人凤哈着腰,额上早已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狼狈地垂着头,“卑职已在包头安排妥当,董其武就要从那张名单上勾去了。”
蒋介石眼珠一转,瞟过毛人凤一眼,鼻吸重重地“哼”过一声,便不再言语。
毛人凤明白,这是蒋介石已经同意了他的暗杀计划。随即,他知趣地告退了下去。
他的暗杀指令很快就传到了包头。按照毛人凤的布置,军统内派驻在绥远的职业特务赵思武早已紧锣密鼓,专心组织起了对董其武的谋杀任务。
表面上看,赵思武是包头警备司令部稽查处处长,但他的真实身分董其武心知肚明:保密局西北站副站长,主要负责军统在西北一带的侦缉暗杀任务。此人早年投身军统,自幼受过良好教育,比之一般的特务,除了凶悍、狠毒之外,又多了一份脑筋。
毛人凤对他特别寄予厚望,一直令他严密监视董其武,随时等候,制裁令一到,保证万无一失。
对此,赵思武心领神会,多次信誓旦旦密告毛人凤,表示一定不负党国厚望,愿舍身取义,完成此等重任。毛人凤对此大为满意。因为赵思武不是贪生怕死之辈,此人原为戴笠赏识,就是他的杀手风格中多了份别人难以具备的缜密。自到包头后,他大施手段,买通了董其武身边的个别人,然后又网罗进了一些当地亡命的地霸惯匪。
入夜,包头城凉风习习。城中那条洒满了黄色砂砾的街道上,塞进了一辆小轿车,缓缓驶进了警备司令部稽查处。赵思武诡秘地站在屋沿下,不待轿车停稳,便迎了上去。须叟,一位精瘦的中年汉子身着黑色的中山装由车内钻了出来。
“赵区长。”
“志桐兄。”
两双沾满了革命志士鲜血的手握在了一起。
“前路坎坷,志桐兄想必经历了不少奇险吧。”迎进室内,赵思武便将这位唤作“志桐兄”的杀手着实恭维了一番。此人名曰李志桐,是毛人凤特地选派来绥远协助赵思武暗杀董其武的助手。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李志桐摸摸胡子拉碴的脸,顿时露出了得意之色,“谁让你我在血盆里抓饭吃?”
赵思武止不住哑然失笑,他急迫地俯下身问道:“毛局长对制裁董其武有什么新的指示?”
“没什么新指示。我来包头前,他只是命令我到这里听候赵区长的差遣,协助你完成制裁任务。当然,时间上催得紧一点,让我到这里后,争取一个星期内解决。”
赵思武敛住笑,沉沉地点点头,嘴里却含糊其辞。前次,他组织人准备在包头刺杀傅作义,结果因董其武防范甚严而落了空。事后,毛人凤虽未追究什么,但他心里始终七上八下。最关键的是,虽然没人点破事情的症结所在,可在绥远,大家都明白是军统干的。
李志桐窥出了他的心思,将双手一摊,做出一个万事无所谓的样子,劝道:“现在不比寻常,须用非常手段对待非常之事。”
“志桐兄的意思?”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李志桐双眼凶光毕露,“事情都已摆明了,我们何必还顾忌什么?试想,董其武投共之心已决,他本人也早上了家里(军统)的那个名单,现在不立即制裁他,方方面面都过不去。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们过去干的是偷偷摸摸,难以见天日的勾当。现在情形不同了,非常时刻,你我肩负重任,就来个公开行动。”
赵思武听到这里,仿佛心中有了底,但他又不无担忧:“英雄所见略同,我的想法又何尝不是如此?常言道,杀敌三千,自损八百。杀他董其武易如反掌,可我们得安全脱身。”
“赵区长大可不必担心。一旦完成制裁任务,我们可从包头抄便道去兰州,去宁夏,道路四通八达。赵区长常年奔波于此,情况熟悉,一旦你定下了决心,兄弟就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不信,你问问,我在上海毛森局长手下,杀哪个奸党分子怯了手……”
“那自然,那自然。兄弟早有耳闻。”赵思武见对方开始吹嘘,忙点着头,打断了对方的话。
随后,经过两天的密谋,赵思武便拟出了他的计划。
这段时间,董其武悄然迎进了解放军联络组,他一直在协助联络组的同志做部队的稳定工作。由于和平起义限于上层掌握,一般中下层虽有耳闻,却无从知道个中详情。一些中、下级军官为了自身利益,又听信特务分子的谣言,不惜以“兵变”相威胁,试图阻止起义。
董其武终日奔波于部队间,用心良苦,面对一些重大抉择,陷入了不能不说、不得细说的窘境。因为停发了军饷,更有甚者,要求将部队西撤到兰州、宁夏。一时间,部队上下暗流汹涌,鱼龙混杂。仅公开宣布和平起义前,该部就发生了叛乱33起。
对此,董其武态度异常坚决,他明确提出:“谁叛变革命就打死谁!”
面对这些情况,可乐坏了赵思武。他和李志桐密谋开来,准备利用这段时间一直在往部队跑的机会,故意制造一起部队哗变的事端,趁乱刺杀董其武。
因为,董部属下的一○三师师长张岳是个资历同董其武相当的老人,他因35军军长一职旁落董其武之手,一直心怀怨尤。特别是听说将来起义后,他们这批中高层军官要被送去统一轮训,心中更加不满,多次叫嚣说:“董军长贪图富贵,不管弟兄们死活。现在起义了,还要把我们送进什么轮训班,这不是变相地剥夺我们军权吗?”
赵思武瞅准张岳复杂的心态,主动接近他,一直在背后造谣蛊惑,煽风点火。
按照赵思武与李志桐的密谋,他们首先让李志桐装扮成张岳部队的一名参谋,待董其武到该师后,由张岳出面与董其武相晤,李志桐趁机胁迫部分顽固分子围住董其武理论,如果董其武坚持走起义这一条路,他们趁机起哄。然后,再由李志桐趁乱摸出枪,佯做义愤状,将董其武当场开枪打死。
至于善后,他们早想好说词,许诺推举张岳代理董其武的生前职务,趁乱将部队拖走于甘肃、宁夏一线。
初时,他们找到张岳时,张岳尚在犹豫,后来经不住赵思武的蛊惑,张岳居然动了心,他说:“我只好对不住傅长官了。这也怪不得我们,实在是董其武逼人太甚。”
有了张岳的这番表白,赵思武与李志桐大喜,他们当即决定,趁董其武到张岳师,便立即动手。随即,李志桐将自己锁在稽查处的行讯室里,亲自动手蒸煮了三发毒药浸泡的子弹,又领了两把最先进的勃朗宁手枪,静等董其武钻入套中。
马背上半世风流的董其武岂是等闲之辈。正待这三人怀揣狂跳不止的心龟缩待机时,董其武突然打乱了他们的部署。
说来也怪,这天下午,李志桐验完枪,走到稽查处的大院时,就见心情极佳的赵思武正蹲在那里,与一个老兵模样的卫士笑嘻嘻地聊天。他正欲回避,赵思武却叫住了他,“李参谋,你过来。咱们这个老兵能掐会算,尤其善测字。闲来无事,你也来试一试。”
说着,他走上前不由分说将李志桐推了过去,“这是师部的赵参谋,你帮他测测字。”
李志桐也来了兴趣,便蹲下身,用树杈在地上随手划了个“笑”字。那老兵围着字一看,又打量了李志桐一番,略一沉吟,便拆解道:“这个字表面上看大吉,实则不吉利。”
“为什么?”赵思武赶紧问道。
“笑乃二人升天也。不过,两位长官莫急。信则有,不信则无,二人升天,也可二人逃之夭夭。”
李志桐瞪大眼,紧皱了眉头,见此情景,赵思武朝那老兵挥挥手,便拉上李志桐怏怏回到了室内。
“不吉利呀大不吉利。”赵思武猴子跳圈似地来回踱着步,“二人升天,二人逃之夭夭。难道我们这事做不成了?可如何向毛局长交待。”
“赵区长风风雨雨都闯了过来,还信这个邪?”李志桐似有不满。
“志桐兄有所不知……”赵思武摆摆手,正欲争辩。突然,门外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报告声。
两人打住话,拉开门,却见一名参谋引进一位上校军官,赵思武认得,那是董其武军部的魏高参。
“请坐!请坐!是什么风把魏高参吹了来?”赵思武满脸堆笑,一面打趣,一面赶紧让座。
魏高参谢过后,含笑从公文包中摸出两张请柬,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赵思武打开一看,原来是董其武设宴招待大家,请他和李志桐今晚务必出席。
赵思武一下愣在了那里。
魏高参挟着公文包,站起身,边告辞边催促:“董军座听说李特派员李志桐先生从上海来,特在军部备上酒席,为他接风洗尘,务请二位赏光。”
说完,便告辞而去。
赵思武和李志桐面面相觑,两人颓然跌坐。赵思武百思不得其解,良久,他才自言自语道:“是谁走漏了风声?难道是张岳?”
李志桐闷在那里,心绪烦躁地摸出勃朗宁手枪,目光痴痴。
“不会!不会!”赵思武起身急促地踱起步来,“张岳同董其武矛盾深着呢。他又听说北平的一些军师长都进了轮训班,进行共产党的那套思想改造,早吓破了胆。再说,军长的职位不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吗?”
李志桐依旧把玩着枪,默不出声。
“志桐兄,说说你的高见?”
李志桐将枪复插于腰间,抬首问道:“我成了上海来的特派员,这回被董其武弄去骑上了虎背,悬着呢。可是,我不明白,是哪个走漏了风声,让他们知道了我的行藏。”
“鬼晓得。”赵思武嘟囔一句,“屁股大的包头来个人,谁不知晓,可眼下这个鸿门宴,我们不能不去呀。”
“走一步看一步。”李志桐沮丧地答道,“这场鸿门宴总是要去赴的。”
董其武的宴会是在他的军部举行的。傍晚,鱼贯而入的客人纷纷涌了进去。赵思武和李志桐刚一进内院,就见董其武身着崭新的军服,热情地迎了上来。
“李特派员,”董其武满面含笑,直接将他和赵思武二人挽入了会客室,“听说你从上海来,一路辛苦劳顿。我们这里地处边地,苦寒荒芜,特置薄酒一席,请你赏光。”
李志桐本能地往后一闪,回话道:“我只是受上峰差遣,协助赵区长做稽查工作,怎能烦劳军座的大驾。”
说着说着,三人跨进了客厅。可一进门,李志桐与赵思武不由一愣,但见张岳早已坐在那里,表情上极不自在。董其武拉着李志桐的手,向座中各位师长介绍了李志桐的身分。
接着,董其武高声宣布道:“董某人刚接到北平傅司令长官的通知,着即升张岳师长为35军副军长,原师长的职缺由军部参谋处长接任。”宣布完毕,客厅里立时掌声四起。
张岳略显尴尬地起身致谢,然后表白道:“我张某人追随傅长官一生,生是长官的人,死是长官的鬼。感谢长官的栽培,长官让我们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决不含糊。”
董其武待他讲话后,突然敛住笑,大声宣布道:“大家都知道,傅司令已经宣布和平起义,我们身为傅司令的部众,要坚决支持傅司令的正确举措,坚定不移地走和平起义的道路。至于个别人有什么异议,这是人之常情,人各有志,本人概不勉强。”
“可是,”董其武话锋一转,掷地有声道,“有的人妄图制造事端,甚至有针对我个人的预谋。我要正告那些人,你们的枪还没摸出,早成了马蜂窝。只要不扰乱军纪,不祸乱我的部队,我保证来去自由,一定礼送出境。至于和平起义,我董其武和我的10万部队是走定了这条路,坚决跟共产党干。”
会客厅里顿时响起了掌声,赵思武和李志桐不得不夸张地举出双手拍打起来。
事后,赵思武与李志桐在董其武的允诺下,带领那些敌特分子去了兰州。李志桐因未完成任务,又逢毛森同族叔毛人凤叫板,一怒之下,毛人凤将李志桐转押台湾,秘密处决掉了。赵思武后被俘,死于狱中。
至于董其武将军,解放后有人对他放走了这批军统特务,大置微辞。毛泽东得知后,为他开脱道:“莫怪董先生了,他首创‘绥远模式’是立有大功的。放走几个小特务,算不得啥子大事,天塌不下来。”
董其武解放后曾任绥远省政府主席,解放军第23兵团司令员等职,曾参加抗美援朝,1953年后,长期担任69军军长,1955年,他被毛泽东点名授予上将军衔,1980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89年在北京去逝。
王蒲臣颇为自豪地说:“北平最有名的‘飞贼’段云鹏,如今被我招到手下,此人轻功很好,善于夜间飞檐走壁;另外,北平站的爆破队技术也不错,可以负责安放炸弹。”定时炸弹果然装进了北平市长家。
1949年初的一天,南京户外漫天飞雪、滴水成冰。著名的傅厚岗国民党“代总统”李宗仁官邸。一位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走下台阶,紧握住李宗仁的手,其态殷殷,“德公,和谈是惟一可行的出路。就方方面面的情况而言,舍此决无他路。解民倒悬,扶大厦于将倾,全系德公一念。如此,也不枉我何某人今日程门立雪。”
说完,他别过李宗仁疲惫而复杂的目光,转身登上车,向机场奔去,随后飞往了北平。
此人是谁?他就是已经决定和平起义的傅作义派往南京的特使,国民党前北平市长何思源。此行的任务就是说服南京政府能拿出诚意,进一步推动国共和谈,以北平为范例,走和平起义的道路。
何思源早年留学法国,负笈归来后,出任过老家山东省的教育厅厅长、国民党天津、北平两市的市长。1948年春,他主动辞去了北平市长一职。卸任半年来,他拒绝了蒋介石的其他任命,以在野之身,游览了蒋管区的几个城市,所到之处,无不是混乱腐败。“气数已尽啦!”他暗自叹息,这次他以特使身分和僚属旧谊规劝李宗仁取代蒋介石,与共产党谈判,恢复和平,解民倒悬。但李宗仁四处受制,又抱“划江而治”的梦想,有这么大本事吗?他没有把握。
一到北平,何思源便去见傅作义,劝其不要再对南京方面抱有幻想,单独与共产党合作,傅作义踌躇不决,何思源便利用自己的影响,发起了一场“和平运动”,呼吁与共产党和谈,使古城人民免受一场刀兵之苦。
就在何思源奔走之际,军统的魔爪正向他伸来。他刚离开南京,军统特务们的报告就送到了蒋介石的案桌。
“娘希匹,有人吃里扒外,领着党国的俸禄,却大放和谈空气,频频活动。”蒋介石平时最恨他手下高级官员的背叛行为,他冲着毛人凤大发雷霆:“这种人应该严惩,你手下人是怎么搞的?”
毛人凤立刻明白了蒋介石的意思:“总裁息怒,卑职已经布置了。名单上早就有了这个人。”毛人凤非常清楚蒋介石的心思,所谓“严惩”,即杀掉之意,而何思源的材料,则是他亲自送呈上去的。
“党国多难,只有严惩几个人,才能警告那些不忠不义之徒,你们的工作决不可掉以轻心。”蒋介石说完,意味深长的瞥过毛人凤一眼,便愤愤地朝外挥了挥手。
毛人凤明白主子的意思,诺诺而退。
随即,他悄然赶往上海,在毛森的公馆里,毛人凤召军统行动处处长叶翔之,特种技术研究组组长刘绍复,共同研究刺杀方案。
“二位,名单上的人,想必你们都清楚了。这是总裁密令,一定要干得干净利落,不露痕迹。否则,便不好向舆论界交待。”叶翔之点点头,面有难色,“事情只能一件件去做。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毛人凤不急不恼,笑眯眯地自谦道:“哪个让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值此危难时刻,我们要替总裁和党国分忧,断不可以个人得失而计较。”说着,他迎向叶翔之用手指往前点了点,表扬了开来:“翔之,你这次就干得不错,关于何思源与李宗仁勾结的报告送到总裁那里,他直夸我们的工作做到了前面。对于那个何思源,总裁指示,一定要严惩。但是,你们都清楚,我是文案出身,对外勤工作并不熟悉,对暗杀更是外行。你们看怎样干才好?”
叶翔之经毛人凤这一说,顿时飘飘然起来:“局座,何思源目标很大,杀他之后可能会有一场风波,所以必须做得滴水不漏。我看可否这样,派人埋伏在何宅附近,等何思源出门时,以枪击毙。这样,我们只要选派个枪法好的人,再派辆车等在附近,就可以了。”
毛人凤仔细想想,觉得可行,于是当场拍板:“好,翔之你负责此事吧!”
叶翔之领命而去,但没过几天,他又发觉自己的设想过于天真,北平是共产党的天下,自己跑过去,弄不好就是自投罗网。思来想去,便又向毛人凤报告:“局座,我们前次订的方案并不十分可行呀!何思源防备甚严,他又和傅作义关系很好,即使枪击成功,我们的人也很难走掉。一旦败露,我们就会陷入被动之中。”
其实,他是怕万一行刺者被捕,蒋介石会找替罪羊,拿出来严惩。他原本是个笔杆子,进入军统后才干起暗杀的勾当,尽管暗杀“业务”并不精通,但政治头脑却比其他特务精明。北平站的特务一向他报告何思源的情况,他便意识到自己给自己做了个笼子。
毛人凤紧盯着叶翔之,心中不由得升腾出一股莫名的怒火,但他强压了下去,依旧和颜悦色地以商量的口吻劝导道:“翔之,我想你提的方案并无漏洞,现在怎么又不行了呢?何思源是那张名单上的人,又是总裁亲自交待下来,再难我们也不能打退堂鼓。”
“局座,且不说现在何思源防备森严,我们不易动手,现在北平是傅作义的天下,我们的人即使得手,也会留下痕迹,因为枪击地点离何家太近了,傅作义如果插手,我们保密局的处境就困难了……”叶翔之滔滔不绝,讲了一大通暗杀不可能成功的理由。
毛人凤对暗杀本是外行,觉得这些理由确实很正当,也无法反驳。可他是奉命行事呀,不暗杀何思源,让他毛人凤怎么向老蒋交差呢?想到这里,他不惜放下了局长的架子,近乎是在祈求对方了,“翔之,困难一定是有的,我们必须进行这项工作,因为这是总统的命令,看来现在是应该研究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的时候了。你去把刘绍复和毛森找来,我们重新考虑杀何方案。”
叶翔之无奈,只得找来刘、毛二人,重新研究刺何方案。
“我们保密局,肩负着总裁的重托,制裁一个高官,如果留下把柄,会让大家都脱不了干系,给以后的工作带来困难。所以这次的行动,一定要做得滴水不漏,翔之认为上次的方案有漏洞,我们要重新研究一次,你们有什么见解,尽管说出来。”毛人凤对几个下属和颜悦色地说。他虽然心狠手辣,表面上却非常和善,特别注意行事做人不张扬。
毛森对叔叔毛人凤的这套手段非常熟悉,并且打心眼儿里反感毛人凤,他和叶翔之关系不错,并精通暗杀绑架,对叶翔之的方案很赞同。“我认为翔之的方案很好,只要我们派个枪法好、素质好的人就可以了。”他对这次讨论颇不以为然。
“哎呀,森儿,这个方案在以前可能还行,可现在北平是傅作义的天下,这样实在太危险了;再说,在我们局里找一个像你这样枪法、功夫都好的人,实在太难了,可又不能让你去做这种事呀!沈醉可以,但远水难解近渴,总不能这时候把他从云南叫回来吧。”
毛人凤见陷入僵局,只得又搬出蒋介石,“这是总裁的命令,我们一定要执行,这是关系到党国安危、保密局的荣誉和诸位前途的事。对业务,我是外行,所以只有偏劳各位了。”
一直不开口的刘绍复说话了,“局座,叶处长、毛处长,我们想做得干净利落,是不是该采用一点新技术呢?”
“什么技术?”三个人的兴趣来了。
“定时炸弹。这种东西,威力很大,还可以控制起爆时间,只要派个人放在何家,让它在何思源在家时爆炸,就可以了。”
毛人凤眼睛一亮,将肥硕的脑袋重重地点了点,说:“刘处长的建议不错。这样一来,我们的同志既减轻了危险,又可趁乱嫁祸于他人。”
听毛人凤这一说,毛森与叶翔之二人巴不得早点解脱,他们忙附和着说:“这种新东西实在太奇妙了,我们怎么没想到呢?还是刘处长有办法。”
“好,翔之,就这样办吧。这次你要带几个人,亲自去北平坐镇指挥,我让北平站的人配合你。”毛人凤说。
“是。”叶翔之答应道,心里却在叫苦:原以为推脱得过去,没想到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此去北平,能否安全归来呢?只得听天由命了,毛人凤的命令是无法违抗的。
叶翔之立刻带上四名得力手下,飞往北平。他出发之前,北平站站长王蒲臣便接到了毛人凤的电报:“必须置何思源于死地,以儆效尤。”叶翔之刚下飞机,便和王蒲臣一起商议起来。
“叶处长,您看这事该怎样安排呢?”寒暄过后,王蒲臣问道。
“一定要派最得力的人选。你们站有轻功好、懂爆破技术的人吗?”叶翔之问道。
“有,”王蒲臣颇为自豪地说,“北平最有名的‘飞贼’段云鹏,如今被我招到手下,此人轻功很好,善于夜间飞檐走壁;另外,北平站的爆破队技术也不错,可以负责安放炸弹。”
叶翔之点点头,“把他们找来,我要当面给他们交待任务。”
王蒲臣说:“好。”随即令秘书出去找人。
叶翔之经过一番面授机宜,段云鹏等人领命而去,他们要在当天夜里,在何思源家安放定时炸弹,具体任务由段云鹏和北平站爆破队长率四个特务执行。
这些天来,何思源一直在为北平和平运动奔走。他利用自己的身分,去游说国民党官兵,并联络了一些民主人士,讨论具体和平方案。他还和中共地下党员张均取得联系,秘密与共产党员商量谈判方式和进程。
1月17日下午,何思源刚到家,北平市警察局长杨清植和市议会副议长唐嗣尧便尾随而至。何思源知道这两人都是特务,态度非常冷淡。
“何先生这些天来为北平的和平奔走,实在太辛苦了,我们特来表示慰问。”杨清植赔着笑说道。
“如果将来能实现和平,何先生可就是和平功臣了,那时可要多多照顾兄弟呀!”杨清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却不停地在何家屋里走来走去。
何思源闹不清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只得和他们闲聊,想探探口风。直到掌灯时分,这两个特务才告辞离去。何思源想来想去,觉得是这两个想留条后路。
然而,杨、唐两个人的车子,却一直开进军统北平站的大门。杨清植详细地把何家的房屋方位、床铺摆放位置告诉段云鹏等人。原来,他们是奉命到何家“踩盘子”的,以便于安放炸弹。对这些事,何思源却一无所知。
当晚,北风呼啸,寒鸦呜鸣。何家的屋子里却温暖如春。何思源正和华北七省市的议长讨论和平谈判的事。尽管大家都盼望和平,但主张不一。这场讨论一直持续到深夜。
突然,何思源的秘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伏在何思源耳边低声说:“先生,房顶上有动静,好像有人。”
何思源大吃一惊:“什么!我去看看。”他从抽屉里抓出一支小手枪,压好子弹,举着手电筒走到院子里。狂风的呼啸掩盖了一切动静,何思源举着手电,房上房下照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他低声责备秘书:“你看错了吧?”转身回屋。
已是午夜时分,客人们纷纷告辞。何思源送走客人,把妻子送进里屋,自己和衣倒在床上。这些天来,他太累了,很快便进入梦乡。
凌晨三点钟。
“轰”一声巨响,把何思源惊醒,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和呻吟声,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急冲入里屋,大儿子何理路也迷迷糊糊地跟着父亲往屋里冲。
“轰”,又是一声巨响,满屋烟尘,瓦砾和砖石雨点般向父子俩打来。何思源无暇多想,顺着妻子的呻吟声扑过去,使劲扒开压在妻子身上的瓦砾……
宁静的冬夜被爆炸声打破了。
住在邻近的老友许惠东闻讯,立刻让儿子驾车赶来,把伤员送到附近的协和医院抢救。何思源的妻子何宣文和儿子何理路身受重伤,正上中学的小女儿何鲁美被当场炸死,何思源和另两个孩子也负了轻伤。
一家六口,一死五伤!
当晚,何思源秘密转移到北平医院地下室,对外称伤势严重,谢绝一切探视。
何思源被炸的消息传到南京,蒋介石勃然大怒,把毛人凤找去,臭骂一顿:“娘希匹,饭桶,连一个何思源都干不掉,还有什么脸面在保密局干,你们简直给党国丢人,是党国耻辱,无能!”
毛人凤唯唯连声,恨不能扇自己几个耳光来让“总裁”解气。挨骂之后,毛人凤讪讪退回。
一回局本部,他便把已从北平早赶了回来的叶翔之找来,狠狠地训斥一顿:“你无能!胆小鬼!当初为什么不敢派人枪击何思源?用炸弹炸,干这种没把握的事,我们军统的脸都让你们丢光了!”
毛人凤终于撕破脸皮,将叶翔之骂了个狗血淋头,算是出了在心头压抑许久的一口恶气。
叶翔之不敢反驳,只得连连点头:“是,是,属下无能,属下无能。”
“干掉一个何思源,牺牲个把人算什么?如果在路上干掉,比保住我们弟兄的生命要重要多了。”毛人凤口气缓和下来。
叶翔之沉思一阵,说道:“我会从这件事里汲取教训的”。
毛人凤目露凶光,恶狠狠地说:“我们都应该从这里边汲取教训,对反对我们的人,决不能有一丝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