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关东过客

黑姑对慕雨潇说:“哥,你说这满族人也太不像话了,你过年过节的,俺去捧场,凑热闹喝碗粥都不给,还踢人,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了手!”�

慕雨潇细一问才清楚,满人在抚近门外支了两口大锅,煮了两锅小肉饭,供人享用。黑姑的三个孩子闻见肉香,也凑过去想讨一碗吃,却被老阿古一脚一个,全给踢了出来。黑姑上前理论,阿古也不理她,只指了指大锅旁立着的一块牌子,黑姑不识字,找别人一问,才知上边写着:满人家祭,天神赏赐,非族人恕不接待。�

慕雨潇一听,打了个哈欠,说:“看你气哼哼的样子,我以为什么大事呢,一碗粥,不喝就不喝呗,行了,回去吧,我困了。”�

见慕雨潇这个态度,黑姑没再说什么,领着孩子走了。�

待花小尤与老关东也走后,慕雨潇的脸沉下来,心里骂道,你个姓关的老鞑子,我不去逗你,你反倒来撩我,我看你纯粹是被火烧得不知东南西北了!满人的规矩慕雨潇都懂,知道祭祀过后那小肉饭是谁都可以吃的,从来没听说哪家满人施小肉饭不许外人吃,这姓关的明显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是不是看见我没露头,以为我怕他了?慕雨潇当即喊来曲东民,布置了一番。�

三天的祭祀已到了尾声,关老爷所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黄花寨的人根本没有露面,一切都顺利得不能再顺利。关老爷心情相当好,与瑚尔哈苏在一起谈笑风生,商量明年开春再搞一次祭祀。正说笑间,忽见施放小肉饭的地方有了骚乱,关老爷忙走过去,一问才知,有几十个汉人要吃小肉饭,阿古不给,两伙人就吵了起来。关老爷一听,怒从心起,一脚就把那写有“非族人恕不接待”的牌子踢飞了,对阿古声色俱厉地说:“谁让你立这块牌子的?祖宗的规矩你懂不懂?来吃小肉饭的人越多越好,越多越见人气,越多神会越高兴,放,赶紧放,谁来都放!”�

阿古在宫中生活多年,这些规矩他确实不懂,只想满人祭天,神的赏赐自然应由满人享用,故自作主张立了那块牌子。现在看关老爷生气了,没敢再说二话,就开始给那些吵吵嚷嚷的汉人放粥。�

这一放可不得了,远远近近的汉人都来了,在大锅旁排起了长队。两大锅粥不长时间就见了底,见等着喝粥的人还很多,阿古问关老爷:“还做不做?”关老爷毫不犹豫:“做!有人吃就做!”�

连着三天,来喝粥的人络绎不绝,走了一拨又来一拨。两口大锅不停地烧,不停地煮,还是供不上。阿古觉得不对劲了,关老爷也闻出了别的味道,不用细想,他就知道这又是慕雨潇在搞鬼。关老爷上来了犟劲,不就是小米肉末粥吗?我关家别的供不起,这粥就是放它个十年八年也没问题,你不怕浪费时间你就来,我还真就不憷你!�

又过了十几天,来喝粥的人不但不见少,反而越来越多,细一打听,竟有从吉林和黑龙江坐着火车来的。关屏山沉不住气了,对关老爷说:“阿玛,还没看明白吗?这是在玩咱呀!”老夫人也劝:“老爷,治那气干啥,人家不搭什么,咱可是要花钱的,这见天的几百斤粮、几十斤肉,真要就这么吃下去,多大的家业也扛不起啊!”�

儿子和夫人说的这些,关老爷并非不清楚。他也知道,慕雨潇不但在玩他,而且还等着看他的笑话,你满人不是说,这小肉饭吃的人越多越好吗?那我就把人给你供足,一直把你吃光吃穷,吃得扛不住了,认输了,在大庭广众面前说我关老爷玩不起了,才罢休。关老爷冷笑一声,慕雨潇,你想看到那一天吗?那你就等着吧,我关济堂只要有一口气,那锅下的火就不会停,小肉饭的香气就不会断,咱们就玩下去吧,你豁出死来了,我还豁不出埋?�

祭祀活动已经结束好多天了,抚近门外反而越来越热闹了,两口大锅从早到晚不停地烧,来喝粥的人也是川流不息,看热闹的人更是不少,剃头的,耍猴的,看相的,卖大力丸的也都凑到这里来。报馆的记者整天盯在这儿,报纸上天天都有关于放粥的报道,有好事的记者干脆在报纸上捅出这样的标题:关老爷腰粗气壮,放它十年又何妨!�

关夫人看见这样的标题,一想到这些日子花出去的钱,心慌了,领着一家老小齐齐跪在关老爷面前,哀求道:“老爷,收手吧,咱耗不起呀!”�

关老爷把杯子、碗的砸了一地,咬牙切齿地说:“十年就十年,我关家吃不穷,吃不垮,臭叫花子们,都来吧!”关老爷几乎是咆哮着喊出最后一句。�

花小尤听说后,问慕雨潇:“这事是不是你干的?要是你,你赶紧把人撤回来,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你算什么能耐!”�

慕雨潇矢口否认:“不是我,我要想动手,早在他们祭祀时就动手了,还能让他们得瑟好几天?”�

花小尤半信半疑,却也找不到慕雨潇参与的证据,也是毫无办法。�

抚近门外的这场暗战就这样持续下去,双方谁也不肯退让,看那架势,真是准备恶战十年了。�

抚近门外在闹腾,慕雨潇也没闲着,四处张罗着给“十不全”的怪人们娶媳妇。他开出的条件是,谁家姑娘嫁进“十不全”,全家都可以搬进黄花寨,给三间房,十亩地。这条件对闯关东的人来说诱惑是太大了,几天工夫,十个怪人中有九个都说上了媳妇,最后只剩下了“无牵无挂”。来看的人一个接一个,却都摇着头离去了,一截短短的肉墩子,哪有半点人样,谁忍心把姑娘嫁给这样的人?慕雨潇安慰着“无牵无挂”:“兄弟,别着急,你的事包在大哥身上。”�

这天,慕雨潇从罗士圈回来,是黑姑领着他去罗士圈给“无牵无挂”说媒的,走了二十几家,总算有了结果。进了寨门,突见一骑马冲进黄花寨,马上人在慕雨潇门前跳下马,将一锦盒交与门人,转身离去。�

慕雨潇接过锦盒,打开,里边有一纸,上书一行字:相请慕爷,单人独马,僧王陵见。落款是“山君”。�

曲东民坚决不同意慕雨潇一个人去犯险,花小尤和老关东却主张去,说山君是顶天立地的大侠,断不会行卑劣之事。�

慕雨潇赞同花小尤的看法,也觉此番相邀不会有什么恶意。曲东民想安排人接应,也被他制止,单人独马直奔僧王陵。�

僧王陵在法库境内,八虎山下。据史书载,陵地青山拱抱,绿水环流。方圆五十亩内均为参天大树,红墙黄脊在繁枝茂叶中若隐若现。陵前有殿三层,配房两列,均雕梁画栋,近看精美绝伦,远看金碧辉煌。两列配房中间,立有一御碑亭,大清同治四年敕建。碑亭高约五丈,周有四门,汉白玉的丰碑立于亭中,雕刻精工,玲珑剔透。碑面镌有“临敌无惧,勇冠三军,威服连镇,凯奏高唐”等语。这僧王就是为大清立下过汗马功劳的蒙古世袭郡王僧格林沁,生前勇武无比,曾领军大破捻军,后战死在疆场上。清廷轸念其功,诏封忠亲王,建陵于此。�

慕雨潇拉杆子时来过僧王陵,那时候的僧王陵好大的气派,光守陵的就有上百人。现在仅几年光景,竟败落成这般模样。整个陵墓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没有一面像样的墙壁,僧王宝顶被挖开两个盗洞,满地的陶瓷碎片,连棺材板子都被拉了出来。宝顶里住了一窝野狗,见有人来,马上凶猛冲出,狂吠不止,摆出誓死捍卫家园的架势。�

宝顶旁守陵人住的小屋里亮着灯光,慕雨潇推门进屋,果见山君坐在屋里,一张惨白白的假面,穿着那件画着四张人脸的衣服。�

山君站起,先施一礼:“慕兄,冒昧惊扰,还望宽宥。”声音有些沙哑,不大受听。�

慕雨潇还了一礼,说:“山君兄约见,怎敢不从。”�

山君说:“慕兄还带了人来?”�

慕雨潇诧异:“没有啊,谨遵山君兄之意,单人独马。”�

山君斜视窗外:“慕兄请听。”�

慕雨潇细听窗外,果然有脚步声。他勃然大怒,一把推开窗户,喊道:“曲东民,赶快带你的人消失,再让我发现,要你的狗命!”�

外边的人正是曲东民,他担心慕雨潇的安全,偷偷领人跟在后边。见慕雨潇发怒了,连忙领人撤出僧王陵,守在二里外的一个林子里。�

慕雨潇仍感怒气难消,现在虽已退出江湖,江湖道的规矩还是要讲的,嘴上说单人独马,暗地里却埋伏下人手,简直就是小蟊贼所为,特别是来见山君这样的人物,难免让人看轻。�

山君好像并没在意,指指屋地中间的桌子,说:“慕兄,请坐。”�

慕雨潇与山君坐在桌旁,山君从地上拎起一个酒坛子,往两个碗里倒满酒,又从旁拿过一包猪头肉,一包花生米,说:“头一次相请慕兄,就这般简单,实在失敬。”�

慕雨潇哈哈大笑:“慕雨潇本是山村野人,向来见不得排场,这样最好,正合我意。来,咱们先干一碗。”�

山君也一笑:“慕兄就不怕这酒里有毒?”�

慕雨潇端起碗,说:“大名鼎鼎的山君也行这种宵小之为,江湖道怕是让人无望了。”说完,一饮而尽。�

山君赞一句:“慕兄果然豪爽,我山君确是从不使毒,但有时候为了达到什么目的,能让人胡说八道的药也兴许会使。”�

慕雨潇一愣,马上明白了:“山君兄大概听说了我给南时顺下致幻药的事,我那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山君说:“做得确实漂亮,我听说之后,很是钦服。慕兄年长于我,谋略、本事也远胜于我,慕兄再莫称什么山君兄,就直呼小弟吧。”�

慕雨潇再把酒倒满,说:“好,咱兄弟干了这碗酒。”�

两人酒碗一碰,饮尽碗中酒。�

慕雨潇看着山君说:“兄弟,你能不能把你那假面摘去,我看着别扭。”�

山君说:“不是小弟不听慕兄的话,实在是小弟的脸上有难于见人之羞,还望我兄见谅。”�

慕雨潇听了,也不勉强,再次举起酒碗:“兄弟曾两次有恩于花小尤,一直找不到面谢的机会,今天听说我来见大恩人,花小尤非要让我代她敬恩人一杯。”�

山君淡淡一笑:“我也是赶上了,慕兄要是碰上这样事,也不会袖手旁观的。这些事,切莫再提,慕兄想不想知道为弟请您来此何事?”�

慕雨潇说:“弟请讲。”�

山君说:“慕兄见这僧王陵有何感想?”�

慕雨潇摇摇头:“弹指一挥,物是人非,想当年何等风光之人,死后却落到这般田地。”�

山君说:“慕兄想不想在这断壁残垣上再推一把,让他再无一块砖土立于人世?”�

慕雨潇说:“不明白我弟是什么意思?”�

山君:“请慕兄务必回答。”�

慕雨潇看了看山君:“我慕雨潇从来不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山君说:“可慕兄确实在做,而且做得很感自得。”�

慕雨潇知道切入正题了,没有言语,等待着山君继续讲。�

山君说:“如今的满人就如这僧王陵,破败如衰草,没落如残墙,慕兄乃天地英雄,天地间需慕兄尽展才能之事数不胜数,慕兄却把精力用在推墙杀草之事上,岂不让世人嗟叹?”�

慕雨潇只觉得心中被刺了一下,却仍不动声色,只是问:“山君弟也是满人?”�

山君说:“家严汉人,家慈满人。”�

慕雨潇说:“倒是个调解满汉之争的最佳人选。”�

山君又说:“请恕小弟说话直爽,当年,大清坐天下时,满人风光无限,蛮横不可一世。汉人来闯关东,受尽了满人的欺辱和刁难,有的人还丧了命。现在呢?慕兄是明眼人,怕是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些情景了吧。不管满人愿意不愿意,汉人已经在东北扎下了根,这是谁也更改不了的事实。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现在生活在东北的这一方人,已不仅仅是满族人、蒙古人、锡伯人,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关里汉人加入进来,大家砍一个山里的柴烧,喝一条河里的水,汉人也好,满人也罢,好像彼此间已没有那么清晰的界限。有那么多的满族姑娘嫁给了汉家,又有那么多的汉人女子嫁给了满人,就是慕兄身边不也是有了至亲的满人?不也是准备娶满人家的格格为妻吗?”�

慕雨潇生性心高气傲,从没有人敢当面如此犀利地指派他的不是,就算山君是一方豪侠,对他有过大恩,他也绝不会因此就甘心受责,可也说不好到底为什么,他想发火却发不起来,想反驳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只说了一句自己听着都没有什么力度的话:“也还是有人不满于现状,欲图东山再起。”�

山君说:“可以说,满族人中大部分都不满于现状,可思谋东山再起的,怕只有极少数的一些人,那些白日做梦的人用不着去理他,咱单说这不满足现状的人,慕兄不觉得不满足现状是一个人的希望,是一个民族的希望吗?这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更构不成对旁人的什么威胁。满人吹城也好,祭祀也好,不过是想振振精气神,别活得灰头土脸的,倒不见得就想通过这些,再夺汉人的江山,再把汉人轰出东北,不涉及这个问题,他吹城就吹去嘛,他祭天就祭去嘛,咱该咋活还咋活,也没见他吹城就吹下谁一块肉,祭天就祭走谁家一块地!”�

慕雨潇说:“任由他们胡来,说不定某一天真就被他吹去一块肉,祭走一块地。”�

山君提高了声调:“胡来的不是他们!想吹去你一块肉,祭走你一块地的也不是满人!慕兄可能还不知道,南时顺已经逃离了高丽会馆,正领着人在黑龙江、吉林杀人放火,抢山霸地,人家已经把刀举起来了,已经把枪上了膛对准了你,你却还在这里像个孩子似的抢满族人的粥喝,慕兄,收手吧,别忘了国子秦、孙二娘和都里为咱们流的血,别忘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古训啊!”�

一提南时顺,一提孙二娘,慕雨潇顿觉无话可讲,他端起酒碗,把酒一口喝干,对山君说:“兄弟,别的都不讲了,今后,为兄再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就如此碗!”说着,把碗在地上摔个粉碎。�

山君上前拉住慕雨潇的手:“慕兄乃真正豪杰,今后,慕兄如对南时顺动手,小弟愿助一臂之力!”�

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回到黄花寨,慕雨潇仍对山君赞不绝口:“识时务,明事理,见识高远,对我心思,不愧为豪侠。”�

花小尤说:“你不是说,吃粥的事不是你干的吗?”�

慕雨潇说:“我的姑奶奶,你见好就收吧,全东北不管谁问我,我都敢直言就是我干的,唯有你,知足吧!”�

花小尤乐了:“你这样的,用你额娘的话说,还真得有个人管着你,要不然,还不得反上天啊!”�

抚近门外烧了将近二十天的大铁锅撤了,关老爷看着那火渐渐化成一缕青烟,随风而去,自语着:“天神佑护,也算是功德圆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