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二娘回到饭店,遍找都里不见,她喊一声:“王八犊子,死哪去了。”后厨一个箱子盖开了,都里从里边出来,抽抽搭搭地,抹着泪。�
孙二娘看着就来了气,“你说你个活不起的样,哭就哭呗,猫那里干他妈啥?”�
都里:“我不是怕人看见吗。”�
孙二娘说:“瞅你那没出息样,都准备好了吗?”�
都里一指饭桌:“都在那儿呢。”�
孙二娘看了看,神帽,神鼓,腰铃,鬼头刀都齐齐整整地放在桌子上,她拿起神帽仔细看着。�
都里凑过来:“孩子都安顿好了?”�
孙二娘说:“放慕爷那儿,你就放心吧,我给他们俩认了个干妈,是慕爷的妹妹,都妥妥地了。”�
都里:“那就好,那就好,老天……保佑吧。”说着,又抹了一把泪。�
孙二娘拿起鬼头刀:“走吧。”�
都里把神帽等物拿起,手却不由自主地哆嗦了。�
孙二娘瞪起眼睛:“你哆嗦啥?你到底敢不敢去,不敢去就在家待着。”�
都里:“我心里有点胆突的。”�
孙二娘:“那你别去了,就这个熊样,去了也会坏事。”�
都里:“不,我去,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要死我跟你死在一块。”�
孙二娘看着都里,噙着泪水在都里的额上亲了一口。�
孙二娘是要到高丽会馆去,找南时顺拼命。�
将到高丽会馆时,孙二娘突然想起一件事,往左一拐,进了关老爷家。�
孙二娘还是先找到阿古,让他开门,阿古见孙二娘黑着脸,还扛着把大刀,痛痛快快地开了门,开完门就溜走了。�
思琳站起身,叫:“二娘。”�
孙二娘说:“妹妹,二娘要出趟远门,得有一段时日见不着你,来看看你,说说话。”�
思琳说:“二娘要去哪儿?”�
孙二娘却不回答,朝门外喊:“进来。”�
都里畏畏缩缩地进屋,看也不看思琳。�
孙二娘喝令:“跪下!”�
都里跪倒在地。�
思琳说:“二娘,你这是干什么?”�
孙二娘说:“这王八犊子害你不浅,一直没来赔罪,今儿个,让他给你补上。”�
思琳急了:“二娘,这都过去多长时……”�
孙二娘打断思琳的话:“多长时间也不行,二娘就这么个人,欠人家什么,心里总是个事,还不上,睡觉都睡不好,死了也安宁不了。”�
思琳忙往起拉都里,都里梗着脖子不起,思琳说:“二娘,你快发话,让都里哥起来吧,这事也不怪他。”�
孙二娘说:“咋不怪他?贪图那点钱,伤天害理的事也做,妹妹要不原谅他,就让他永远跪在这儿。”�
思琳忙叫:“我原谅,我原谅,我早就原谅了,都里哥,你快起来吧。”�
孙二娘:“妹妹真原谅他了?”�
思琳连连点头。�
孙二娘说:“好吧,起来吧。”�
都里站起。�
孙二娘问思琳:“妹妹,你告诉我,上次往你奶头上扎针的是谁?”�
思琳看看都里,说:“不提了,都过去了。”�
孙二娘眼一瞪:“不行,你必须告诉我,你要不说,我就去砍关屏山,十有十是他干的。”�
思琳忙说:“不是他,二娘可别乱来。”�
孙二娘:“你说不说?不说,我杀进去了。”�
思琳知道这孙二娘的脾气,只好说:“就刚才那老鬼。”�
孙二娘扑进阿古房里,不由分说就把刀舞起来,一刀一刀地全贴着阿古的脑瓜皮、肩膀头、脚指尖,把个阿古斩杀得连呼爹带喊妈。�
孙二娘直舞了十几刀才住手,说:“老王八盖子,你要再敢祸祸我那妹妹,我听说了就来砍你,就是死了,我也在望乡台等着你,等你干巴腿一蹬那天,我让你连望乡台都过不去。”�
说完,朝阿古裆下来了一脚,说:“没鸡巴的东西就是损!”�
思琳把孙二娘和都里送到大门口。孙二娘说:“回吧,姐会记着你的。”�
思琳说:“姐出门回来再过来。”�
孙二娘苦苦地一笑:“姐怕是……”话没说完,掉头就走,把思琳弄得云山雾罩。�
孙二娘和都里来到高丽会馆,刚进门,鬼头刀就被留下,孙二娘早已料到,也不在意。�
进门前,都里曾紧张一阵,现在却振作起来,胸挺得老高,两只拳也不觉攥起。他想,这是自己一辈子做得最壮烈的事了,怎么也得有些气概。孙二娘用胳膊肘杵他一下,用满语说:“你是怕人家不知道你来干啥来了?是不是?把胸给我瘪回去。”都里嗓子里响了一声,胸真就瘪了回去。�
门房把孙二娘领进南时顺的房间,屋里只有南时顺一人,坐在桌前,桌上放一把枪,张着机头。�
南时顺一摆手,示意门房出去。门房离去后,南时顺问:“想明白了?”�
孙二娘说:“想明白了,谁好也不如自己家人好,谁亲也不如自己家人亲。”�
南时顺说:“这才是明白人,事成之后,我还可以给你一笔钱,赏钱。”�
孙二娘用胳膊一碰都里:“听见没?给明白人办事才能办得明白。”�
都里的胸又往里瘪了瘪。�
孙二娘说:“南爷,这事我指定帮你干了,只是得换个干法。”�
南时顺死死地看着孙二娘。�
孙二娘说:“药死慕雨潇容易,可药死他,我们一家子就完了,黄花寨有成千上万人,一人一指头就把我们杵死了。这种自个儿堵死自个儿屁股门的事不能干。我有个高招,让他照样死,还不会有人知道是咱们干的。”�
南时顺还是一言不发。�
孙二娘继续说:“我们家世代都是萨满,都是半人半仙体,不敢说拿人性命像吹气那么容易,可使出手段来,让谁生个大病小灾的也不是难事。”�
南时顺到东北来时间不长,对满人的生活不大了解,却也听过不少有关萨满的邪事、怪事。说某人本已病入膏肓,气若游丝,萨满来了之后,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取出神水一点,满屋红光乍起,病人两个脚心一红,身子一阵战栗,竟坐了起来,病好如初。还说某人为富不仁,干了不少伤天害理之事,乡民集资,从长白山请来一道行高深的萨满,祈祝三日,那恶人吃着吃着饭,身子一歪,竟无疾而亡。满人坐天下时,汉人的和尚道士没少杀,却从来不杀自己的萨满,萨满是满人的家神。�
南时顺问:“你想怎么做?”�
孙二娘说:“借你房子用三天,我作法三天三夜,保证让慕雨潇起不来炕,三个月后,一命归西。”�
南时顺半信半疑,对这类神神道道的事,他没有亲身经历。又一想,不妨让她试试,有效果当然好,反正是在会馆里,谅她也搞不出什么鬼。�
孙二娘戴上神帽,穿上法衣,系上腰铃,拿起神鼓,都里也装扮停当。�
孙二娘对南时顺说:“南爷去忙你的事吧,叫人隔一个时辰送一次水,两个时辰送一次饭,饭要素食,不能有血腥味。我不叫,别人不可进来,也包括南爷你。”�
孙二娘拿出一个小纸人,取一些针将纸人钉在桌子上,对南时顺说:“这就是慕雨潇,我开始作法后,他那边有什么动静,这都能看出来。南爷可以走了,有动静我会叫你的。”�
按萨满的说法,咒人用的小纸人必须写上被咒人的姓名,针要扎在要害处,如头部、胸前或下身处。孙二娘担心自己疯起来,万一哪句话没说妥当,真对慕雨潇有什么不好,就没写名,针也仅扎在四肢。�
南时顺拿着枪出去了,孙二娘把神鼓敲起,开始作法。�
都里十几岁就开始跟孙二娘跳大神,两人一个萨满,一个栽立,一个大神,一个二神,配合得十分默契。两人边舞边唱,用的是满语。�
都里唱:“为什么放这狗贼走?”�
孙二娘唱:“这贼子满脸警觉,现在下手不易,你放心,他还会来的。”�
都里唱:“你动手时,我干什么?”�
孙二娘唱:“你就一边待着,别碍手碍脚的,坏我事。”�
都里唱:“我想咱孩子了,他们那么小,以后咋活呢?”�
孙二娘唱:“你赶快给我打住,想孩子,眼泪一出来,狗贼会看出来的!”�
都里唱:“我不行,还是想得厉害。”�
孙二娘唱:“你想点别的,就想你逛窑子去了,跟那个什么‘花团锦簇’睡了。”�
都里唱:“不行,我还是想,一闭眼就看见咱孩子在眼前转,在喊阿玛,在喊额娘。”�
孙二娘看要坏事,突然暴喝一声,把鼓停了,冲门外喊:“南爷,成了,那慕雨潇的腿已经抽筋了,快来看!”�
南时顺正在门外看着,听孙二娘喊,就跑进来。孙二娘摘下神帽,擦擦汗,指着那小纸人说:“南爷,你快看,他那腿在动。”�
南时顺走到桌子前,低头看去,孙二娘瞅准时机,一把抽出神帽上铜做的鹿角,向南时顺的后心要害刺去。�
孙二娘已料到鬼头刀带不进去,就让都里把神帽上的铜鹿角取下,一头磨得尖尖的,再原样插好。�
眼看一击就要成功,没想到南时顺正好偏过头来问:“哪条腿?”这一击就偏了,捅在南时顺的肩头上,南时顺惨叫一声,抽出枪就向孙二娘连开三枪。�
孙二娘倒在血泊里,人已经不行了。都里抱住孙二娘哭着喊着。孙二娘慢慢睁开眼,说:“我先……走了,在……等你,”说到这儿,孙二娘怒睁双目,用尽所有的力气喊了一声:“杀不了这狗贼,我闭不上眼,闭不上眼呀!”说完,头一侧,瘫倒在地,双目圆睁。�
都里抱着孙二娘失声痛哭,南时顺扑过来,对着都里就要开枪,想了想,又把枪收起,抓住都里的头发,把他拎起,说:“这母狗已经死了,想让你那两个孩子活命不?”�
都里只是哭。�
南时顺接着说:“孙二娘死了,慕雨潇肯定会来,茶也好,饭也好,你把我给你们的药放进去,然后,我给你一笔钱,你带着你的孩子远走高飞,可你要是不照我说的办,我把你和两个孩子全都打死!你听明白没?”�
都里哭着点点头,把孙二娘背起,慢慢地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