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关东过客

黄花寨的花都开了。�

一枝黄的花很小,像小米粒。单株看,淡淡寡寡,干干瘪瘪的,毫无神采。可多少株簇拥在一起,就有了夺人的气势,近看,一簇灿烂,远看,一片辉煌。每到花开季节,慕雨潇都喜欢专门抽出时间去赏花。从日出到日落,一枝黄在各个时间段里所表现的花容和姿色是不同的。清晨,朝霞刚刚映红东半边天,这花从晨雾中摸摸索索地探出头来,花蕊上还闪动着露珠,像梦中留在腮边的口水,霞光涂抹在花上,与花黄融在一起,那黄就深了些,微风轻拂,花摇出一缕缕清淡淡的暗香,闻之,身心俱感一爽。日上三竿,阳光由红转白时,黄花寨中的一枝黄顿时活跃起来,手舞足蹈,嘈嘈切切,花色变得金灿灿的,连花影都追随成了金黄。这时候,你站在远处向黄花寨望去,满眼的金黄,满目的峥嵘,你会感到,天上是太阳,地上就是一枝黄了。傍晚时分,一枝黄又展露出它的另一种神采,一天的争奇斗艳,花儿们似乎都倦了,乏了,任斜阳把那艳红随意地铺展过来,红就红了,醉就醉了,有风则悠悠,无风则恬恬,看上去,由不得你不酣,由不得你不醉。�

慕雨潇在院子中已经走了几个来回了,他感觉这花自开春以来是一天一个样。靠西墙的那一簇,昨天还有的枝头绽绿,今天却满眼都是艳黄了。慕雨潇正自感慨间,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快步走到西墙,扒开花丛,低头看去,只见贴着墙根长了一溜绿草,那草也就两三寸高,草叶不大,却绿意盎然,生机勃勃。慕雨潇惊异了,“黄花开时百花杀”,这霸王花身边怎么也长出别的花草来?慕雨潇脑子里电光似的闪出一幕:花小尤拿着一把草籽,天女散花般地往西墙根一撒。他记起了,花小尤说过,这草叫“死不了”,农村道旁常见的一种野草,任你猪啃车轧、羊吃马踏,就是不死。他耳边响起花小尤的笑声:“咱们打个赌,我输了,我嫁给你,你输了,你嫁给我。”慕雨潇暗自笑了,这疯丫头,走几个月了,也不知疯到哪儿去了。�

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慕雨潇正对着那些“死不了”,想象着花小尤那坏坏的笑时,一阵风似的从门外冲进来一群狗,打头的正是花小尤的国尔木。慕雨潇眼睛一亮,闪动出兴奋和热望。�

花小尤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背着老关东,老关东在花小尤的肩头上露出缠了一圈绷带的脑袋和两只笑眯眯的眼。�

慕雨潇有些吃惊,忙跑过去,从花小尤身上抱下老关东,连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花小尤撇了撇嘴:“哟,瞧瞧,瞧瞧,宝贝儿子受了点破伤,人家没咋的,他倒乱了方寸,老朋友阔别多日,也不说问问,在北边生活得怎么样,饭吃得香不香,觉睡得好不好,胳膊腿是否都还长在身上。”�

慕雨潇笑着伸出手:“该打,怠慢了子玉格格,该打。”�

花小尤真就抬手向慕雨潇的手掌拍去,刚拍到手上,却被慕雨潇一把攥住,手上一用力,花小尤就叫起来:“哎哟,你这个臭土匪,使那么大劲干什么?人家疼啊!”�

花小尤这一叫,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一齐扑上来,围着慕雨潇一阵狂吠。只有国尔木没动,脸上很平静,好像带着笑。�

慕雨潇放开花小尤的手,说:“你从哪弄来这么些个矮子狗,倒挺效忠你的。”�

花小尤说:“那天我冲着老毛子的西伯利亚喊了一声,说,我要去沈阳收拾慕雨潇那个臭土匪,谁跟我去,就听一片响应,这些狗就来了。”�

慕雨潇还要说什么,却见猩爷晃晃悠悠从屋子里出来,看见国尔木,高兴得手舞足蹈,国尔木也挺兴奋,低声叫了一声,迎着猩爷跑过去,摇着尾巴就与猩爷挨挤在一起。�

花小尤说:“你看看人家,几个月没见面,多热乎,哪像你,不冷不热,连狗都不如。”�

对花小尤这张嘴,慕雨潇真感有些应接不暇,就转对猩爷说:“去,领它们出去玩玩。”�

猩爷轻轻拍了拍国尔木的脑袋,一摆手,晃晃悠悠地往外走,国尔木和那十六只西伯利亚狗一阵风似的先冲了出去。�

慕雨潇和花小尤、老关东进屋。�

花小尤这才把在黑龙江遇险的事说给慕雨潇。�

慕雨潇听了,说:“我说不让你去吧,多让人担心。”�

花小尤说:“真担心了?”�

慕雨潇说:“那几天,我这心老是跳,没来由地就跳。”�

花小尤撇着嘴:“哟哟哟,说的跟真事似的。”�

慕雨潇说:“真的,不骗你,哎,你说的那人真是山君?”�

花小尤说:“没错,跟人们传说的一样,一张脸冰冷冷的,胸前画着四个人脸。”�

慕雨潇:“他倒是挺活跃呀,整个东北倒没有见不着他的地方。”�

老关东说:“在黑龙江,有不少地方都打板供着他呢,又是烧香,又是供果,不信你问我姐,我们亲眼看见的。”�

慕雨潇眼神游离:“在他们眼里,山君是个神啊。”�

花小尤:“那当然,人们一提山君,都恭敬得不得了,哪像一提你,人们就像听见鬼了,感觉后背直冒冷风。”�

慕雨潇像没听见似的,眼神呆呆地。�

老关东冲花小尤扮了个鬼脸。�

慕雨潇突然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老关东说:“没事了,要不是我姐不让,我早把这破布条子扯下去了。”�

慕雨潇瞪老关东一眼:“没大没小,怎么叫上姐了?”�

老关东调皮地一笑:“先叫着,到时候再改也来得及,是不?姐?”�

慕雨潇:“行啦,别贫了,去看看你那些小哥们儿,天天念叨你呢。”�

老关东说:“撵我呀?我才不走呢,我正想听听你们俩几个月不见能说点啥呢。”�

慕雨潇绷起脸:“你是不是找揍啊?”�

老关东说:“哎,你别忘了,我可是有伤在身啊,并且这伤还是为了保护你的,啊,你的那个什么才受的,既然你喜欢恩将仇报,那就打我吧,打吧,挑个没伤的地方打吧,不过,现在我身上没伤的地方还真他妈不好找,姐,你说这不难为俺大吗。”�

慕雨潇被逗乐了:“这个小臭无赖,快滚吧。”�

老关东对花小尤说:“姐,那我就走了,你们好好唠,姐,他要说啥下流话,你别生气,看我面子,他是俺大嘛。”�

老关东走了,还特意把门关上。�

花小尤说:“好啦,说吧。”�

慕雨潇问:“说啥呀?”�

花小尤:“下流话呀。”�

慕雨潇:“你别听那小流氓胡吣……”慕雨潇说着,突然感到脸上热乎乎的,抬头一看,花小尤正直勾勾地看着自己,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花小尤又觉得好玩了,本来两人是坐在桌子两边,花小尤干脆把椅子搬到慕雨潇的对面,离有一尺多远,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看得慕雨潇手都觉得没地方放了。直说:“这是干啥,这是干啥。”�

花小尤直看了一会儿,说:“我这人就这么个脾气,你越怕什么,我就越干什么,说,还怕不怕我看你?”�

慕雨潇强笑着:“不怕,愿意看就看呗。”�

花小尤:“那好,我问你,想没想我?”�

慕雨潇支吾着:“我……那个……想,想起来了,你种的那些草,那个叫‘死不了’的,都活了,走,我领你看看去。”说着,站起身。�

花小尤一把把慕雨潇推坐下:“不说明白别想走,说,想没想我?”�

慕雨潇结结巴巴地说:“其实……我……其实,那个,其实挺想国尔木的。”�

花小尤大叫一声:“气死我了!我说你一个当过土匪的人,枪林弹雨都闯过,说句人话咋就这么难呢!我可不像你,我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在黑龙江天天想你,夜夜想你,想你这个土匪,想你这个傻啦吧唧的木头!”�

慕雨潇嗫嚅着:“其实,我也……天天想你。”�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声大笑,门开了,老关东站在门口,旁边是猩爷、国尔木和十六只西伯利亚狗。�

花小尤也笑了:“瞧你们这一家子,哪有一个像样的东西!”�

老关东带着猩爷它们跑了。�

花小尤把椅子搬回原地,慕雨潇给花小尤倒了一杯茶。花小尤说:“跟你说个正经事,这次去黑龙江,我有一个新的发现,你知道二人转为什么这么受欢迎,满族人爱看,东北的汉人爱看,来闯关东的不管你是山东的,河南的,河北的,都爱看,你知道是什么原因?”�

慕雨潇问:“什么原因?”�

花小尤说:“原来我也弄不明白,后来我们在夹石口煤矿演出,那儿有一大半都是山东人,我们演了一出《武松三戏孙二娘》,效果特别好,那些山东人一边看一边喊:‘武二郎,武二郎。’我突然间就明白了,这二人转的曲调是东北的,可唱的内容是全中国的,都是纯正的中原文化,你听我给你说一段,就这段,‘正月里来正月正,刘伯温修下北京城,能掐会算苗广义,未卜先知李淳风,斩将封神姜太公,诸葛亮火烧战船借东风。’再听这个,‘一把大刀手上拿,好似关公斩蔡阳,一刀切一条金龙盘玉柱,二刀切个二郎担山赶太阳,三刀切出个哪吒三太子,四刀切个投唐小秦王,五刀切子胥打马沙江过,六刀切个镇守三关杨六郎,七刀切出个齐国军师叫孙膑,八刀就切个杨八郎北国失落没还乡,九刀切那个九里山前韩信发兵将,十刀切他个十面埋伏逼死楚霸王。’还有什么‘秦始皇焚书坑儒并吞六国,赵子龙一杆长枪名震长坂坡,蔡文姬归汉过凤阳,李太白醉酒卧龙床,拼命三郎叫石秀,火并王伦就是那豹子头。’”�

慕雨潇点头称是:“帝王将相,古往今来,倒真都是华夏文明。”�

花小尤又说:“二人转除了一些小帽儿以外,成本大套的正戏都是演中原汉人的,像《大西厢》就是改编自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有《包公铡侄》《包公赔情》《杨八姐游春》等等,中原文化倡导的孔孟之道,礼义廉耻,三从四德,因果报应,还有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在二人转里都给你唱得明明白白。还有更绝的,你听啊,这是《杨八姐游春》中,佘太君向皇帝要彩礼的一段唱,‘铁拐李葫芦要半拉,给我姑娘做个小火盆,蓝采和的阴阳板要一块,给我姑娘绣房打个隔扇门,张果老毛驴要一匹,我姑娘骑它好回门。’八仙来自中原,可那些火盆,隔扇门,却是地地道道的东北物件,我真佩服这写二人转的,守着满人的祖地,放着那么多的满族民间故事,神话传说,不写,放着大清朝那么多的帝王勇士,那么多的丰功伟绩不唱,真是高人,站得高,想得高,做得也高。轻轻松松一段唱,就把这山南海北的人心都唱一块去了。”�

慕雨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花小尤继续说道:“现在,到东北闯关东的外来人已经超过了一千万,他们在多少年的本地文化熏陶下,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思维、观念和习惯,要改变它是不容易的,但融合它则是完全可能的,如果,这些外来文化能与本地文化交融在一起,那则是生活在这片黑土地上的人们的一大幸事,如果非但不能融合,反而势同水火,大起冲突,恐怕只能流泪甚至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