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关东过客

其实关老爷根本就没有什么病,他就是气的,心里像塞了一把臭烘烘的乱草,堵得他气喘不匀,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黄花寨被羞辱和娶亲游城毕竟只是一时半会儿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可娶进门来的这个窑姐却像一个烂疮似的已经在他的脸上长牢,要一个桌上吃饭,一个堂前敬祖宗,长年累月地脏着他的脸,并且会一直脏下去,直脏到他死,脏到他儿子死。休了她,黄花寨的人肯定不答应,杀了她,事就更大了。他左盘右算,也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孙二娘来这么一折腾,无意之中给他点明了一条道,把她关进那妖孽藏身的耳房,从此眼不见心不烦,就当家里没有这个人,还可以用她那脏身子,用她那脏身子里流出来的臭脓、臭血给我镇妖镇邪。关老爷一高兴,赏了孙二娘一大笔钱,那笔钱足够她去市上买来十头健驴。�

关老爷下了死令,一把大锁挂在耳房门上,钥匙放在管家阿古手里,饭菜由厨娘洪顺嫂送,家里人谁也不许踏进那个门,包括关屏山。�

关老爷这招一出,可苦了关屏山,从此想再见思琳,怕是要难上加难了。�

那天娶亲回来,关屏山一肚子火,正准备施展拳脚在思琳身上出出怒气,扯下盖头,却一下子呆若木鸡。�

柔和的灯光下,但见新娘子一张脸白如凝脂,两叶秀眉在玉面上淡入淡出,虽黑,却不显突兀。一双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睫毛长而不挺,密而不乱,漆黑的眸子漾在清汪汪的水波里,稍一婉转,立觉娇美顿出。鼻子鬼斧神工,小巧玲珑竟如天物。唯一稍感不足的是,嘴微微大了点,唇多少厚了点,却也是唇线清晰,唇色润红,生动起来倒也不觉逊色多少。�

关屏山本以为黄花寨送来的人肯定是歪瓜劣枣、破棉败絮,却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个妙如天仙般的美人,比自己一大一小两个老婆都漂亮、都迷人。他哪里知道,思琳被送到黄花寨时,眼睛已哭得红肿如桃,脸上也被鼻涕眼泪弄得一塌糊涂,再加上心里悲苦,自是全然没个看处。待坐上花轿,看见夫家把婚事操办得如此风光,如此隆重,想到不幸之中竟有偏得,心里就如一股甘霖浸入,滋润得心里脸上都活泛起来。�

关屏山本是性情中人,从小到大,闻见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就大感受用,身啦心的都不由自主地飞到天上。见思琳这般模样,早已三魂走了两个半,哆嗦着手就来脱思琳的衣服。�

思琳一笑开口:“夫君,莫要急嘛,待小妹妹为你宽衣。”�

思琳这一笑一开口,更让关屏山头晕了一晕。东北男人最听不了南方小女子那甜腻腻的话语,听了就觉心里痒。关屏山在沈阳城的妓院里也会过南方女子,枕边也听过那撩人心魄的耳语。但那毕竟是生意场上,透着明显的假惺惺,他尚能保持清醒。偏这思琳声音本就十分迷人,又在苏州长大,一口地地道道的吴侬软语,再加上含情脉脉的笑和一声听来情真意切的“夫君”,关屏山直感一阵阵燥热,一阵阵气短。�

思琳帮关屏山脱去衣服,扶着他躺下,把衣服平平整整地叠好,说:“夫君这衣裳料子蛮不错哦。”说着,轻移步,把衣服拿案台上放好。�

关屏山不错眼珠地追着思琳看,思琳抿嘴笑笑,开始解衣,又说:“在我们那儿,新婚夜是有人听窗根的,夫君,咱把灯不要了吧?”说着,将灯灭了。�

灯一灭,关屏山马上感觉气更短了。一阵声音过后,一只滑溜溜的小鱼溜进关屏山的怀里。关屏山心头一颤,他没有想到,思琳虽是这么娇小,却很是丰满,浑身柔若无骨,女人所有的妙处都臻于完美。关屏山本想细细地品一品这难得的美味,却鬼使神差,惶急地把这娇小女子一口吞了进去,吞得毛躁,吞得狼急,全然没有一点老手风范。思琳毕竟是风月场中人,对男人的这套伎俩,她早已是烂熟于心。她微张着嘴,不断地把越来越热的气流轻吹到关屏山的脸上,嫩嫩的舌尖若即若离地忽而在关屏山的唇边,忽而在关屏山的腮间,吟出毫不压抑也毫不张狂的回应。相比着关屏山的毛毛躁躁,她却把活儿调弄得很是细腻,该逢迎逢迎,该拥裹拥裹,并且逢迎得恰到好处,拥裹得妙到峰巅。�

直到气喘方定,关屏山也没明白自己怎么会这般作为,他窃笑一下,搂过思琳,才开始曾经想象过的亲吻、抚摸,他摸遍了思琳的每一寸肌肤,吻遍了思琳每一处风光所在,直吻得自己再一次胸中荡漾,再一次豕突狼奔,再一次吐出一口长气,才说了一句:“暴殄天物。”也不知是在感慨自己,还是在指责黄花寨和慕雨潇。�

黄花寨的人送亲那天,曾担心事情做得不圆满,一把锁把关屏山和新娘子关在新房里,并威胁说,谁敢在第二天早晨之前打开这个门,关老爷将不会再回来。现在看,此举纯属多余,关屏山连着三天,除了吃饭和上茅房,寸步没离思琳,一张圆圆的胖脸整天红扑扑的,比新婚燕尔还新婚燕尔。直到两个老婆一左一右站在院子里,剑拔弩张地要往屋里冲,他才不情愿地暂时离开思琳。�

关老爷回来了,他本以为老爷子气头一过,思琳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自己的三姨太,却没想到,关老爷根本容不下这个“妖孳”,无情的铜锁如天河一般,把思琳和他隔成了织女牛郎。�

掌管钥匙的管家阿古在这个大宅院里是除了关老爷和关夫人以外,人人打憷的人,他长得很瘦,瘦得像个影子,也许是在宫里陪侍皇主子多年的缘故,他走路很轻,像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鬼一样地站在你的身后。洪顺嫂刚来时,在厨房里切胡萝卜,看前后左右没人,就把小半根胡萝卜塞进嘴里。咯吱咯吱正嚼间,忽觉有些异样,一回头,见管家阿古不知什么时候已站在身后,一条瘦驴脸冷若冰霜,吓得洪顺嫂几欲昏厥。阿古没有说什么,把洪顺嫂的左手拿起看了看,又似很爱抚地摸了摸,摸着摸着,突然一用力,就把洪顺嫂的左手小指掰断了骨,然后,像魂儿一样飘走了。�

按理说,关屏山是主子,你管家再大也只是个奴才,在满人家里,这些界限是分得很清的。可也说不上为什么,关屏山在阿古面前就是摆不出架子来,相反,倒有些憷他,每次见面总是他关大少爷先赔着笑脸,先打招呼,阿古反是爱答不理的样子。�

钥匙就握在这样的人手里,关屏山几次下了决心想跟他要,却还没见面,就觉头皮发麻,终是没敢开口。洪顺嫂也是可以接触思琳的人,思琳每天的吃食和便盆一类的东西都由她来处理,可她最多也就是传递个话,她也进不去那间房。�

关屏山快要急疯了。自从与思琳有了三日的鱼水之欢后,他觉得再与哪个老婆睡都索然无味。思琳是那种能把男人融化的女人,她的天生丽质,她的妩媚柔情,和在多少个风花雪月中升华出来的夺魂手段,使她体内生发出一种魔力,入我彀中,怕是哪个男人也没有挣脱出来的能力。�

就在关屏山六神无主之时,国子秦来了,又是来借钱的,卖老屋的那笔钱中属于自己的一份早折腾没了,留给花小尤的他本不想动,挪一下他都不想,怕一旦动了就再也还不上了。可没钱时他又实在熬不住烟瘾,就三块五块地往出借,每次都写下借据,一笔一笔地记得清楚。只是到了现在,匣子里已然一分钱也没有了,光剩下一大把借据。手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只有一幅画了,那是幅祖上留下来的花鸟画,是宋徽宗的中后期作品,颜料中加了金,至今那鸟儿的身上还放着光。这是他留给花小尤的嫁妆,他是说到死也不能出卖的。关屏山倒愿意借钱给他,不怕他不还,他也知道国子秦手里的那件稀世之宝,国子秦借的钱越多他越高兴,等到他还不起的那一天,这幅画十有八九就是自己的了。�

关屏山与国子秦年少时就相识,两人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干了不少踹寡妇门、挖绝户坟的事,在一起也是无话不说,关屏山当即就把心里的苦闷与国子秦讲了。国子秦听了,说:“小事一件,拿一千块钱来,我让那老东西乖乖地送一把钥匙给你。”�

关屏山不敢相信,却也知道这家伙是有一些办法的。就如数拿出钱,交给国子秦。�

原来那老阿古也好一口大烟,恰与国子秦同去一个烟馆,国子秦找到机会,在阿古的茶里下了点迷药,让老阿古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下午,他大大方方地把那钥匙解下来给关屏山配了一把。�

关屏山从此有了一把小耳房的钥匙。�

关老爷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思琳怀孕了。�

思琳怀孕是洪顺嫂发现的,那天,她送完饭又去倒便盆,回来后正看见思琳在呕吐。女人对这种事总是很敏感的,就问,身上有多长时间没来了?思琳说,有几个月了,她记不太清,做窑姐的这类事都不大正常,两三个月不来月经也是常有的事。洪顺嫂又看了看她的脸,肯定地说,少奶奶这是怀孕了。�

现在在关家宅门里,只有洪顺嫂一人还称思琳为少奶奶。思琳的事她都听说了,她挺可怜这个娇弱弱的南方小妹子,别人越是咒她、骂她,贬损她,洪顺嫂越是对她好。这次眼见思琳怀孕了,洪顺嫂打心里往外替她高兴,不管怎么说,孩子是关家的种,认了孩子就得认孩子的妈,那么,住小耳房的苦日子也就到头了。�

洪顺嫂是大着嗓门来向关老爷报喜的,她当然认准这是个大喜事,对关家,对思琳,都应该是个大喜事。�

关老爷听了却感觉耳边响起一个炸雷,他怕就怕发生这个事。关屏山与这个脏媳妇在一起热乎三天的事他是知道的,这孩子也真有可能是他关家的种,但她毕竟与那十个怪人睡过觉,还有人们传说的猩猩,万一生出来个长尾巴的妖孽崽子,那关家又要现大眼了。�

思琳得知自己怀孕,心里自是喜出望外。洪顺嫂早已把她嫁到关家来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她,给她讲了关家与黄花寨的纠葛,讲明她就是慕雨潇扣在关家头上的一个屎盆子,关家人这样对她也不是全无道理。得知事情真相后,她整整哭了一天一宿,原以为不幸之中有万幸,难得夫家这么看重,把婚事操办得红红火火,使自己后半生有靠,也算得一个好归宿。却哪里想到,这一切都是慕雨潇使的手段,用她打了关家的脸,得意洋洋,欢呼凯旋,却把她一个人扔在已经被羞辱得火冒三丈的关家,让她生不如死,受尽非人的折磨。慕雨潇啊慕雨潇,我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你为什么丧尽天良地如此对我,你这样欺负、糟蹋一个本已在地狱中啜泣的弱小女子,就不怕遭天报应,就不怕死后被锉骨扬灰,永世不得超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