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雷鸣般的掌声中,花小尤上场了。只见她穿着一袭大红锦缎旗袍,旗袍左胸处戴一个嫩黄色的狐毛胸饰,脚登软底大红绣花鞋,鞋前脸处蓬蓬着一簇淡粉色菊花,头发齐肩,顺着发际系一条也是大红的发带,衬得头发尤其黑,脸尤其白。�
花小尤一亮相就博得台下一片掌声和叫好声,坐在左右两个包厢的慕雨潇和南时顺,顿感一团火向眼前扑来,烧得脸一阵儿热,烧得心里也是一阵儿热。�
花小尤是慕雨潇一生见过的最漂亮、最让他动心的女人,从第一次看见花小尤,他就觉出她身上有一种任何男人都无法抵御的魅力。她长得美,笑着更美,笑与美组合在一起,映在月上月失辉,配在花间花减色,吃斋念经几十年的老和尚,看见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闭上眼睛,闭得越紧越好。而且接触以后,她的性情也让他喜欢,她不矫情,不做作,活泼大方,还挺顽皮,顽皮得尤其可爱。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相见了,他见了她,仍觉她身边有云。�
许是更年轻,更少些恋爱的经历,南时顺第一次见花小尤,顿感头里轰的一声,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我愿为她去死!”连着三天晚上,他几乎没睡过觉,闭上眼睛就看见花小尤在面前,甜甜地笑着。可是,当崔在浩把查到的情况向他汇报后,特别是听说花小尤独自去了黄花寨,回来时,慕雨潇牵着马,与她肩挨肩地一直送她到家门口。他意识到了问题。毫无疑问,慕雨潇爱上了花小尤,而花小尤也好像对慕雨潇颇有好感。这就意味着,他必须在他们二人之间舍弃一个,爱花小尤,就得舍弃慕雨潇,想交好慕雨潇,就得舍弃花小尤。是做慕雨潇的情敌,还是做慕雨潇的朋友,理智和使命让他选择了后者。他是那种一旦下了决心就决不更改的人,他准备了一根针,时刻带在身边,只要一想花小尤,就拿针往手上刺一下。现在,那针就捏在他的右手里,花小尤一出场,他刚觉热血上涌,就拿针刺了几下,左手掌已是鲜血淋淋,脸上还笑着。�
花小尤行了一个礼,满族式的,脸上仍是那种甜甜的笑:“今天是我的首场演出,谢谢慕爷,谢谢大哥和叔叔们,谢谢这么多朋友来捧场,我先给大家唱个小帽儿,叫《大东北》,我自己编的,唱得不好,请多多包涵。”�
音乐声起,花小尤和大肚蝈蝈右手展开扇子,左手转起手帕,随音乐舞起来。两人舞的是东北的秧歌步,大肚蝈蝈扭得动作夸张,整个一个浪,花小尤扭的却是不起风,不见火,飘逸之中,顾盼之间,韵味十足,整个一个美。两人扭了一个圆场,转到了台前,开口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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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拉弦,慢张嘴,�
唱唱咱们的大东北,�
金山银水遍地宝,�
高崖密林尽土匪。�
东北爷们儿最实惠,�
张嘴能看见心肝肺,�
顶风点火顺风撒尿,�
喝酒从来不弄鬼。�
是哥们儿,你炕头坐,�
端起酒杯盘上腿,�
是犊子,你远点滚,�
别脏了咱的山,污了咱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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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一连声地叫好,慕雨潇扫了南时顺一眼,南时顺谦恭地一笑。�
一曲唱罢,花小尤再施一礼,说:“这个不算,权当溜溜嗓子,下面我再给大家唱个纯正的二人转小帽儿,《情迷五更》。”�
这是个男女幽会的段子,先唱一更天时,女子等待男子的急迫心情,接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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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里敲窗棂,小奴我一声应,�
下地开了门呀,笑脸把君迎,�
一把拉住郎君手,郎君郎君叫了好几声。�
三更里进绣房,二人相拥上牙床,�
揭开红绫被,露出菊花香,�
一朵鲜花与郎戴,郎君你说香不香。�
五更里天发白,叫声郎君快起来,�
外边金鸡叫,东方鱼肚白,�
我把郎君送出外,问声郎君你还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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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把剧场淹没了,也把慕雨潇淹没了。�
那天在黄花寨,花小尤问他,看没看过二人转,他否认。其实,他看过,看过很多次,花小尤唱的这段小帽儿,他也看过,好像不叫《情迷五更》,叫什么《情人迷》。他记得很清楚,唱这段《情人迷》时,那个男扮女装的演员,淫声浪调,扭捏作态,眼神极其淫荡,动作极其下流,唱到上床的那一段,甚至把叫床的动静都弄了出来。可同样的小帽儿,到了花小尤这里,却处理得完全不同。唱一更时,她独出心裁地旋起了手帕,手帕从左手旋到右手,又从右手旋到左手,把个独居闺房盼郎君的寂寞女子的热切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唱到“二人相拥上牙床”时,她秀目含羞,粉面微垂,唱得情深意切,真挚感人,没有一点腌■。唱到最后一句“郎君郎君你还来不来”时,她声音哽咽,眼中泪光晶莹,叫人备觉不忍,心中直想应一声“来”。更让慕雨潇没想到的是,花小尤的嗓音竟这样迷人,这样有磁性,毫无矫情,妙如天籁,一声入耳,却只觉有什么东西穿透进心里。�
南时顺起身去了厕所,他不敢看了,怕再看下去,手心都会被扎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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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后,慕雨潇和花小尤被南时顺请到他的住处。慕雨潇本来想婉言谢绝,也说不上为什么,他不喜欢南时顺这个人,一打眼,直觉就告诉他,此人绝非同道之人。但花小尤欣然应允,也不问他愿不愿去,挽着他的胳膊就随南时顺走了。南时顺很高兴,他的真实目的就是请慕雨潇,如果慕雨潇不来,单只花小尤来了,以后的事恐怕要麻烦。�
南时顺住在大南门里的高丽会馆。这是一个二层小楼,二进院落,门口两个耳房,房顶是绿脊黄瓦。崇德元年冬,清太宗皇太极亲征朝鲜,连战连捷。翌年正月,朝鲜王请和,以三个王子为质。清军遂携三个王子回盛京,在大南门里建此邸赐三个王子居住,三个王子滞留盛京八年才得以回国。�
花小尤仍然穿着那件大红旗袍,外边罩了件白色的毛开衫,脚上是一双黑皮鞋。南时顺本来穿一身米黄色西服,招呼二人坐下后,进里换了一身白衣黑裤,俨然一个正宗的朝鲜人。�
南时顺其实是日本现役军人,官居少佐,家里是日本望族。在这高丽会馆里一共住了四十几个人,除了十来个真正的朝鲜人以外,其余的都是日本现役军人。他们穿着朝鲜服装,唱着朝鲜歌,也都有一个朝鲜名字。�
当时在日本,有一首非常流行的《马贼之歌》,歌中这样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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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吉林城头外,骏马嘶鸣震天惊。�
明天突袭奉天府,荒原黄沙朔风疾。�
壮士洒血黑龙江,月映戈壁浴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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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末年,数以万计的日本现役军人就唱着这首《马贼之歌》,装扮成朝鲜人,来到东北,分散在奉天、吉林、黑龙江,在山上拉杆子,当马贼,当土匪。南时顺率领的这四十几人,就是在东北上百个日本马贼帮中的一伙。�
南时顺二十四五岁,人长得很帅气,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和朝鲜话,朝鲜歌唱得也不错。他接待慕雨潇和花小尤的这间客厅也是地道的朝鲜风格,四壁有三面是活动拉门,刷着清漆的地面就是火炕,烧得很热,屋正中一个四四方方的矮桌,三个人席地而坐。�
南时顺一拍手,屋子里响起来轻曼动听的朝鲜音乐,一身白衣黑裤的朝鲜人鱼贯而入,每人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将托盘里装着菜肴的银碟放到桌上。�
南时顺说:“这是我们朝鲜人的百碟席,是专门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的。”�
慕雨潇和花小尤看了看,方桌上真的摆了有差不多一百个银碟,每个碟直径只有一寸,每个碟子里是一样菜。�
南时顺从旁边的小柜里拿出一瓶酒,说:“这是我们朝鲜最好的酒,是贡酒,过去在朝鲜王宫里才能喝得到。”�
慕雨潇不动声色地看着南时顺。�
花小尤说:“慕大寨主,你这是借我光了,还不谢我?”�
慕雨潇没等开口,南时顺把话接过:“花小姐这话欠准确,你们都是我们‘朝鲜人相助契’的最尊贵的客人。”�
花小尤问:“你们这‘朝鲜人相助契’是什么意思?”�
南时顺说:“近几年,我们朝鲜人到东北来的人很多,你们现在吃的大米,就是朝鲜人带过来的优良品种,并帮着你们种的。人多了,总有个大事小情,也需要互相关照,所以,就有了这‘相助契’,也就是个民间组织,没什么正儿八经的事。”�
南时顺把酒一一斟上,先举起杯,说:“这第一杯酒,让我们先敬花小姐,庆祝她首演成功。”�
三人举杯,碰了碰,花小尤很兴奋,杯碰得很响,喝得也快,脖一扬,干了。慕雨潇则见南时顺喝下才喝干自己杯里的酒。�
南时顺:“来,吃菜,尝尝正宗的朝鲜菜,来,请。花小姐今天真是让我开了眼,我真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能把二人转这土得掉渣的玩意儿唱得这么好听。”�
花小尤说:“南兄过奖,我只是刚入门而已。”�
南时顺边倒酒边说:“不简单,不简单,看得我好几处都落了泪,慕爷,你是否也有同感?看戏时,你可是目不转睛啊!”�
慕雨潇笑了笑:“这么好看的戏,南兄还有闲暇东张西望,是不是心不在焉啊?”�
南时顺笑起来:“是慕爷的神情让我转移了注意力,我发现,慕爷哪里是看戏,分明是在看人嘛!”�
慕雨潇说:“戏是人演的,看戏自然要看人,没听说谁看戏把头扭到一边去。”�
南时顺说:“开个玩笑,来,咱这第二杯,就敬慕爷,慕爷啊,小弟我对你可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在抚近门巧斗乌鸦的那一手,真叫是高,高人,来,花小姐,咱们敬高人一杯。”碍着花小尤的面子,他把智斗满人说成是巧斗乌鸦。�
花小尤说:“这杯酒我可不喝,瞧那天把他得瑟的,弄个大猩猩来糟蹋我们大清皇帝……”�
南时顺忙打断花小尤的话:“别,我话刚说一半,那天花小姐更是大出风头,轻描淡写退雄兵,粲然一笑泯恩仇,了不起,二位都了不起,所以,我真心实意地敬二位,来,干了!”�
三人举杯尽饮。�
花小尤看着慕雨潇笑了:“慕爷,我再给你破个闷儿?”�
慕雨潇:“你会有什么好闷儿,这一唱上二人转,跟大肚蝈蝈那样的人在一起,恐怕更丰富多彩了。”�
花小尤说:“算了,不给你破了,我想起一个事,最近人们都在传说,说出了一个专为人打抱不平的大侠,自号‘山君’,戴一个假面具,胸前画着四个人面,一个喜,一个怒,一个哭,一个乐。”�
南时顺说:“倒是听说过。”�
花小尤看了看慕雨潇和南时顺:“该不是你们两人中的哪一个闹的鬼吧?”�
慕雨潇直直地盯着南时顺:“南兄也许有这闲情逸致。”�
南时顺笑着说:“花小姐猜错了,我呢,没那个本事,装也装不来,至于慕爷,在东北已有这么大的名气,还用得着冒用他人名字吗?”�
花小尤故意逗慕雨潇:“那也不好说,万一有什么不好出头露面的事,客串一把也是有可能的。”�
南时顺哈哈一笑:“花小姐,你是太不懂江湖道上的规矩了,像慕爷这样的大人物,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花小姐,这话对慕爷可是大大的不敬啊。”�
花小尤:“我怎么听这话像日本鬼子说的?”�
慕雨潇:“也许还真就是日本鬼子。”�
南时顺好像不屑分辩,说:“我给你们唱一首朝鲜歌吧。”�
南时顺自己用手打着拍节,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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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嗨呀,嗨嗨嗨,嗡嗨呀,�
今年大米粒粒颗颗成熟得好,嗡嗨呀,�
拿它两粒嗡嗨呀,掂量掂量嗡嗨呀,�
重似去年嗡嗨呀十粒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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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时顺先用朝鲜语唱了一遍,又用汉语唱了一遍。公平地讲,他这朝鲜歌唱得真不错,也挺地道,花小尤拍着手,说:“好,真好,跟咱们西塔的高丽……啊,高丽哥们儿唱得一样。”花小尤一顺嘴,差点把“高丽棒子”说出来,她知道朝鲜人最不爱听这个称呼,赶紧把“棒子”换成个“哥们儿”�
夜深了,慕雨潇和花小尤告辞。走到院里时,南时顺说:“太晚了,路上不安全,我派人送送你们吧?”�
慕雨潇笑笑,说了一声:“都下来吧。”只见从高丽会馆的房上跳下几十人,均手持双枪。�
南时顺愣了,这慕雨潇真是个神人,幸亏没听崔在浩那蠢驴的话,对他下手,否则,血溅当场的只能是自己了,不由又对慕雨潇多了几分钦佩。�
深夜的城里大街上,空无一人,慕雨潇和花小尤慢慢走着。�
慕雨潇说:“不去不行吗?深山野林的,我不放心。”�
花小尤说:“机会难得,我得去,不要紧的,大肚蝈蝈他们年年去江北演,也没见出啥事。”�
慕雨潇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把刚才那些人都带去吧。”�
花小尤才发现,那些人又都不见了:“哎,他们都哪里去了?我眼见着他们跟咱们一块出来的呀?”�
慕雨潇说:“就在咱们身边,我咳嗽一声,他们就能出来,怎么样?带他们去吧。”�
花小尤摇头:“不好,那像啥了,没看哪个演二人转的,还带着保镖。”�
慕雨潇说:“别人不会知道的,就像刚才一样。”�
花小尤说:“不行,不行,那样我更害怕,上厕所都像有人在旁边盯着,受不了,受不了。”�
慕雨潇说:“这样吧,让老关东跟你去,那孩子机灵,在黑龙江也有不少熟人。”�
花小尤说:“好啊,这行,你那干儿子,我挺喜欢的,行,让他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