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关东过客

猩爷是一个南方朋友送给慕雨潇的,据说来自苏门答腊岛的热带雨林。跟着慕雨潇有五年了。刚来的时候是一对,不到一年,那个母猩猩就死了。慕雨潇十八岁随父母从关里来到东北,刚来不长时间,父母分别惨死,妹妹也失踪了。所以,他觉得这只猩猩跟自己的命运很相似,远离故土,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于是,惺惺相惜,慕雨潇就把这只孤单的猩猩当亲人待了。�

猩猩属类人猿。雄的个头有一米五六,体重二百多斤,头很大,两颊的皮极松,颌须很长,毛色黑红。猩猩懂人语,通人性,会接吻,会握手,脸上能做出喜怒哀乐等各种表情。母猩猩也来月经,怀孕期九个月,一般寿命在四十年。猩猩的肩关节很活,可以回环一百八十度。猩猩的手脚与人很相像,会使用工具,它们在非洲的同类——黑猩猩就会把小草的茎伸进白蚁洞里,钓白蚁吃。�

猩爷在猩猩中本属智力超群的那一种。到黄花寨五年,天天与人生活在一起,人的习惯,人的性情,人的本事,它学会了不少。它像人一样穿衣穿鞋,像人一样吃饭睡觉。冬天住火炕,夏天钻蚊帐,睡觉时也枕着枕头盖着被。猩猩的食物本来只有树叶、水果、鸟蛋一类的东西,可猩爷却几乎是人吃什么它跟着吃什么。有一次,一个朋友来看慕雨潇,一进门,正看见猩爷蹲在门口,摇晃着硕大的脑袋,有滋有味地啃着一只猪蹄,他大叫一声就昏了过去,被喊醒后,一个劲地说:“妖精,妖精。”�

猩爷会与人下两子棋,也就是东北人称为“憋死牛”的那一种。它赢了,龇着白森森的牙,手舞足蹈。它输了,明明已经被憋死了,却不认输,就是盯着棋看,有时一看看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不管你怎么催,就是个看,等对方稍不注意,它抓起一个棋子就扔到一边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你说什么,它都装作听不见,眼睛就看着对方剩下的一个子,那神情分明是在说,就剩一个子,我看你怎么憋死我。�

猩猩本来行动缓慢,可猩爷却一点也不笨。慕雨潇又传授它一些轻功的步法,居然变得灵活异常。它生气时爱抓人,冲着脸上就来。慕雨潇根据它这个特点,做了个三齿生铁环套在它的双手上,使它的抓挠一下子升华成致人死命的手段。并特意为它做了一身闪着磷光的夜行衣,猩爷穿着它出现在杀人现场,整个就是一个让人看了肝胆俱裂的凶神恶煞。�

慕雨潇说:“猩爷,没看见来客人了吗?”�

猩爷忙慌慌地站起,合掌作揖,冲花小尤笑笑。�

“谢谢。”花小尤又转对慕雨潇说,“你这猩猩挺可爱啊,哎,让我的藏獒跟它打一架怎么样?”�

慕雨潇看了看那只藏獒,只见它头方脸大,面额很宽,脖子粗嘴短,四条腿又粗又壮,一身长长的黑毛,一双凶光闪烁的黑黄色眼睛。慕雨潇问:“它叫什么?”�

“国尔木,在青海格尔木买的,我们家姓国,就叫了这名字,哎,你倒是让不让它们打呀?”�

“打什么打,就玩玩吧,猩爷,听好了,这可是客人,陪着玩玩。”�

花小尤把国尔木领到院子中间,说:“跟这家伙玩玩,可不行给我丢脸啊。”�

猩爷也晃晃悠悠地走到院子中,在国尔木的对面站住。�

国尔木先发起了冲击,它低吼着,闪电般地向猩爷扑过去,直对着猩爷的咽喉,眼看就要成功,却见猩爷轻巧地一闪,就把这凶猛的一击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花小尤问:“你这猩爷会功夫啊?”�

慕雨潇:“会点,不成样子,皮毛而已。”�

国尔木不敢大意了,它更低地伏下前爪,两只眼睛眯缝起,射出清冷冷的寒光。可是,就在它刚要一跃而起时,猩爷却伸出手,一巴掌就打在国尔木那硬邦邦的大脑袋上,国尔木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

花小尤看明白了,她的国尔木已经习惯了与人的对峙,却不知猩爷的胳膊比人长出很多,你认为是安全的距离,恰恰是它有效的攻击范围。�

国尔木恼羞成怒了,不论在青藏高原,还是在东北平原,它都没吃过这样的亏,没打过这样窝囊的仗。它无法冷静了,不等站好,就又发起了攻击。猩爷还是不慌不忙,先侧身躲过国尔木的利牙和前爪,然后在国尔木飞速而过的胯部轻轻一推,国尔木就栽倒在地,打了好几个滚才站起来。�

花小尤忙跑过去,抱住国尔木气得乱颤乱抖的身子,说:“咱不玩了,不玩了,这家伙也不懂规矩啊,哪有这么打的,咱不玩了,不玩了,啊?”�

慕雨潇说:“猩爷,去,把你的好吃的拿来,招待招待客人。”�

猩爷晃晃悠悠地回屋,慕雨潇做了个请的手势,与花小尤进房。�

慕雨潇的房里陈设很简单,只有一个方桌和六把椅子,两把椅子在方桌两旁,四把分置房间左右。正面墙上挂着一幅高其佩的《高岗独立图》,画面上高高的山巅上站着一个人,胡须和衣袂在风中飘舞。桌上放着一本书,都已经拆成了散页。�

花小尤看着书,说:“看来传说不假,原来你真这么看书。”�

慕雨潇说:“早些年养成的习惯,风里来雨里去的,拿着本书不方便,就拆成一页一页的,有空闲就拿出来看看,看完手一松,就随风而去了。现在虽然不东奔西走了,可拿起书就觉得沉,不如这么看得劲。”�

花小尤问:“都看什么书?《水浒》?《荡寇志》?《火烧红莲寺》?”�

慕雨潇说:“《水浒》,我五岁以前就看过了,至于那两本书,没看过。”�

花小尤走过去,拿起桌上的书页,惊叫一声:“《逍遥游》?你看庄子的《逍遥游》?胡子看《逍遥游》?”�

慕雨潇说:“纠正一下,鄙人只是当过胡子,现在不是,过去也不是,我十六岁就已经考上秀才,如果不是到东北来,当年的乡试我就能考中举人。”�

花小尤听这话,又吃一惊。从法国回来后,她听了不少有关慕雨潇的传说,满人吹城那天,是她第一次见慕雨潇,觉得与她想象中没有太大的差距,人高大威武,英气逼人。这次再见他,因场合不同,慕雨潇很平和,脸上也现出一些儒雅之气,但她还是没法把他与那些酸秀才联系起来。�

花小尤说:“秀才可没有这么看书的,撕成一页一页不说,还送给下人擦屁股,这么做,你不觉得有辱先哲吗?”�

慕雨潇笑了:“再纠正一下,我看完了,只是扔了,有人捡去卷烟抽,有人捡去糊墙,还有的人拾去擦屁股,跟我可没什么关系。你可能还会说,就是扔也不对呀?书总是好东西啊!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书之所以珍贵,不是因为这纸,而是因为书中讲的道理。书看过了,记住了其中的道理,这就行了,没必要再存起来,占地方。”�

花小尤说:“你这说法我还是头一次听见,你看完了,别人还可以看嘛。”�

慕雨潇说:“别人看与我有什么关系?我的书,我看过就行了。”�

花小尤问:“跟别人借书你也这么看?”�

慕雨潇说:“那哪能,借的书,我看完边角都不会折损一点。花小姐如果有好书,不妨借我一读,以试此话真假。”�

花小尤笑笑,拿出一个请柬递过,说:“现在就借你看看。”�

慕雨潇拿过请柬,只见上面一行工工整整的楷体字:妹首演二人转,敬请光临。下面一行七扭八歪的草体字:你要不去是我儿子,花小尤。�

慕雨潇看后,不由得又笑起来,说:“这请柬也就是子玉格格能写出来。”�

花小尤有些惊讶:“看来,你还真对我做过一番了解。”�

慕雨潇:“了解谈不上,略知一二而已。哎,你还真去唱二人转了,我那天只不过看你顽皮,逗你一句。皇族后裔,子玉格格,就不怕辱没先人?”�

花小尤抬头看了看那幅《高岗独立图》,说:“本以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却不料也是凡夫俗子。”�

慕雨潇一笑:“逗你呢,我倒觉得你唱二人转,一定会出类拔萃。”�

花小尤:“怎么见得?”�

慕雨潇:“你上台就给他们破那些拉屎撒尿的闷儿,他们能不笑吗?”�

花小尤含嗔带笑:“再说,掌你的嘴。哎,你看没看过二人转?”�

慕雨潇收起笑容:“满人的东西我从来不看。”�

花小尤几乎嚷起来:“你说什么?满人的东西?哥哥,你该不是从大洋那边过来的人吧?你听没听说过这样一句话,说二人转是‘大秧歌打底,莲花落镶边’?莲花落是什么?就是你们关里人的艺术,还有什么十不闲,数来宝,都是从你们关里传来的,可以说,如果没有闯关东,就没有今天的二人转。我回国前,老师对我说,说你如果想在中国发展法国喜歌剧,你将一事无成,不要忘了,你的根在中国,你艺术的根也在中国,只有把你所学的东西嫁接到你的根上,你才会有所成就。”�

慕雨潇沉思着点点头:“看来,这二人转还真得去看看。”�

花小尤说:“那当然,你要不去,你就是我儿子了!”�

慕雨潇假装生气:“在这黄花寨里,可没有人敢骂我。”�

花小尤:“从今天起,就有人敢了。好了,我得回去了。”�

慕雨潇送花小尤来到院子里,见猩爷与国尔木脸对脸坐在东厢房前,猩爷用双手拍打着前胸,很恼的样子,国尔木却一脸茫然。它们身边是五六个猴头蘑。�

花小尤问:“这是怎么啦?”�

慕雨潇看了看说:“猩爷在教你的国尔木玩憋死牛,肯定是国尔木怎么也弄不明白,猩爷生气了。”�

花小尤见那地上确实画了一个四框,还摆了四个小石头子。不以为然地说:“这算什么,谁还没点特长啊,我们国尔木敢吃屎,你家猩爷敢吗?”�

慕雨潇嘴角浮起笑:“那是不敢,不敢。别说它不敢,整个黄花寨也没有人敢。”�

花小尤:“好啦,我们走了,国尔木,跟猩爷再见吧。”�

猩爷突然叫了一声,拿起地上的猴头蘑就往花小尤手里塞。�

慕雨潇说:“这是让你给国尔木带回去吃。”�

花小尤忙摆手,说:“谢谢你,猩爷,我们国尔木不会吃这东西。”�

猩爷愣怔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嘴嚅动着,好像在说:“蘑菇都不会吃,我操,白在东北混了。”�

花小尤首演选在沈阳城内的会仙大舞台。那时节,二人转是进不了城里大剧场的,可花小尤坚持,我的演出必须在沈阳最好的剧场。慕雨潇帮她找了张作霖的亲信陈旅长,陈旅长一句“他妈拉巴子的,我看谁敢说不行”,剧场就定下来了。�

慕雨潇早早就来到剧场,坐在二楼右侧的包厢。刚落座,就听对面包厢里有人叫“慕爷”。他抬起头,看见一张满是微笑的脸,一个金丝边眼镜反着光,他认出是“朝鲜人相助契”的南时顺,他冷淡地点点头,算是回敬。�

猩爷杀的十几个白衣人和那两个后脑平平的人,都是南时顺的手下,其中还有一个是崔在浩的把兄弟。崔在浩天天喊着要报仇,都被南时顺喝止住。慕雨潇在满人吹城时表演的那一手漂亮活,让南时顺佩服至极,他觉得这个人如果是朋友,会使你借上不少力;但如果是敌人,那将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对手。所以,他决定改变初衷,不计前仇,千方百计拉住慕雨潇,使之成为自己事业上的得力伙伴。�

花小尤的大哥国子秦和她的那些本家叔叔都来了,他们知道,家里这个蛮格格可惹不起,弄不好,真有可能把家里给点了,反正也不是什么难事,看个戏嘛,权当过年了。�

大幕还没拉开,舞台上方悬挂着一排小巧的红纱灯笼,两侧是两条红底白字的条幅,一条上写:瓜果梨桃无孬种;一条写着:笙管笛箫尽华章。�

慕雨潇知道,这是花小尤的手笔,瓜果梨桃是指今晚唱主角的四个人,瓜就是唱丑角的大肚蝈蝈,本名郭存义;果就是唱旦角的花小尤,她本名国子玉;梨是拉大弦的李世礼,桃是吹唢呐的陶三林。�

随着一阵锣鼓敲响,大幕徐徐拉开,剃着亮光光秃头的大肚蝈蝈一溜跟头从台后翻了出来。�

这大肚蝈蝈是东北二人转的名角,号称东北第一丑。他人长得不好说是好看还是难看,就是气人。两只眼睛离得稍微远了点,鼻子离额头又近了点,一张嘴不算大,嘴唇却薄,离远看就像是用毫尖画的一个嘴形。仗着肤色白皙,腰身挺拔,在台下也算个出众人物。可一上台,这副嘴脸就没得看了,两个眼皮上竖着各点一条黑,眼睑下各有一块白,鼻头是红的,脑袋是亮的。偏偏又有一套挤眉弄眼的绝活,两个黑眼仁说跑就跑到眼眶两边,鼻子说拱就拱到两眼中间,再加上那张嘴,忽而左,忽而右,移动快捷,走位飘忽,好像从来就没有过固定位置。更绝的是,他那嘴能立起来,就像一个人躺着躺着,突然间就站了起来,而且立着也不老实,上下嘴唇还能像婴儿吃奶似的吮动。花小尤刚认识他时,曾问他,为什么叫大肚蝈蝈?他说,是因为肚里有货。花小尤知道他说的货是指什么,故意气他:是干货还是稀货?他回答更气人:原来是稀货,憋了几天就成干货了。他天生是个活宝,他走到哪里,哪里就笑声一片。他的嘴不怎么讲究,说不上三句五句就给你整到下水道里。别人说,今年春天这风沙太大了。他说,是啊,把我腚沟子里灌得都是沙子。别人说,今年夏天好热啊。他说,可不是嘛,一天到晚这汗出的,贼黏,昨天晚上睡觉,我脱下裤头,低头一看,我那二哥和他的两个兄弟都粘到一块,成坨了。�

大肚蝈蝈的父亲是河北人,唱莲花落的,闯关东到东北,娶了个叼大烟袋的东北姑娘做媳妇,那姑娘也爱唱,就是没有登过台。父精母血生出个大肚蝈蝈,把父母爱唱会唱的优点全部承继过来。到他长大时,二人转已经成型了,他就开始唱,满东北转着唱,没出三年,就唱出了名堂。�

大肚蝈蝈一阵儿功底扎实、姿态俏美的跟头赢来一个碰头彩,他一个亮相,站定,开始了二人转常见的说口:“小的生来命不强,七八个爹来一个娘,白天一个看不见,一到了晚上,睡俺娘一床。”�

下边有人在笑,大肚蝈蝈扮了个鬼脸,接着说:“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二人转是两个人的活,我得把我的搭档请上来。告诉你们,二人转的上装都是老爷们儿演的,你别看她嗓子勒得挺细,小脸抹得粉白粉白的,你扒下裤子看看,跟我一样!不过从今天起,二人转的历史要改写了,今天,二人转第一个真的,纯的,比处女还纯的女旦角就要登台了!我跟你们说,我这个搭档可不是一般人物,人家是法国留学回来的,专门在法国学音乐的,头一个老师是莎士比亚,第二个老师是拿破仑,跟这样的洋学生唱二人转,说句心里话,是癞蛤蟆操苍蝇,压力不小啊!好,闲话少说,下面就请各位老少爷们儿用掌声欢迎我的搭档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