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关东过客

来闯关东的人都要先拜孝子山,谁立下的规矩不知道,反正都要去拜。�

孝子山山高林密,风光秀美,距黄花寨三十多里地。�

孝子山原本不叫这个名。相传清朝初年,有一颜姓父子俩,在家乡犯了命案,从山东逃到关外。当时的东北,被清王朝视为龙兴之地,关内汉人胆敢擅入,立杀无赦。父子俩不敢露面,寻个无人的所在,搭了个窝棚住了下来,靠进山打猎采药为生。一日,父去山外人家卖药材,几日未归。儿子离家寻父,走到这处山下,突然发现草丛中有一个看着眼熟的东西,扯出一看,正是父亲装药材的背袋,上面沾满了血。就近再一寻找,又看见了父亲沾血的毛发和几个老虎爪印。儿子知道,父亲是被老虎吃了,他痛哭一场,回家取出猎枪和长刀,就钻进了这深山老林里。追寻了三日,终于让他摸到了老虎的栖身地。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老虎不是一只,而是两只,一公一母。他开枪打死了母的,未等再开第二枪,那只公虎已扑上来,一爪就把他的枪打落,血盆大口冲着他的脑袋就咬了过来。他一闪身惶惶躲过,抽出长刀与老虎拼杀,一连捅了老虎七十多刀,自己也被老虎抓得遍体鳞伤。就在他又一次被老虎扑倒,眼瞅着就要命丧虎口时,他瞅准机会,用尽所有的力气,一刀就捅进老虎的嘴里,连胳膊都伸了进去。老虎惨叫一声,倒地死去,他却再也没有力气拔出长刀,圆睁着双目,也死在山上。后人感慨于这颜姓后生为父雪恨的勇烈,从此把这山就称为孝子山。�

有人考证,这颜姓父子应为闯关东的先行者。所以,当成千上万的关里人成批成批地涌入东北时,这孝子山就成了闯关东人的朝圣地。经过多少人不断地传说、演绎,那吃人的老虎成了疯狂排外的满人化身,颜姓长者成了为子孙后代寻找幸福之路的先驱者,而勇杀恶虎的颜姓后生则成了闯关东人神勇无畏、不屈不挠精神的象征。凡是闯关东的人,不管是路过,还是专程前往,都曾拜过孝子山,期待先人佑护,保后来者逢凶化吉,一帆风顺。�

老关东领着这两千多人在孝子山下选了个平坦的所在,朝着陡峭的山崖,每人磕了三个头。老关东每年都要来这里磕头,磕得多了,免不了有些马马虎虎。可那些关里人却极其认真,像在庙里拜佛或是年节里拜神,头磕着,嘴里说着,自然都是一些讨吉利的话。�

拜完孝子山,胡爷就与老关东分手了,他们十几个要去黑龙江投奔亲属。老关东说:“胡爷,在那边要是不顺当,到黄花寨来,我随时恭迎大驾。”说着,把自己的一个毛围脖摘下,给胡爷的小儿子系上,说:“那边冷,别冻着孩子。”�

胡爷也没推让,只是说了一句:“我会来看你的。”就拱手与众人告别。�

老关东领着其余的人直奔黄花寨。�

黄花寨坐落在沈阳城东十里处的山脚下,有四五百户人家,几千口人。村子原来叫铁匠屯,住着十几户人家。慕雨潇金盆洗手后,就领着不愿自谋生路的手下人来到这里,四面筑起围墙,村里挖了地道,直通村后的山里。打家劫舍的人改邪归正,成了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只是一时半会儿,那手还握不惯锄把,总觉得没有拿枪顺当。�

黄花寨真是名副其实的黄花寨,村子里没有一株别的树,也没有一株别类的花草,房前屋后,村道两旁,举目所见,全是开起来千姿百态、娇艳迷人的黄花。这花原产于北美,名为一枝黄,有个绰号叫“霸王花”。花高在一米左右,最高的可达三米,叶子细长,花开在顶端,花株像稻穗,花蕊像小米粒。这花香气很独特,虽淡淡的,却野气十足,很似那种深山涧水旁的野花山草味。这花繁殖能力极强,摧杀别种植物的能力也极强,它一棵植株可形成两万多粒种子,它的根甚至比一棵三五年的树的根都粗。你在一亩地大的面积上随便种下一株,两三年后,那地就会全部长满一枝黄,而且绝不会有别的任何一枝花、一棵草侥幸生存。正因为一枝黄的这种残忍的排他性,植物学家称:“黄花开处百花杀。”�

慕雨潇住在村中的一个四合院里,这房子跟东北农村的四合院没什么两样,只不过盖得豪华一些、气派一些。�

老关东安顿好他的“臣民”走到四合院门口时,院里正在热火朝天地玩着“官兵抓胡子”的游戏,一个身材剽悍的男人身穿清王朝官服,眼睛蒙着一块白布,身边围着四五十个十岁左右的小孩。这本是东北民间小孩子玩的一种游戏,可到了黄花寨,却被赋予了独特的内容。官兵须穿上满人服装,官服兵服不限,就是穿皇上的龙袍也行,还得蒙上眼睛,寓意瞎抓人。胡子则不可以藏,也不能跑,只能以翻跟头来躲开抓捕。如果官兵的辫子上被扣上五只铁王八,官兵就输了。官兵如果抓到五个胡子,胡子则输了。胡子被抓了要过堂,慕雨潇的西厢房就布置成县衙,满人的县衙,有惊堂木,有衙役,也挂着“明镜高悬”的牌匾。会审中除了插科打诨外,三个问题必须要问,第一个问题是:“你是汉人还是满人?”如果是满人,立即开释;如果是汉人,则要打五十大板,当然不是真打。第二个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当胡子?”被审的人要编造一个悲惨的故事,都是被满人迫害的故事。第三个问题是:“死前你有什么话要说?”这时,胡子就可以趁机把满人狠骂一通,哪怕是轮上慕雨潇做主审官你也可以骂,骂妈骂奶奶骂祖宗都行,骂得越狠越好。�

慕雨潇对满人有着刻骨的仇恨,他被满人害得家破人亡,唯一的妹妹到现在仍下落不明。他要给这些汉人的后代从小就灌输对满人的仇恨。�

今天扮做官兵的正是慕雨潇,扮胡子的孩子别看岁数不大,倒是都有些功夫,翻转腾挪,往去飞来,一个个动如脱兔,慕雨潇费了不少劲,才抓了两个。�

这些孩子都是慕雨潇收养的孤儿,清一色的关里人。到了黄花寨,这些孩子都不再叫本来的名字,山东来的就叫大东、二东、三东、四东,河北来的就叫大北、二北,山西、河南来的就叫大西、大南,二西、二南。�

老关东看着已经三个多月没见的慕雨潇,嘴角浮起一丝坏笑。他悄悄地走到院子一角,推倒一个空缸,冲着“小胡子”们打了个安静的手势,就把缸横着放在慕雨潇的必经之路上。然后引着“小胡子”快速向缸的反方向跑去,待慕雨潇快步追来后,又突然加速向放缸处跑来,慕雨潇一个急停,反身就追,眼看着就要被缸绊倒,老关东们已经把放肆的大笑含在了口里,却见慕雨潇突然一个纵跃,人飞起一丈来高,稳稳地落在地上。�

慕雨潇背对着老关东和“小胡子”们,一把扯下蒙在眼睛上的手巾,哈哈一阵大笑,说:“老——关——东!在黄花寨,能干出这种事,敢干出这种事的,除了你老关东,还有谁?”�

慕雨潇慢慢地转过身,脸上早已是笑面如花。�

“俺大!”老关东大叫一声,飞扑到慕雨潇的身上,钩住他的脖子,就把脸紧紧地贴在慕雨潇的腮边。�

慕雨潇纵横关东十六七年,收养了不计其数的孤儿,都是闯关东的豪杰们的后代,而在所有这些孩子中,他最喜欢、真正当自己亲生儿子看待的,只有这个老关东。他喜欢这孩子的聪明,喜欢这孩子身上那种与众不同的邪劲,可以说,第一次看见这孩子,他就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他。�

那是八年前的一个夜晚,他跟现在黄花寨的大管家曲东民绑了一个肉票回山,途中在一个林子中小憩,突见林旁的小道上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一个小孩子,边走边唱,唱的那词叫他听了竟然半天合不上嘴:�

西北风溜溜的,�

冻得我小鸡鸡硬硬的,�

哪位大嫂行行好,�

……�

接下来一句就是让大嫂用什么给他暖暖什么,慕雨潇听了哭笑不得,打马从林子里出来,问:“小孩儿,你是哪个村的?”�

那小孩儿歪着头看了看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哪村都不是,我是鬼,睡着睡着觉,把头睡没了,我出来找头来了,大叔,你看没看见我的头?”�

听着这小鬼头的一篇鬼话,慕雨潇都不知怎么笑好了,他提起鞭子,向右边指了指,说:“那边二里地有个村子,人多,八成能找到你的头。”说完,策马飞驰而去。�

回山后的第三天早上,他正在院子里练功,突见院门口伸进来一个大脑袋,他仔细一看,正是那个自称为鬼的小孩儿。他招了招手,让小孩儿进来,只见那孩子手里拿着一把干树枝,浑身的衣服已经被刮得稀烂。�

“哎,我说鬼,你怎么到这来了,找到你的头没?”慕雨潇问。�

小孩儿笑了笑,说:“你肯定是好汉,梁山好汉,我找你入伙来了。”�

“你怎么找到这的?”�

“跟着你的马蹄印啊,你们也太大意了,大意失荆州知道不?幸亏遇上了我,拿着干树枝把你们的蹄印都扫干净了。”�

慕雨潇吃惊了,那可是一百多里路啊!这么个七八岁的小孩子就硬是跟着找来了。�

“孩子,你几岁了?”�

“问那没用的干吗,一句话,你要不要吧?”�

“要,要。”慕雨潇忙不迭地点头,他已经喜欢上这孩子了。�

从此,老关东就跟在了慕雨潇的身边,他与所有在慕雨潇身边的孩子一样,叫他“俺大”,但心里,他叫的却是“俺爹”。�

爷俩儿亲热了一会儿,慕雨潇把老关东放在地上,看了看说:“倒是没瘦。”�

“那当然,这一路上,我就是爷,就是祖宗,好吃好喝地供着,恐怕要长膘了。”老关东说着,不觉又有些趾高气扬。�

“这次带回来多少人?”�

“本来是两千四百九十七人,到城边上,碰上一个寡妇,领俩孩崽子,车拉着一个大白棺材往关里走,叫我一顿煸乎,就跟我来了,不算那匹瘸马,整人,两千五!”�

“行,干得不错,回头你跟管家说一声,就把那寡妇和孩子留在寨子里,走,我领你看看咱们的猩爷去。”�

话音刚落,东厢房的门开了,一只光着上身、穿着一条肥大裤子的猩猩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先龇着牙朝老关东笑了笑,一手打了个手势,一手提着裤子慌急急地冲向墙角的茅房。�

慕雨潇笑了笑:“跟你说多少次了,到茅房再解裤带,总这么猴急,有外人在成何体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