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关东过客

这是“奉天朝鲜人相助契”的人,十几个人中,有朝鲜人,也有日本人。当时的东北,正像小孩子唱的那样:大清朝,改中华,人人都把小辫割(读gá)。旧势力垮了,新势力羽翼未丰,最是兵荒马乱,最是无法无天。俄国人、日本人、朝鲜人,全一窝蜂地往东北挤,占地盘,抢人抢钱,扩充势力范围。当地的握有枪杆子的人,今天是胡子,明天成了军人,后天又成了胡子。这么些心怀鬼胎的人拥挤在一块土地上,舞刀弄枪,你抢我夺的,把个好端端的东北砍杀得终日鲜血淋淋,哀鸿遍野。�

一个长得很茁壮的人驱马前行了一步,问:“有没有愿意去抚顺挖煤的,管吃管住,一个月十块奉票。”�

老关东坚持着把那泡光宗耀祖的尿撒完,系好裤子,坐在了太师椅上,想雷霆万钧地咳嗽一声,咳出的效果却不太理想,他问:“你们是干什么的?知不知道这是黄花寨的人?”�

那人下马走到老关东面前:“我来看看,是黄花寨哪个当家的?”�

老关东是黄花寨寨主慕雨潇的干儿子,在黄花寨中,除了慕雨潇,无人敢惹,自是骄横惯了的。听这么一问,老关东挺直脖子,刚想开骂,脸上突然挨了狠狠的一拳,惨叫一声就从太师椅上滚了下来。�

几乎就在老关东滚下的同时,两声枪响在夜空里炸起,白马队中有两个人栽下马,从脑门儿正中喷出的血把身前的白雪戳出一串黑窟窿。�

所有的人都看见了,枪声是从左前方一片坟茔地里发出的,那坟地长着茂密的柏树。�

白衣人很快就从一时的慌乱中镇定下来,纵马向坟地包抄过去。�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满世界静静地,听不见任何声响。突然,坟地里传出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发出的怪叫,那声音极凄厉、极恐怖,让所有听着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动作幅度极大的冷战,连颈骨都随着咔吧吧地响了一声。�

离得最近的白衣人更是被这叫声吓得瘫软了身子,还未能从极度的恐惧中挣脱出来,就见坟地中像一阵风似的掠出来一个庞然大物,一颗头足有酒坛子大,长发飘逸,浑身闪动着贼绿的光。但见它伸着超长的手臂,在白衣人中,左右纵横,上下翻飞,只一眨眼工夫,就把十几个白衣人全部打倒在地,把一声声惨叫生生按在松软的雪地上。�

十几匹马抖颤着蹄声,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怪物消失了,坟地里又恢复了旧有的宁静。�

先是一个孩子哭了起来,接着队伍中所有的孩子都哭起来。女人们哄着、骂着,自己也不觉跟着哭出声来。�

老关东从地上爬起,快步跑到坟地旁,十几个白衣人全都咽了气,每个人脸上都是三条深达寸许的伤痕,血已经凝固,像一条条蚯蚓似的趴在白衣人的脸上身上。老关东狠狠地踢着这些刚才还不可一世的尸体,骂着:“敢打黄花寨的主意,瞎了你们的狗眼!”�

关里人围了过来,天黑和天亮站在前边,人们默默地看着这些惨不忍睹的尸体,看着像小丑似的在尸体间跳来跳去的老关东,脸色沉重得像一尊尊石像。�

老关东还在踢打着那些已毫无知觉的尸体,一边踢一边说:“是猩爷干的,干得漂亮,干得过瘾!”�

围上来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人搭话,也没有人问猩爷是谁,几乎所有的人都看着地上那些尸体,几乎所有的人在刹那间都在心里涌出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在这片陌生的充满杀机的土地上,自己会不会有一天也像这些白衣人一样,横尸荒野,成为无助地面向家乡哭号的孤魂野鬼?�

老关东从一具尸体上扯下一块没有染上血渍的白布,擦了擦脚,抬起头,冷冷地说:“都怎么了?害怕了?吓住了?害怕可以往回走啊!你们知道这东北的土地为什么是黑的吗?那是因为它喝了太多的血,喝了太多的人血变成的!”激愤之中,老关东把他从干爹慕雨潇那里学来的话说了出来,他根本就没想这些话一出口,会不会在这些已经萌生退意的本分人心里产生更大的冲击波,从而掉头西去,把自己三个多月的使命变成了一场空。他心里有底,这些人已经没有了退路,他们家乡的树皮已经被吃光了,人们把所有能吃的东西也都吃光了。他们前进,有生有死,如果后退,那只能是死!�

一阵沉闷的铃声从坟林后响起,一匹瘸马拉着马车从林子后吱扭吱扭地拐出,迎面向他们走来。车上拉着一口白茬儿棺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戴着关里特有的小耳蓝布棉帽,搂抱着一根用高粱秆扎成的灵幡儿,幡条子似乎还沉陷在悲哀中不能自拔,软软地垂着。一个妇人死尸般地跟在马车后边,对眼前这黑压压的人群看也不看,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扯着妈妈的衣襟,在后边磕磕绊绊地走着。�

老关东看了看那妇人,看了看跟着他已走过几千里路的这些人,说:“东北这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都想好了,想回去等着饿死的,跟这老娘儿们走;想咬牙挺一挺寻个好日子过的,就跟我来!”�

老关东说完,再也不看这些人,掉头就走。�

他走得很慢,慢得已不能再慢,他知道这些人绝大多数还会跟着他走,在生与死的选择上,谁也没有理由只选择死亡。�

果然,他身后响起了脚步,他回头看了看,胡爷携妻领子跟了上来,天黑和天亮紧跟在他的身后,仍然抬着那把太师椅。再往后几米远的地方,黑压压的人群已经很自然地排成了队,就像他们从关里出发时一样,没看见有哪个人掉头西行。更让他惊奇的是,在他的视野中,那个死尸般的妇女竟然牵引着那匹瘸马,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回环,走进了他率领的行列中。�

老关东得意地笑了,他觉得此时应该跟这些也挺让人感动的“臣民们”说点打气的话了:“这就对了嘛!人活就活这一口气,几个死人就把咱吓跑了?我告诉你们,闯关东的没有软蛋!再说啦,跟着黄花寨走,没有亏吃,别忘了,咱可是赶上了别人一辈子也遇不上的棉团雪!”�

队伍中有了活气,一个孩子的声音响起:“妈,我饿。”�

老关东仍觉得意犹未尽:“再有不长时间就到了,趁这工夫,我教你们说东北话吧。”�

队伍的反应不很强烈。�

“怎么?不大愿意学是不?给个明白话,愿意就喊一嗓子!”�

“愿意!”终于有了回应,声音还挺大。�

老关东清了清嗓子:“那好,都听清了,来了——”老关东顿了顿,突然粗声大嗓地喊出一句,“他妈拉巴子的!”�

整个队伍的人都傻了,好一会儿,才有人说:“这不是骂人话吗?俺那儿也有人这么骂。”�

老关东笑了:“是骂人话,也不是骂人话,这话,东北人生气时说,高兴时也说,老人喜欢谁家小孩,经常是摸着孩子的脑袋说,他妈拉巴子的,长得真招人喜欢。听了个招笑的笑话,也经常是一边往出喷笑,一边说,他妈拉巴子的,逗死我了。所以,在东北,你得会说这句话,你不管是喜,还是愁,也不管是哭,还是怒,这话都好使,就单说骂人吧,会说这个就什么也不用学了,用不着像咱们那儿似的,我日你姐,我日你妹子,我日你妗子,弄那么些远亲近邻的有什么用,不如这一句话来得实在、管用。好,都听好了,我喊一——二,咱们一起喊,准备好了,一——二!”�

“他妈拉巴子的。”�

喊的长短不齐不说,还有气无力的。�

老关东生气了:“你们喊的是什么呀!我告诉你们,这句话的学问大去了,东北人的血性,东北人的豪气,东北人的骨头棒子,东北人的杀人不眨眼,都映着这句话呢。看过东北人打架没?不管对伙多少人,不管自己能不能打过,喊一声他妈拉巴子的就上去了。听说过满人的八旗兵没?一句他妈拉巴子的,从黑龙江一直打到海南岛,你不服?你不留辫子?他妈拉巴子的,把你脑袋打放屁了。咱们从关里到东北来,要想站住脚,就得把腰挺直了,把气充足了,这不光是一句话的事,这是一股狠劲,一股硬劲!今天咱们在这里喊,就是要明明白白地告诉东北人,他妈拉巴子的,我来了!老子来了!来,拿出劲头来,听我的,一——二——”�

似天空里突然滚出一声炸雷,几千人的嗓子发出同一声喊:“他——妈——拉——巴——子——的!”�

这声音喊得豪迈,喊得凶猛,喊得吞天吐日,喊得气壮山河,气势不减的回声从不远处的大山反弹回来,又以更猛的气势向山里冲去。�

一列客车从远处快速驶来,车窗中挤满了同他们一样的小耳棉帽,车头后的煤水厢里跃动起几个黑黝黝的脑袋,一闪而过之时,把一句同样是气吞山河的吼叫留在白茫茫的原野里:“他妈拉巴子的!”�

一人一马孤零零地站在林子旁,雪地上,马上的人一张脸惨白白地,漠然地看着这山,这雪,这飞驰而过的列车和这些倾情笑骂的关里人。胸前的衣襟上画着四个人头像,分别是喜怒哀乐的表情。�

这是公元一九一三年的早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