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驶入山区以后太阳出来了。
太阳出来并没有让谢天犁的心情晴朗。他满怀与大哥和二姐团聚的喜悦飞回家,却原来是母亲精神失常。这种打击使他的心变成铅,坠着全身向下沉。四哥说现在一切希望都在楚画身上。这个楚画现在就坐在后排座上扶着老妈。这个人究竟怎么样呢?
梨花突然笑了。楚画发现老妈妈一见树木青山小河庄稼情绪就好。这使她想到环境对老年精神病人的心理影响,而且这是一个很好的论题。环境对老年精神病人的心理影响。对就是这个论题。
梨花笑过后说,妈今儿个高兴。天云回来了。天奎也回来了。妈带你们俩回老家,就在天浩的小楼旁边盖五座三间大瓦房。清堂瓦色的。漂漂亮亮的。一座给天奎和桑葚。一座给天云,再招个倒插门的女婿。一座给天红。他们夫妻俩都退休了,家憋屈得跟耗子窝似的,叫他们回老家住。还剩两座,一座给天书他们留着,星期礼拜回来住。最后一座给老疙瘩留着。等妈的老儿子在外头跑够了,钱也挣够了,想故土了,回来住。砌个大院套,我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全在一个大院里。
楚画突然领悟到这是老妈妈的理想。让失去的再回来,让失散的团聚,将缺憾补圆,使不完美完美。老妈妈闹腾的就是这个。圆一个母亲的梦。一个历尽苦难的母亲的梦。楚画心一热,鼻根就有点酸。她将视线移向车窗外。
车窗外一片片绛红色的高粱向车后消失,一群麻雀起起伏伏地追随着轿车。
谢天犁也扭头望着车窗外。对于母亲的这段话,他觉得基本正常,只是把这位楚大夫当成二姐,把自己当成是大哥。谢天犁搞不清母亲的思维处在什么状态。谢天犁心情抑郁而忧伤。他感到母亲在二哥的小楼旁边盖五座三间大瓦房的设想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他不敢正视,不敢想像。他想起四哥说母亲已经走到人生尽头的那种预感。母亲的设想,正好像是缺憾人生的临终闪光。妈好像知道自己办不到了才用想像去补充。老妈真的要走了吗?这些年他读书,工作、创业,还没来得及跟老妈亲热呀?还没回报老妈呀?他是妈的老疙瘩,妈最疼他,最爱他。他从大山里走到大上海永远系着母亲的目光啊……
出租车拐进山路后,路越来越泥泞,只好停下。
楚画搀扶着老妈妈走到小河前,对岸是片山崖。这是连雨后暂短的晴朗。蒸腾的水汽使山崖有些恍惚。母亲说这是哪儿呀?谢天犁看看楚画。楚画说这是梨花峪。母亲有点不信,老家咋变成这样了?都不认得了。谢天犁说走走就认得了。母亲说过河那边克,妈会水。说着就要下河。被楚画拉住。谢天犁把手机放进上衣兜,脱下鞋,一哈腰把母亲捧起来下了水。水还不深,只没了腰。到了对岸,把母亲放在树阴下。
母亲说:天奎,把你妹妹也抱过来。
谢天犁有些犹豫。他对母亲总把他当成是大哥很不舒服也不适应。
母亲说:天奎,你还傻愣着干啥?把你妹妹抱过来呀?
这时,楚画正一手撩起白色的裙子,一手拿鞋,把脚伸进河里试探着要过河。谢天犁把手机和鞋放在地上,下河趟向对岸。楚画下河刚走两步,一滑,差点摔倒,又退上岸。谢天犁走到她跟前,一哈腰把她捧起来转身下河,没想到走到河心,楚画的一只鞋掉到水里。楚画呀的一声,下意识地去抓鞋,这一突然动作使谢天犁失去平衡,河底的鹅卵石又太滑,紧急中挣扎几步终于扑通一声摔倒了。鞋掉到水里后向下游冲去,楚画想抓鞋也是向下游使劲,谢天犁挣扎那几步也是向下游,倒也是倒向下游。下游的水却特深,两个人都没影了。
母亲笑眯眯地说:你瞅瞅这一猛子扎的,咱天奎的水量大着呢。
楚画很快被举出水面。谢天犁的头和身子还都在水里。
母亲说:哟!天奎还在水里先把妹妹举上来了。啧啧。
两只手举着楚画,水从楚画身上哗哗地流。随着楚画向岸边移动,渐渐露出谢天犁的两只胳膊,再露出谢天犁的头。谢天犁从深处走出来。
梨花在岸上看着,赞赏地说:咱天奎啥时候都有主意。
楚画被放到岸上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谢天犁身上哗哗淌水。他甩了一下头发,淋出一片水雾,然后抹一把脸,对着楚画说:吓着了吧?真是不好意思。楚画正忙着打喷嚏,勉强说对不起,要不是我把鞋掉水里了,是不会这样的。母亲笑说你瞅瞅,闹了归齐你俩还谁都对不起谁了。母亲这么一说,楚画和谢天犁都笑了。这是谢天犁第一次看见楚画笑。嘴角的微涡一现即逝。
母亲说:你们俩叫水呛蒙了咋的,快晾晾衣裳啊?
老妈妈的话提醒了楚画,她发现自己的衣服都贴在身上,急忙把胸部的衣服向前提了提,然后四下看。附近有一树丛。她刚向那里迈步却突然停下。把手中的一只鞋往脚上穿又停下。谢天犁把自己的鞋拿过来放在楚画跟前,楚画看了看,把脚伸进去。那鞋几乎是她脚的两倍。谢天犁说大是大了点,总比光脚强。楚画笑笑,还是把脚收回来,就脚尖着地,试探着往前走。谢天犁说小心扎了脚。梨花说天云呐,穿妈的鞋。说着要脱鞋。谢天犁说妈,你的鞋她穿不得。楚画用脚尖试探着,猫一样跨着草丛,到树丛后边去了。谢天犁穿上鞋,拿了手机,扶着母亲向狐仙台走。母亲说天奎呀,咱别走了,万一天云遇到长虫、癞蛤蟆啥的旁边没人,吓着了。母亲说着回头看。白上衣搭在树丛上,一条裙子搭到树丛上,一个乳罩搭在树丛上。母亲手搭凉棚向树丛看着,谢天犁拉母亲想走,这时身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谢天犁猛一回头。楚画惊叫着从树丛后面跳出来。她的身体在逆光中被绿色衬托出银亮。虚幻而美妙绝伦。几乎是在这同时,母亲也惊叫了一声说孩儿呀别怕!有妈呢。说着母亲向树丛奔去。就在这一刹那,楚画又跳回到树丛后边去了。母亲喊天云!咋的啦?那边楚画说妈,没事儿……一只蚱蜢。母亲笑说这也不像山里的孩儿呀?一个蚂蚱吓成这样。母亲眯起眼睛凝视着前方。18岁的桑葚穿着红色旁开襟布衫,拎着陶罐走到河边脱了鞋要过河。天奎跑过河一哈腰把桑葚捧起来往回走。走到河当间桑葚突然叫起来。原来是鞋掉到水里了。桑葚挣脱了天奎,摔到水里爬起来撵鞋。天奎也撵。两个人在水里噼里啪啦地跑,突然都没影了。好一阵天奎抱着桑葚上来。天奎把桑葚放到岸上。桑葚在树丛后拧衣服。另一处树丛后天奎在拧衣服。
谢天犁说妈,你是说那次大哥躲兵,桑葚给大哥送饭的事吗?
母亲眯眯的凝视着前方说,是啊。和今天是一样一样的。
楚画从树丛后边出来。她还是一手提着裙子,用脚尖试探着,猫一样跨着草丛向他们走来。
母亲说天奎,把你妹妹抱过来,看扎了脚。
谢天犁看着楚画没动。楚画一手提着裙子,用脚尖试探着,猫一样跨着草丛向他们走来。她的背后是树丛和青山,逆光不仅给她的轮廓镶嵌了银亮的边,而且使她变得透明。母亲说天奎,把你妹妹抱过来,扎破了脚一见露水就秽脓了。谢天犁看着楚画,还是没动。楚画猫一样于逆光中向他们走来。她一度停下来看着老妈妈微微一笑,再走的时候开始采两侧的野花。母亲高兴地叹息说天奎,你看看,看看,妈的天云多俊。谢天犁说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吧。母亲四下看着,一片山崖下卧着一片巨石。母亲说天奎呀,这地场是狐仙台吧?谢天犁说是狐仙台。母亲说哟……多少年没来了。刚走两步母亲也停下了,说,天云还光着脚呢。天奎,背你妹妹。楚画急摇手说不不。我自己走。谢天犁也就没再谦让,只是走在前面用脚把蒿草踏得平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