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傻子-疯祭(电视剧《守望幸福》)

梨花80岁寿辰这天疯了。

梨花生于秋傻子,疯于秋傻子,死于秋傻子。

秋傻子是秋雨。

关东地区年年都要下秋傻子。年年高粱晒红到开镰收割这段日子,秋傻子就会来。下这种雨时不响雷,也不刮风,雨丝不粗不细,不停不歇,傻乎乎的就是下。关东人就叫它秋傻子。这时节关东汉子们正在趁收割前的工夫忙着打山柴,准备猫冬时烧炕;割艾蒿搓火绳,待到猫冬抽老青烟时点火;割乌拉草留老北风下来时絮乌拉鞋。连绵的秋雨把割下的山柴沤乱了,火绳和乌拉草也晾不干。关东汉子们就扬起胡楂脸骂老天:我操你死妈秋傻子!下下下!没鸡巴头地下!男人们骂完了女人们会接着骂:这臊儿天儿呀——啦啦尿哎……

在那个阴雨连绵的秋日,疯婆样的女人一手捂着胯裆,一手拎着镰刀往家跑。秋傻子雨糨糊一样把她的破长衫粘在肌肤上,使她奔跑的样子如端午节吊在窗上的剪纸。她跑进那间破草房,甩甩手上的雨水,从灶坑里抓把草木灰放在炕沿上,然后脱光衣服爬上炕。炕上没有炕席,铺着的谷草也已磨碎,许多处露出炕面土。她又光着身子跑到仓房抱堆乌拉草铺在炕上,重新仰卧开始憋劲,两手攥着乌拉草不呻吟也不号叫,只是把头扭向北窗外。北窗外的山坡地上应该有她的男人,一面打山柴一面哄撵贪吃高粱的麻雀。凉气搅和着东北山区绵长无极的沙沙声和房檐滴水声从北窗漫进来,相当寒冷。房檐到窗口有一片蛛网挂着水珠。瘦弱的蜘蛛团着手足盼小虫飞来却没来。当一头母牛在后山冈上哞哞地吼叫时,梨花已经滚落到乌拉草上。睡在炕头的老猫被浓烈的血腥味呛醒,它小心翼翼地在肉蛋蛋上嗅嗅。这时梨花哇地一声哭出来。老猫一闪跳上窗台又回头看着。风婆样女人支起上身,右手拿起镰刀,左手捏住脐带一抹,脐带断了。她抓起草木灰按在脐带上,从破长衫上撕下布条拦腰将脐带缠好。一切都办完后,风婆样女人仰在炕上张开双臂,两行泪水滚落下来浸润着炕面土。这时梨花孱弱的哭声同母牛低音号般的吼声同时浸在秋傻子雨中。

5年后,当秋傻子雨又来的时候,6岁的梨花被疯婆样的女人拖拽着走在村中的黄泥路上。梨花抽抽噎噎地往后挣,冰冷的秋傻子雨在她全裸的身上明亮地流淌。她们走进了谢家。疯婆样的女人把梨花留给长脸公婆,独自背着一袋高粱走了。梨花哭喊着求妈妈不要把她扔下,求妈妈不要把她给人。长脸公婆把手伸进梨花的大腿内侧狠狠地掐住最嫩的地方低吼:闭嘴!小骚儿你闭嘴不?闭不?梨花眼睛够着门外的秋傻子雨闭了嘴。疯婆样的女人背着那袋高粱在梨花的记忆里走了70多年。

梨花光腚到13岁。梨花赤条条地在梨花峪山村里生长。长脸公婆造就她的办法就是用长指甲的大手掐她的大腿内侧。关东人管那地方叫卡巴裆。梨花的那地方永远是青一块紫一块,色彩斑斓。梨花曾自杀过三次。第一次是喝卤水。被谢家的大男人按住往嘴里灌狗屎,灌得梨花从嘴和鼻子里往外喷。第二次还是喝卤水,还是灌狗屎。第三次在山上吃了狼毒。狼毒是一种毒草。山猫野兽牲畜谁谁谁都知道它有剧毒,都离它远远的。梨花吃了狼毒后全身肿起来,鼻子肿裂了,却没死。

梨花第一次穿上衣裳是她13岁那年秋傻子又来的时候。瞎眼公爹举着枣木棍子侧耳细听。秋傻子雨打在一大片白菜地上的声音里掺杂着老母猪和小猪崽吃白菜的声音。瞎眼公爹一棍子打去,没听到老母猪的叫声,也没听到小猪崽的叫声,只听到白菜被打碎的声音。瞎眼公爹再次举着枣木棍子侧耳细听。再次打下去,还是只听到白菜被打碎的声音。瞎眼公爹暴跳如雷,抡着枣木棍子追打母猪和猪崽,没打着母猪,也没打着猪崽,却绊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毁坏了一棵又一棵白菜。瞎眼公爹大吼一声,挠自己的眼睛。

这天晚上,瞎眼公爹把砣叫到跟前。梨花正蹲在灶炕前烧火,她看见瞎眼公爹用他的一双大手摸砣的光头,再摸砣的肩膀和脊梁。这时光棍汉赵大泥匠的小喇叭声与秋傻子雨声向屋里浸润。瞎眼公爹摸过砣后在炕沿上坐下来说,砣,你给爹跪下。砣跪下了。瞎眼公爹说,砣,打从今儿个起,你当家。你应一声。砣注视着父亲,不作声。瞎眼公爹说,砣,自打爹的眼睛瞎了以后,宋三驴子就天天把老母猪往咱家白菜地里赶,就处处欺负咱们。你是爹的大儿子,打从今儿个起,你给爹争口气。你应一声?砣直挺挺地跪着,还是不回答。瞎眼公爹提高了嗓门说,砣,宋三驴子的儿子当了胡子头?你是不是惧他?砣还是不吱声。瞎眼公爹喊,你14岁不小啦!你应一声!砣跪在地上,挺挺上身,还是没回答。瞎眼公爹抬起大巴掌向砣抡去。梨花闭上眼睛。梨花闭上眼睛之后听到叭的一声。非常响亮。接着是噗隆一声,是砣被打倒的声音。瞎眼公爹干别的拿不准,唯打人总是准确无误。不过,瞎眼公爹从来没打过梨花。却因为长脸公婆掐梨花,瞎眼公爹打过长脸公婆。以后长脸公婆再掐她时,不准她哭,不准她叫,不准让瞎眼公爹知道。尽管这样,梨花还是一辈子感激和怀念瞎眼公爹。梨花睁开眼睛的时候,砣已经爬起来直挺挺地跪着。他的一边脸红肿起来。瞎眼公爹打过砣后喊,应一声!砣嗯呐了一声。瞎眼公爹说,砣,你要是爹做出来的好儿子就替爹争口气,就敞敞亮亮地应一声!砣扬起头,敞亮地嗯呐了一声。瞎眼公爹说,好。给祖宗叩头吧。砣给祖宗牌叩头。瞎眼公爹对长脸公婆说,打从今儿个起,砣和梨花都算大人了,你想法子给他们俩做件衣裳。长脸公婆也嗯呐了一声。梨花望着正在给祖宗牌叩头的砣,望着他一起一伏的红脊梁,13年的寒冷和苦难一下子从眼睛里涌出来。她忘记了添柴,火烧到灶坑门脸外,梨花13岁的胴体在火光中晶莹透明。

这一夜,梨花没睡。秋傻子稀稀拉拉地下了一夜。光棍汉赵大泥匠的小喇叭也凄凄婉婉地吹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砣带着家里最值钱的东西进了城,晚上扛着一棵老洋炮一晃一晃地回到梨花峪。梨花看见秋傻子雨击在光脊梁和老洋炮上,击碎的雨滴闪射着冷光。

梨花16岁盘头。盘头就是童养媳正式成为媳妇。盘头又给梨花带来一件青棉袍的快乐。扁鼻子四嫂把做活的线系上两端,用嘴叼住,再用两只手的拇指、食指、中指挑着,像翻花线那样给梨花开脸,线交叉拧劲儿的地方贴在梨花的脸上捻动,汗毛便被扯下来。四嫂的扁鼻子喷出的气息在梨花的脸上缭绕,梨花的面颊痒痒成粉红。开完脸,扁鼻子四嫂用手指撮着她的脸蛋说,梨花哟,你可俊死四嫂喽。梨花白,赤裸13年的风吹日晒虫咬雨凿,16年的苦难磨砺,都没能改变她白而细腻的皮肤。开完脸,梨花穿上青棉袍,麻花裤系着腿带。绣花布鞋。用泔水洗了头,用烧热的高粱秸卷了刘海儿,用榆树皮抹亮了头发,再插上两片避邪的桃叶和一个吉祥的红色纸葫芦。梨花在向瞎眼公爹和长脸公婆叩头的时候怀里还装着狼毒。正式成为媳妇之后,如果长脸公婆还虐待她,她就彻底自杀。事实上,从正式成为砣的媳妇那天晚上开始,梨花自杀的念头日日加重。

盘头那天晚上砣没有回家。砣不理梨花。久而久之梨花悟出了原因:在穿衣裳之前,她的那个地方永远色彩斑斓,使砣厌恶。这比长脸公婆的虐待更值得自杀。

整整一个冬天,砣的脸上都积着厚厚的阴暗。

阳气上转,大门前的粪堆冒了热气。温暖的大南风来了。

砣扶犁,梨花点种。

梨树开花是梨花峪山魂显露的时节。砣哧哧咧咧地赶牛,梨花梆梆梆地敲点葫芦。老黄牛拖带着长长的涎水,肩胛骨艰难地蠕动,铧犁翻起新土带出草根断裂的嘎巴声。熏风沿着凹凸起伏的山梁绵长地游来,将裹挟的尘土、草叶、花粉,还有上转的阳气同新土释放出来的甜涩气息灌进衣领,灌进胯裆,全身肌肤就遭遇千百万只毛刷的撩拨与纠缠,让人产生懒洋洋的困倦与无端的兴奋。春风里的砣和梨花同时被一种欲望所淘洗。到了地头,砣提起犁,用脚后跟磕掉犁上的土,抹回身,老牛啃吃地头的青草,不肯动。砣瞅梨花。梨花的头发在风中舞蹈,衣裳紧紧地附着在身上,多余的部分在风中叭叭地摆动。砣的目光在梨花突起的双乳上,凹陷的腹沟处,粗壮的大腿上跳跃。布谷鸟深情地述说,公野鸡性感地喊叫,春风呼呼地怂恿。砣一哈腰将梨花捧起来走到梨树下。那棵梨树正开着白色的花,看去如一把巨伞。

不久,一个红兜兜飞出来,飘起来,在春风中舞着舞着,最后挂在树梢上。像一面人类的旗帜。

老牛吭哧吭哧地啃吃青草。

日头爷和月亮婆婆轮番照亮梨花峪山村。

一年后,18岁的梨花赶着小毛驴在偏坡地上压新翻起来的垄台。小毛驴抻着头,弓着背,尽心尽力地拖着木磙。它汗渍渍的茸毛被南风掀动,缭绕的汗雾挥发着湿漉漉的疲劳。有一群野蝇围困它的眼睛。另一群野蝇骚扰它的耳朵。小毛驴拨愣一下头,把长耳朵甩得叭叭响。梨花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拉着木磙,视线却一直系在地头的梨树下。梨树枝上吊着简易的摇车子,那里是她的大儿子天奎。木磙子吱吱呀呀地摩擦着循环不止的曲子,又是梨花盛开的时节,又是大南风黏稠稠地纠缠。又是布谷鸟和公野鸡深情的叫声。季风里新鲜与陈旧的土腥气息启发她的回忆,她看见树梢上猎猎作响的红兜兜。

两只狼从山坡上颠着细步溜到沟里,再从沟底向吱吱呀呀声窥视。后来它们大胆地爬上沟沿坐下来用长舌头把大嘴洗涮了一圈。两只狼都在褪毛。新毛短而明亮。老毛则在山风里倒伏,使它们的模样有点穷酸。地头梨树下传来天奎的哭声。两只狼同时把头抬起来向那里张望。看了一会儿后两只狼互相瞅了瞅。母狼埋下头,塌下腰,轻步走了。公狼闭上眼睛盹睡,样子不失老谋深算。

小毛驴一心一意地拉着磙子。梨花的目光一直拴在梨树下。人和牲畜都没有感悟到狼的目光与心机。天奎的哭声让梨花拍了一下小毛驴的脊梁,小毛驴加快了脚步。刚到地头梨花便撇下小毛驴跑到梨树下。从用木棍绑成的摇车子里抱出天奎,撩开衣襟喂奶。天奎得到了乳头即刻停止了哭泣吸吮起来。乳头被吮吸得痒痒地幸福。梨花扭头望着坡顶耕地的砣。砣和牛犁贴着蓝天移动。

小毛驴用它的厚唇摸索着地头的嫩草。专心而惬意。

那只公狼依旧居心叵测地闭着眼睛。

天奎睡了,嘴角还挂着奶珠。梨花轻轻地亲一口,把儿子放回到简易摇车子里。然后拿起镐头勾地头的浅垄沟。

小毛驴突然扬起头突突地打着鼻响,四条腿支开嘟嘟地颤抖。接着开始乱踢乱叫。

梨花一激灵发现了坐在沟沿的公狼。她再向大梨树看去,树阴处两个晶亮的绿点。梨花举起镐头向梨树奔去,全身都爆炸成一个声音:狼啊!

梨花正式成为女人,并且有了大儿子,就有了生的希望和信念,就再不想喝卤水,再不想吃狼毒根子。然而,眼看着大儿子天奎已经18岁,正准备和桑葚成亲,却被抓了兵,一去47年没消息。二女儿谢天云5岁时给了一个皮货商,始终没音信。三儿子乌拉草被饿死。

梨花疯时已经跟四儿子谢天书住进城里20年。四儿子是大学教授,市美协主席。大孝子。四儿媳是大学副教授。特贤惠。孙女笑笑是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学习尖子,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心肝宝贝。梨花每天的第一件事是享清福;第二件事是回忆往事;第三件事是翻相集看老照片新照片;第四件事是盼笑笑放学回来;第五件事是盼她的四儿媳妇回来;第六件事是盼她的四儿子回来;第七件事是盼她的老儿子天犁从上海打来电话,她会说妈的老疙瘩呀,你咋还不搞对象?第八件事是盼她的女儿天红来,她会告诫女儿别成天打鸡骂狗像你奶似的特邪乎;第九件事是盼他的二儿子打老家梨花峪来看她,那话可就多了:故土的山咋样?水咋样?树咋样?老坟咋样?给你爹烧纸没?给四眼狗和小瞎马的坟填土没?笑面佛家的咋样?大白梨、老茄种、大奶头还都活着?还都硬实?第十件事是下楼买菜。笑笑会在头午上间操的时间给奶奶来个电话。儿媳会在上午、下午各来一次电话。

365天既悠闲又忙叨。

冰箱里有梨花爱吃的水果、牛奶和饮料。

梨花苦尽甘来,是这座现代化的大城市里最幸福的老人之一。

梨花终日坐在阳台一把藤椅上,静静地坐着,视野的中心是个巨大的立交桥。五颜六色的汽车在立交桥上流动、旋转,形成巨大的汽车漩涡,或者是色彩漩涡。看久了会眼晕。

梨花干净。喜欢穿白衣裳。老老年是白花旗、白市布,后来是白的确良、白绸子。梨花长得白,又一头银发,脑后挽着旧社会东北老人通常挽着的那种发鬏。发鬏上罩着黑丝网罩,插着一个老式叉子,有两片桃叶和一个红色的纸葫芦从发鬏上垂下。有少许风来,那纸葫芦就微微地荡。坠在耳垂上的金耳环,也随之熠熠地闪光。让人联想到梨花年轻时的美丽。梨花就这样静静地坐了一阵之后,会把头向左扭,左手从前面绕向右后方配合右手重新将发鬏别了一下。在这个动作中,两个手腕上各戴的一只银镯子曾经相碰,发出叮的声响。那细而尖锐的铮铮之声久久不绝。随着银镯子相碰的声音渐渐消失,梨花会轻轻地哼唱起东北民歌《月牙五更》:一更呀——上滑——哈——下滑——里呀——平直拉长——哈,一顿。月——低平,突然上挑——牙呀出—正—东啊——哈哈——

可惜,梨花疯了。

梨花疯这天,没有任何预兆,只是又下起了秋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