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孽子

我把孩子带回锦州街,丽月还没下班。我悄悄溜进厨房,打开冰箱,偷了一瓶小强尼喝的全味鲜奶,跟一只又黄又大的芒果——这是丽月的禁果,因为价钱贵,我和小玉平常是不许碰的。回返房中,我看见那个孩子竟爬上了我的床,盘坐在那里,一双光脚板,全是污泥。他那颗剃得青亮的头颅,在灯下反着光。他一瞥见我手上那瓶鲜奶便雀跃起来,伸手就要抓。

“你叫什么名字?”我把那瓶鲜奶举得高高的。

“小弟。”孩子答道。

“傻东西,”我笑道,“你的名字呢?你总有个名字吧?”

孩子怔怔的望着我,嘴巴张成一个O型。他有一双大而黑的眼睛,定定的瞪着人,眨也不眨一下。

“小——弟——”半晌,孩子又喃喃的重复道,“他们都叫我小——弟——”

“好吧,”我笑道,“我也叫你小弟好了。你叫我阿青,懂么?阿——青——”

“阿——青——”他拖长声音学我道。

我把那瓶鲜奶的盖子打开,递给他。他捧起瓶子便灌,咕嘟咕嘟,如获甘露一般,一口气喝掉了半瓶。奶汁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滴在他那白粗布汗衫上。他一连几口把鲜奶喝光了,才咂咂嘴,惬意的吁了一口气,双手却一直紧紧握住空奶瓶,不肯放。我坐在地板上,把那只芒果剥开一半,咬了两口。芒果肉厚多汁,又甜,还有苹果香,正吃得起劲,抬头却发觉小弟坐在床上,一直觑着我,嘴巴半张,眼睛跟着我手中的芒果在移动。

“好吃鬼!”我禁不住笑了起来,“刚喝完牛奶,怎么还是这副馋相!”

小弟咽了一下口水,大眼睛眨了两眨。

“你想吃,就下来,芒果汁滴到床上洗不掉的。”我向他招手道。

小弟踌躇了片刻,终于把空瓶子丢下,一骨碌爬了起来,跳到地板上,爬到我身边。

“你的家呢,小弟,你住在哪里?”我一面替他剥开剩下的半只芒果,问他道。

“万——华——”小弟想了一下,应道。

“什么街,几号,知道么?”

“万——华——”

“万华什么街,小弟?”

“嗨——”他竟有点不耐烦似的摇了摇头。

“是不是延平北路?”

他愣愣的瞅着我,不出声了。

“你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办?”

咕噜咕噜小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声,倏地会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愣头愣脑呆个半晌,看着好像不碍事了,突又继续咯咯的笑下去,笑得前俯后仰,一颗剃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你还笑!”我轻斥他道,“这下你惨了,回不了家了!”

小弟止住了笑,却漫不经意的叹了一声道:“嗳——”

我把剥掉皮的半只芒果递到他手里,他捧着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沾上了橙黄的芒果汁。他把一只芒果啃得很干净,果核的须也吮得津津有味。我去拿他的果核,他推开我的手,颇为不悦的哼道:“嗨——”

我发觉他的颈背上薄薄的敷着一层泥灰,他坐在我身边,我闻得到他身上发出来触鼻的汗酸,大概好几天都没有洗澡了。

“邋遢鬼,我带你去冲凉。”我不由分说把他拉了起来,执着他一只手,带他到洗澡房去。我用铅桶接了一桶冷水,并帮着他把衣服脱掉。我递了一只葫芦水瓢给他,说道:“你自己冲吧,我去拿毛巾来给你。”

他拿着那只葫芦水瓢,左看右看,赤身露体的站在那里。

“这样冲,傻子!”

我夺过他手里的水瓢,舀了一瓢水,从他头顶上便浇了下去。他赶忙护住头缩起脖子,一面笑得咯咯的乱躲。我把他捉住,又一连往他身上冲了好几瓢水,才把我洗澡用的那块玛丽药皂拿来,替他擦背。

“小弟,你家里有什么人?”

他思索了片刻,说道:“阿爸。”

“你阿爸做什么的?”我问他。

“杨桃——芭乐——红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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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样样唱数着。

“什么杨桃、芭乐,我问你阿爸是做什么事的?”我不禁好笑。

“还有龙眼!”他突然记了起来,很得意的补充道,然后却又若无其事的说:“阿爸卖果果。”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小弟?”

“阿婆——凤姨——”

“你阿母呢?”

小弟怔了半晌,回头望着我,眼睛睁得老大。

“阿母上山去了,——凤姨说,阿母上山去了——”

他说着又咕噜咕噜的笑了起来,笑得头一点一点,瘦棱棱的肩胛抽搐着。

“小弟,”我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这样乱跑出来,你家里人找不到你怎么得了?”

“嗡——嗡——鸡——”他咿呀道。

“什么鸡?”

“红——公——鸡——”他又唱了一遍,“凤姨教我的:红——公——鸡——尾——巴——长——”

我忍不住哈哈大笔起来,舀了一大瓢水,哗啦啦便从他头顶上浇了下去。我替小弟冲完凉后,从架上拿下一块毛巾递给他,要他揩干身子。我正弯下身去收拾铅桶水瓢,小弟却将毛巾撂下,赤着身子便往外跑去,我赶快抢上前抓住他,捡起毛巾,把他的下体围了起来,才让他走出澡房。我自己也打了一桶水,冲了一个冷水浴。然后把小弟换下来的脏衣裤,跟我自己的一块儿泡在一只洗衣木盆里,并且洒上了肥皂粉。阿巴桑对我还不错,有时我换下的衣服他也就一并洗了,不过一定要头一夜泡过,刚换下的脏衣服,她是不受理的。等我回到房中,却看见小弟光着身子,毛巾掉到地上,蜷卧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半开着,嘴角在流着唾涎。

朦胧间,我伸出手去,搂到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肤凉湿,在沁着汗水。他的背向着我,双腿弯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经开始发白了,透进来的清光,映在他剃得青亮的头颅上。刹那间我还以为是弟娃躺在身旁。母亲出走的头一年,弟娃跟我同睡一床,因为害怕,总是要我搂住他。后来我们长大了,弟娃仍旧常常挤到我床上来,我们躺在一块儿,摆龙门阵。弟娃那时刚迷上武侠小说——是我引他入门的——第一部看的是七侠五义连环图,整夜跟我喋喋不休议论起五鼠闹东京来。他把自己封为锦毛鼠白玉堂,又派我做钻天鼠卢方。白玉堂年轻貌美,武功高,难怪弟娃喜爱,而且白玉堂那一种老么的骄纵,弟娃原也有几分相似。冬天寒夜,我们房间窗户漏风,冷气从窗缝里灌进来,午夜愈睡愈冷,双足冰冻,于是弟娃便钻进我的被窝里,两人挤成一团,互相取暖,一面大谈翻江鼠智擒花蝴蝶。大概是由于小时的习惯,当我朦胧睡去的当儿,总不禁要伸出手去,把弟娃搂进怀里。我拾起床下地上的那块毛巾,替他把背上一条条流下来的汗水轻轻拭掉。我自己也处得全身发热,汗津津的,而且喉头干裂,在发火,大概拜拜喝多了清酒,脑袋有点昏胀。我爬起来,走到洗澡间打开水龙头去冲了一下头,喝了一大口冷水,回到房中,天已大亮。小弟仍旧蜷着身子,睡得很熟。我拿了一件破衬衫,盖住他的下身,自己穿上外衣,提着漱口盂,便下楼去买豆浆去了。外面满天满地的红火太阳,连早上的风,都是热呼呼的。

我走到隔壁巷子的豆浆摊上,买了一漱口盂豆浆,两套烧饼油条。回到家中,一上楼便听到我房中一阵嘻嘻哈哈。原来小玉、吴敏、老鼠都来了,三个人围住床站着。小弟盘坐在床中央,赤身露体,咧着嘴在对他们憨笑。小玉三个人指指点点,叽叽咕咕,好像在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阿青,你那里找来这样一个小憨呆?”小玉见到我,拍起手笑得弯了腰,“刚才我们进来,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谁知道他在床上站了起来,捞起小鸡鸡便叫道:“嘘嘘’,吓得我赶忙跑过去端起你的脸盆来把他兜住!”

“你妈的,为什么不拿你的脸盆?”我骂道,地上我那只搪瓷盆里接了半盆黄黄的尿液。

老鼠看见我手上的豆浆便要抢着喝,我一把推开他。

“是买给那个小家伙喝的!”我说道。

“嘿!”老鼠吱吱笑道,“阿青在养小汉子哩!”

吴敏却过去伸手摸了一摸小弟的头,笑道:“你们瞧,他的头光得真有趣!”

我把他们三人赶开,把一漱口盂豆浆递给了小弟。他捧起漱口盂一连喝了两大口,很满足似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把一套烧饼油条也给了他,他接过去,兴高采烈的啃嚼起来。我正要开始吃另一套,没提防却让老鼠一把扣住了手腕子,把烧饼狠狠地咬去了一大块。

“妈的耗子精!”我笑骂道,我把昨天晚上老龟头的公园里拍卖小弟的情形讲给他们听。

“可恼呀,老贼!”小玉哇哇喊道。

“那个老不死!”老鼠满嘴烧饼,“等我拿根棒槌去狠狠捅他一捅!”

“他那一颈子的牛皮癣!”吴敏皱起了眉头。

原来小玉他们是来找我到东门游泳池去游泳的,三个人连毛巾都带来了。我说游泳池里人挤人,水肮脏,有什么意思?不如到萤桥水源地,去河里泡泡,惬意得多。三个人都欢呼了起来,连说怎么早没想到。

“这个小家伙怎么办?”我指着坐在床上的小弟说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把他送回家去的,可是他连家在哪里也说不清楚。”

小玉却走过去,拎到小弟一只耳朵,说道:“小乖乖,哥哥们带你到河里去洗澡,洗鸟鸟,好不好?”

小弟愣愣望着小玉,满面惶惑。吴敏推过小玉,笑道:“小弟,我们带你到河里去游水,这样游好么?”吴敏手划了两划,比给小弟看。

“爱——玉——冰——”小弟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好,好,好,我们去买爱玉冰给你吃!”吴敏拍着他的肩膀道。

小弟突地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伊娘咧!”老鼠骂道,“分明是个小神经郎!”

我们一致决议,把小弟一同带去萤桥。我搜出一套旧衣服来给小弟穿上,一件破白衬衫像外套似的罩在他身上,晃荡晃荡,一条卡叽裤长得拖到地板上,只好将裤管卷起,用两个别针别上。没有鞋子,便让他打赤足。小玉他们是租了三辆脚踏车骑来的。我们五个人,我载小弟,小玉载吴敏,老鼠打单,他的车后夹着我们的毛巾。小弟坐在我车后,我命他搂紧我的腰。小玉的脚踏车骑得歪歪倒倒,差点撞到安全岛上去。吴敏在车后直叫:“小心!小心!”

“摔不死的,吴小弟!”小玉喝道,“你割手都不怕,现在鬼叫鬼叫!”

老鼠骑的是一部跑车,坐垫耸起老高,他的屁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玉一把,一忽铆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子。小玉的车摇晃得更厉害了。小玉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身后也乐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荡荡,一路呼啸到达萤桥水源地。下车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

因为久未下雨,水源地一带的新店溪河水很浅,河面窄了许多,又露出不少沙滩来,沙滩上大大小小星列着一颗颗灰黑的鹅卵石。近水处,却是一大片狗尾草,一丛丛都在吐着大蓬的絮子,迎风摇曳,在烈日下,白得发亮。新店溪是台北惟一一条尚未遭到严重污染的河了,河水还有些绿意。从前暑假,我总带着弟娃骑脚踏车到水源地来游泳。两个人晒得像烫熟了的虾子,红头赤脸的跑回去。过了两天,弟娃便开始褪皮,总是从先鼻尖起,一张鲜红的脸,露出个白鼻头来。我们趁着台风来临以前,在水源地游个饱。台风一来,河水便混浊了,而且水位涨高,有漩涡,便不能游了。我们几个人推着车子,下到岸边沙滩上,钻进了那片狗尾草里。草比人高,躲在里面,岸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都脱下了外衣,只穿了一条内裤,一个个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往河边走去。鹅卵石给太阳晒得滚烫,我们的光脚板踏在上面,灼得刺痛,啊唷啊唷都喊了起来,连跑带跳,急往水边奔去。小玉穿了一条大红尼龙三角裤,跑在最前面。老鼠赶上去,摸了他屁股一把,笑嘻嘻问道:“小玉,你这条内裤是偷你老母的吧?”

小玉转身一脚踢到老鼠胯下,老鼠吓得赶快往后跳了两步。

“耗子精!”小玉喊道,“看小爷把你小卵蛋子踢出来!”

小弟走得慢,落在后面。大概沙滩上的石块太烫了,他走不稳,趔趔趄趄,一跤跌坐在地上,啊啊乱叫。我回转身去,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拖着他直往水边跑去。

到了岸边,小玉猛不防将老鼠推了个狗趴屎跌落水中。河边浅处都是淤泥,老鼠一头栽下去,手忙脚乱,半天才挣了起来,双手抓满了烂泥,满头满脸糊着污黑的泥浆,嘴里呸呸在吐着口水。我们都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老鼠气急败坏,连跌带爬便要去捉小玉。小玉赶忙三脚两跳往河里跑去,一阵水花,便纵身往河心游去了。小玉会游蛙式,很灵快。老鼠差劲,跟在后面,只会狗扒,头捣蒜一般,一点一点,半天仍旧浮在那里,游不了几呎,没多时,竟落在小玉身后一大截。

“老鼠加油!”我跟吴敏都在岸上大叫道。

游到河心,老鼠看见大势已去,怎么样也赶不上小玉了,只得踅了回来。爬上岸,早已累得面红耳赤,嘴都合不拢了。

“这下可真的变成水老鼠了!”吴敏笑嘻嘻说道。

“干你娘!”

老鼠恼羞成怒起来,佝下身去,掬起一捧水便泼到吴敏脸上。吴敏也不甘示弱,脚一扬,踢起了一团泥浆,飞溅到老鼠身上。两个人同时往水里跑去,站在浅水中,双手乱拨,打起水仗来。水花洒到空中,映着日光,变成一串串晶亮夺目的珠子。老鼠和吴敏一个手臂上印着一枚枚乌黑的烙泡,一个手腕上刻着一道殷红的刀痕。两个人都抡舞着那只受过创伤的手臂,愈战愈勇,直到后来,两个人都精疲力尽了。打着打着,愈打愈近,终于抱成了一团,头搁在对方的肩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正看得出神,不提防,依偎在我身边的小弟,不知什么时候径自跑到水中去,水深齐胸,他高举起两根细瘦的臂膀,左摇右晃,太阳直射到他的青头皮上,反映着亮光。我也赶忙追下水中,河水冽凉,一下去,一身暑热尽消。正当我赶到小弟身后,他却双手噗通噗通划起水来。他的头浸到水中,双腿一阵蹬踢,像只翻身入水的小鸭子,居然浮了起来,而且还不规则的在水面前进着。

“小家伙,你也会浮水呵!”

小弟扒了一阵,头抬出水面,我对他笑道。

“嘻嘻。”小弟咧开嘴,猛喘气。

“过来!”我向他招手道,“我来教你游蛙式。”

我双手在水中划了两下蛙式给他看。

“弟兄们!”小玉在对岸喊道,“快过河来呀!”

小玉站在桥下的石礅上,双手朝着我们挥舞。老鼠和吴敏都哗啦一声纵身入水,往对岸游去。小弟急得朝小玉那边猛指,也要跟着他们往河心划去。

“慢着!”我拉住他道,“你一个人游不过去的!”

他突然变得固执起来,嘴里呜呜啊啊,拖着我就要往外跑。

“小弟,你听着!”我喝道,“你一定要过河,我背着你游过去。这样子:你双手搂住我的腰,腿跟着我一齐夹水。”

我把他双手箍在我的腰上,我们在水中试了一试,居然还可以配合。

“老鼠、吴敏,我们也过来了!”

我一面向老鼠、吴敏叫道,跟小弟两人,他搂住我的腰,一齐夹着水,缓缓往河心浮去。老鼠和吴敏回转了头,护住我们两侧,四个人,像一小队舰队似的,往对岸慢慢开去。河水浅,很平静,一点浪头也没有。我背着小弟,并不感到十分吃力。我记得从前带了弟娃到水源地来游泳,开始他不会换气,只能游二三十公尺,还不敢过河。后来我把他教会了,第一次渡河,我陪着他一同游过去,游到一半时,弟娃呛了一口水,害怕起来,便要回头。我忙叫住他,不许他回去,命他搂住我的腰,带领着他,游到对岸。那是个七月的黄昏,太阳快下山去,落在萤桥的那边,红红的一团。那天水急风大,我们朝着火红的太阳,一同奋力的夹着水,游了半天,才到彼岸。因为那是弟娃第一次渡河,他爬上岸时,兴奋得欢呼起来,夕阳昭得他一脸金红金红。

“万岁!”

小玉叫道,他伸出手提了我们一把,把我跟小弟两人拉上岸去。老鼠跟吴敏也爬了上来。我们五个人,一身水淋淋的,在岸边的水泥墩上围着坐下来休息。桥上及沿岸街道车声人语喧哗异常,中等下班的人,来往匆匆。桥下有风,吹到身上,非常凉快。小弟坐在墩上,一双腿甩来甩去,嘴里咿咿呀呀,怡然自得的哼起不成曲调的歌声来。

“小憨呆!”小玉拍了一把小弟的光脑袋,笑道:“看不出你还会唱歌呢!”

“‘小老鼠’——凤姨教我的,”小弟歪起头颇为得意的答道,“还有‘红公鸡’——”

“好,好,小弟,”吴敏怂恿他道,“你那支‘小老鼠’,好听,快唱!”

“岂有此理!”老鼠低声咕噜道。

小老鼠嘴巴尖偷了鸡蛋又偷面小弟索性放声唱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却很起劲,脖子也拉长了。小玉、吴敏和我老早笑得跌倒在地上,捧着哎唷。小玉仰卧在地上指着老鼠叫道:“这只老鼠的嘴巴还要尖,还会偷鸡巴呢!”

老鼠立起身跑过去踢了小玉两脚,又揪起小弟一只耳朵喝道:“小东西,以后对你老鼠哥哥不得无礼!听到么?这支混帐歌以后不许再唱!”

“那么我唱红公鸡,”小弟说道。

“免啦,免啦,”老鼠皱起眉头十分不耐的斥道,“你那些歌回去唱给你阿青哥哥一个人听。我们不要听,我们要去捉螃蟹去!”

萤桥下面岸坡上有许多洞,洞里有螃蟹。有一次老鼠捉了七八只回来,拿到我们那里,用油炸了,鲜红喷香,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分吃了。我们把小弟一个人留在石礅上,便跑到桥下岸边,去翻石头。老鼠性急,也不等我们围好,一下便把一块大石头翻开,里面赫然跑出一只茶杯口大的青花蟹,横行着飞跑逃掉。老鼠连爬带跌,也没有追上,等我们赶过去,那只青花蟹老早跑入水里,无影无踪。老鼠恨得摔手顿足,呱呱怪叫,到处猛翻石头。我们几个人忙了一大阵,只捉到两只铜钱大的软壳蟹。老鼠拎着那两只软壳蟹,一边咒一边骂吐了两泡口水,索性扔到河里去。我们都感到肚子饿了,正打算走回岸上去买糯米饭团吃,却发觉石礅上,小弟不见了,我们一急,同声喊道:“小弟”

“那个小憨呆,莫不掉进河里去了?”小玉嘀咕道。

“我们到桥上去看看。”吴敏提议道。

有一条石级引到桥上,我们一窝蜂跑了上去,跨上萤桥。桥上挤满了车辆行人,桥头围着一大堆人,指指点点,在哄笑。我们跑过去,发觉原来小弟站在人堆中央,全身赤裸,内裤不知脱到哪里去了,露出了下体来。他两手交叉护着他那瘦白的胸膛,胸口溅满了红色的汁液,蜿蜒下流滴着。他愣愣的众人,嘴巴咧开,在痴笑,可是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充满了惊惶的神色。人群多半是一些好奇的小孩及少年,有几个女学生,前探了一下头,却赶紧捂住嘴,跑掉了。小弟面前站着两个趿木屐,梳包头横眉怒目的小流氓。其中一个手里正拿着两块吃剩了一半鲜红的西瓜往小弟身上砸去。老鼠先钻进人堆,他一个箭步抢身过去,猛推了那个小流氓一把,喝道:“干你娘,你敢打人么?”

“神经郎!”那个小流氓恶声相向道。

“他随地小便!”另外一个理直气壮的帮腔道。

“他随地小便,关你屁事?”老鼠指手画脚跳骂道:“没小到你嘴巴里就行啦!”

围观的人都哄笑起来,两个小流氓擦拳摩掌便要跟老鼠干上了。

“弟兄们,动手了呢!”小玉高声嚷道,我们都挤进了圈内,四个人,一字排开,护住小弟,都摆上了架势。两个小流氓看见我们人多势众,苗头不对,一面开溜,一面喊道:“我们去叫警察,来捉神经郎!”

我们四个人,互相使了一个眼色。我跟小玉一人拉住小弟一只手,老鼠和吴敏一前头开路,五个人拉拉扯扯,跑过桥去。到了桥尾,我们连爬带滚的从岸坡滑下了河滩。等我们钻进那丛狗尾草,回到我们藏车子衣服的地方,我们都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我们躺在滚热的沙上,喘了半天气,大家才不约而同的笑着迸出了声:“干!”

“我这里又不是疯人院,神经郎你也带回来!出了事怎么办?”

丽月发觉我收留小弟过夜,便嚷了起来。

“不要紧,他什么都不懂,不会闯祸的。”我忙替小弟解说道。小弟盘坐在我的床上,晒得红头赤脸,他瞅着丽月,眼睛一连眨巴了几下。

“你说的好轻巧!”丽月指到我脸上来,“他这么疯疯癫癫的跑了出来,他家里人一定到处在找了,说不定早已报了警了呢?你快把他送回家,免得警察找上门来,说我们这里私藏疯人。”

“送他到哪里呢?”我摊开手笑道,“他连自己的家在什么地方都说不清――只晓得在万华。”

“咳,都是你惹的麻烦!”丽月狠狠瞪了我一眼,一屁股便坐到了小弟身边,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堆下笑脸,哄着他说道:“来,小弟,告诉丽月姐听:你家在哪里?万华哪条街?是不是广州街?有个大庙叫龙山寺的,你晓不晓得?”

小弟的嘴巴半张开,呆呆的望着丽月。

“你不讲?你乱跑出来,你阿母急死喽?你阿母在找你哪,知不知道?”

丽月伸出手去摸了一摸小弟的光头,小弟突然间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后乱晃,嘴里哼歌一般吐出一连串咿咿唔唔的娃娃语。

“这是什么名堂?”丽月骇异道。

我笑了起来。

“他告诉你:阿母上山去了,阿母上山去了――”

“嗳――”丽月摇头叹息,“是个白痴仔!”

“果――果――”小弟叫道。

小强尼噔噔噔跑了进来,手里抓住一只杨桃在啃。

阿巴桑跟在后面,气吁吁的肚子挺得老高。小弟一骨碌便爬下了床来,伸手便要去抓小强尼手里那只杨桃,小强尼赶快躲到阿巴桑身后去。

“小孩子的东西你也来抢!”阿巴桑扬手便要打,小弟头一缩,闭上了眼睛。

“阿巴桑,你到冰箱去拿一只来给这个小神经吧!”丽月笑道。

“要拿你叫阿青去拿!”阿巴桑嚷道,“冰箱里的芒果也不见了,小强尼的牛奶也少了两瓶――你问问阿青,都到哪里去了?”

我赶忙跑出房间,丽月在后面尖骂道:“你想死啊!你敢动我的芒果,二十块一个,你明天不去买一个赔来,你看我还有饭给你吃不?”

我去冰箱里拿了一只杨桃来递给小弟。

“你听到了?”我笑着说道,“我挨骂了,都是因为你好吃!”

小弟接过那只碧澄澄的杨桃却舍不得吃了。擎在手中,颠来倒去的玩弄着。

“你听着,”丽月对我说道,又指了一指小弟,“这可是你找来的累赘,你自己去想办法。今夜你快把这个小神经送走――送到哪里我不管,送到警察局也好,神经病院也好。”

“丽月姐,”我赔笑道,“你是个好心人,今天已经晚了,就让这个小家伙在这里再过一夜吧,明天我去报警让警察把他带走就是了。”

“不行!”丽月摇手道,“你和小玉两个琉璃货住在我这里,已经给我招来多少麻烦――要人的也来了,打架的也来了!现在又加上这么个白痴仔,我自己也要疯了!何况你上个月的房租三百块还没缴清,还敢收留人呢?气起来我连你一齐撵出去!”

“我保证!”我拍拍胸脯道,“今晚我一定把钱弄来,缴清房租,这下总可以商量了吧?”

“你把钱弄来了再讲――”丽月的口气松动了,却乜斜起眼睛瞅着我噗哧的笑了一下,“今晚的线可放长些,钓条大金鱼回来!”

我离开时,跟阿巴桑讲了许多好话,要她照顾小弟一下,回头有剩菜,盛碗饭给他吃。

“天这么热,还要我去服侍那个小神经郎!”阿巴桑大不以为然。

“拜托嘛,阿巴桑,我买斤荔枝回来给你吃。”

阿巴桑吃荔枝一次可以吃五斤,有一次吃得流鼻血了,只得去买凉茶来喝。

“要买就买新鲜的!”阿巴桑哼了一下。“上次那些生虫的也拿回来。”

我赶到公园里,找到我们师傅杨教头,他和原始人阿雄仔都坐在莲花池的石栏杆上,肩并肩,一个庞然巨物,一个胖成一团。我踅过去向杨教头伸手借钱,借五百块。

“师傅,”我笑着叫道,“实在有急用,过两天一定奉还。”

“我开银行么?”杨教头喝斥道,“个个都来向我调头寸!这样吧,我来替你想条活路,你先到大世纪去等我。我替你去请位财神爷来。”

我走到衡阳路大世纪,选了一个清静的角落坐下,要了一杯芭乐汁,大约等待半个钟头后,杨教头带了一个人来,他叫那个人坐在我身边,自己坐在我对面。

“这是赖老板,”杨教头介绍道,然后朝那个姓赖的挤了一下眼睛,笑道,“怎么样,赖老板,我说的不错吧?这个少年郎可还标致?”

那个姓赖的挪了一下身子,歪着头朝我上下打量起来。他是个四十上下的肥硕男人,一张赤红的猪肝脸,在玫瑰红的灯光下,闪着亮湿的油汗。他的头发得短短的,齐中间分,烧烫过了,起着细致的波纹。他身上穿着一件玉绿间金线的泰国丝绸香港衫,坐下来,便把个肚子给箍了出来。他那左手肥秃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厚厚的方金大戒。他打量我的时候,一双肿泡的眼睛挤满了笑意,一咧嘴便露了一排焦黑的烟屎牙来。我低下头去,兀自吮着自己的芭乐汁。

“阿青,赖先生就是西门町永昌西装店的大老板!”杨教头向那个姓赖的呶了呶嘴,笑道,“人家赖老板要送你一条西装裤呢――定做的!”

“你的腰围几寸,小弟,我来替你量量――”那个姓赖的趁势伸过手来捏了我的腰一把,我赶忙闪开了,他和杨教头都呵呵的笑了起来。

“一身的硬肌肉嘛!”姓赖的笑道,“练过功夫么?”

“我这个徒弟的童子功很不错!差不多练就金刚不坏之身了。”杨教头说着跟那个姓赖的又纵声笑了起来。杨教头弹了下指头,侍应生端来两瓶啤酒。

“你自己说吧,小弟,”那个姓赖的拍了一拍我肩膀,“你要马海,还是要达克龙的。”

我一直低着头,在吮麦管。

“我看来条奥龙的吧。”杨教头代我答道,“上次我到你们永昌看到新到的一批奥龙西装料,很不错,夏天凉爽,我醒来想做套西装的。一问四千五,唬的我赶忙溜掉了。你们大店的西装,咱们是做不起的!”杨教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非常憾恨的模样。

“杨师傅要套西装还有什么问题?这点小意思我们永昌还送得起!”姓赖的很四海的拍了一拍胸,“明天早上我在店里,杨师傅来量身好了。”

“我这副身材,恐怕贵店要吃点亏哩!”杨教头低下头去,无奈的瞄了一下他那溜溜圆水桶似的腰身。

“你想我们对号么?”姓赖的倾身上前,在杨教头耳际悄声问道,一双肿泡泡的小眼睛却向我一溜。

“这个徒儿,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

杨教头跟那个姓赖的又挤眉眨眼了一阵。突然间,我感到我大腿上痒麻麻有毛虫在爬动一般,是姓赖的一只手从桌底下伸了过来,几个指头慢慢往我腿上爬上来。我感到全身汗毛一张,伸下手去一把攥住了姓赖的那只肥秃秃带着方金大戒的手掌,提上来便往桌上一拍,拍得啤酒瓶都迸跳了一下。

“师傅,我先走了!”

霍然立起身来,头也不回便急急往大世纪门口走去,杨教头在我身后追赶着,我只听到他压低声音在怒喝:“阿青――”

我离开大世纪,便直奔西门町的银马车,去找严经理。严经理是湖南人,湖南衡阳。我刚离家的头一个星期便在公园里遇见了他,他把我带回他金华街那间公寓里,要我搬进去跟他一起住。他在银马车替我安排了一个职位,当侍应生。他皱起眉头,指着我的脸训道:“小娃仔,你刚出道,还有救。快点做份正经事。你在公园里混,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

我在银马车做了三天,溜走的时候,口袋里还有一把严经理金华街的公寓钥匙,总也没有机会拿去还他。我到银马车走进经理室,冲着严经理便深深一鞠躬向他请安道:“严经理,你好。”

“嘿!小鬼头,你还有脸来见我?”严经理见了我先是一怔,旋即余愠未消的说道,“我还以为你给抓到火烧岛去了!”

“请经理帮个忙。”我笑着说道。

“原来你也还有用得着我的一天!”严经理冷笑道。

“要向经理通融一下,先借五百块钱,救救急。”我欠身笑道。

“借钱?哪有那么容易?”

“缴不出房租,房东要撵人了呢。”我央求道。

严经理朝我点着头叹息道:“真是块贱料子,我那里让你白住,你不安分,偏偏自甘下流――听说你在公园里混得很不错!还缺什么钱?”

我低下了头去,半晌说道:“经理先借我五百块,我设法还就是了。如果经理这里有事,我愿来做,扣薪水好了。”

“听你的口气,想改邪归正了?”严经理终于心软了,“再给你一个机会吧,我们这里有个小弟请有一天病假,正要找人代班,明天两点钟,你来报到。”

说着他从皮夹里抽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来,说道:“成不成器,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先给你三百,你来上班,再补给你。”

我接过严经理的钱,千谢万谢,然后跑出了银马车,在路边水果摊买了一斤荔枝,又在五香斋门口一个卖萝卜丝饼的摊子上,买了四枚刚烤好的萝卜丝饼,两甜两咸。这一家的萝卜丝饼做得特别好,壳子又软又酥,馅儿肯放猪油,特别香。从前在育德上夜校,放学回家,在西门町转公共汽车,要是袋里还有钱剩,我就跑到这家摊子买四枚萝卜丝饼回去,跟弟娃两人分着吃夜宵。冬天夜里,我便把报纸包好的萝卜丝饼塞到胸前夹克里去,拉上拉链,回到家里,饼子还是暖暖的。有时候弟娃睡着了,我便把他拉起来,两人坐在床上,摊开报纸,吃得一床的芝麻。

小弟已经横卧在床上,脱得精光,衬衫内裤丢得一地,睡得很熟了。我走近床边,赫然发觉,垫在他下半身的那片草席上,黑阴阴湿了一大块。我赶快放下手中的荔枝及那包萝卜丝饼,过去将他推醒。

“起来、起来。”我双手执住他的膀子,将他揪了起来。他睡眼惺忪的瞪着我,左腮上睡得红红的一格格席子印。

“你看,你闯祸了!”我指着席子那块尿渍对他说。我揭开席子,下面垫褥也浸湿了,黄黄的一摊。我看小弟兀自傻愣愣的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禁不住有点恼火,走过去顺手一巴掌,啪的一下便打在他屁股上。

“这么大个人还溺床!”

我出手重了些,小弟被我打得啊了一声,往前打了一个踉跄。他惊惶的望着我,一只手摸着屁股,蹭到房间一角去。我把草席跟垫褥都抽了起来,搂到洗澡房去。褥子没法洗,只好暂时挂在架子上,等到有太阳再拿出去晒;草席我便用抹布洒上肥皂粉猛力揩拭,换了几次水,才把那块尿渍洗干净,拿到厨房后面天台的晾衣架上,挂起来晾干。转回房中,小弟却蹲缩在房间角落里,双手搂住膝盖,跼成一团。他看见我走进来,嘴巴闭得紧紧的,眼睛睁得浑圆。我拾起那包萝卜丝饼,坐在他对面,将报纸打开,摊在地板上。

“你看,小弟,我买了萝卜丝饼回来给你吃。”我挑了一枚甜的递给他,他怔怔的睇着我,也不伸手来拿。

“这是甜的,好吃得很呢。”我笑着把饼子送到他面前,他却倏地歪过了头去。

“不吃算了,我来吃!”我几口便把那枚甜饼吃掉。

“好香!”我咂着嘴,瞄了他一眼。他的眼睛随着我的嘴巴一上一下的动着。

“要不要?”我又拿了一枚咸的送到他嘴边,突然他手一拨,便将那枚饼子打落到地上,滚得一地的芝麻。

“你想死呀!”我用手猛敲了一下他那剃得青亮的光头顶,爬起身,把滚到床脚的那枚萝卜丝饼捡回来,吹了两下。小弟双手抱地那个光头,嘴巴一瘪一瘪,开始呜呜的哭泣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滚落到他那瘦棱棱青白的胸肋上。我立在这个光着头赤着身、泪珠滚滚的孩子面前,突然感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蹲下身去,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跟你开玩笑的,小家伙,又没有真的打你。”

他不理会,仍旧死命护住头,肩膀一耸一耸的抽泣着。

“得了,得了,以后不碰你就是了。”我把他的头乱抚摸了一阵。

去年弟娃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晚上,我揍了他一顿,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来。弟娃对我,一向顺从,那晚不知怎的,他却发起牛脾气来。那晚轮到他去洗碗,他躲在房中,坐在床上,看我租来的连环图《黄天霸》看得入了迷。我叫他好几声,他也不理睬。我伸手去夺他手上的书,他一把推开叫道:“去你的!”我一阵暴怒,一拳抡过去,捶到他面门上,将他打翻到床上。我从来没有对他那样粗暴过,那一下失手,把他的的鼻血打了出来。弟娃不哭,也不作声,只拿了一叠厚厚的卫生纸,仰起头,一张张在揩拭鼻孔里流出来的鲜血。我吓了一跳,完全慌了手脚。到了晚上,我们躺下了,在黑暗里我还不时听到弟娃用卫生纸擤鼻子的声音。那一夜我都没有睡好,心中异常懊恼。第二天,我把那管功学社买来的蝴蝶牌口琴送给弟娃时,弟娃竟乐得开口笑了。捧着那管口琴,吹来吹去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他的鼻翼上还沾着一小块没有洗干净的血斑。

我哄了小弟好一会儿,他终于停止了哭泣。我去拿了一块湿面巾来替他揩了面,又递了一枚甜萝卜丝饼给他。这回他接了过去,吃得兴高采烈起来,一下子,两枚饼子都吃得精光,嘴角上还沾了几粒芝麻。

“萝卜丝饼好吃么,小弟?”

我们一块躺在硬床板上时,我问他道。

“唔。”他应道。

“你喜欢吃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他想了一会儿。

“那么下次我光买甜的给你吃,好不好?”

“欧。”

“你不许再溺床,溺床没的得吃。”

“呵呵。”他笑了起来。

“今天游水好玩么?”

“好玩。”

“过两天,我们再去水源地。”

“欧。”

“你知道,台风来了就不能游了,”我说。晚上收音机广播,菲律宾那边有强烈台风爱美丽,正向台湾吹来,如果风向不变,一两天内,会掠过台湾北部。

“台风――大风,呼,呼,呼,懂不懂?”

“呼――呼――”小弟学我道,我笑了起来。

“小弟,我们睡觉吧。”我说。

“欧。”他应道。

我侧过身,伸过手去,搂住了他那瘦骨嶙峋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