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孽子

我们睡到第二天下午,两人睡得一身汗,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澡,都换上了干

净衣服,才出去。小玉先到西门町今日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的化妆品带给

他母亲。他说他母亲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仍旧喜欢擦胭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

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青松白鹤的花布包袱包了起来,那张包袱就

是他跑出来,他母亲替他包衣服用的,他一直留着。小玉母亲住在三重镇天台戏院

后面一条摆满了摊子,人挤人的小巷里。我们到了小玉母亲家的大门口,小玉却不

敢进去,带了我悄悄的绕到后门厨房,探头探脑张了半天,回头向我咋了一下舌头

说道:“那个山东佬果然走了,他跟我阿母说:”俺抓住那个小兔崽子,劈开他的

狗脑袋!‘“

小玉清了一清喉咙,才高声叫道:“阿母,玉仔回来了。”

小玉母亲从后门跑了出来,她看见小玉,先满头满脸摸了一阵,又扎实的捏了

一下小玉膀子,说道:“怎么又瘦了?天天吃些什么?丽月那个婊子刻薄你么?一

定天天在外面野,没好好吃,对么?”又打量了小玉一下,说,“头发倒剪短了。”

小玉母亲大概四十七八了,可是却打扮得非常浓艳。脸上着实糊了一层厚厚的

脂粉,眉毛剃掉了,两道假眉却画得飞扬跋扈,嘴上的唇膏涂得鲜亮。她身上穿了

一件菜青色飞满了紫蝴蝶的绸子连衣裙,一身箍得丰丰满满,前面露出一大片白白

的胸脯来。从前小玉母亲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红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

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眯眯的泛满了桃花。小玉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

里借来的。

“阿母,我带阿青来吃拜拜。”小玉牵了我过去见他的母亲。

“好极了,”小玉母亲一把搂住小玉的膀子,往里面走去,一面对我笑道,

“我们隔壁火旺伯家里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公,今晚我们都过去。”

“阿母,你擦的是什么香水?难闻死了。”小玉凑到他母亲脖子上,尖起鼻子

闻了一下。他母亲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笑骂道:“阿母擦什么香水,干你屁事?”

进到里面厅堂,小玉笑吟吟的把手上那个包袱打开,在桌上抖出了几瓶化妆品

来:一瓶香水、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红、一支描眉毛的画笔。

“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擦最好,你闻闻。”小玉打开那瓶玉绿

色玻璃瓶的香水,擎到他母亲鼻子下面。

“也不怎么样,”小玉母亲撇撇嘴笑道,却径自打开那罐雪花膏闻了一下,

“倒是这瓶雪花膏还不错,我那瓶擦完了,正要去买。”

小玉将香水倒了几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母亲耳根下点了两下,其余

的又抹到她头发上去。

“这点像足了你那个死鬼老爸!”小玉母亲瞅着他点头叹道,“你老爸从前就

爱搞这些胭脂水粉,他走了除了你这个祸根子什么也没留下来,资生堂的粉底倒丢

下了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玉母亲摩挲着小玉的腮转向

我笑道,“我偏偏生错了,把他生成个查埔郎,从前我的眉毛都是玉仔替我画的,

我老说:”玉仔是个查某就好了!‘也免得淘气,到处闯祸“

“阿青,你不知道,”小玉笑嘻嘻抢着说道,“阿母怀着我的时候,跑去庙里

拜妈祖,她向妈祖求道:”妈祖啊,让我生个查某吧。‘那晓得那天妈祖她老人家

偏偏伤风,耳朵不灵,把’查某‘听成’查埔‘了,便给我阿母一个男胎“

“死囝仔,死囝仔呵”小玉母亲笑得全身乱颤,轻轻批了小玉面颊一下,一面

用手绢擦着眼睛跑了进去,不一会儿,端出了一大盘西瓜来,放在那张油腻得发黑

的饭桌上。她递给我和小玉一人一大片鲜红的西瓜。我们都渴了,唏哩哗啦的啃了

起来。小玉母亲挨在小玉身边坐了下来,手上擎着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

小玉母亲这间厅堂,阴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一个,案上又点着两根蜡烛,一大炷

香,在供着保生大帝,空气很燠热,我和小玉两人额上的汗水,不停的流泻。

“丽月那个婊子怎么啦?天天还跟那些美国郎混么?”小玉母亲问道。

“丽月姐的生意愈来愈旺啦,纽约吧里她最红。有时候郎客多了,她忙都忙不

过来。常常叫腰痛,要我替她按摩。”小玉咯咯笑道。

“呸,”小玉母亲啐了一口,“那个贱东西!前几年她跑来看我,哭哭啼啼,

说是她那个美国大兵丢下她溜了。那时候我替她拉线。喏,玉仔,就是火旺伯那个

大仔春发呀,丽月那个婊子,还嫌人家长得丑,斗鸡眼,碎麻子。人家阿发哥的皮

鞋生意现在做大啦!火旺一家人都发财了。丽月不听我的话,叫她打掉那个小杂种

她不肯,现在拖着个不黄不白的东西,累死她一辈子!”

“阿母,你那时为什么没有把我打掉,生下我这个小杂种,累死你一辈子,也

害我活受罪。”小玉抬头笑问他母亲。他鼻尖上沾了两滴红红的西瓜水。

小玉母亲一把大蒲扇啪哒啪哒拍了几下,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你

那个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几麻’?那个野郎,我上死了他的当!他说他回日本一

个月就要接我去呢你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

“阿母,”小玉突然歪着头叫他母亲道,“我差一点找到林正雄你那个那卡几

麻了!”

“什么?”小玉母亲惊叫道。

“我说差一点,”小玉拍了拍他母亲的肩膀,“这个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

了一个字!那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点跳了出来。我问他有日本姓没有,

是不是姓中岛?他说没有。阿母,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是个什么人?”

“他也是个日本华侨,从东京来的,到台湾来开药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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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玉母亲摇头叹道,“你又去乱拜华侨干爹了。”

“这个林茂雄不一样,他对我很好呢。他在台北办事处给了我一个位置,晚上

还要供我去读书。”

“真的么?”小玉母亲诧异道,“这下该我交运了。玉仔,不是阿母讲你,你

在台北混来混去,哪里混得出个名堂来?现在碰到这样好心人,就该好好跟着人家,

学点东长西短,日后也不至于饿饭哪!”

“可是人家已经回东京去了,”小玉耸了一耸肩,“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

“嗳”小玉母亲有点失望起来,叹了一口气。

“阿母,”小玉凑近他母亲,仰起脸问道,“你老实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一共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

“夭寿!”小玉母亲一巴掌打到小玉脑袋瓜上,笑骂道,“这种话也对你阿母

说得的么?还当着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

“阿青,”小玉指着他母亲笑道,“阿母从前在东云阁红得发紫,好多男人追

她,比丽月姐还要红。”

“丽月是什么东西?拿她来跟你阿母比,也不怕糟蹋了你阿母的名声?”小玉

母亲撇着嘴,满脸不屑,“从前我在东云阁当番,随随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

一下呢!哪里像丽月那种贱料子?黑的白的都拉上床去。”

“可是你告诉过我,那时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个呢!”

“咳。”小玉母亲暧昧的叹了一声。

“阿母,你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嘛?”

“死囝仔,”小玉母亲沉下脸来说道,“你阿母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关

你什么事?”

“你跟那么多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你怎么知道资生堂那个林正雄一定是我父

亲呢?”

“傻仔,”小玉母亲摸了一摸小玉的头,瞅着他,半晌才幽幽的说道,“你阿

母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阿母”

小玉突然两只手揪住他母亲胸襟,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

颗头,像滚柚子一般,在他母亲那丰满的胸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乱抓乱撕,把他

母亲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扯得嘶嘶的发出裂帛声来。他的肩膀猛烈的抽搐着,一

声又一声,好像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干号似的。小玉母亲被小玉摇得

左晃右晃,几乎搂不住了。她胸前鼻涕、眼泪、西瓜水给小玉涂得一块块的湿印。

她额上脸上汗水淋淋漓漓的泻着,把她一张涂得浓脂艳粉的的面庞,洗得红白模糊。

她一起忙乱的拍着小玉的背。过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来,她才解下头发上扎

着的一块手帕,替小玉揩脸,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着:“玉仔,你听阿母讲。早

起我到火旺伯那里,对他说:”火旺伯,今天夜里,我们玉仔要回来探望阿公呢,

你们那对猪耳朵一定要留给他啊!‘火旺伯他们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舍得花

钱,火旺伯笑眯眯说道:“秀姐,你那个小囝仔肯回来看阿公,十对猪耳朵也留给

他!’我去看来,那对猪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们卤得浸碱浸碱,才好吃呢!”

小玉那双桃花眼肿得红红的,两道鼻涕犹自挂着。他母亲对他说一句,他便点

一下头,呼的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又吸进去,双肩兀自在抽动。

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分,三重镇大街小巷,老早塞得满满的了。吃拜拜的人从各

处蜂拥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挤一了屋外来,骑楼下,巷子里,一桌连着一桌。

大块大块的肥猪肉,颤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肉山;油亮亮,黄晶晶的猪皮,好像

热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庙里祭供的神猪刚抬回来,歇在门口,几百斤重的一只

硕肥猪公,便惬惬意意的趴卧在牲架上,身上披了红布,嘴里衔着一枚鲜红的橘柑,

刮得头光脸净,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好像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样。酒菜多是前一天都

做好的,摆在桌子上,一大盘一大盘都在发着肉馊,混着香烛的浓味,氤氤氲氲的

浮散起来。一点风也没有,三重镇上空那层煤烟,乌压压的便罩了下来,一张张油

汗闪闪的脸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黑烟,可是人们的胃口却大开起来,大啃大嚼,

一碗碗的米酒淋淋泻泻的便灌了下去,整个三重镇都在叫喊欢腾。

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丰盛,满满一桌十六盆,还有许多海味:烤花枝、凉拌九

孔,全鱼就有三条,红的红,黄的黄,张嘴竖目的躺在盆里。火旺伯挟了一大块卤

得黄爽爽油滴滴的猪耳朵搁在小玉碟子里,张开缺了门牙的秃嘴巴,一脸皱纹笑道

:“玉仔,快吃,吃了长两只猪耳朵像猪公那么大!”

小玉笑得乱晃,抓起那块猪耳朵便往嘴里塞,塞得一嘴满满的,两腮都鼓了起

来,那块猪耳朵尖上犹自带着几根竖起的猪毛,小玉也吞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

只当归鸭的大腿放在我碗里,一瓶福寿酒也搁在我们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玉的头,

要我们呷酒。小玉母亲老早喝得一脸醉红,头发也用手帕扎了起来,隔着桌子便跟

火旺伯的大儿子斗鸡眼春发对上了,“八仙、八仙”的猜起拳来。三拳两胜,小玉

母亲输了,三杯满满的福寿酒,一杯一杯的灌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很有气概的把

杯子倒过来一亮,给大家看,全桌人于是都喝彩起来。火旺伯乐得秃嘴巴张起老大,

摇着头叫:“呵呵”

小玉和火旺伯那个爆得一脸青春痘的小儿子春福也对上了手。他们一拳一杯福

寿酒。小玉要我监酒,他说阿福最会赖账。头一拳,春福一个“全福寿”把小玉吃

住了,春福喜得擦拳摩掌,拿起杯子便要灌。

“莫要急,等我先吃块猪耳朵。”

小玉抓起一块猪耳朵,嚼了半天。春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玉的脖子要灌他,小

玉一把推开他,笑道:“喝就喝,怕什么?”

第二轮,小玉叫“四季财”,出了两个指头,春福叫“五金龟”,也出了两个

指头,一看输了,赶忙又加了一个,嘴里犹自叫道:“小玉又输了!小玉又输了!”

“伊娘咧,”小玉急得一脸通红,“你是个大癞子,这么会撒赖!”

说着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春福。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难解,春福却突然间

抬起头叫道:“你看,小玉,山东佬来了!”

“在哪里?”小玉霍然立起身来,手里的杯子哐啷一声跌到桌上,溅得一桌子

的酒,两头乱张,一脸惊惶。小玉母亲却赶了过来,猛推了春福一把,叱道:“死

郎,你吓我们玉仔做什么?”

她转过身去,拍着小玉的背说道:“莫怕,玉仔,他来了又怎的?他又不是阎

王?他敢动你一根头发,阿母跟他拼命!”

“莫要紧,莫要紧,”火旺伯也咂嘴叫道:“玉仔,呷酒,阿公再给你一块猪

耳朵。”

小玉坐了下去,一声不响,啃起猪耳朵来。春福在旁边一直向他挤眉眨眼笑。

小玉装做没有看见,径自满满的的倒了一盅福寿酒,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

吃完拜拜,小玉母亲已经喝得七八成了。她扶着小玉的肩膀趔趔趄趄的走回家

中。一进门,她便把脚上一双漆金凉鞋踢掉了,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子也卸了下

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衬裙,小腹箍得成了两节。她扎头发的手绢松了,

几绺乱发掉落到脖子上,给汗浸湿了,一条条垂挂着,她脸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红白

一片。她坐到一张长凳上,张开两只腿子,用手在面上扇了两下。她把小玉拖了过

去,按到她身旁,一双泡泡的桃花眼,惺惺忪忪,瞅着小玉。半晌,她用手将小玉

额上的汗水抹了一把,撂掉,才叹了一口气,口齿不清的说道:“玉仔,你知道,

你阿母是要你回来的。”

“我知道。”小玉低着头应道。

“那个山东佬,脾气爆,他对你阿母还不错的。有两个钱便拿回家来,而且外

面又没有女人。玉仔,你要明白,你阿母现在不比从前,人老了,不中用了”

小玉一直垂着头,两手撑在凳子上,肩膀拱得高高的。

“其实山东佬对你本来也不错的。也难怪他,你做出那种事来”

“阿母,我要走了。”小玉立起身来说道。

“你不在这里过夜么?”小玉母亲也站了起来。

“不了,我在台北还约了人。”

小玉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门走去,小玉母亲却一把将包袱攫了过去。她

跑到供案那边,将案上供着的两盘红龟粿一共八枚,倒到包袱里,打了两个结才拿

去给小玉,挂在他手臂上。我们走出大门,小玉母亲打着赤足又追出了两步,说道

:“下个月七号,他要到台中去两天,我再给你带信吧。阿青,你也一起来玩欧。”

我们上了回台北的公共汽车,我问小玉:“今晚你不到‘老窝’去报到么?”

“不去,我要到天行去找吴老板。”

“你又去吃回头草。”我笑道。

吴老板在西门町开天行拍卖行,是小玉的老相好。对小玉殷勤过一阵子。小玉

嫌老吴一嘴烂牙齿,有口臭,便不理他了。

“吃吃回头草有什么关系?”小玉冷笑道,“反正我又不是一匹好马。老吴从

前答应要送我一只手表的,我这次去向他要。”

“你专会敲老头子。”我说。

小玉却伸出他的左手,手梗子光光的。他从前戴着老周送给他的那只精工表,

常常爱举起手亮给别人看,说:“老周送给我的。”

“我记得我念小学六年级,火旺伯买了一只精工表给春福,春福带到班上,整

天把手甩到我脸上说:”我老爸买给我的。‘有一天上体育课,他把手表脱在教室

里,我去偷了来,晚上带了一夜,第二天,我把那只表丢到阴沟里,让水冲走了。

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要一只精工表。“

公共汽车走到台北大桥上。因为回台北的人多,桥上车辆挤得满满的,公共汽

车走得非常迟缓。我伸头到车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镇那边,灯火朦胧,淡水河里也

闪着点点的灯光。天上一片红昏昏的月亮,悬在三重镇那污黑的上空,模模糊糊。

我突然记了起来,那次我带弟娃到三重美丽华去看小东宝歌舞团表演,母亲在台上

踢着腿子,她那涂满了脂粉的脸上,竟是笑得那般吃力,那般痛苦。那晚我和弟娃

乘公共汽车回台北,走到台北大桥上,弟娃伸出头到车窗外,频频往三重那边望去。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心在发冷汗。

“你在看什么,阿青?”小玉问我。

“看月亮。”我说

五十洋!五十洋谁要?“

我走进公园,莲花池的一角,围了一大堆人,老远就听到我们师傅杨教头放纵

的笑声了。杨教头穿了一身亮紫的香港衫,挺胸叠肚,一把扇子唰唰声开了又合。

原始人阿雄仔立在他身后,巨灵一般,一双大手捧住一只鼓胀的纸袋,一把把的零

食往嘴里塞。人堆中央,原来是老龟头站在那里,吆喝着一口湖南土腔,在喊价钱。

他身旁,依偎着一个孩子,他正执着孩子的一只手,举得高高的,在淫笑。那个孩

子约莫十四五岁,剃着青亮的头皮,一张青白的娃娃脸,罩着一件白粗布汗衫,开

着低低的圆领,露出他那细瘦的颈项来。他下面系着一条宽松松洗得泛了白的蓝布

裤子,脚上光光的,打着赤足。孩子一颗光头东张西望,一径咧开嘴,朝着众人在

憨笑。

“你这头老黄鼠娘!”杨教头扇子一收,点了老龟头一下,“哪里去偷来这么

一只小子鸡?”

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的手膀子,又摸了一下他那细瘦的颈脖,笑骂道:

“这么个小雏儿,连毛还没长齐,拿来中什么用?你这个老梆子,敢情穷疯了?也

不知是从什么垃圾堆上捡来的,亏你有脸拿来卖!”

老龟头一把将杨教头推开,羞怒道:“去你娘的,老子又没卖你儿子,你急什

么?”

杨教头给推猛了,往后打了两个踉跄,撞到了阿雄仔身上。阿雄仔暴怒起来,

一阵咆哮,举起大拳头便向老龟头抡过去。老龟头一缩头退了下去,赶忙堆下笑脸

来央求道:“杨师傅,快叫住你那个巨无霸,给他捶一下,老骨头要碎啦!”

杨教头一边拦住阿雄他赞他道:“好儿子,看在你达达分上,且饶他一命吧!”

却又一柄扇子指到老龟头鼻尖上:“老屁眼,你可看到了?下次再敢冒犯本教

头,我儿子要取你的狗命呢!”

阿雄仔昂起头满面得色,从袋子里掏出一串麻花糖来,塞进嘴里,嚼得咔嚓咔

嚓。

“五十洋!”老龟头又把孩子的手举了起来。他转向聚宝盆的卢司务卢胖子谄

笑道:“卢爷,你爱啃骨头,这是个瘦的,你拿回去受用吧!”

卢胖子笑眯眯的挺着他那个大肚子趋近那个孩子,胸前背后一摸,咂嘴道:

“倒是一块好排骨!”

说着又拎起孩子的耳朵,笑问道:“小东西,我带你回家睡觉去好么?”

孩子瞅着卢胖子,半晌,突然咧开嘴笑嘻嘻的指着阿雄仔手里那串麻花糖,叫

道:“糖,糖。”

众人一怔,都哄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傻的!”卢胖子也摇头笑叹道。

原始人阿雄仔却从纸袋里掏出了一串麻花糖来,递到孩子手上,说道:“给你。”

孩子一把抢过去,三下两下,通通塞进了嘴里,两腮都塞得鼓了起来。他和原

始人阿雄互相瞪着,在傻笑。两个人都嚼得咔嚓咔嚓。

“昨晚我在公园路口碰见这个傻东西的,”老龟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

猜,他站在街口干什么?原来他光着屁股在撒尿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

“我把他带了回去,谁知道这个傻东西什么也不懂,一碰他,他就咯咯傻笑!”

老龟头搔着他颈上那一饼饼的牛皮癣,无奈的叹道。

“儿子们!拉警报啦!”杨教头的扇子唰地一下张开了。

网球场那边,两个巡夜的警察,远远的朝我们这边逼近过来。他们的皮靴,老

早便在碎石径上喀轧喀轧的响了起来。于是我们便很熟练的,一个个悄悄溜下了台

阶,四处散去。老龟头扣住那个孩子的手腕,半拖半拉便往公园门口匆匆走去。

“我来把他带走。”

在公园门口,我截住了老龟头。我抽出了两张二十圆、一张十圆的钞票,塞进

老龟头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