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睡到第二天下午,两人睡得一身汗,爬起来,冲了个冷水澡,都换上了干
净衣服,才出去。小玉先到西门町今日百货公司去买了一大堆资生堂的化妆品带给
他母亲。他说他母亲虽然上了年纪,可是仍旧喜欢擦胭抹粉,所以他每次回去,总
带些给她。他把那些化妆品用一张印了青松白鹤的花布包袱包了起来,那张包袱就
是他跑出来,他母亲替他包衣服用的,他一直留着。小玉母亲住在三重镇天台戏院
后面一条摆满了摊子,人挤人的小巷里。我们到了小玉母亲家的大门口,小玉却不
敢进去,带了我悄悄的绕到后门厨房,探头探脑张了半天,回头向我咋了一下舌头
说道:“那个山东佬果然走了,他跟我阿母说:”俺抓住那个小兔崽子,劈开他的
狗脑袋!‘“
小玉清了一清喉咙,才高声叫道:“阿母,玉仔回来了。”
小玉母亲从后门跑了出来,她看见小玉,先满头满脸摸了一阵,又扎实的捏了
一下小玉膀子,说道:“怎么又瘦了?天天吃些什么?丽月那个婊子刻薄你么?一
定天天在外面野,没好好吃,对么?”又打量了小玉一下,说,“头发倒剪短了。”
小玉母亲大概四十七八了,可是却打扮得非常浓艳。脸上着实糊了一层厚厚的
脂粉,眉毛剃掉了,两道假眉却画得飞扬跋扈,嘴上的唇膏涂得鲜亮。她身上穿了
一件菜青色飞满了紫蝴蝶的绸子连衣裙,一身箍得丰丰满满,前面露出一大片白白
的胸脯来。从前小玉母亲大概是个很有风情的红酒女,她那双泡泡眼,虽然拖了两
抹鱼尾纹,可是一笑,却仍旧眯眯的泛满了桃花。小玉那双眼睛,就是从他母亲那
里借来的。
“阿母,我带阿青来吃拜拜。”小玉牵了我过去见他的母亲。
“好极了,”小玉母亲一把搂住小玉的膀子,往里面走去,一面对我笑道,
“我们隔壁火旺伯家里宰了一头两百多斤的大猪公,今晚我们都过去。”
“阿母,你擦的是什么香水?难闻死了。”小玉凑到他母亲脖子上,尖起鼻子
闻了一下。他母亲一巴掌打到他屁股上,笑骂道:“阿母擦什么香水,干你屁事?”
进到里面厅堂,小玉笑吟吟的把手上那个包袱打开,在桌上抖出了几瓶化妆品
来:一瓶香水、一瓶雪花膏、一管口红、一支描眉毛的画笔。
“这是‘夜合香’,有薄荷香的,夏天擦最好,你闻闻。”小玉打开那瓶玉绿
色玻璃瓶的香水,擎到他母亲鼻子下面。
“也不怎么样,”小玉母亲撇撇嘴笑道,却径自打开那罐雪花膏闻了一下,
“倒是这瓶雪花膏还不错,我那瓶擦完了,正要去买。”
小玉将香水倒了几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在他母亲耳根下点了两下,其余
的又抹到她头发上去。
“这点像足了你那个死鬼老爸!”小玉母亲瞅着他点头叹道,“你老爸从前就
爱搞这些胭脂水粉,他走了除了你这个祸根子什么也没留下来,资生堂的粉底倒丢
下了二三十盒。我用不了都拿去送人去了。阿青,”小玉母亲摩挲着小玉的腮转向
我笑道,“我偏偏生错了,把他生成个查埔郎,从前我的眉毛都是玉仔替我画的,
我老说:”玉仔是个查某就好了!‘也免得淘气,到处闯祸“
“阿青,你不知道,”小玉笑嘻嘻抢着说道,“阿母怀着我的时候,跑去庙里
拜妈祖,她向妈祖求道:”妈祖啊,让我生个查某吧。‘那晓得那天妈祖她老人家
偏偏伤风,耳朵不灵,把’查某‘听成’查埔‘了,便给我阿母一个男胎“
“死囝仔,死囝仔呵”小玉母亲笑得全身乱颤,轻轻批了小玉面颊一下,一面
用手绢擦着眼睛跑了进去,不一会儿,端出了一大盘西瓜来,放在那张油腻得发黑
的饭桌上。她递给我和小玉一人一大片鲜红的西瓜。我们都渴了,唏哩哗啦的啃了
起来。小玉母亲挨在小玉身边坐了下来,手上擎着一柄大蒲扇,一面替小玉打扇。
小玉母亲这间厅堂,阴暗狭窄,连窗户也没有一个,案上又点着两根蜡烛,一大炷
香,在供着保生大帝,空气很燠热,我和小玉两人额上的汗水,不停的流泻。
“丽月那个婊子怎么啦?天天还跟那些美国郎混么?”小玉母亲问道。
“丽月姐的生意愈来愈旺啦,纽约吧里她最红。有时候郎客多了,她忙都忙不
过来。常常叫腰痛,要我替她按摩。”小玉咯咯笑道。
“呸,”小玉母亲啐了一口,“那个贱东西!前几年她跑来看我,哭哭啼啼,
说是她那个美国大兵丢下她溜了。那时候我替她拉线。喏,玉仔,就是火旺伯那个
大仔春发呀,丽月那个婊子,还嫌人家长得丑,斗鸡眼,碎麻子。人家阿发哥的皮
鞋生意现在做大啦!火旺一家人都发财了。丽月不听我的话,叫她打掉那个小杂种
她不肯,现在拖着个不黄不白的东西,累死她一辈子!”
“阿母,你那时为什么没有把我打掉,生下我这个小杂种,累死你一辈子,也
害我活受罪。”小玉抬头笑问他母亲。他鼻尖上沾了两滴红红的西瓜水。
小玉母亲一把大蒲扇啪哒啪哒拍了几下,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还不是你
那个死鬼老爸林正雄‘那卡几麻’?那个野郎,我上死了他的当!他说他回日本一
个月就要接我去呢你看,你现在都这么大了。”
“阿母,”小玉突然歪着头叫他母亲道,“我差一点找到林正雄你那个那卡几
麻了!”
“什么?”小玉母亲惊叫道。
“我说差一点,”小玉拍了拍他母亲的肩膀,“这个人也姓林,叫林茂雄,差
了一个字!那晚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的心都差点跳了出来。我问他有日本姓没有,
是不是姓中岛?他说没有。阿母,你说可惜不可惜?”
“这是个什么人?”
“他也是个日本华侨,从东京来的,到台湾来开药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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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小玉母亲摇头叹道,“你又去乱拜华侨干爹了。”
“这个林茂雄不一样,他对我很好呢。他在台北办事处给了我一个位置,晚上
还要供我去读书。”
“真的么?”小玉母亲诧异道,“这下该我交运了。玉仔,不是阿母讲你,你
在台北混来混去,哪里混得出个名堂来?现在碰到这样好心人,就该好好跟着人家,
学点东长西短,日后也不至于饿饭哪!”
“可是人家已经回东京去了,”小玉耸了一耸肩,“去了也不知几时再来。”
“嗳”小玉母亲有点失望起来,叹了一口气。
“阿母,”小玉凑近他母亲,仰起脸问道,“你老实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你一共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
“夭寿!”小玉母亲一巴掌打到小玉脑袋瓜上,笑骂道,“这种话也对你阿母
说得的么?还当着外人呢,也不怕雷公劈?”
“阿青,”小玉指着他母亲笑道,“阿母从前在东云阁红得发紫,好多男人追
她,比丽月姐还要红。”
“丽月是什么东西?拿她来跟你阿母比,也不怕糟蹋了你阿母的名声?”小玉
母亲撇着嘴,满脸不屑,“从前我在东云阁当番,随随便便的客人,我正眼都不瞧
一下呢!哪里像丽月那种贱料子?黑的白的都拉上床去。”
“可是你告诉过我,那时追你的人,姓林的就有三四个呢!”
“咳。”小玉母亲暧昧的叹了一声。
“阿母,你到底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嘛?”
“死囝仔,”小玉母亲沉下脸来说道,“你阿母跟几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关
你什么事?”
“你跟那么多个姓林的男人睡过觉,你怎么知道资生堂那个林正雄一定是我父
亲呢?”
“傻仔,”小玉母亲摸了一摸小玉的头,瞅着他,半晌才幽幽的说道,“你阿
母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阿母”
小玉突然两只手揪住他母亲胸襟,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放声恸哭起来。他那
颗头,像滚柚子一般,在他母亲那丰满的胸脯上擂来擂去,两只手乱抓乱撕,把他
母亲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扯得嘶嘶的发出裂帛声来。他的肩膀猛烈的抽搐着,一
声又一声,好像什么地方剧痛,却说不出来,只有干号似的。小玉母亲被小玉摇得
左晃右晃,几乎搂不住了。她胸前鼻涕、眼泪、西瓜水给小玉涂得一块块的湿印。
她额上脸上汗水淋淋漓漓的泻着,把她一张涂得浓脂艳粉的的面庞,洗得红白模糊。
她一起忙乱的拍着小玉的背。过了半晌,等小玉稍微停歇下来,她才解下头发上扎
着的一块手帕,替小玉揩脸,又替他擤鼻子,一面哄着:“玉仔,你听阿母讲。早
起我到火旺伯那里,对他说:”火旺伯,今天夜里,我们玉仔要回来探望阿公呢,
你们那对猪耳朵一定要留给他啊!‘火旺伯他们去年生意做得好,今年拜拜舍得花
钱,火旺伯笑眯眯说道:“秀姐,你那个小囝仔肯回来看阿公,十对猪耳朵也留给
他!’我去看来,那对猪公的耳朵,又肥又大,他们卤得浸碱浸碱,才好吃呢!”
小玉那双桃花眼肿得红红的,两道鼻涕犹自挂着。他母亲对他说一句,他便点
一下头,呼的一下,把流出来的鼻涕又吸进去,双肩兀自在抽动。
傍晚六点多钟的时分,三重镇大街小巷,老早塞得满满的了。吃拜拜的人从各
处蜂拥而至。做拜拜的人家,酒菜挤一了屋外来,骑楼下,巷子里,一桌连着一桌。
大块大块的肥猪肉,颤抖抖的,堆成一座座小肉山;油亮亮,黄晶晶的猪皮,好像
热得在淌汗。有些人家,在庙里祭供的神猪刚抬回来,歇在门口,几百斤重的一只
硕肥猪公,便惬惬意意的趴卧在牲架上,身上披了红布,嘴里衔着一枚鲜红的橘柑,
刮得头光脸净,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好像笑得十分得意的模样。酒菜多是前一天都
做好的,摆在桌子上,一大盘一大盘都在发着肉馊,混着香烛的浓味,氤氤氲氲的
浮散起来。一点风也没有,三重镇上空那层煤烟,乌压压的便罩了下来,一张张油
汗闪闪的脸上,都抹了一层淡淡的黑烟,可是人们的胃口却大开起来,大啃大嚼,
一碗碗的米酒淋淋泻泻的便灌了下去,整个三重镇都在叫喊欢腾。
火旺伯家的拜拜果然丰盛,满满一桌十六盆,还有许多海味:烤花枝、凉拌九
孔,全鱼就有三条,红的红,黄的黄,张嘴竖目的躺在盆里。火旺伯挟了一大块卤
得黄爽爽油滴滴的猪耳朵搁在小玉碟子里,张开缺了门牙的秃嘴巴,一脸皱纹笑道
:“玉仔,快吃,吃了长两只猪耳朵像猪公那么大!”
小玉笑得乱晃,抓起那块猪耳朵便往嘴里塞,塞得一嘴满满的,两腮都鼓了起
来,那块猪耳朵尖上犹自带着几根竖起的猪毛,小玉也吞下去了。火旺伯又扯了一
只当归鸭的大腿放在我碗里,一瓶福寿酒也搁在我们面前。他摸摸我和小玉的头,
要我们呷酒。小玉母亲老早喝得一脸醉红,头发也用手帕扎了起来,隔着桌子便跟
火旺伯的大儿子斗鸡眼春发对上了,“八仙、八仙”的猜起拳来。三拳两胜,小玉
母亲输了,三杯满满的福寿酒,一杯一杯的灌得一滴不剩,喝完,还很有气概的把
杯子倒过来一亮,给大家看,全桌人于是都喝彩起来。火旺伯乐得秃嘴巴张起老大,
摇着头叫:“呵呵”
小玉和火旺伯那个爆得一脸青春痘的小儿子春福也对上了手。他们一拳一杯福
寿酒。小玉要我监酒,他说阿福最会赖账。头一拳,春福一个“全福寿”把小玉吃
住了,春福喜得擦拳摩掌,拿起杯子便要灌。
“莫要急,等我先吃块猪耳朵。”
小玉抓起一块猪耳朵,嚼了半天。春福等不及了,卡住小玉的脖子要灌他,小
玉一把推开他,笑道:“喝就喝,怕什么?”
第二轮,小玉叫“四季财”,出了两个指头,春福叫“五金龟”,也出了两个
指头,一看输了,赶忙又加了一个,嘴里犹自叫道:“小玉又输了!小玉又输了!”
“伊娘咧,”小玉急得一脸通红,“你是个大癞子,这么会撒赖!”
说着倒了一杯酒也要去灌春福。两个人正扭成一团,难分难解,春福却突然间
抬起头叫道:“你看,小玉,山东佬来了!”
“在哪里?”小玉霍然立起身来,手里的杯子哐啷一声跌到桌上,溅得一桌子
的酒,两头乱张,一脸惊惶。小玉母亲却赶了过来,猛推了春福一把,叱道:“死
郎,你吓我们玉仔做什么?”
她转过身去,拍着小玉的背说道:“莫怕,玉仔,他来了又怎的?他又不是阎
王?他敢动你一根头发,阿母跟他拼命!”
“莫要紧,莫要紧,”火旺伯也咂嘴叫道:“玉仔,呷酒,阿公再给你一块猪
耳朵。”
小玉坐了下去,一声不响,啃起猪耳朵来。春福在旁边一直向他挤眉眨眼笑。
小玉装做没有看见,径自满满的的倒了一盅福寿酒,大口大口的灌了下去。
吃完拜拜,小玉母亲已经喝得七八成了。她扶着小玉的肩膀趔趔趄趄的走回家
中。一进门,她便把脚上一双漆金凉鞋踢掉了,身上那件菜青色的绸裙子也卸了下
来,里面只穿了一件半透明的黑衬裙,小腹箍得成了两节。她扎头发的手绢松了,
几绺乱发掉落到脖子上,给汗浸湿了,一条条垂挂着,她脸上的脂粉老早溶成红白
一片。她坐到一张长凳上,张开两只腿子,用手在面上扇了两下。她把小玉拖了过
去,按到她身旁,一双泡泡的桃花眼,惺惺忪忪,瞅着小玉。半晌,她用手将小玉
额上的汗水抹了一把,撂掉,才叹了一口气,口齿不清的说道:“玉仔,你知道,
你阿母是要你回来的。”
“我知道。”小玉低着头应道。
“那个山东佬,脾气爆,他对你阿母还不错的。有两个钱便拿回家来,而且外
面又没有女人。玉仔,你要明白,你阿母现在不比从前,人老了,不中用了”
小玉一直垂着头,两手撑在凳子上,肩膀拱得高高的。
“其实山东佬对你本来也不错的。也难怪他,你做出那种事来”
“阿母,我要走了。”小玉立起身来说道。
“你不在这里过夜么?”小玉母亲也站了起来。
“不了,我在台北还约了人。”
小玉拾起了桌上那包袱便要往大门走去,小玉母亲却一把将包袱攫了过去。她
跑到供案那边,将案上供着的两盘红龟粿一共八枚,倒到包袱里,打了两个结才拿
去给小玉,挂在他手臂上。我们走出大门,小玉母亲打着赤足又追出了两步,说道
:“下个月七号,他要到台中去两天,我再给你带信吧。阿青,你也一起来玩欧。”
我们上了回台北的公共汽车,我问小玉:“今晚你不到‘老窝’去报到么?”
“不去,我要到天行去找吴老板。”
“你又去吃回头草。”我笑道。
吴老板在西门町开天行拍卖行,是小玉的老相好。对小玉殷勤过一阵子。小玉
嫌老吴一嘴烂牙齿,有口臭,便不理他了。
“吃吃回头草有什么关系?”小玉冷笑道,“反正我又不是一匹好马。老吴从
前答应要送我一只手表的,我这次去向他要。”
“你专会敲老头子。”我说。
小玉却伸出他的左手,手梗子光光的。他从前戴着老周送给他的那只精工表,
常常爱举起手亮给别人看,说:“老周送给我的。”
“我记得我念小学六年级,火旺伯买了一只精工表给春福,春福带到班上,整
天把手甩到我脸上说:”我老爸买给我的。‘有一天上体育课,他把手表脱在教室
里,我去偷了来,晚上带了一夜,第二天,我把那只表丢到阴沟里,让水冲走了。
从那时起,我便一直想要一只精工表。“
公共汽车走到台北大桥上。因为回台北的人多,桥上车辆挤得满满的,公共汽
车走得非常迟缓。我伸头到车窗外回首望去,三重镇那边,灯火朦胧,淡水河里也
闪着点点的灯光。天上一片红昏昏的月亮,悬在三重镇那污黑的上空,模模糊糊。
我突然记了起来,那次我带弟娃到三重美丽华去看小东宝歌舞团表演,母亲在台上
踢着腿子,她那涂满了脂粉的脸上,竟是笑得那般吃力,那般痛苦。那晚我和弟娃
乘公共汽车回台北,走到台北大桥上,弟娃伸出头到车窗外,频频往三重那边望去。
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心在发冷汗。
“你在看什么,阿青?”小玉问我。
“看月亮。”我说
五十洋!五十洋谁要?“
我走进公园,莲花池的一角,围了一大堆人,老远就听到我们师傅杨教头放纵
的笑声了。杨教头穿了一身亮紫的香港衫,挺胸叠肚,一把扇子唰唰声开了又合。
原始人阿雄仔立在他身后,巨灵一般,一双大手捧住一只鼓胀的纸袋,一把把的零
食往嘴里塞。人堆中央,原来是老龟头站在那里,吆喝着一口湖南土腔,在喊价钱。
他身旁,依偎着一个孩子,他正执着孩子的一只手,举得高高的,在淫笑。那个孩
子约莫十四五岁,剃着青亮的头皮,一张青白的娃娃脸,罩着一件白粗布汗衫,开
着低低的圆领,露出他那细瘦的颈项来。他下面系着一条宽松松洗得泛了白的蓝布
裤子,脚上光光的,打着赤足。孩子一颗光头东张西望,一径咧开嘴,朝着众人在
憨笑。
“你这头老黄鼠娘!”杨教头扇子一收,点了老龟头一下,“哪里去偷来这么
一只小子鸡?”
他走上前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的手膀子,又摸了一下他那细瘦的颈脖,笑骂道:
“这么个小雏儿,连毛还没长齐,拿来中什么用?你这个老梆子,敢情穷疯了?也
不知是从什么垃圾堆上捡来的,亏你有脸拿来卖!”
老龟头一把将杨教头推开,羞怒道:“去你娘的,老子又没卖你儿子,你急什
么?”
杨教头给推猛了,往后打了两个踉跄,撞到了阿雄仔身上。阿雄仔暴怒起来,
一阵咆哮,举起大拳头便向老龟头抡过去。老龟头一缩头退了下去,赶忙堆下笑脸
来央求道:“杨师傅,快叫住你那个巨无霸,给他捶一下,老骨头要碎啦!”
杨教头一边拦住阿雄他赞他道:“好儿子,看在你达达分上,且饶他一命吧!”
却又一柄扇子指到老龟头鼻尖上:“老屁眼,你可看到了?下次再敢冒犯本教
头,我儿子要取你的狗命呢!”
阿雄仔昂起头满面得色,从袋子里掏出一串麻花糖来,塞进嘴里,嚼得咔嚓咔
嚓。
“五十洋!”老龟头又把孩子的手举了起来。他转向聚宝盆的卢司务卢胖子谄
笑道:“卢爷,你爱啃骨头,这是个瘦的,你拿回去受用吧!”
卢胖子笑眯眯的挺着他那个大肚子趋近那个孩子,胸前背后一摸,咂嘴道:
“倒是一块好排骨!”
说着又拎起孩子的耳朵,笑问道:“小东西,我带你回家睡觉去好么?”
孩子瞅着卢胖子,半晌,突然咧开嘴笑嘻嘻的指着阿雄仔手里那串麻花糖,叫
道:“糖,糖。”
众人一怔,都哄笑了起来。
“原来是个傻的!”卢胖子也摇头笑叹道。
原始人阿雄仔却从纸袋里掏出了一串麻花糖来,递到孩子手上,说道:“给你。”
孩子一把抢过去,三下两下,通通塞进了嘴里,两腮都塞得鼓了起来。他和原
始人阿雄互相瞪着,在傻笑。两个人都嚼得咔嚓咔嚓。
“昨晚我在公园路口碰见这个傻东西的,”老龟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们
猜,他站在街口干什么?原来他光着屁股在撒尿呢!”
众人又笑了起来。
“我把他带了回去,谁知道这个傻东西什么也不懂,一碰他,他就咯咯傻笑!”
老龟头搔着他颈上那一饼饼的牛皮癣,无奈的叹道。
“儿子们!拉警报啦!”杨教头的扇子唰地一下张开了。
网球场那边,两个巡夜的警察,远远的朝我们这边逼近过来。他们的皮靴,老
早便在碎石径上喀轧喀轧的响了起来。于是我们便很熟练的,一个个悄悄溜下了台
阶,四处散去。老龟头扣住那个孩子的手腕,半拖半拉便往公园门口匆匆走去。
“我来把他带走。”
在公园门口,我截住了老龟头。我抽出了两张二十圆、一张十圆的钞票,塞进
老龟头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