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尤利西斯-月光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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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尤利西斯

[神游西藏]

他乘中午的火车软卧前往重庆再转道成都,踏上西去的旅程,目的地是西藏。

他睡在靠窗的下铺,没跟车厢里的任何人说话,只是默默的望着窗外纷纷后退的风景发呆。之所以选择火车因为这样才像生命之旅,找一片净土,让自己彻底流放一次。但他没有意识到,他是带着充足的旅费在流浪,他也许永远也无法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浪人,只能在物质与非物质的边缘之地不安的徘徊。

列车时而穿山时而过河,景致在不断的变化,但他的心却没有变,延续着没有红色的灰白。但总有一张阳光下的笑脸,会不假思索的浮现眼前。1999年元旦她会回来。

他开始弹曼陀铃,对这种乐器还不太适应,只能慢慢的用拨片推演,旁边无聊的人开始七问八问,“这是琵琶吗?”“好像又不是。”“绝对不是吉他。”“来首尹相杰的妹妹坐船头怎么样?还有《打靶归来》,《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你弹,我们大家一起唱。”车厢里的人大概把他当成卡拉OK机了。他没搭腔,自顾自的弹,心里很像抡起琴把他们全揍趴下。

“喂,怎么不理人呢?跟你说话听见没?”

还是没抬头,依然在弹保罗的《昨天》。

那人过来碰他,“喂,跟你说话呢。”

他放下琴,缓缓的装上烟丝,一言不发的盯着手中的烟斗,慢慢的把玩。那人在一旁盯着他,推测他的小指为何而失去,心里估量着他的斤两,气氛显得有些紧张。

10秒之后有人见势不妙,赶忙劝开:“算了,也许是个哑巴,算了。”

“哑巴怎么了?就是哑巴,我叫他他也得答应!”

“哑巴能听见你说话吗?”

“算了,算了。”

“什么了不起的,拿把破琴在这儿显,谁希罕。”

“咱们打牌,别理他。”

那人不甘心的瞄他一眼,见大可根本就没抬头,觉着没意思,又低低的骂了一句,开始张罗着没完没了的牌局。

大可吸了口烟,低下头继续把《昨天》弹完。实在没有心情跟什么人交谈,根本就不想说话,此刻不想与任何人发生任何实际意义的联系,看见周围有人就觉着讨厌,甚至对自己都厌烦透顶。可这帮爱唱尹相杰歌曲的人怎么可能理解。

那帮人渐渐看出他有心事,也没再找碴。

他总是望着窗外发呆,耳朵里塞着耳机,沉浸在平克.弗洛伊德和鲍勃.迪伦的世界里。偶尔也抽抽烟斗,回想着岳言和神秘人的死,只觉得自己和这列火车一样,如同一条孤魂,正朝着一个不知名的终点,无可奈何的行进着。

夜里醒来,发现有一道暖黄的光从车窗外照进来,照着他的被角,照得床边如凡高的小屋一般泛着鲜艳的暖黄色。火车正在一座很小的站台停靠。天气冷得够呛,可站台的灯光却有古龙笔下“一灯如豆”的温暖。他突然有些想家,想自己的那间小屋。那里曾经有过一样温暖的灯光,空气里也曾飘散过大骨汤的香味。然后,他想到英国,想到江薇的笑脸,以及那熟悉的香水气味。列车开始缓缓移动,渐渐的把小站抛在荒郊的夜色中,他探头望去,似乎看到站台的小屋里有江薇的身影。他怅怅的叹了口气,背靠着墙,点着了寒夜的第一口烟。

两天后他到达了重庆,住了一夜后乘大巴到了成都。他在成都呆了两天,购置了二手的帐篷和睡袋。逛了几个景点又到西岭雪山滑了次雪,然后乘上前往拉萨的飞机。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能承受高原气候,但他决定了要进行一次生命冒险。

很显然,拉萨不是他喜欢的地方,过度的开发,已使它成为一个商业中心。

他在这里呆了三天,买了把藏刀,游览了布达拉宫,大昭寺,色拉寺和罗布林卡。昏暗而宏伟的建筑并不令他感到震撼,壁画中的神祗个个面目狰狞,空气中弥漫着酥油灯令人作呕的味道。他甚至开始厌恶起这些寺庙来,只觉得一切都阴森森的,他感到窒息,赶忙逃了出来,环视阴郁的天空下这座陌生的高原城市,难道这就是被所谓的文明社会大加赞赏的拉萨吗?这里不是他要找寻的净土。11月下旬的拉萨,游人比往日少了许多,天气是干冷的,骤然从海拔0度的沿海到达3000米的高原,他流了一次鼻血,胸闷得发慌。他开始服食红景天,停止了抽烟,套上滑雪帽,把高领毛衣拉到下巴,换了一家相对贵一些的八廊学旅馆,包了一个180元的标间,洗了一次热水澡,一觉到天亮,高原反映没那么严重了,但还是觉得四肢无力。他在公安局办好边防证,再度打点自己的行囊,准备好各种药品,水壶,巧克力,罐头腌肉,面包,然后出发。

在八廊学和吉日旅店之间的长途车站,他坐上了开往日喀则的长途汽车。车沿雅鲁藏布江而上,气温很低,他哆嗦着依偎着车窗,望着口中呼出的气在玻璃上凝聚成水珠,窗外的雪域高原缓缓地向后移动,开始不相信自己已身处这片神秘的土地。绵延的草原,悠闲的牦牛,铅灰的天空以及白得耀眼的雪山,他突然很想告诉江薇,自己正置身于这片无法用言语表述的边缘之地,他决定要深入到荒凉的藏北――阿里,那里有气势雄浑的史诗《格萨尔王传》,有瑰丽壮阔的土林和神秘的古格王国。那是生命的禁区,地球的第三极,那里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拥有30万平方公里的雪山冰川,荒漠戈壁和草甸牧场,那才是他要找寻心灵的净土。

[狼的国度]

在日喀则前往拉孜的公路旁拦车,足足有半天时间,没人愿意载他,说得也对,现在实在不是旅行的季节。风如刀,掠过广阔的大地,吹过石头垒起的刻着六字箴言的玛尼堆的缝隙发出呼呼的怪叫。天空低垂着铅一般的云,沉甸甸地压在路的尽头。喜马拉雅山和唐古拉山就在他的左手边,被云雾遮住,仿佛是羞涩的在室女子。终于,在黄昏即将来临时,他搭上了一辆开往萨嘎的货车,藏族司机告诉他,从这里去到阿里最后的一个加油站在拉孜,此后1600多公里没地方加油。他问司机要交多少钱做路费,司机憨憨地笑了,露出口黄牙,说

到了拉孜,他可以帮忙联系到阿里的车,他的车只能送他到三分一的地方,不划算,所以,免费。虽然日喀则到拉孜路途很近,但这份心意却也令他感激。送给司机几块巧克力和两包云烟,司机又笑了,黄牙上有一处褐色的烟斑。

在拉孜,司机介绍了一位的戴红头巾的康巴汉子让他认识,说是好朋友。在藏区,康巴人就像温州,晋江,潮汕人一样,是精明的生意人。康巴人来回打量着他,说现在去阿里不是时候。大可点点头,请求帮个忙。

康巴人想了想:“只有货车。”

又点点头:“可以。”

“呆几天?”

“最多三天。”

“可以跟车回来,这么着,起点拉孜,终点狮泉河镇,来回4000块钱,吃住自己的,去付一半,回来再付一半。如何?”

“坐车头?”

“可以。”

包车来回起码要17000元,这的确是便宜价,一口便答应了。康巴人叫来一名年纪约莫20岁的藏族小伙,是司机,交代了几句就把大可交付给他。看来康巴人是这货运车队的老板。谢过送他来拉孜的司机后,第二天六点就随着三辆东风货车出发了。

藏族小伙叫格桑,对他的曼陀铃琴,CD随身听,哈雷皮外套以及他少了一截的小指甚至他所来自的遥远城市都显示出极大的好奇。外面的世界对格桑而言就像纽约中央公园的鼹鼠眺望曼哈顿的灯火般遥不可及。渐渐地,格桑喜欢上他带来的重金属摇滚乐,可以一个小时接一个小时的听耳机,兴奋得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他憨厚地笑。这时候大可就会提出交换条件,在路况好的地段,格桑听音乐,他开车。

“你会?”

“当然。”

从未想过可以自己驾车在藏北无人区行进,眼前的路只是长年被车轮压出的一条模糊概念,在广阔的褐色大地上无限伸延。喜马拉雅山始终在左车窗里镶嵌成一道形影不离的风景。每过一座大山丫口,密集的风马旗阵,五色的经幡总是与雪山,玛尼堆一同出现,在风中如同星期天香港楼群阳台上晾晒的衣服一般壮观。格桑说,这是过路人的祈福。大可跟着他一同下车,在玛尼堆上放块石头,格桑把经幡挂在绳子上,然后对着沉默空旷的远山喊一声――阿拉嗦!为了活着和死去的人。

很多人已经死去,他还活着,在世界最高的旷野中前行。临上车前,他又放了块石头,对着云雾缥缈的雪山沉默了片刻,他想让江薇知道,这块石头是献给她的。

他们于7天后到达阿里首府狮泉河,卸完货后,格桑借了一辆丰田Landcruser,专程送大可到扎达县。300公里的路,整整走了一天。翻过冈底斯山的余脉阿依拉山,穿过无数个垭口,出扎达沟跨象泉河大桥,以180度的内旋爬坡,映着大可已看不到颜色的落日,展现眼前的就是一片壮观的褐黄色的扎达土林,如同一道巨大的屏障,包围着古代象雄国的中心――古格王国。如此险恶的路,没有格桑是不可想象的。到了这时候,格桑才笑着说,这里就是他的老家。大可说:“谢谢。”

“不用,送你,也是送我自己,顺便看看阿妈。”

格桑的父亲几年前死了,家里就剩阿妈和妹妹,一个10岁的小姑娘,好奇地望着这个来自陌生世界的旅人。幸亏包里还有几块吉百利巧克力,妹妹害羞地躲在格桑身后,想吃又不好意思拿,红扑扑的脸上闪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他想起了菲菲。也许,格桑妹妹永远也走不出这座天边的小村落,甚至永远没有机会学习写字,终其一生都守着这片荒凉,结婚,生子,死去。巧克力于她而言是奢侈的,音乐也是,第一次听到耳机里传来的披头士音乐,妹妹眼里闪着惊喜。大可为约翰列侬而庆幸,这个嬉皮士也许从未想过他的音乐会翻越喜马拉雅山,在藏北回荡。就像那个遥远的夏夜,大可第一次在梦里醒来,发现月光洒满他的全身一样,那是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

阿妈预备了糌粑,酥油茶和青稞酒招待大可,这些都是令他反胃的食物,但还是硬着头皮把他们吃下去,阿妈的善意可不能辜负。

高原的月色是不可描述的凄凉的美,晚饭后,村里已是一片沉静。格桑找来接替旺堆大叔管理古格遗址的年轻管理员,说明来意进行登记后,出扎布让村上山道,在一个大转弯后上最后一个陡坡,来到古格的山脚下。

冷月,荒原,古格的剪影就矗立在这天荒地老的的氛围里,成为回忆的剪影。

他们在遗址的山脚下找了一处土屋住下,点着煤油灯,远远地可以听到狼的嘶吼。

“狼。”格桑说。

“知道。”

“你怕吗?”

大可摇摇头。

风掠过土林在窗外怪叫,格桑拿出几张报纸把窗户堵上,说:“小时候,常跑上山来玩,现在,这里成了文化遗址,上来一次也不容易了。”大可开始弹曼陀铃,格桑静静地听,脸上现出羡慕的神情,后来就睡着了。大可坐在屋外石块上,望着高原的月,这是他这辈子离月亮最近的一次。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只狼在啸月,在离他不远的的某个垭口,凄厉地嘶吼。这里是生命的终极,狼的国度。他久久地坐着,头开始疼,鼻血又开始淌了下来。但他一点也不在意。

他突然想哭起来――就在这地绝天荒的世界尽头,仿佛酒醉后的呕吐者要把积聚在体内的不适全倒出来一样。穿越整个中国,也许只是想在这里忘乎所以地放声大哭一次。他跪在黄土地上,望着眼前这一片荒原,却始终哭不出来。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声撕裂肺的长吼~

那天夜里他着凉了,高原反应开始加重。但身体并没有垮下来。

10天后,他跟着格桑的车回到拉孜,分手时他把Discman和所有的唱片都留给了他,这是唯一能表达的谢意。格桑也送给他一把藏刀,是他父亲留下的。

他在西藏一共呆了25天,足迹踏过神山圣湖以及珠峰山口,然后沿滇藏公路进入云南,过澜沧江和梅里雪山,到达德钦继续南下过香格里拉出中甸最后到达丽江。

在丽江,他病了,发高烧,感到胸闷,全身无力,头骨开始钻心的疼,鼻血止不住地流。蜷缩在被子里,望着窗外突如其来的冬雨急促地敲打着玻璃,整个世界被分割成喧嚣与安静的两个对立。他的身体承受了藏北的恶劣气候却在这宁静的世外桃源里崩溃了。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几天?总之,当他醒过来时,窗外是丽江的水墨青山,青砖灰瓦和流水潺潺。这一切是那么的宁静,宛如隔世一般。他在窗前站了很久,觉得自己该回去了,他要见到江薇。他记得她说过元旦会回来的。

他算了算日子,1999年元旦快到了。

[大可,你看,月亮在流血]

厦门,高崎机场。

江薇乘坐的班机将于2个小时后到达。这是她在电话录音里说的。他再次拨通了自己家的号码,按下进入密码,听筒里传来越洋的电话留言:大可,我的飞机将在下午2:30到达,我这就回来看你,对不起,我回来了,等我。

他合上电话,低头沉思。这留言他听了不下10次了,听声音,江薇似乎很平静,但在这平静的下面,又似乎隐藏着他不知道的事情。在江薇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他隐隐感到不安。

站在国际到达厅里,看着来去的人群从他身边经过,觉得自己像个幽灵,周遭的一切对他而言是无意义的,他只想再见到江薇,见到那阳光下的笑。

在人群中,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母亲,戴着一副墨镜,一身黑衣,行色匆匆地走向一辆计程车。

“妈!”他叫。母亲似乎听见了什么,迟疑望了望周围,没注意到他就关上车门走了。

他追了几步,不停地叫,车终归越去越远。停下步伐,想,母亲回大陆干吗?也许来开会。怎么没通知他。随后意识到自己去西藏那么久,跟任何人都失去了联系,今天刚回来,母亲一会儿应该会打电话给他。

他转过身,在人群中又看到另一个熟悉的身影,安娜。她的神情似乎有些忧伤,拖着行李箱,上了机场巴士。他没叫她,只是远远地看着,笑了。她终于结束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段旅途,一定累积了不少的故事吧,以她的性格,不用问,她都要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但为什么今天的安娜看起来有些伤感呢?他没有多想,只是缓缓地走进等候区,等待江薇的到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从伦敦飞来的班机依然没有踪影。候机的人群开始焦躁,不停地质问工作人员到底怎么了?这时,听到一个令他不安的消息,客机被劫持了,一直在空中盘旋,警方正在交涉当中。消息传开,人们开始骚动,电视新闻也开始追踪报道,屏幕里,那辆载着江薇和200多名乘客的空中客车像一只无法着陆的鸟一样在空中盘旋,一分钟之后,突然起火,随即就在空中爆炸。

那火光,就像一颗正在毁灭的超新星,亮得刺眼。

大可呆呆地愣在人群里,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江薇死了,再也不会在阳光下笑了,他再也闻不到清晨香瓜田般的香水味了,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发丝缠绕在自己唇间的温柔。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现实――她真的从这世上永远消失了。他亲眼看到了飞机在爆炸瞬间产生的火球,几乎可以刺瞎他的眼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灵魂能在那瞬间进入天国吗?

他来到海边,海不停翻卷出白浪,冲向礁石。海风很冷,吹得木麻黄树直打哆嗦发出簌簌的声响。

都走了,一个接一个地离去,只留下这片永不停歇的夜海每晚在唱着海妖塞壬的歌谣。大可久久地望着那颗星,那么遥远,那么美丽,就像江薇的笑,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闪现。可这一切,就像古格王国只剩下回忆的剪影了。

他看到在月下坐着一个人,在喝着酒,从背影看,是叶锋华。

他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面前这片哭泣的夜海。

叶锋华似乎觉察到了,缓缓转过头来,与他对视了很久。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心里被悲伤掏空了,只剩一个躯壳。

“红月亮。”叶锋华说。

大可转过头去,在山那边,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他耳边又回荡起江薇的声音:“大可,你看,月亮在流血。”叶锋华出神地望着西边,说:“从认识她开始,她就问我是否见过红色的月亮,我说从来没有,没想到在她死后,我真的见到了,月亮在流血,这血,是她的。”

“可是,我已经看不到血的颜色了。”

他们并排坐着仰望着满天繁星。那是圣.爱休伯里笔下小王子的星空,那是5亿颗闪亮的铃铛,其中的一颗上面有小王子种下的花,而最亮的那颗上面,住着江薇。

“她消失在这满天繁星里了。”大可说,“这是她期待的结局。”

“她死了,是因你而死的。”

“不,不是,她说过元旦回来的。”

“她回来过,等不到你的消息,又走了。这次是特地赶来的。”

“什么意思?难道今天不是1998年12月31日?”

叶锋华摇摇头:“是1999年2月13日。情人节前夜。”

大可一愣,怎么了?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不,不对,我从98年11月下旬到达西藏,前后25天,12月中旬在丽江病了几天,今天回来时间刚好,不可能突然过了2个月。再说,这么长的时间,我去哪儿了?怎么没任何印象?”

“是呀,你去哪里了?好好想想。”叶锋华的声音有些诡异。

他的思维开始回到丽江,他病了,严重的高原反应并发症,流了很多鼻血,头痛、呕吐、胸闷,然后发生了什么?病怎么好的?空白,一片空白。

叶锋华久久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泪水,他用发抖的声音问:“好好想想,你是怎么回来的?怎么从丽江回到厦门的?飞机还是汽车?”

他缓缓的摇摇头:“不记得了。”

他是怎么回来的?为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为什么所有人都赶在今天回来,他母亲,安娜,还有江薇。他只觉得头皮发麻:“难,难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是的。”

“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快告诉我!”

“好好想想,还记得我们在香港时你问过我什么?”

思绪如录像镜头在快速的倒带,各种图像在飞快倒退,最后停住:

“真的见得到鬼魂?”“真的,他们很可怜。”

他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一股凉意从背脊升起直冲头皮,不寒而栗,他打了个哆嗦,脑海中浮现出在丽江的情景,他看到了自己流出的血,不是红的,他已经看不到红色了,那是种什么颜色?

是蓝色,他的血是蓝色的。

狼人世代以蓝血为记。Tina在空气中说。

他,突然明白了:他已经死了。

在丽江的那场大病夺去了他的生命,灵魂被禁锢在那看得到青山碧瓦和潺潺流水的房间里。他就是那孤独而可怜的鬼魂,只为了一个念头才存在――再见江薇一面。

“天哪,我就是鬼魂,一个带着遗憾的亡灵,孤零零地在漆黑的午夜徘徊,找不到路。”他这样想着,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在无人的城市里奔跑,为什么总是找不到方向,因为不断重复的梦境告诉他的就是这种状态――死后的孤独。潜意识早就预料到这事情的发生,希望他能予以改变,但他却什么也没做。

“没有人知道你去了哪里,你失踪了,99年元旦江薇回来,等了你一个礼拜,没有消息,她哭了,哭得很伤心,她那么地爱你,是我没想到的。后来她死心了,又回到英国,她对我说,决定忘记,重新开始。前几天,才接到丽江警局的通知,说骨灰今天运到,这才知道你出事了。如果不是你,她永远也不会坐这趟飞机,也不会死。”

大可想象着当时的情景,回味着江薇的电话录音,这么说,那通电话是打给死去的他的,江薇希望他能听到。

叶锋华喝干瓶子里的酒,用力地把酒瓶掷向海里,然后对着奔腾的夜海大声叫着江薇的名字――“他不值得你这样!江薇,你回来吧!只有我还会为你流泪!”

大可静静地站着,望着巨浪冲击着黑礁石,溅起数米的浪花,打湿他的鼻尖和脸颊,仿佛泪流满面,但他却连泪都流不出来,他抹了抹脸,又望了一眼那颗星星,转身离开。

“大可!”叶锋华叫他,“她还没走,一定在什么地方等你,去找到她吧,了却这份心愿,也可以安息了。”

大可点点头,走向黑暗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