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科琳满两岁后不久,我无意中开始了一系列使我们离开佛罗里达的宿命般的事件。那天一大早我便写完了我的专栏文章,结果足足浪费掉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等待我的编辑。百无聊耐的我一时兴起,决定浏览一下就在我们买下了西棕榈海滩的房子之后不久我便一直订阅的一本杂志的网站。这本杂志名叫《有机肥耕作园地》,是由行为古怪的J.I.罗代尔于1942年创办的,然后该杂志便成为了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蓬勃发展的“回到土地”运动的《圣经》。
当罗代尔的健康开始走下坡的时候,他还是纽约市一位经营电动开关的商人。他并没有求助于现代医学去解决自己的问题,而是从大城市搬到了宾夕法利亚州伊摩斯自治市镇外的一个小农场里,然后便开始在地里干起农活来。他对于技术非常不信任,他相信完全依赖于化学杀虫剂和肥料的现代耕作以及园艺方法,并非如鼓吹的那样是美国农业的救星。罗代尔的理论是,化学物会慢慢毒害土壤以及所有居住在土壤之上的人类、动物以及植物。他开始用原生态的农业技巧来进行试验。在他的农场里,他建起了一个使植物腐烂的巨大的堆肥(腐烂有机体的混合物,如树叶或粪便,用来改善土壤结构并增加土壤养分),一旦物质变成了肥沃的黑色的腐殖质(一种棕色或黑色的有机物,由全部或部分腐烂的植物或动物体构成,它能为植物提供养分并提高土壤蓄水的能力),他便将其用作肥料以及一种自然的土壤建造者。他用一层厚厚的麦秆将他菜园的泥土给覆盖起来,这样就可以抑制杂草的生长以及保持土壤的水分。他栽种下了一批三叶草和紫花苜蓿,然后辛勤地用犁来翻动它们,以便将营养返回到土壤中去。他并没有喷射杀虫剂,而是释放了成千上万只吞吃害虫的瓢虫以及其他一些益虫。他有一点儿怪癖甚至疯狂,可是他的理论被证明是切实可行的。他的菜园繁荣茂盛,他的健康状态也好转了,于是,他在其创办的杂志上以相当大的篇幅来对其理论及其成果进行大肆的宣传。
到了我开始阅读《有机肥耕作园地》的时候,罗代尔已经去世很久了,就连他的儿子罗伯特·罗代尔也离世了。罗伯特继承并发展了父亲所创立的事业,将罗代尔出版�痉⒄钩闪艘患依�蠖罡叽锸�偻蛎涝�某晒ζ笠怠U獗驹又镜淖�匆约氨嗉�闹柿坎⒉皇欠翘乇鸷茫坏�牵�蹦阍亩恋氖焙颍�慊嵘钌畹馗惺艿剑��怯梢蝗核淙幻挥惺芄�耙祷�拇�窖盗罚�雌窘枳哦杂诼薮��母�髡苎�苛业娜劝�约靶欧疃�渡碛诟檬乱档脑岸∶撬�燎诖丛斐隼吹摹:罄次业弥��榭龅娜啡绱恕2还茉跹��叶杂谢�矢�鞯恼苎�找娌��诵巳ぃ�绕涫窃谡材菽谴瘟鞑�院螅�笔蔽颐潜慊骋烧庖徊恍业氖录�赡苡胛颐撬�褂玫纳背婕劣泄亍5鹊娇屏粘錾�氖焙颍�颐堑脑鹤右丫�鞘薪寄锹�腔��橇虾蜕背婕恋纳衬�敝械囊黄�谢�穆讨蘖恕B啡嗣蔷�;嵬O陆挪剑�郎妥盼颐悄瞧��⒌脑暗兀�馐沟梦业娜惹楦��哒橇耍��宜�亲苁腔嵛饰彝��奈侍猓骸澳惴帕耸裁词沟盟�侨绱撕每茨兀俊钡蔽一卮鹚怠拔沂裁匆裁挥蟹拧钡氖焙颍��腔岵惶�娣�乜醋盼遥�头路鹚�歉崭赵诰�挥行颉⒑托场⒀�娴妇氐牟�ɡ�僦信既环⑾至四持治薹ㄐ稳莸摹⒕哂械吒灿肫苹敌缘氖挛铩?/p>
那天下午,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点击浏览了罗代尔出版公司的页面,然后,终于找到了写有“职业机会”的按钮。我点击进入了该链接,但我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热爱自己作为一名专栏作家的工作;热爱每天与读者之间的互动交流;热爱能够挑选我自己的话题以及按自己的意愿选择或严肃或嘴碎的行文风格的自由。我喜欢编辑部及其所吸引的那些或离奇、或聪明、或神经质的新闻人。我喜欢自己的文章被列在当天最重要的故事之列。我并不想离开报社而去往某个令人昏昏欲睡的出版公司。但是,我仍然迅速浏览了一遍罗代尔出版公司所列出的工作岗位表,只是出于一种新奇感,可是,当浏览到表格中间位置的时候,我却突然停了下来。《有机肥耕作园地》,该公司的王牌杂志,正在寻找一位新的执行编辑。我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我经常会做一些白日梦,诸如一位体面的记者能够给一本杂志带来巨大的变化之类,而现在,正是我的机会。这真是太疯狂了;这真是太荒唐了。一种编辑关于花椰菜和混合肥料的故事的职业吗?我为什么想去从事那种工作呢?
那天晚上,我将这一工作机会告诉了詹妮,然后料想着她会面带嘲讽地说道:“你居然会想到换这份工作,你真的是疯了。”然而,恰恰相反,她居然鼓励我去投寄一份简历,她的这一反应实在令我大吃一惊。离开炎热潮湿、拥挤不堪、罪行肆虐的南佛罗里达而前往乡间过一种更为简单生活的想法,对她有着强大的吸引力。她怀念那色彩分明的四季以及那起伏绵延的山峦;她怀念那深秋飘落的树叶以及那春天绽放的水仙花;她怀念那垂挂的冰柱以及那甘醇的苹果酒。她希望我们的孩子——虽然这听上去有些荒唐——以及我们的狗,能够去体验一场冬天大风雪的奇妙。“马利甚至从来没有追逐过一个雪球。”她说道,然后用她赤裸的脚摩擦着他的毛发。
“现在,终于有了改变职业的充足理由了。”我说道。
“你应该只是为了去满足你自己的好奇心才这样做的。”她说道,“看看会发生什么。如果他们将那份工作提供给你的话,你八成会拒绝的。”
我不得不承认,我同她一样怀有再次搬迁到北方去的梦想。我非常享受我们在南佛罗里达的这十多年的时光,但是,我是一个永远不知道如何去停止思念三样事物的北方人:起伏的群山、变幻的四季以及开阔的土地。即使当我慢慢地喜爱上了佛罗里达那温和的冬天、辛辣的食物以及诙谐又暴躁的当地人时,我也没有停止梦想着有一天能够逃回到我自己那片私人的天堂——并不是在波卡拉顿中心那只有邮票大小的一小块地皮,而是一片我能够在泥土中挖掘、砍劈我自己的木柴以及带着我的狗穿梭在森林里的真正的土地。
我申请了这份工作,并对自己说这只是一场游戏。两个星期之后,电话铃响了起来,是罗代尔的孙女玛丽亚·罗代尔打来的。我将信寄给了人力资源部,完全没有料到会接到公司老板的亲自来电,我实在是太过吃惊了,以致于我问她能否重复一下她的姓氏。玛丽亚个人对于由她的祖父所创办的这本杂志具有浓厚的兴趣,而且她希望能够恢复该杂志以前所拥有的荣光。她相信自己需要一位职业的新闻人,而不是又一位崇尚有机耕作的热心园丁来担此重任,所以,她希望该杂志能够刊载有关环境、遗传工程、化工厂、农场以及正在蓬勃发展有机运动更具挑战性以及重要性的故事。
我到达了工作面试地点,希望能够卖力表现,以便获得这份工作,可是在我驶出飞机场,来到蜿蜒的双车道的乡间道路上的那一刻,我便完全陶醉了。道路的每一个拐弯处,都是一张风景明信片:这儿有一间石头砌成的农舍;那儿有一座木桥。潺潺的溪水汩汩地流淌在山涧,一道道布有犁沟的农田绵延伸展到了地平线。在一个孤独地立在路边的停车标志牌旁,我从我那辆租来的汽车里走了出来,然后站在了人行道的中间。我尽可能远地眺望着四方,看到的只有树木和草地。没有一辆车,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建筑物。在我所能找到的第一个投币电话亭旁,我给詹妮打了一个电话:“你不会相信这个地方有多么的美。”我说道。
两个月之后,搬家公司的人将我们波卡房子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装上了一辆巨型卡车里面。一台拖车开到了屋前,将我们的汽车和小型客货车给拖走了。我们将房子的钥匙转交到了新房主的手上,然后,在一个邻居家的地板上,度过了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最后一个晚上。马利四肢摊开躺卧在我们中间。“室内宿营!”帕特里克尖声叫喊道。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便起床了,带着马利进行了他在佛罗里达土地上的最后一次散步。当我们环绕着街区散步的时候,马利到处嗅着、后腿立地跳跃着,他会在我们所经过的每一株灌木和每一个邮箱面前停下来,然后将他的腿抬高。他对于我即将强加给他的突如其来的变化显得十分开心。我已经买了一个坚固的塑料板条箱,用来在飞机上装运马利,而且,遵照杰伊医生的建议,在散完步之后,我掰开了马利的下颚,将两粒镇静剂滑进了他的喉咙里面。等到我们的邻居驾车将我们送达了棕榈海滩国际机场的时候,马利已经双眼发红,变得异常柔顺了。我们可以用皮带将他给缚住,他也不会介意了。
进入候机厅的时候,杰罗甘家族呈现出了一个看上去颇为引人发笑的阵容:两个正绕着圈奔跑着的异常兴奋的小男孩,一个坐在轻便婴儿车里的饥肠辘辘的小婴儿,两位已经精疲力尽的父母,以及一只仿佛喝醉了酒的狗。在这一阵容旁边的,便是我们的动物园:两只青蛙,三条金鱼,一只寄生蟹,一条名叫斯拉吉的蛇,以及一盒用来喂食青蛙的活蟋蟀。那个板条箱是我所能够找到的最大的箱子了,可是,当我们来到办理登机手续的柜台前时,一位身着制服的女士看看马利,看看板条箱,又看看马利,然后说道:“你们不能把这只狗装在这个容器里面运上飞机。他太大了,装不进去。”
“宠物商店的人说这是‘大狗’的尺寸。”我恳求道。
“联邦航空局的规定要求,狗可以自如地站立在容器里面并且可以转得开身。”她解释说,然后又有些怀疑地补充了一句,“好吧,先试试。”
我打开了箱子门,然后叫唤着马利,可是他并没有自愿地走到这个机动的牢房中去。我推着他的身体,我用甜言蜜语哄着他;但他就是纹丝不动。当我需要狗饼干的时候,它们都上哪儿去了呢?我搜寻着我的口袋,希望能够找出某样可以成功贿赂他的东西,最后,我掏出了一小罐薄荷糖。我拿出了一颗糖,然后将它放到了马利的鼻子前。“想要一颗薄荷糖吗,马利?去拿薄荷糖!”然后,我便将薄荷糖扔进了板条箱中。马利果然上钩了,欢天喜地地跑进了板条箱里。
那位女士是对的;这个箱子对于马利来说的确是小了一点儿。他不得不蜷缩起身体,这样他的脑袋才不会撞在箱子顶上;甚至连他的鼻子也碰到了后墙上,他的屁股伸出了开着的箱门外。我将他的尾巴卷了起来,然后关上了箱门,用肘部轻轻地将他的屁股给挤了进去。“我怎么跟你说的?”我说道,希望她会认为这是一个符合标准的动物容器。
“他可以在里面转身吗?”她问道。
“转个身,孩子。”我冲马利招手示意,还吹了一声小小的口哨,“来吧,转个身。”他用那双因麻醉而浑浊的困乏的眼睛瞟了我一眼,他的头在箱顶上摩擦着,仿佛在等待着有关如何完成如此高讯燃家盏闹傅肌?/p>
如果他不能够转身的话,那么航空公司是不会让他搭乘飞机的。我看了一下手表。我们总共只剩下二十分钟来通过安检、穿过中央大厅、登上飞机了。“到这儿来,马利!”我更加绝望地说道,“来吧!”我将手指弯曲,摇晃着金属门,让它发出了仿佛接吻一般的嘎嘎声响。“来吧,”我哀求道,“转个身。”我几乎都要双膝跪下来哀求他了,这时候,我听到了一个碰撞声,以及紧随其后的帕特里克的叫喊声。
“青蛙。”他喊道。
“青蛙跑了。”詹妮尖叫道,跳起身来准备去捉住这些逃跑者。
“青蛙!哇哇叫的!快回来!”男孩们齐声叫喊道。
我的妻子现在已经面色苍白,当这些青蛙机灵地在她前面单脚跳跃着的时候,她便紧随其后四处奔走着。路过的人们停下了脚步,盯着这一有趣的场景。如果站在一个较远的距离,你根本就无法看见那些小小的青蛙,只会看见一个脖子上挂着尿布袋的疯狂的女士,四处爬行着,好像她的妄想症一大清早就发作了。从他们的表情我可以看出,他们认为她随时都有可能发出嚎叫和怒吼。
“对不起,请稍等一会儿。”我尽可能平静地对航空公司的地勤人员说道,然后便手脚并用加入到了缉捕行动之中,希望可以助詹妮一臂之力。
我们为这些清晨旅行的人们上演了一场极其逗趣的娱乐节目,就在这些青蛙来到了自动门附近,准备为了自由做最后一跳的时候,我们终于捕捉到了这群差一点就实现了集体大逃亡的家伙们。当我们返回到安检柜台前时,我听到从装狗的板条箱中传来了一声巨大的喧闹声。整个箱子都颤抖了起来,在地板上摇摇晃晃。当我朝里望去的时候,看见马利已经转了个身,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办到的。“看到了吗?”我对行李检查员说道,“他可以转身了,没有问题。”
“好吧,”她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们真的是在折磨他。”
两个工作人员将马利以及他的板条箱抬到了一辆台车上,将他给运走了。剩下的我们五个人,为了能够赶上我们的飞机,一路狂奔,就在空姐准备关上舱门的时候,我们终于跑到了舱门前。我突然想到,假如我们没有赶上这趟飞机的话,那么马利就将独自一人到达宾夕法尼亚洲了,我甚至都不敢想像那将会是一场怎样可怕的混乱场面。“等等!还有我们!”我叫喊道,推着我前面的科琳,而两个男孩以及詹妮则跟在距离我还有五十步的身后。
当我们就座之后,我终于可以长长地吐一口气了。我们已经将马利成功地塞进了那个与他那庞大的身躯并不相称的板条箱里;我们已经捉回了那些打算逃跑的青蛙;我们已经坐上了飞机。下一站,就是宾夕法尼亚了。现在,我可以休息一下了。透过舱窗,我看见一辆吊车正在托运装有马利的板条箱。“快看,”我对孩子们说道,“那是马利。”他们冲着窗外挥着手,叫喊道:“嗨,马利!”
当飞机引擎加快了转速,空姐检查着乘客们的安全带是否系好的时候,我抽出了一张杂志。这时,我注意到,坐在我前面一排的詹妮突然愣住了。然后,我也听到了那个声响。从我们脚下,从机舱底部传来了一个压抑的,但却无法被否认的声音。这是一种低沉的、悲伤的声音,一种开始低沉、然后高昂的原始的叫喊。“哦,我的上帝,他正在下面哀号。从历史记录上来说,拉布拉多犬是不会哀号的。毕尔格猎犬(一种小型猎犬,短腿,耳朵下垂,平滑的皮毛上带有白色、黑色和褐色斑纹)会哀号。狼会哀号。但是拉布拉多犬不会哀号,至少基本上不会。马利以前曾经有过两次试图哀号的经历,两次都是为了回应呼啸而过的警笛声,那声音在他的脑袋里面回荡着,他的嘴张成了一个O型,然后,发出了我所听到过的最为悲惨的声音,他不像是在狂野地回应,更像是在漱口。可是现在,毫无疑问,他绝对是在哀号。
乘客们开始将他们的视线从正在阅读的报纸和小说上转移了。一位正在分发着枕垫的空姐暂停了手头上的工作,脑袋抬了起来,样子看上去有些可笑。一位坐在我们过道对面的女士看着她的丈夫,然后问道:“听。你听到了吗?我认为那是一只狗。”詹妮直直地盯着前方,我则直直地盯着我的杂志。如果有人询问的话,我们会否认自己的狗主人身份的。
“马利很难过。”帕特里克说道。
“不,儿子,”我希望能去纠正他,“是一只我们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也并不认识的陌生的狗很难过。”可是,我并没有说话,只是将杂志高高举起,把我的脸给遮挡住,此举遵循了由不朽的理查德·米尔豪斯所提出的建议:看似可行的否认姿态。喷气式飞机的引擎隆隆作响,飞机在跑道上滑行起来,淹没了马利那哀戚的挽歌。我想像着他正待在下面那黑漆漆的货舱里面,孤独、恐惧、困惑、迷幻,甚至无法完全站直身体。我想像着轰鸣的引擎,在马利那精神失常的头脑中,或许将被认为是又一场雷暴袭击。这可怜的家伙。虽然我不愿意承认哀号的马利是我的狗,可是,我知道,我的整个飞行期间都将会在对他的担忧当中度过。
飞机刚刚离开地面,我便听到了又一个小小的爆裂声,这一次,克罗说道:“咕咕。”我朝下望去,然后,再一次直直地盯着我的杂志。“看似可行的否认姿态”。几秒钟之后,我偷偷地朝周围看去。当我确定没有人在盯着我的时候,我便朝前倾斜着身体,然后,在詹妮的耳边低声说道:“现在别看,但是,蟋蟀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