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我的北京

苏轼在《晁错论》里说“天下之患,最不可为者,名为治平无事,而其实有不测之忧。”其实,家国天下,其理大同,对我们渺小的人生而言,不可知的灾难象暗流一样,涌动在看似平静快乐的生活下面。

虽然对老骆卷钱的想法不以为然,但出去租房住的念头可谓不谋而合。我当然不是担心什么危险,主要是不方便。当时年轻,和小雪初尝禁果,食髓知味,真正是乐此不疲。可不管是学弟宿舍,还是办公室,显然都不是好的运动场地,绝对于身心无益。老去开房间呢,又对荷包无益。租房应该算明智之举。可由于小雪脸嫩,不想大张旗鼓,所以租房一直未能提上议事日程。这次经老骆一建议,算是正中下怀,借坡下驴了。中央电视塔后头有个叫西八里庄的村子,是平房区。农民们在院子里多盖了好些间房子,对外出租。我们很多校友都在那一带租住平房,离学校近,价钱又便宜。当然,缺点也很明显,没厕所,得上公厕。运气不好的话,上厕所还得排队,痛苦不言而喻。另外就是没暖气,冬天得自己生煤球炉子。以我和小雪的动手能力,整个煤气中毒应该不在话下。可那会的我们,还不懂得平凡的享受才是生命里最重要的,很傻地以为爱情和精神食粮足以抵挡一切的不便。我们把收入的大部分用来游玩,买书,看电影,看话剧,甚至听音乐会,很有挥金如土的劲头,却在寓居的住所问题上显得很节俭。而且,秋天刚到,煤球炉子还是很遥远的事情,俩人一致决定也在西八里庄租间平房。房子很好找。房东是个老太太,院里一共四间房,她自己住一间,剩下的三间出租。我们是靠近大门的一间,旁边两家,一家是在天意小商品批发市场卖东西的夫妻俩,另外一间住着个跟我一届毕业的首都师范大学的学生,和鲁波一样,考研专业户。老太太动员我去买一煤球炉子,现在可以生活作饭,冬天可以取暖。被我否决后又劝我买一二手煤气罐,弄的我不厌其烦,一再强调我基本不在这里吃饭,只是睡觉。她听了很满意,因为她跟我收的350块房钱里不但包括这个8平迷左右的小屋,还包括水电费。如果我只是回来睡觉,那么水电都能为她节约不少。小雪很兴奋,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些挂历,买了糨糊,一张张往墙上贴,而且,一律背面冲外。说是怕我看见美女想入非非,我把她抱住,朝她耳朵里吹气,小声说,有了你这个美女,世界上再也没什么雌性动物能让我动心了。她小脸绯红,挣脱开我的手“大白天你也不老实,真够烦人的。”说完,冲我一笑,扭身接着糊挂历去了。我把从学校顺的棉垫子铺到老太太用木板搭的床上,仰身往上一躺,很舒服,扭动了几下身子,也没什么响动。于是自言自语“不但舒服,安全性也高,咱们深入交流起来,看来没什么障碍。”小雪冲我刮了刮鼻子,笑的很甜美,让人心醉。本来打算帮她糊会,来个夫妻搭配,她死活不让,非让我老老实实呆着。我于是从箱子里把常看的书一本本码到窗台上。码着码着,发现本中英文对照的《爱情故事》,我心念一动,随手翻开,躺在床上念了起来。那是秋日的午后,太阳从窗前偷偷照了进来,一缕阳光打在小雪肩上,很亮,随着她刷墙的动作跳跃,很美。短发随着她仰头低头也不停跳动,更美。我惬意地倚靠在床上,轻声念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主人公生离死别的时候,喃喃絮语“爱,不需要说抱歉。”是啊,我们的生命里,能有多少这样甜美的时光?我们爱过,我们也曾这样的幸福过,与遗憾何干?与抱歉何涉?不知道现在的小雪,在做家务的时候,她朴实的男人会不会和喜欢偷懒的我一样,给她念一段文章,骗取一点感动,向单调的生活索取一点色彩?小雪的本意是让我和鲁波合住,她在白天鲁波上课的时候来,以遮人耳目。被我坚决抵制了。我可不想被别人打扰甜蜜的二人世界。结果呢,雪白的墙上挂上了小雪最喜欢的考拉小熊,藏在熊后面的,是一行娟秀的小字:高阳小雪甜蜜之巢。我跟小雪说,我们应该再养只狗,也起个叫阿随的名字,那就和《伤逝》里的小夫妻差不多了。小雪面色一沉,连连骂我乌鸦嘴。或许,在我内心深处,我们的爱情一开始便被认定是个悲剧?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老骆母亲的噩耗带来的坏心情早被和小雪的耳鬓厮磨给冲淡了。我基本忘了自己在柔情蜜意的时候,我的兄弟还在远方陪着母亲走完最后的生命,残忍而痛苦。

排行榜进行的很顺利,基本每天都有掏钱上钩的企业。李方老师在大洋彼岸的电话里对我夸奖有加,很是让我飘飘然。恨不能把没定下来的客户都报给他炫耀一把,早忘了老骆按下几家的叮嘱了。每天从普惠桥的办公室接完电话,我就去学校接小雪,心情愉快,步履轻盈。她要是在上晚自习,我就坐到他旁边装模做样背单词,只背舒婷老师《会唱歌的鸢尾花》里的那句英语练习:ILOVEYOU,ILOVEYOU。她要是在图书馆看书,我就坐她对面看闲书,只看一本《神雕侠侣》,把封面朝向她。那真是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啊!转眼已月底,天气开始凉了。我穿上了小雪给我买的毛衣(这个笨丫头根本不会打毛衣,对我的浓浓情意没法含在一针一线里,哈哈,他姑父的)。我们俩买皮大衣的钱也基本上攒够了。老骆终于来了电话,声音疲惫而沙哑,让我心疼。他说他母亲还能拖一段日子,他一定要陪老太太走完,所以要晚些回来。我劝他别太伤心,也别太累。他低沉地笑了,说到这会,已经不会太伤心了,累是应该的。老太太为自己累了一辈子,换回来的不过是几滴泪水和床前的几十天。我无言以对。于是转而问他和乔敏怎么样?他很自信“我说过那是我媳妇,就是我媳妇,你放心,没跑。”接着他问我公司人多不多。我知道他要说些悄悄话了,于是把门关上。他问我现在的进展情况,我抑制不住兴奋,告诉他相当顺利,已经评出了两类,近期就见报。老骆听了大吃一惊:“为身么要见报?”我只好说我水平有限,有几家企业认为发的奖牌不够有公信力,不见报纸不给钱。他问我李方知道不知道。我说见报是他同意的。老骆低低骂了声“王八蛋”。我有些吃惊,他很少这么失态。老骆在电话那边说,一见报,你就带着报纸和发票直接过去,跟他们要现金,然后躲一躲。这点钱李方是不会放在眼里,你放心,他不会难为小雪的。再说,这事情一出,估计他也不会回来了。我忙问怎么会出事?老骆说,只发个铜牌咱们还能糊弄一阵,要是想见报,就得做大假,甚至连轻工部的章都得弄,否则谁给你登啊。事情当然就大了。我说李方已经找了他的一朋友,登在一份不太起眼的行业报纸上,估计没什么大问题。老骆说你不懂,那么多企业给咱们交钱,要的都是好位置,牌可以乱发,都弄第一,可报纸上登总得有顺序吧,李方绝对是玩最后一票,你别犯傻,听我的没错。出了事情,就没轻的。我不相信李方老师会只玩最后一下,不过也没跟他说老骆的猜测。工作照样开展,财务把每天的收入都打入李方指定的帐户。李方把我的工资翻了一番。并在电话里告诉我,洗衣机和冰箱的排行榜要在11月底见报,让我按照自己心里的想法给他们排个名次。但是,没给钱的几家一定要靠前。哈哈,他姑父的排行榜,简直就是儿戏。其实,咱们国家多少所谓排行都是这么出来的?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在见了报的第二天,他让我带着报纸,直接去那家给钱最多的企业,跟老骆说的一样,让我要现金,只是在要前头加上了尽量两个字。那天的电话里,李方第一次问我有没有和老骆联系过,我念叨了一通老骆母亲的事情,李方问我,谈没谈工作上的事情,我矢口否认,说老骆根本没那个心思。李方好象在电话那头笑了笑“你们是好兄弟啊,比我年轻时好。”我听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天堂和地狱只有一步之遥,临走前,我要是能给老骆一个电话,回到北京,迎接我的,就决不会是冰冷的手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