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老师认为,骗子(老师用的是谈判者)水平的高低,从来不取决于你的表演有多完美,而在于你是否擅长倾听。打开别人的内心,倾听远比表演重要。一个高明的骗子,总是能用倾听这把万能钥匙,打开任何开放或是封闭的心。对于李方和老骆这样的天才而言,这把钥匙与生俱来。愚钝如我者,找到它只能靠运气了。东北之行,我的运气不错。第一次到所谓的白山黑水之地,感到很新奇。更舒服的是,黑龙江的秋天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小雪给我准备的毛衣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不过也说不好,这次我们一共要走六个乡镇,怎么着也得小20天,说不准到那会就冷了呢?第一个考察的是个很小的乡,负责接待的照例是乡长。老家伙50多岁了,满面沧桑,一口东北大茬子让人听起来很亲切。桑塔纳开的很平稳,我想延续在火车上的睡眠。学弟也是第一次来,拉着乡长问这问那。老家伙不停指指点点,嗓门又巨大,害的我始终不能进入睡眠状态。不过,人不可貌相,乡长虽然面目粗俗,却是腹有珠玑,经常蹦出点鲜亮的词汇来。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从火车站到县招待所,接近3小时的车程。乡长基本没停止说话。听的出来,丫特喜欢古诗词。而且尤好气势雄浑的。这么多年官场的勾心斗角,还没打磨掉他的棱角,估计丫混的不匝地。我心里暗想,要是也好掉古的鲁波来,跟他倒能弄一壶。晚饭吃的拘谨而隆重,乡党委书记礼貌地欢迎了我们一下,同时正式把陪同考察的任务交给了乡长。由于头次见面,大家都有点放不开,我们就没能领略东北人劝酒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我开始有些想念跟老骆出去的日子,他总能把关系很快拉近,把气氛弄的热烈。我当经理这么久了,还是没能学到真谛,确实很失败。吃完饭,我们拒绝了娱乐一下的建议,径直回了招待所。给小雪宿舍电话,占线。于是打给老骆,丫那边很热闹。他笑着问我“你猜谁在我这?”我说一定是我没见过的乔敏了。老骆嘿嘿一乐“除了她,你猜还有谁?”我说我他妈哪里猜的出来,你不会一下弄了俩姑娘,搞选美吧。老骆刚要说话,手里的电话好象被别人抢走了。“高阳,是老子来了!你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操!原来是周坚这孙子!“你不好好在报社呆着写诗,跑北京干吗来了?”我有了兴致。“我升任发行部主任,到北京考察市场来了。”我心里一乐,就他还考察市场呢?瞧他们报社领导这用人能力,这报纸就活不太久。我在火车上的时候,周坚到的北京。丫本来打算偷偷去,给我们一个惊喜。没成想,和我南辕北辙了一下,没能见成。我说你要是打个招呼,我就晚走两天,陪你好好喝上一回。傻逼大呼工作为重。接着又念叨老骆那住着不舒服,没电视看,连本闲书都没有。唯一比电话簿多点内容的,只有毛选。我说你别操蛋了,你跟人老骆那住,八成还得让他给你买假旅馆发票,回去报销。什么便宜都沾尽,容易遭雷劈的。电话里周坚疯狂地夸奖乔敏,说这嫂子他认定了。老骆想不要都不成。我估计乔敏没少给丫下糖衣炮弹。不过说实话,我心里很为老骆高兴。因为乔敏如此笼络老骆的哥们,说明她对老骆很在意。老骆的独行侠生涯看来是要走到尽头了。鲁波也在老骆那里,我告诉他这边有个乡长跟他有同好,他很惊奇,问我那孙子水平如何,我说比他只高不低。不过呢,人家不以学子自居,而是“宁为真白丁,不做假秀才”。后头这两句添油加醋自然又让心高气傲的鲁学子大为光火。吵吵着等我回去要好好收拾我一顿。鲁波顺便也夸了夸乔敏。第二天的考察顺风顺水,波澜不惊。为了索贿方便,我也开始主动和乡长交流起来。乡长明显是个酒鬼,中午吃工作餐的时候,丫都得来二两老高粱,咂吧着嘴来句“闻香十里春无价,醉买三杯梦亦香。”看他那副自得其乐的样子,我都有些悠然神往。那是在我开始酗酒之前,对酒精力量一次比较深刻的体验。下午,我和他更加亲近。学弟也很机灵,在好多有气势的地方,把乡长安排进了镜头,大家心情都很好。那时候,我虽然还不知道我们的招商引资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但对-招商本身的成功率,已经不太放在心上了。只要能把考察费给李老师带回去,只要自己能索要到钱或物,就算完成任务了。乡长是个小官僚中的异类。话多,而且口无遮拦。我虽然很喜欢他的心直口快,但也为他的政治前途担忧。毕竟相处了几天,多少有了点感情。我打算临走前以一个晚辈的身份暗示一下他。现在想来,年轻时的不知天高地厚真好,时间这个小偷,无耻地窃取了我们的勇气!机会来了,考察完后。乡长执意要请我和学弟到他家里吃顿晚饭,我假装推辞了一下。很快就答应了。从表面看,他应该是个相当清廉的官员。家竟然不住在县城!更让我惊讶的是,他在乡里的家竟然是平房!他解释说,本来乡里分的是楼房,给儿子结婚用了。老婆腰不好,喜欢睡火炕,就买了几间平方,住着挺舒服的。黑龙江的夜晚还是很冷的,我们盘腿坐在炕上。面前的桌子上摆着热腾腾的杀猪炖菜,很香,我和学弟都贪婪地吸起了鼻子。一大盘洗干净了的黄瓜,萝卜等东西,一小碟面酱。还有一盘他们的特产,哈尔滨红肠。(给我们带的土特产也是这玩意,我被单独给了盒鹿茸)一大塑料桶白酒。闻着好象比二锅头不差。没喝酒的杯子,每人跟前是一个瓷碗。我面前的那个上头豁了个小口子。乡长倒酒的时候发现了,把还在地下忙活的老婆叫了过来,训斥了几声。大意是怎么能给小高经理破碗使,太不尊重人了。他老婆低着头给换了一个,弄的我很不好意思,脸上堆满了尴尬的笑。每个人碗里都有了酒之后,乡长端起了碗。说很高兴认识我们,这几天相处的很融洽,为了考察的顺利完成,大伙干一碗。说完自己一饮而尽。把空碗倒过来,看着我们,目光炯炯。我和学弟面面相觑,在乡长真诚目光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举起了碗。酒虽然香,却很辛辣,有如一道火线,从喉咙直烧下去。看着我们都喝了下去,乡长的脸上露出笑意。“我就看出来,你们都是很实在的年轻人。喝酒好啊,‘一川风月留酣饮,万里山河尽浩歌’,来我给你们再倒上。”学弟明显酒力不支,脸已经通红。我身手盖住了他的碗“乡长,我陪您喝,他不成了,明天还得上车,今天晚上折腾坏了,会难受的。”乡长很好商量“那好,咱俩边喝边聊。”酒是拉近距离的最佳导体,很快,我就把自己藏在心里的对乡长的劝戒说了出来。他楞了一下,哈哈大笑,竟然摸了摸我的头。“小兄弟,仗义!我也别让你担心了,实话实说吧,我这么无所顾忌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老哥我明年要到站了,还有什么好谨慎的。”说完又干了一碗。“我从文书,乡工委,副乡长一路走来,在乡长的位置上呆了小十年,谨小慎微,点头哈腰,却总是与书记的位置擦肩而过,失之交臂。现在终于要带着遗憾退休了,发点牢骚也无非是补偿心理啊。”那时的我,还不能理解一个官僚的政治生命和他的生活有多么息息相关,但还是被他的感慨给打动了。心里暗自琢磨,我一定要趁年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别象他那样留遗憾,在酒精中找寻平衡。事实上,我比他还失败。在青春还有个尾巴的时候,就已经一蹶不振,天天做酒精的新郎了。哈哈,他姑父的。乡长还在喋喋不休“周总理年轻时也是个热血青年,曾有佳句‘与有肝胆人共事,从无字句处读书’。后来入了政道,终于变得谨小慎微起来,豪气全无了。”拿总理自比,看来乡长在内心深处也自命不凡啊。酒越喝越多,我偷着去厕所里抠着吐了几回,好保持头脑清醒。外头很冷,风真的有些像刀子。最后的话题落到了如何做一个小官员的问题上。乡长凄然一笑“我在这个乡混了几十年,自问没真心给百姓做过一件象样的事情。真的,包括找你们引资,也不是为了百姓。当然,我这样子,别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原来也特想做,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人就变了,光想着怎么往上走了。很对不起良心啊。”我捞了块猪肉塞进嘴里“您这么说就太谦虚了,干了这么多年基层工作,没功劳也有苦劳啊。”他摇了摇头“其实,乡镇这级政府就是鸡肋,我们最该做的,就是全他妈辞了职,自己找食吃,起码还减轻了农民负担。可惜,没那勇气啊,人还是自私的”这句话我当时听了很震惊,没成想,几年之后,湖北的一个书记还真的这么做了,我很钦佩他,他叫李昌平。相信赋闲在家的老乡长看了相关报道也会竖起大拇指“好汉子,有胆色!”。我们执意不在乡长家里留宿,他只好叫来车,把我们送回县城招待所。送我们上车的时候,乡长的步履已有点蹒跚。轻声念叨着“人我皆醉,天地一瓯”,握我的手的时候,很用力,很用力。
回到招待所,我彻底大吐了一回,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想着自己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一个老官僚倾诉心声。学弟鼾声已起,年轻的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我起身把他蹬掉的毯子重新盖好,拧暗了台灯,心里开始琢磨自己干这份工作的意义,想得头疼欲裂,还是一无所得,只是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回去以后,一定要和老骆做排行榜,再也不搞这劳什子引资了。也算是为农民减轻点负担吧。招待所的窗帘很厚,把甜美的夜挡在了窗外,我只能想着她的摸样,努力入睡。
由于刚到黑龙江,就被第一家的老乡长给洗了脑,我去意已决,后面的考察就变得索然无味。我甚至连索贿都打不起精神。老骆认为我的性格里缺少一根调节情绪的弹簧,虽然替代品很多,比如亲情,友情,酒精,但毕竟是义肢,不是自己的,用起来总是不能得心应手。20几天的考察枯燥而单调,不多的乐趣是偶尔给小雪宿舍打通的电话,或者听老骆讲述他和周坚在八一湖钓鱼的情节。周坚最终没能等到我回北京,丫活剥了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写了个报纸市场情况的调查报告,回去糊弄报社老总去了。由于心情糟糕,我忘了给小雪带什么礼物,幸好她根本不介意这个。把诸如红肠之类的土特产弄到老骆那,让他负责分配,当然,人情还是我高阳的。老骆比我大一天,9月底是我们俩的生日。因为刚回来,不是小雪的提醒,我和老骆早就忘了。所谓的庆寿宴上,终于见到了风传已久的乔敏。并不象老骆说的一般,而是相当漂亮,当然,跟小雪还是有差距的,起码在我眼里。人极精明,举手投足都带着干练,她一个劲地笼络傻忽忽的小雪,估计是看出了小雪在我心里的分量,弄的我很高兴。考察哪些天的阴霾被扫除了大半。鲁波虽然形单影只,却不甘寂寞,把蛋糕涂了我和老骆一脑袋。看着我们的大花脸,小雪乐的哈哈大笑。乔敏拿起纸巾,小心地帮老骆擦拭,动作中透出轻柔,还不时偷看老骆一眼。老骆却并没显得有多受用,而是有点心不在焉。两瓶二锅头下了之后,鲁波开始描述他考研的光辉前景。他报的是人大的工商管理,那会还不兴叫什么MBA。说着说着,两眼放光,好象已经读上了似的。我跟老骆说要跟他一起搞排行榜,他并没有预计的那么兴奋。只是淡淡一笑,连说了几个好字。快十点半的时候,老骆突然开口“乔敏,你们那几点关门?”原来乔敏公司租住中科院物理所的房子做宿舍,到点就进不去了。乔敏幽怨地看了眼老骆,不情愿地说“11点。”“从航天桥到中关村,怎么着也得半小时,你们喝着等我,我送送她。”老骆站了起来。已经被乔敏俘虏的小雪立马发言“干吗撵乔敏姐走啊,晚了,可以住我们宿舍的。”我和鲁波没有做声,乔敏看着老骆和小雪,没有动的意思。最终的结果是乔敏留了下来,大家又天高地阔地胡砍了会。不擅长熬夜的小雪打起了瞌睡,我有些心疼。看老骆和鲁波都没有结束的意思,我只得征求小雪的意见“把你们先送回去好没不好?明天就别起来跑操了,这个月的票我帮你弄出来。(我们学校有项很操蛋的规矩,每个月得绕学校外头跑一定圈数的早操,每圈发一张票,月底统计,算体育课的考试成绩,我们当初都选择集中在几个早晨,用翻墙的方式把票挣足。)”小雪挽起了乔敏的胳膊“你就别送了,你们仨接着聊。有乔敏姐姐陪我,怕什么,再说也不远。”我看了看那哥俩,只得又坐下。“不过,高阳,我跟你说,今天你生日就算了,以后不许再喝那么多!乔敏姐姐也该管管骆石平!”说的斩钉截铁,我连连点头。乔敏扫了眼老骆,风情万种。俩女孩一走,鲁波就开始发问“老骆,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怎么老是郁郁寡欢的。”我喝了口酒说“你懂个屁,我们的生日就是母难日,我们哥俩高兴的起来么。”鲁波听完也乐了,没成想老骆听完之后,脸色立马变得灰败。咳嗽着把刚抿了一口的酒喷了出来,带着毛血旺红色的汤汁,把对面的墙壁染红了一小块,触目惊心。我赶紧给丫垂背“你怎么了,今天怎这么怂啊。”老骆轻轻推开我的手。“没事,今天给家里打电话,说我妈胃癌晚期,快不成了,我得回去看看。”说着这个,他努力挤出一丝笑容。看上去却更显凄楚,象哭。我和鲁波全怔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老骆定了定神“其实也没什么,生老病死,谁都早晚有这么一天的。”他越显镇静,我们就越害怕。鲁波举起杯子“操,喝,一醉解千愁!”我小心翼翼地问“票买好了么?”老骆点了点头“是后天的,我明天把排行榜的事情给你交代一下,呵呵,现在这会,机票可比你春节回家好买多了。”那会还没有劳民伤财的狗屁黄金周,快国庆的时候,去外地的机票还是很好买的。老骆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本来说好了等你回来,咱哥俩好好大干一场,干完咱们就换个地,谁成想我妈又这样了。只能让你自己受点累了。”看着他故做坦然的样子,我很难过“别操蛋了,挣钱咱们有的是机会,可老妈就这么一个,掉脑袋都该回去陪陪!!”老骆把手摊在桌面上伸过来,我和鲁波握过去。这只总是很干燥有力的胖乎乎的小手显得那么虚弱,我知道我的兄弟需要力量,可无能如我者,能给他什么??饭店要打烊了,我们拎着大半瓶没喝完的酒,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风一吹,脑袋都有点晕。老骆开始喃喃自语“高阳,我知道,谁早晚都会有这一步,可为什么是我妈,她还年轻着呢,才50岁啊!”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搀起他的胳膊。“没跟乔敏说吧。”“跟他说干吗,也不是他妈!”不争气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很凶,风都来不及吹干。我再也不敢张口,怕自己哽咽的声音把他带向更伤感的深渊。我这个坚忍,自信的兄弟,他做错了什么,上帝待他如此不公!鲁波拎着酒瓶,晃着脑袋大声念叨“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念着念着,声音哽咽,几不可闻。那会的西三环,还没多少车辆,我们三人很容易就穿过了马路,来到了桥下的停车场。大家有些累,我特努力地想爬上一辆车的后屁股,坐着休息一下。使了半天劲,还是没能爬上。偶尔有车走过,灯光一闪,打在停放车辆的尾灯上,尾灯亮起诡谲的光芒,似乎对我们充满了嘲讽。他姑父的,连这冰冷势利的家伙都瞧不起我们,我很郁闷,抬脚踹过去。没能踢破它,脚却很疼。那时装防盗器的车辆还不是很多,车子并没发出怪异的尖叫。鲁波看了我一眼“不智啊,不智,以卵击石,愚不可教。”摇晃着在地上摸了半块石头还是板砖,狠狠砸过去,尾灯终于狰狞地碎裂,呻吟的声音嘶哑沉闷。我们俩哈哈大笑,老骆神情木然,也呆呆傻乐。鲁波把砖头递给我,我递给老骆。老骆摆了摆手“人汽车也没招咱们,何苦何必呢!”一束手电的强光打过来“你们几个小流氓活腻味了,跟这撒野?”声音苍老而狂妄。我和鲁波一楞,老骆已接过砖头大步迎了上去“我们就耍流氓怎么了?信不信我给你这老逼脑袋上来一下?”原来是看停车场的老头,老家伙嘟囔着说现在的年轻人没教养,胆怯地退回了他那间小屋。我们的心情有所好转,搭着肩膀往普惠桥老骆的办公室走去。我们是流氓,我们是天怒人怨的流氓,我们是亲如手足的流氓,我们是即将失去一位母亲的流氓。我们畏惧什么?我们需要什么?我不知道。三个破锣嗓子在西三环清冷的夜里高唱着郑智化的歌“我这样的流氓//没有你想象中坚强//我这样的流氓//在人世间飘荡//如果你宽容的胸膛//能是我停泊的海港//就让我在梦和现实之间//找到依靠的地方”有比母亲的胸膛更宽容,更温暖的么?我知道,没有。我聪明的老骆兄弟,他知道么?就算知道,他还能听见我的问题,回答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