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某年的春节特刊有个大标题是“回家吧,回家吧,带着温暖带着爱”。虽然我比较偏爱这份报纸,但对这句话却不太以为然,对于漂泊的灵魂来说,回家寻找到的温暖和爱意远远大于带回来的。我知道很多人有和我一样的感受。在即将毕业的春节前夕,我从火车站上了开往家里的公车,心情很兴奋,绝没有后来感触日深的近乡情怯。踩着年根进家门,老太太已经不舍得数落了。对此我可谓经验丰富,小时侯,贪玩深夜回家可能是一顿暴揍,要是把时间改为凌晨,等待的则是拥抱和美食。美中不足的是,为双亲买的一大堆礼物给父亲“不务正业”的结论提供了佐证,让我后悔不迭。过了二十几个春节,程序已经很熟悉了。三十晚上全家团聚,吃饺子许愿。初一给父亲这方的长辈拜年,初二或初三是母亲那边。剩下的直到开学的日子都是生活在天堂。除了跟几个要好的同学走动之外,其他时间基本都在牌桌上度过。今年兄弟兜里还有不少余粮,怎能不找牌友们大干一场?可惜,已经习惯为我安排人生的老太太还是没有改变。既然快毕业了,下一步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工作问题。除了给父亲施加压力以外,电话的利用率也空前高涨,很多我没听说过的亲戚,都被母亲通过电话亲切地问候了一番。当然,电话的利用率高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就是我老偷偷和小雪通话。按老太太的日程安排,恋爱结婚应该在工作以后,本着少汇报少出错的原则,小雪其人其事根本就没让她知道。结果是我度过了一个乏味透顶的春节。拎着礼品,跟随父亲到那些有可能接收我的单位领导家里拜年。二十大几的人了,还要装嫩,冲这拨孙子可劲地喊叔叔阿姨过年好。我倒也无所谓,只是可怜我那一辈子为求开心颜而不肯摧眉折腰的老爷子,努力挤出的笑容比哭还难看。其实我和父亲心知肚明,爷俩都是在走过场,谁也没把这项任务当真。只不过在同母亲多年的斗争经验中,我们总结出一致的真理,不抵抗永远是对的。我们的成绩还算令老太太满意,有两家父亲战友握有权柄的单位基本落听。母亲很兴奋,顾不上批评我的吊儿郎当,心不在焉了。回学校之前我和父亲在汽车站的一个小饭馆边喝边聊。我跟他说了要留在北京的打算,并一再道歉自己不能遵守“父母在,不远游”的孝道。老爷子很看得开,抿了口酒,笑着说“趁我和你妈还年轻,你就折腾几年吧,实在混不下去了,再回来也不晚。关键是你妈的工作不好做。”我知道这个决定对母亲的伤害,但我已经很难回头。如果照她的安排去选择,我甚至能看到自己那个安稳却难有变化的未来,那不是年轻气盛的我所能接受的。父子轻轻碰杯,心领神会,对母亲的先斩后奏就这样在无言中商量妥当。很多所谓的教育学者经常强调什么狗屁代沟,指责父母不肯理解孩子,没给孩子交流的机会。在我看来,那都是扯淡。永远有多远,父母的关爱就有多远。他们的爱不需要交流,顺其自然和指手画脚只是不同的表现方式。他们的爱几乎没有原则,硬要找出一条来的话,那就是以子女的幸福和快乐为最高准则。我误会了母亲二十年,而理解这个,仅仅是一个电话。四月底是双向选择的最后截止日期。我给老太太拨了个电话,期期艾艾地说出了想留在北京的打算。电话那头沉默了几十秒钟,母亲的话悠悠传了过来。“也好,大城市锻炼人,我和你爸再给你联系一下那边,托托人。”一个冬天的筹划,一个春天的奔波,就在我的一个小小决定里灰飞烟灭,母亲没有半句怨言。她还要为我的新决定继续筹划,继续奔波!我无言以对。在老太太的观念里,一个人生活在某个城市,就必须要有该城市的户口,漂的状态对她而言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五月初的一天,父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们宿舍楼下。不消说,这是奉了母亲之命来联系我的留京事宜。我从来没听说过北京有什么有能量的亲戚,在为父亲接风的饭桌上,对他这次行为的实效性大加否定。老爷子淡淡地说“在老家也没少折腾,你还不是不干?再多折腾一回也无所谓”。我无言以对。老骆和周坚忙不迭地给我爸敬酒,把我羞惭的尴尬给过渡过去。虽然平时没什么走动,可亲戚们都很热情,我怀疑是冲着父亲带的不菲的礼物。不过说到留京,他们只能以爱莫能助来回答了。注定是无功而返,但总算是尽了人事,父子都很轻松。李方请老爷子吃了顿饭,为不能帮我解决留京指标向他表示歉意。同时对我进行了吹捧,说什么即便没有户口我也能生活得不错云云。老爷子则郑重其事地拜托李老师照顾管教我,一餐饭吃得皆大欢喜。临近毕业,伤感就象瘟疫在校园里传播。天天都有喝的烂醉如泥,抱头痛哭的兄弟,柔肠百转,却不得不接受天各一方的鸳鸯。我和老骆却没那么自如。我带着新的学弟继续考察,只不过称呼已经改做高经理而非摄像师小高。老骆则和李方一道忙着策划一个全国家电名牌排行榜,吃完政府,他们要从虚荣的企业主身上攫取财富。但从外地回来的时候,我也不能不被那群睡在上铺的兄弟们打动,投入到晓风残月的分别伤感中去。最为忙碌的是大诗人周坚,丫把做诗的天分全发挥到写留言上了。给我留的是“如果你是一条迷失在沙漠里的狗,我愿做一根电线杆。”连我的排泄问题都想到了,可谓仁至义尽。给老骆留的是“如果你是左脚,我决不做那只右脚,我相信你足以独步天下。”估计那会丫就惦记着日后跟老骆要救济而把马屁提前拍了。当然,还有很多匪夷所思的留言,因为对象和我关系不大,故而我也不太记得了。一段日子就这样从我们的身边溜走了,留下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留下。只不过我还得呆在这个城市,继续我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