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辞而别的吕小娟倍感凄侧、孤苦。长久地站在流声呜咽的滦河水旁,忍不住泪如涌泉,洒满衣襟。在宝珠成大礼时,她赠送白金项圈也表明心迹:绝不搅挠他夫妻的鸾凤小巢。她深知东方鸿飞不是无情无义之人,但他若纳留自己,等于在怜悯个孤儿。起初,她舍不得走,想多留几大,这样便能天天看到他,但宋王氏忱席间的一番话,她好像“醍醐”了,如走出迷津的渔人,认为爱就得牺牲,就得远离他(们),像只孤雁隐入云端;像片蓬絮飘向大涯。宋王氏曾说:“娟儿,姐妹同嫁一夫,古来就有。如舜帝湘妃、江娥,如南唐皇帝李煜先后娶了一对亲姐妹,可他们是帝王,咱们是草民啊!草民没那么大的福份。再说,二女同事一夫,必有妻妾之分……”小娟很惊讶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女人,日间说的是市井俚话,而夜间却变得通晓文墨了。
宋王氏似乎看穿她的猜度,说:“我和宝珠的生母都是伺奉光绪帝的宫女。皇上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可真正喜欢的只是一人。唐诗中不是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吗?《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情种,但真正喜爱的是黛玉。
话说回来,鸿飞如有意思,也是出自侠心热肠,他不忍拆散你姐妹……“”您不要说了。“小娟很反感地转过身,有些讨厌庇护女儿的宋王氏。自己期待的不过是种施舍。她决定跺脚就走。待宋王氏睡熟了,迅速地穿上衣服,溜出屋去。
她对着河水哭泣一会儿,头脑渐渐冷静下来,望着云霭渐开,浮出残月的天空,暗说:“时辰已经不早了,得把画取出来,连夜赶回奉天找孙狗去。”
她听到远处传来野狗的叫声和老鹊乱啼,唯恐有人暗伏,便先蹲身观察。为安全起见,她曾用重金请专制赝品的画匠,伪造一张可以乱真的《八骏图》,连上面的偌多印章、题字都与真品毫无二致,然后精婊起来,用红木画轴卷起,真品只是画心,秘藏在一截竹筒内,这事对宝珠都未得暇详叙。
小娟静候一个时辰,才脚步敏捷地向藏物之处奔去。两张画都藏在一棵柿树上。
她轻攀上去,自枝叶中察看四处,一切景物都静静地溶在如水的月光中。她对准个草窝儿跳下来,将东西插在后腰上,想到了滦县再购买一只皮箱。
走出百余米,忽听蒿草内一阵轻响,蓦地跳出两个蒙面大汉来,一个手里持着绳索,另一个晃动着明晃晃的匕首。小娟知道遭到暗算,忙转身想跑,但背后又蹿出两个蒙面人,布成夹击合围的阵式。小娟怕寡不敌众,宝物被抢,不想硬拼,当下就地一滚,滚到一棵被雷电击断的枯树旁,用手摸去,树根上面有个洞,以极快的手法,抽出真品塞进去。此刻,一把匕首飞掷过来,被小娟拔落,正要去拾,黑蛇般的绳索抛过来,恰好套住小娟的脖子。绳套收紧后拽,使小娟感到眼前冒出无数银星,胸憋得似乎要炸开一样。她把双手奋力地伸进绳内,一声“嗨”,麻绳立刻崩断。待跳起来时,四人已围拢过来,其中三个拳脚如急风暴雨般地打来。只几招,一个蒙面客的腿骨被小娟用掌打断,沉闷地叫着躺在地上;另一个略有惧意,手脚发滞,便被小娟击中胸窝,摇晃数步地吐口鲜血。“小娘们,好厉害。
闪开——“始终站在一旁观战的蒙面人掏出手枪。
小娟惧怕手枪,刚想躲避,但忽略下盘,一条腿被断骨的蒙面人抱住,说,“刘爷,别开枪。快按住这婊子。”
小娟一躬身,对准死命抱住她腿的蒙面人喉咙用力戳去,五指入肉,往上一挑,只听声惨叫,腥热的血喷溅小娟一身,蒙面人的喉管、动脉被生生抓断,立刻毙命。
与此同时,三个蒙面人如饿虎般扑到小娟身上,将她牢牢地按在地上,两把匕首同时刺人双腿,然后又深深扎进双臂。
“交出《八骏图》,咱算拉倒!”叫刘爷的蒙面人恶狠狠地说。
小娟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地躺在地上,说:“刘十牌,画在我身上,拿去吧,姑奶奶算栽了。”
一个蒙面客果断搜出画来,刘十牌忙打开,看到嘿嘿一笑,阴毒的目光像刀一样在小娟苍白的脸上划来划去,说:“‘雪里红’姑娘,我们爷们倒想尝尝野味儿,可姓刘的心慈,不愿让你再受罪了。”用刀拍着小娟的脸说:“谁叫你认出我来?”
“王八蛋,给姑奶奶个痛快吧。”
“好,成全你了。”刘十牌对准小娟的胸膛一刀桶下去、又摇摇刀柄,往外一拔匕首,热血便随刀槽而上,喷了刘十牌一手。
“刘爷,可惜了。”一个蒙面客用脚轻踢着小娟的脑袋。“天不早了,快把她和二子儿扔进河里。”刘十牌话音刚落,自远处奔跑过一人,行速疾快如草上飞,眨眼间便如风般地吹落眼前。揪过一个蒙面人,手起掌落,打碎头颅,布袋般地摔在地上,刘十牌连发两枪,都被如鬼魅般的来客躲过,借此机会,他撒腿便跑。来者刚要追,另一个蒙面人举匕首自背后刺来,来者一转身,夺过匕首,刚要去刺,一声枪响,匕首竟被打断,只剩个刀柄。来者一怔,挥起一掌先打死眼前的蒙面客,再找刘十牌时已不见了踪影,知道他必隐藏暗处,因畏惧手枪,不敢再追,骂道:“东西落你刘十牌手里了,咱后会有期!”一猫腰野兔般地跑了,片刻不见身影。
一切又归复死般的沉寂。拂晓的凉风吹过,小娟慢慢地苏醒过来,数处伤口仍在流血,越淌越少。她的心很平静,望着满天稀疏的晨星,想把脸转向祝村,但脖颈加大山般沉重,每移一寸便要震动流血的伤口。她很清楚,心如平静的池潭,知道自己快死了,只要一闭眼便会永久地睡去。但有种神奇的力量支撑着将如烟雾散去的生命——要把《八骏图》交给宝珠、鸿飞……他们一定听到了枪声……就会赶来的。
被枪声陡然惊醒的是东方鸿飞。他感到那震荡夜空的枪声格外凄厉、惨人,像在报警,灾难的预兆。他忙推醒酣睡着的宝珠,急切地说:“宝珠,有枪声!”宝珠撒娇般地轻哼着,睡意朦胧地紧闭双眼,凄风苦雨的江湖流浪生涯,终于找到了幸福、和平的归宿;她想真正地睡一觉,躺在丈夫的怀抱里如甜捶摇篮的婴儿,女人一生中,被丈夫酝酿出的醉梦并不多。宝珠疲乏了,也醉了,爱情的八卦炉把“蓝色妖姬”融化了。
有人在急切地敲窗,呼唤着:“宝珠,鸿飞。快醒醒,有人在村头放枪。”
警长知道是宋王氏,忙跳下地,系住裤子跑出来。见宋王氏满眼惊慌,只披着件小褂,赤着双脚,一把抓住东方鸿飞,说:“小娟不见了!”
“啊,她走啦!”警长大惊失色,马上推断出吕小娟必然遭袭无疑,而且凶多吉少,因为她没有枪。
“我一觉醒来,身边就没她了。那放枪……这怎么是好?”
宋王氏急得直搓手。
未待警长去唤宝珠,她已推窗跳出,只穿着一身红色内衣,睁圆两眼,说:“鸿飞,咱们快走!”
警长望着她铅粉、口红残褪的脸和一阵风便能吹掀起的紧身短褂,说:“快把旗袍穿上,这一去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时,宋王氏已把宝珠和鸿飞的便服拿来,说:“你们边穿边去吧。”又问:“用不用让福贵跟着?”话音落时,二人早就跳出墙去,跑出十丈开外了。
天色已透出日光,树木、土丘和篙草都已清晰可辨,黎明的的荒野一片沉寂。
宝珠四处寻觅,突然向前面一指,说:“那里躺着人!”
警长飞跑过去,见方圆十数米内躺着三具尸体,忙逐个揭开套头的面罩,两个被打陷了头骨,眼珠凸突,脑浆和血流满一脸;另一个喉咙被掏成窟窿,面目狰狞的脸歪向一旁,这三个死人警长都不认识。
“小娟在这里!小娟——”宝珠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警长回身去看,见宝珠半跪在一片没腰的蒿草中,悲愤欲绝地呼唤着。他跳过去,倒吸口冷气。小娟蟋缩着淌血的身子,紧闭着双眼,白纸般的脸泛着青色,一缕发紫的血淌出松弛的嘴角。
宝珠拼命地叫着,摇着她渐渐变凉、发僵的身躯。警长用手去摸小娟的口鼻,虽尚存一息,但绝无回生之望了。
小娟的眼皮微颤一下,但没有睁开,嘴唇一动便淌出鲜血,用极衰微的声音说:“妹……你来了……”她因创口巨痛而蹙起细眉,继续说:“画在……枯树洞…
…他来了。“
“他?”宝珠反问,但立刻想起是鸿飞,忙说:“姐姐,鸿飞也来了!”
小娟想抬起手,被鸿飞连忙握住,大声地说:“小娟,我是鸿飞。是谁害的你!”
他是警长,懂得对临死者要首先问的话,唯恐待毙者一睹亲属便咽气身亡。
“刘十牌。”声音虽细弱,但警长听起却如震耳的大鼓,疾愤地喊:“小娟,我给你报仇!不打死刘十牌,誓不为人!”
小娟慢慢地睁开眼,看着宝珠,然后极艰难地将眸子移动,视线固定在东方鸿飞脸上,瞳孔内渐渐闪现出一线光明,她目光慢慢变得很深情、温柔和凄凉,喃喃地叫声“鸿飞哥”。
泪水从眼角滑落。警长的心在颤抖,感到小娟冰凉的小手把自己握出了汗。察看小娟伤口的宝珠,突然发现被鲜血浸得湿漉漉的内衣竟然是自己丈夫的,心一酸,扬脸把眼闭住,不让热泪滚出。
小娟僵硬的唇舌渐渐变软,像在自语般地叨念:“妹妹,别计较我……鸿飞做新郎时,换下的衬衣……我拿了……是纪念。”
“好姐姐,鸿飞也喜欢你!”宝珠喊着,又激动地对警长说:“你抱紧她,亲她,你不也是她的男人吗!”
坐在地上的东方鸿飞把小娟紧紧搂在怀里,心如刀绞,浑身热血如激越汹涌的浪潮,把一句话推出来:“娟妹,我也爱你!你是我的好妹妹!好妻子!”
小娟的脸泛着淡淡的红潮,腮边呈出笑靥;含泪的双眼噙着满足的微笑,断断续续地说:“鸿飞哥,我要不死多好啊……
你真好。你要好好地看待宝珠,相爱白头……妹子也命苦……“她抬起颤巍巍的手去摸东方鸿飞的面颊、头发、耳朵,然后放在自己胸前,想去掏什么东西。宝珠跪在一旁,忙替她去办,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指伸进去,在本是丈夫的内衣兜里,取出一缕缠绕着金戒指的青发,她明白了,送到小娟手上,说:“姐姐,你送给鸿飞吧。“
东方鸿飞看着那缕乌亮的头发、折射昏昏日光的金戒指,不由得想起醍醐旅社中的情景,那时,小娟的狂情、柔情、深情,到今日都证实她是个忠诚、善良、纯洁的姑娘,内心一阵悲痛,泪珠落在小娟脸上。他俯下头,轻轻地吻着小娟的脸、眼睛和嘴唇……那两瓣玫瑰般的嘴唇枯萎、褪色了,小娟吐出最后一口气,轻松愉快地闭上眼睛。
天已透出蓝色,野雁在远处啼鸣。东方鸿飞一动不动地抱着小娟的身子,望着渐渐明亮起来的天际。宝珠双腿跪着如泥塑木雕,凝视小娟那张美丽、安详的脸,淌血的嘴角还噙着笑意。她用手帕去擦小娟唇边的血迹,轻轻地怕惊醒她甜美的梦……
警长站起身,说:“宝珠,小娟的后事怎么办?”宝珠好像从恶梦中醒来,神情麻木,没有吭声。
“宝珠。”警长终于冷静下来,“眼下有三件事要办。尽快地掩埋好小娟尸身,这事要瞒着母亲,年纪大了,禁不住惊吓和伤心。祝村不能再住下去了,如果刘十牌没有抢走画,势必还来,眼下还不是报仇的时候。我认得刘十牌,但死人里没有他。再有,那张画为安全起见,不能再带在身边了。”
“我想把画焚烧了,让它和姐姐一起去。”宝珠抿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冷冷地说:“我不稀罕它。这东西害过多少人?没有它,娟姐何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鸿飞哥,干我们这行当的,四方漂泊,无家可归,哪死哪埋。待咱们有了家,过几年来收拾娟姐的骨殖。”说着,掏出蓝宝石短刀就去挖地,她挖得飞快,像要把一切仇恨、悲愤都倾泻出来……
埋好吕小娟后,又做成暗记,宝珠半跪在地上发呆。趁这工夫,东方鸿飞把三具死尸都扔到滦河里,又消除地上的血迹。按小娟的指点,找到枯树,取出装有《八骏图》的竹简。
“宝珠,这是画。”他递过竹简。
宝珠接过竹简,看也不看地扔在脚下,问:“带洋火了吗?”
“没有。不能烧。”警长拣起竹简,神情凝重地说:“这张画是小娟,她的父母和整整一山寨的弟兄用命换回来的,哪能毁在你我之手?再说,这是国宝,是中华民族的财富,不能做千古罪人!”
“那你说怎么办?”宝珠很干脆。
“想把《八骏图》占为己有的人不知有多少,若烧毁了它,无数的豪夺巧取者会以为画落到你我手里,会招惹来一生的麻烦。”
“谁能知道?”
“刘十牌没有死。”警长嘴唇紧抿,沉思片刻说:“也许还有咱俩身边的人。”
“你这是啥意思?难道眼前的妈妈和哥……”
“你不要说。”警长打个拦阻的手势,问:“小娟的武功到底如何?”
“这……这怎么好说呢?”她很困惑。
“比你我如何?”
“那娟姐还不行。”
“宝珠,你想,刘十牌最少来了四人,目的是抢画而不是比武打擂,所以,不可能单打独斗,必是群起围攻。依我看,这死掉的三人身手都不错,头骨被打碎了,这种重千斤的硬功掌力,你我都没有。咱们若想开碑裂石,很需运气布力,但激战之中是很难得此间暇的。这一来,三个歹徒至少有俩个死得蹊跷。况且咱们是听到枪声而来,而小娟及三强徒身上又无枪伤。刘十牌又是如何逃的……我想,在小娟与刘十牌等人搏战时,必有坐壁上观、坐取渔利之人!”
“是谁?”宝珠认为警长的分析很有道理。
警长摇着头,说:“不知道,我想,必是武功高强之人。宝珠,画不能毁,我要揭穿内幕,为小娟报仇。”
“仇人不是刘十牌吗?”
“不。刘十牌是如何打探小娟住在祝村?那坐取渔利者又如何知道其中机密的?”
警长像是醒悟了什么,一挥手说:“赶快回去,这祝村不能呆了!”
二人一溜小跑,远远地望到院门大开,再疾行数十步,见门楣上倒挂着一只死小鸡。警长说声“不好”,一步跳了进去。
屋内已是空空如也,宋王氏和福贵不知去向,所有东西纹丝未动。
宝珠跑出屋,把院门上的死鸡取下,不想,牵动了拴在鸡腿上的一根线,抽出压在墙头砖下的一片布,上面写着:“以物换母。刘十牌”。
“妈和哥哥是被刘十牌绑了票儿。”宝珠说,一挥手将墙砖打得粉碎,两眼迸出寒凉的杀气,“刘十牌,我让你身首异处!”
警长仔细地勘查屋内院外所可能遗下的痕迹,竟半点也没有。走出院门,才看到地上印着两道车辙,他叫出宝珠,说:“这车是向南去的,也许咱们还能赶得上。”
他俩追了一阵,在堤坝上看到一辆被掀翻的车,地上再无脚印可寻。二人面面相觑。宝珠说:“鸿飞,咱们去找刘十牌。”
警长沉思片刻,说:“行事不要莽撞。我想,刘十牌没有得到画,不会伤害母亲和福贵。眼下,他设下陷阱躲在暗处,只等着你找上门来。你情况不明,多有不利。他这样肆无忌惮,很可能不知有我东方鸿飞警长混于其问。宝珠,如你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干。”
“鸿飞,还说啥信过信不过的话。我不明白,你何苦自己去干?”
“宝珠,你作案数起,连毙三命,我不想让你再露锋芒、再冒风险。小娟惨死、母兄被劫,你自然报仇心切,难免万一有失。刘十牌张狂猖獗必是有强硬的后台,周密的计划……”
“鸿飞,你凡事想得比我周到,事到如今,我听你的。”
“龙潭虎穴我独闯!”东方鸿飞神情凛然地说:“东方某愿与刘十牌做生死较量,借警长之名,行侠匪之事。宝珠,待我除掉刘十牌,咱们便远走高飞,去过隐姓埋名的日子。”
“我懂得了你的意思。”宝珠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说:“你想酬报小娟姐的一片情意。鸿飞,你杀刘十牌之日,便是全家远走之时,事不宜迟,我也不能没事干。
这样吧,我连夜复回奉天,把弟兄们招集起来分掉积蓄后遣散了,在咱们约定的地点等候你。画你拿着,也许有用,为难时可以用它换回母兄。“她把竹简递过去。
“宝珠,你这就走么?”警长握住她的手,宝珠低着头,轻轻地说:“以后都是咱们相聚的日子了,鸿飞,我告诉你地址,非到万不得已时不要写信……”
“我们在哪会面呢?”鸿飞问。
“一个月后,我在河南上蔡县杨晋文刻字店等你。他曾和我义父有交情,江湖上叫他‘铁笔圣手’,又懂得古玩字画。娟姐常去看他。”
警长将宝珠揽在怀里,轻吻着她的脸说:“珠,这一个月可让我等苦了……你明天再走,好吗?这祝村是不会有人再来了。”
宝珠深情地望着他,用手慢慢地摸他的面庞,泪眼婆娑地说:“我是你的妻子,该听你的。可娟姐新丧,我也本该守孝几天;母兄又下落不明……鸿飞哥,我的心不好过。我回奉天把弟兄们散了,已经伤了娟姐的心。可我想,要做个贤妻,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得有这样的结局。我心里是一天也不愿离开你的……”说着,眼泪滑落下来。两情缱绻,难舍难分。
“宝珠,你的眼泪像金子,怎么哭了?”警长轻吻着颗颗晶莹的泪珠,说:“咱们回去吧。”
宝珠摇着头,说:“我现在就走。鸿飞,咱们早分开一刻钟,就能早见一个时辰啊!”她抱起警长的头,狠命地亲吻起来,然后一推,转身就走。
东方鸿飞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情异常沉重。突然,宝珠又转身奔跑过来,跌到警长怀里,扬起脸说:“鸿飞哥,你在胳膀上刺了字,可我身上却没有。你在我肩上咬一口,留下齿痕。要咬出血来,要让我时时能看得到……”
警长紧紧拥抱着她的腰身,说:“宝珠,我刺字在以明心志,咱俩已结成夫妻,你中有我,我中也有了你,何苦在你的玉体上留下齿痕?”
“我……我怕,觉得孤单单的。”她双手捂住脸,泪水自指缝淌出来;双肩不住地颤动。
“有我的枪在,那上有我的名字。”警长握着她沁出一层凉汗的手。宝珠把他的手牵过来,按在胸脯上,说:“你给我写信,写信吧。我们何苦要等一个月?我办完了事就去找你!做你的援手,早早地回到你身旁!”
“宝珠,没我信告,不能来!”
宝珠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慢慢地拉开衣袖,又拿起警长的手看着,喃喃地说:“指甲长了,我真想给你剪剪……”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玉臂上,警长像触电般地回缩,但被宝珠有力的手按住,神态庄重得像履行一种高圣的仪式。
“鸿飞哥,抓紧些。”她慢慢闭上眼睛。激情自警长心壑燃起,手掌烙铁般热起来,五指刚一收拢,宝珠突然用手压住,狠劲儿去攥警长的手指,身子向后一挺挣脱出来。警长惊呼出声:“哎哟,我划破了你的肉!”
宝珠双眼噙笑,说:“你到底给我留下了痕迹。鸿飞哥咱们都有了。”
“你……”警长慌忙去看她的伤,但被宝珠拦住:“别,不怕的。”她伸臂挽过他的脖颈,在耳畔轻说:“咱们再见时,就结痴了。”
四片嘴唇紧紧地粘在一起,像永不离分的天地;两颗心在激烈地撞碰,把绵绵不尽的爱交换到彼此的灵魂里……
……警长送走了宝珠,怅惘若失地回到祝村,把正房门先锁了,又来到“花烛洞房”,见床上枕衾凌乱横陈,余香犹在,神情发痴。他慢慢抽出那块白缎,见上面腥红斑斑,如两三落瑛桃花,他叠好放进贴胸口袋内,慢慢地走出屋。简单收拾后,立刻返回唐山,叔父那里不能不做辞行。
唐山发生的事使东方鸿飞大惊失色,他料想不到:横祸纷至沓来。
东方俊于昨夜病故身亡,洪英姨娘也悬梁自缢。东方府上正纷乱一团,几个姨娘带人搜捡房产地契和其它钱财的诸类凭证。临危不乱、主持局面的只有服侍洪英的王娘。
警长见院内数人撕打,像滚蛋的蚂蚁,王娘被揪住头发,打得满脸是血,嘴肿起老高,几个姨娘边打边骂:“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臭老妈子,东方家死绝了人,也没你出头说话!”
王娘擦着脸上的血,跳到台阶上,大声说:“太太们是上等人,可我们也是伺候老爷的,总不能扔下两个尸首不管,一窝蜂似地抢浮财,良心总还是要的吧?”
她指着两个惊恐无措的男仆说:“来福、来禄,你们去警察署,立个案,再雇佣几个警察,在未找到老爷的遗书前,谁乱抢财物按窃盗论。小三,你赶去找东方鸿飞,只有他才能说了算!”男仆犹豫着走了。
姨太们立刻气馁了,都认为东方俊在遗书上立侄子为继承人,但她们巴不得东方俊是猝死,根本来不及留遗书,都知道他的字写得古怪,很难模仿。
“王娘,我哪知少爷到哪去啦?”小三很为难地摊着手。
“你跑趟祝村,上回不是在那儿见的他?快去快来,晚饭前赶回来。”
“我来了!”警长从看热闹的人群跳出来,王娘吃了一惊,面色一凛,紧张的神情立刻缓解,像遇到救星似地说:“先生一来,就好办了。还是先料理老爷和洪英的后事吧。”
警长先问东方俊是几时病故的,四姨娘胆怯地说,她一早去给老爷请安,见他两眼圆睁,张着嘴已没气了。屋梁上吊着洪英,没看清面目,吓得她屁滚尿流地跑出去,歪倒地上,被出去买芝麻饼回来的王娘撞见,搀扶起来,一小时后便掀起一场分财的闹剧。当时,王娘把门锁上,把钥匙装起来,这才引起群殴。
王娘说:“我不能让她们进去,老爷和洪英死得不明不白,非得等你先生来不可。”
两个男仆知道王娘成不了气候,又觉各屋姨太待己不薄,因瞒她们风流艳事而常得小利,出去后,便不去警察署,找个地方喝起茶来。
警长等候半晌,不见有官面的人来,当众说:“死因不明,按理说,我应当先回避,可眼下等不得了,好歹我也是个警长。”说罢,让王娘开锁,来到东方俊病室。
叔父眼珠凸突,嘴唇有一缕垂落的鲜血,已经枯干,嘴张着像吸进一口气而亡;洪英的死容与东方俊一样。他让人踩着椅子去剪断绳索,自己抱住她双腿“落吊”。
大略查验二人尸身,疑为突受惊恐猝死,但他见叔父手里捏张纸条,写着“可寻树倒无土之下”。东方鸿飞驱出众人,苦苦参悟这句隐话,数小时后,拍案而起,唤来王娘说:“你是见证人,这一句破解了,是个‘榻’字。树为木,倒为塌,去掉‘土’而添‘木’,是床。也许床下有东西,找来两人刨刨看吧。”
三房姨太闻说都跑来观看,大家鸦雀无声,不消半个时辰,便从砖下挖出个铁盒来。东方鸿飞忙去开盒,里面有四张文书,警长说:“这就是遗书了,不是一天写成的。请老总管当众宣读一下。”
总管戴上花镜,念起来:“吾妻翠屏、张春花、王蓉虽同枕衾装,却貌合神离,同床异梦,近年又不守闺阃,风流……”老头儿不好再念。
三位姨太面色窘红,骂道:“老废物,我们不揭他的短便积德了。他有真凭实据吗?”
王娘说:“自然是有的,老爷说给义女洪英,她让我收藏着。”
“洪英怎么又成老爷义女了?”三位姨太惊恐万状,急得面红耳赤。
“这自然也有字据。洪英的爹和老爷有金兰之谊,这不稀奇。近几年,你们的作为伤了他的心,自知谁也靠不住,到头来只有靠东方先生和洪英了。”说着,王娘脸上浮出鄙夷的冷笑。
伶牙俐齿的四姨太,指着躺在木板上的洪英,问王娘:“那她为啥还要上吊?”
“这……”王娘神情有些为难,把脸转向警长。警长心里明白,自己拒绝了洪英的爱,她不堪受情感折磨而自绝于世。他不便当众说明真相,极力敷衍:“大家日后便知。总管,你拣些有用的话说,遗书是要交给三位婶娘的。”
老总管继续念:“……一日夫妻,恩情总在,当各得银洋贰万整以各安其所。
东方俊立言。手章……“众姨太听了,面面相觑,四姨太劈手夺过,王娘冷笑道,”你要撕了,两万元也没了,这数目着实不小。“
四姨太恼羞成怒地喊着,“老阉驴,他当过一年太监!我们跟他这么多年,还不是个摆设?”
警长闻此说如雷灌耳,但强做镇定,说:“继续念。”
总管的手颤抖着,拿起第二张文字,念着“洪英相从东方俊十载,空负青春。
深闺孤守,吾假名夫妻以欺世,老矣渐生愧悟,遂将英认为女儿,以酬其父洪阳楼手足之情……吾全部财产当由洪英、东方鸿飞继承,但二人必结为百年伉俪,吾侄方可得半……“
众人听了都膛目结舌,疑在梦中,但回想起平素东方鸿飞来时,洪英常盘旋左右,秋波暗渡,众姨太只极当趣事,盼做出苟且之事便是场热闹。四姨太又问:“我越发地糊涂了,洪英有意鸿飞,大家都不是瞳仁转背的瞎子,天大福掉下来,可她却自杀,这是啥缘故?”
“很简单,是我伤透了她的心。”警长黯然神伤。
第三张遗书更是荒唐地到了极点:说王秀娥(王娘)曾做过宫女,担风险救他出宫,尔后两人一同隐姓埋名。叮嘱东方鸿飞,洪英应视其为亲娘恩母,以后便是东方家的主母……
群情激荡,有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有的如没头苍蝇;有的目瞪口呆;都以恐惧的目光打量着神情自若的王娘,连警长也像审度着一位陌客。
王娘冷静地说:“我的身世终被东方兄说出来了。我看破尘世,清贫惯了,视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财产我不希罕,但绝不能让外人得了去!”她如同换了人,声色俱厉,俨然变成发号施令的主人。
最后一张遗书:写得极简单:“八匹良骏归东方”。众人不懂,只有警长明知,是指《八骏图》,那本是属于东方家的。众姨娘又垂头丧气地走了。
待众人走后,警长去验东方俊下身,果然已被阉割,所谓胡须都是假的,回忆他的音调,每到激动时,嗓音便像是苍老的女人。
王娘身份直上青云,自然和警长同撑大局。他们从洪英的尸身中,搜到一份遗书,写得并不繁琐,只是对警长的爱而转为恨,骂自己有眼无珠;又哀叹红颜命薄,终为负情人而死,随父母于黄泉之下……但她叮嘱王娘,将财产分给东方鸿飞一半……
王娘叹道:“你是铁石心肠的冷面人,可痴心的英儿临死时还是爱着你的,把财产分你一半,是想让你和心上人过好日子……话说回来,这东方家还是你的。那‘八匹良骏归东方’是什么意思?”
“我不懂,慢慢悟化去吧。”警长叹口气说:“我有负叔父,愧对洪英,哪还有脸继承家业?对此,我是心灰意冷了。这家您先照看着,您是精明强干的人。再有,多给三房姨太些钱,把她们打发走了,图个清静。府上的旧人任您选择去留吧。”
竖日,警察署长带着一群公干人员到场,看看尸体,轻描淡写地说:“东方兄,你看过了,我们还验啥?”律师也说:“既有遗嘱,就好办了,省得为财产闹纠纷去打官司。”
丧事办得很隆重,戴孝的不少,但流泪的不多。请和尚作善事,雇人扎纸马,搭棚设灵堂,购置桶木棺材……金山银海,纸钱洒如漫天雪,出殡队伍浩浩荡荡,闹得半城家家谈“东方”,话题多是“孟尝君原是太监”,“老妈子高深莫测”。
东方鸿飞因心事重重,不愿在此久留烧了“一七”纸,便离开唐山,临行时,王娘百般叮嘱,让鸿飞交待完公事,立刻返回,参预家政,警长勉强应允。不知为何,他对叔父有点厌恶,怀疑他的钱财多为取之不义;对洪英倒是怜惜不已。他是才智过人的警长,对叔父和洪英猝死生出种种疑团,只是眼下无暇去苦思冥想。但坚信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