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嫖师刘十牌曾是“德胜”镶局的最后一批高徒。
随着热武器兴起和交通、通讯工具的发达,镖局已失去存在的意义了。刘十牌原名刘德武,是“德”字镖局八代弟子。
当年“人门”时,只做名趟子手,摇旗呐喊,闻风报信。年迈的缥头从“落子馆”娶回个唱曲儿的小娘,女人一眼看中刘德武魁梧的身材和圈着胡茬的厚嘴唇。夜夜风自绣枕吹,吹得镖头不得不提拔刘德武。镇局里有句粗俗的话,“若想吃香拜师娘”。刘德武倚靠石榴裙,春风得意。又在女人授意下,索性磕头认了镖头为义父。女人借病卧床,趁镖头外出,把他唤进内室,星眸睥睨,娇嗔儿子不来问安。时值炎热之夏,让刘德武站在床头扇扇子。女人又闹起腹痛,不住地轻吟,故意却装无心地把薄衾蹬掉,展现出白豚一样的身子。刘德武是乖巧之八、淫色之徒,早已欲火爆炽,扔了扇子,两杯烈酒化做一盆烨火。日久天长,两人越发地如胶似漆,恨不得镖头暴病身死,好做长久夫妻。没有不透风的墙,女人见事要发,拿出银子,让刘德武买通黑道人物,把镖头谋害在一家妓院的檀木床上,做了无头之鬼。小寡妇哭得撞棺材,一派“愿随君去”的节烈;刘德武披麻戴孝摔罐扛雪柳,热闹得天昏地暗,把死人、发送了。
“鸟无头不飞,镖头殒了,可大伙儿总得吃这碗饭啊!”女人把人召集起来,郑重地说,嘴话说‘子承父业’,德武虽是年轻,可跟着老镖头也走南闯北有几年了,以后各位师兄弟可就多劳驾了,让他早成气候。“
众人一听,先散去一半。有的暗骂:“臭婊子。”刘德武不动声色,把含愤拂袖而去的人暗记心上。
镖局又支撑下去了,可连连“失镖”,都被兵匪抢劫了去。
守财奴般的老镖头虽积蓄颇丰,半年中竟赔损过半。刘德武洞察时势变化,见各家镖局纠纷倒闭,手下的人都私下做起生意,群心涣散。又看大清国的气数已尽,不得不私自盘算。他知道“干娘”是个水性扬花、淫性十足的媚人狐狸,常纠缠着他要撩帘做名正言顺的夫妻。一狠心,把镖局烧了,女人自然也成了一截焦木。他拿出一些钱来,对众人说:“各位均分了吧。咱们后会有期。”说完,流出眼泪,对着盛“焦木”的棺材磕了头,抬出去与老镖头合葬了。
镖局人不愿追查内情,拿着钱各奔东西。
镖局散后,刘德武揣着银票想到江南去,在店里却被人打劫了。至今想起,他心仍有余悸,但始终想不出蒙面人的来历。那人自梁上跳下,落地如踏棉上,阴笑着说:“德胜镖局的好徒弟,杀师霸母,你做的事瞒得别人,可瞒不过我。”
刘德武跪地求饶,把全部财物都奉献出来,以全性命。蒙面人持着寒光凛凛的尖刀,说:“我不杀你,死和睡着了一样,那就便宜你了。一,我要你一只‘招子’”,鼻子上开个花儿,让窑姐都闭眼让你x.二,留下钱,让你沿街去打‘莲花落’。“
蒙面人坐在床上,先把银票装起来,像猫戏鼠般地摆弄着失魂的刘德武,认为他是刀下之祖,随意宰割。谁想客栈外响起杂乱的枪声,随之,院门被撞倒了,涌进不少人来,南腔北调地骂街呛喝。趁蒙面客捅破窗纸向外窥视的时机,刘德武一掌打翻油灯,高喊:“救命——‘提里一片漆黑。刘德武眼见微光一闪,连忙趴在地上,”唆“的一声,尖刀顺着头顶飞过,扎进墙板。蒙面人”刷“地攀上房梁,顺着天窗走了。
推门而人的是几名持枪的兵勇。点着灯后,一个头目模样的斜着眼,操满口江南腔问:“你喊哈?这屋里进啥人了?”
“蒙面人,刚、刚走。抢钱想杀我。”刘德武胆战心惊。
“抢你钱啦?”
“刚走,还追得上。”
“搜!”打河南腔的官一声令下,几名兵勇饿虎般地扑上来,但刘德武身上已一文不名了。
“俺日你奶奶!俺们抓的是革命党,追,追个球!”河南腔官骂骂咧咧地带人走了。
“打着了!在水塘边儿躺着啦!”院里有人高喊。
“是革命党吗?”
“好像不是。还有气儿哩。”声音很低。
“打死了,带走领赏。”语气更低。
刘德武恨不得死的是蒙面人,那样,他的丑闻和罪恶就将成为永远的秘密了。
东方鸿飞是从堂伯嘴里知道这段隐情的,他即是那位蒙面人。当时,他酒后兴致勃勃地说:“娘的,该着狗东西撞大运。”
“不管如何,您老替镖头出了口冤气。”东方鸿飞说。
“那到未必。”堂伯醉醺醺地说,“我早就与刘镖头相识,论交情有那么一点。老家伙是铁公鸡,琉璃耗子瓷仙鹤,一毛不拔。我借钱娶你二娘,竟碰个软钉子。鸿飞,咱当大内侍卫,耳目多呀!走镖的行当非得上结官府下通匪盗……”他喋喋不休地说着。
东方鸿飞才明白堂伯娶姨太用费的来源,由不住地说:“原来您老的钱是刘镖头的。”
“嗯。”堂伯面呈愠意,说,“皇恩浩荡,俸禄不少,能够你那二姨花几天的?她那只翡翠银子值多少钱?话又说回来,我没强夺刘镖头的血汗钱,只是巧取刘德武狗东西的不义之财。老刘死后没苦主,他九泉有知,也愿把钱给我。小子,记着这句话,英雄盗匪、君子小人之差,就差在一个‘心’字上,用心者而得。大凡世人,莫不为名利所驱使,巧取者为君子英雄,豪夺者以盗贼小人而论。”他得意地捻着胡须,忽又黯然神伤地说,“我刀下从未逃脱过一个人。刘德武算是我一生的败笔,好在他未见我真面目。鸿飞,话说到这儿,算投石封井。”
默默无语的东方鸿飞陷入沉思,一连数目,反复琢磨着堂伯充满人生哲理的话,很难判评正误。
“那‘刘十牌’这绰号是怎样得来的呢?”赵霄九问。
“听我慢慢说。”
早春日短,阳光微弱,变深后,天气便寒凉起来。东方鸿飞见赵霄九穿得少,说:“不耐寒的秀才,喝两蛊酒暖暖身子。”把他拉进酒馆。
要了几碟小菜,一壶汾酒。东方鸿飞望着窗外飘拂在风中的酒旗说:“我时常是‘独酌无相亲’。人生难得一知音啊!来,喝。”
“警长,我不大会喝。”
“霄九,我看人是不会错的。警察厅多是酒囊饭袋、鸡鸣狗盗之徒。痛君子、孔方兄,可惜你一个清白、纯洁的学生,竟落脚这肮脏的地方。”
“警长,无报国之门啊!”赵霄九一盏酒落肚,话便多起来,“我非良拣,难撑大厦之倾。当初,我们这些总想以教育救国的青年,谁没有断头颅而喷溅三尺热血染碧霄的凌云志?我曾作过一首小诗,后两句是‘有血当作东大彩,一缕忠魂绕九霄’。
霄九的名字就是那时改的。唉——“他重重地叹口气,”后来,大家都散了,殊不知历史是‘涨潮便有落潮期’,血容易热的人,凉得更快。我总比沉沦和叛逆信仰的同伴强些。当个有良心的警察以求温饱,此生足矣。“
“用句时髦的话来说,你太悲观了。”
“警长,你又何尝不是?”赵霄九为东方鸿飞斟满酒,说,“我虽然初来乍到,可时常留意你。你的目光充满抑郁,心情不好时就到操场上打枪。说真心话,我倒不佩服你的神枪,能打落满天飞蝇,不过是个枪手。我敬佩你的是为人,是品德。你从未打过犯人,不畏权势,不贪女色。我是故意用《美人潮》的书来试探的。”他调皮地一笑,机智的目光闪在眼镜后面,“警长的心事瞒不过我。”
“什么?“东方鸿飞把端起的酒盏放下,投过一束犀利的目光。
“西楚霸王曾说过,刀剑不如操敌万人之前。”他又抹抹眼镜,他经世故般地说,“不登极蜂,难见日出,大鹏无翅,何以九霄?”
东方鸿飞哈哈大笑起来,满堂人都扭过头来。突然收敛笑容,依旧冷面地说:“霄九,你错看我了!也许我会落个斩断尘念,去伴青灯黄卷的下场。眼前摆的不是青梅酒。”
“警长……”赵霄九有点惊慌。
“冲你一席肺腑之言,就称我为东方兄吧。不敢说我有对慧眼,以你的才智,不出三载,就能腾达。小兄甘愿做你的上马石。来,喝!!”他仰首喝干一盏酒,拦住想分辨的赵霄九,“兄弟,咱还是言归正传,说那个刘十牌吧。”
“东方兄,我看低你了……”有些疚愧。
“不。这是什么地方?”
“‘杏花村’酒楼。”赵霄九诧异地回答。
“好,记住我的话,”东方鸿飞的脸渐渐泛红,“为民为官,要行得端,走得正,生死光明磊落,阎罗殿上心不虚!”
赵霄九谦虚地点着头,像学生聆听着师长的教诲。
刘德武身无盘缠,去不成江南了,只好往回本地吃起回头食来。“天成”当铺相中他是镖行出身,好歹会些武功,便收留看夜护院。刘德武倒也能屈能伸,先把荣辱置之身后,只求有槽饱食吃。
当时,谁也没见过他的武功,所以都不把他放在眼里。有时,嘴尖舌巧的伙计还嘲弄几句,说:“德胜镖局的缥师大概都是翰林出身,见了盗匪是‘儒将动口不动手’,以德服人也!”刘德武只当耳边风。只有老掌柜汪廷辉同情他,背后常对众人说:“德武总是德胜镖局的末代当家人,能没几手压众的绝活么?名人不露真相呀!话说回来,他真的是一无所长,我还管不起一碗饭?”
“德武,不要和他们一般见识,狗眼看人低。”老掌柜竟把他请到内宅,摆下酒菜款待。
“承蒙老先生传爱。”刘德武抱拳施礼,坐下就吃。急食豪饮的神态没半点扭捏之情小家子气。吃得老掌柜不住地点头,满眼是笑。
刘德武用酒送下一块肥肉,说:“老先生福胡佛心,拯刘某于穷途末路,山高水低,总有我报答您老的时候。”
“英雄落难啊!德武呀,十年风水轮流转,不受难,不成佛,从古至今,有多少英雄被世事所困。”老掌柜“呼噜噜‘地吸着水烟,一席话说得刘德武仰天长吁短叹。
一天傍晚,店铺正要打烊,有位商人模样的山东大汉横着膀子往里闯,嘴里嚼着根生葱,辛辣、腥臭的汗液淌满下巴。两个伙计直搐动鼻子,但还是打起喷嚏,趁揉眼的空儿,大汉已经钻进去了,嚷着要找朝奉,说要典当祖宗传下的宝物。
朝奉戴着花镜,鱼鹰般地伸长脖颈,看不出那根煤灰色的轶棒哪出色。朝奉敲打着,屏住呼吸,试探地问,“您开个价吧。”
“俺要不是生意蚀本,还不当哩。你先给十根金条吧!”
满屋的人“嗡”的一声像烧了蜂房,几名健壮的汉子就要挽袖子亮拳。老掌柜托着水烟走过来,恭谦地说:“先生,小号实在拿不出十根金条。包涵,包涵。我看先生也是武林中人,讲的是侠义二字。您不为难,不会当祖传的兵器。您是‘当锏卖马’的秦叔宝……”
“俺不懂!“大汉吼起来。
“得,东西您收回。”老掌柜回头喊,“二喜子,拿五十块大洋来!”
“耶,拿俺当花子么!”大汉瞪起眼,眼白上弯曲着几根极粗的血丝。
“不当!”二喜是个血气方刚的汉子,身高体壮,曾练过几个月‘罗汉拳“,几十斤重的石锁玩儿得像陀螺。
大汉走过去,抓住二喜打过的拳头,使劲一拧,窝到背后,抬起右膝一项,二喜的头便撞到墙下,额上凸出青枣大的包来。大汉走出屋,眼在地上扫着,‘补“,把铁棒插在脚下的砖上,入地足有半尺。二喜吓得吐出舌尖,那块砖不裂不碎,只是中间穿透个窟窿。众人都明白,这位讹诈的是位高人。
“宝号的爷们儿,出来练练杠子吧!”仰天狂笑。
伙计们都傻了眼。老掌柜的水烟早掉在地上,不知被谁踩扁了。“完了,我得罪谁啦!”面如槁灰,欲哭无泪,干嚎两声就要瘫在地上,被朝奉扶住。朝奉知道老掌柜一直抬举刘德武,在耳畔悄声说:“叫德武吧。”
“叫他?”二喜读着额头的疙瘩,没好气地说,“不知他蔫在谁的裤裆里了,这时候能掀起来吗?”
“去叫!”老掌柜跺脚喊着。
“我来啦!”声落人至。刘德武迈着悠闲的步子踏出来。折扇一合,抱拳说,“哪路的朋友?里面请。”
“你是谁?”大汉翻着眼白。
“说来惭愧。支口锅,锅下南北车。旗乱锅不打,四海朋友没有假。”
“你是镖行的。”
“兄弟不才,德胜镖局败在我手下了。”
“德胜镖局的,”大汉眼珠一转,指着竖立着的铁棒,问,“认得‘擎天乌龙’吗?”
“恕在下眼拙,还真没看出来。”
刘德武长袍一撩,系在腰上,威风凛凛地走下台阶。冷笑数声,一伸手拔下铁棒,放在脚底一碾,硬是把擀面杖粗的铁棒踩扁了一段。大汉陡然变色,拣起铁捧,拨头就走。
“慢!”刘德武躬身张开五指,对准被铁棒捅漏的砖戳去,方砖竞穿挂在手掌上。“嗖”,砖向大汉飞去。“接着,留个念想吧。”
“好!俺栽了!”大汉把砖揣在胸前,拖着铁棒跑了。后面的伙计哄然大笑,有调皮的说:“‘擎天乌龙’?我看是条死长虫。”
老掌柜对刘德武一揖到地。众人鸦雀无声,像看着一位天神。二喜先走过来,狠狠扇自己一个耳光,说:“刘爷,我替您出气了。”
刘德武没有理睬他,横扫了众人一眼,神情凝重地说:“今晚是八月中秋夜。”略思索片刻,“把八仙桌抬到院里,咱爷们儿打四圈牌。有动静低头看牌别言语。有尿先撒在裤裆里。”
后面这句话是说给二喜的。
赵霄九听到这里,禁不住笑出声来。东方鸿飞问:“霄九,笑什么?”
“东方兄,我猜了八九不离十。我不打扰,你接着讲。高超的骗子也是世上罕见的尤物。”
东方鸿飞喊过堂馆,让他温酒、换上几盘热茶。见天边已成蟹红,胭脂水般的余辉洒在桌上,说:“我快些说,绣娘插花似的,你听不腻吗?”
“不仅不腻,而且有趣得很。”
当夜,果然有群手持器械的飞贼找上门来。七、八条黑影站在四面的房脊上,月光里只看到眼睛、牙齿和兵刃闪着微光。伙计们真吓得尿了裤子。刘德武却神情自若,左手托着小茶壶,右手摸着雀牌,旁若无人地自语:“这牌打到天边上也和不了。妈的,一、九筒,二、八万,就靠这‘暗杠’吧。”
麻将牌每人十三张。刘德武摸了张“杠牌”,把四张雀牌亮开,剩余十张都挥手掷出去,嘴里不住地喊:“中。
发、白……“大显神技、飞掷骨牌,打得房上的贼匪东倒西歪,捂眼乱叫。为首的高呼:“姓刘的,十只眼睛送你了!
算俺们栽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后会有期。“一轰而散,片刻不见了踪影。
刘德武仰天狂笑,月色下显得凶残,狰狞,像得到血食而果腹的豺狼。
从此人们叫他“刘十牌”,真名例慢慢忘记了。弱民好言武,刘十牌威名不胫而走。小庙难留真神了,“天成”当铺池浅不能盘龙,老掌柜很知趣地说:“德武嫖爷,凤非梧桐不栖,‘天成’的小店是您老保住的,大恩大德,汪廷辉忘不了,再有人寻衅闹事……我想,他们也不敢了。”
范金栋家财势大,重金聘请刘十牌。汪廷辉摆下盛宴,亲自把盏为他饯行,还淌下两行留恋的老泪。刘十牌进了范公馆不出两年,便在城郊柳林青镇置下一座庄院,连范金栋都疑惑,不知他哪来的这许多钱。刘十牌走后不到两个月,“天成”
当铺便被贼匪抢白了天地。老掌柜临跳何时,嘴里不住地嘟囔:“德武爷不走就好了,德武爷不走……”
东方鸿飞平素虽与政、商、艺界和武林中人有交往,但对刘十牌这类的混混儿却不屑一顾。当铺被抢的案子他探查过,那时尽管还不是警长,但知道了其中的奥秘,只是不愿说明。
警察厅探查无获,只得案结为东北巨盗所作。时过境迁,再没人提起。
后来,摧升为警长的东方鸿飞到底澄清了该案。所谓“十牌退匪”的事瞒不过机智的警长,但他不愿揭穿这面骗人欺世的西洋镜。因“天成”当铺也是靠不义之财发的迹,汪廷辉死后,树倒猢狲散,老婆早嫁人已久,屋宅也易名改姓了,刘十牌又被范家请去,捧为上宾,自己是个豆芽菜般的小警长,搅不起大浪,涉足黑社会,九死一生,但生死为谁?不值得。
赵曾九扬起清秀的脸,微笑着说:“东方兄,你累了,下面的谜底是我的啦!”
他讲叙起来:“刘十牌是和抢当铺的贼匪串通好的。山东商人先来‘踩道’,他亮相也是为刘十牌的表演做铺垫,让骗子亮亮本事,否则,月色摆牌桌,谁听他的?铁棒是特制的,刘十牌用脚碾的那截儿一定是空心。我想,铁棒插入的那块方砖可能被醋浸泡过,偷偷做下标记,又放回原处,用手指一桶就是个窟窿。评戏‘三岔口’里,任堂惠打在刘利华脸上的那块瓦,不就是用酸腐蚀过的吗?”
东方鸿飞惊叹之余,郑重地说:“不让你当个警长,真是天理不公。那天,我们接到匪警后赶到‘天成’当铺,细听了伙计们添枝加叶,绘声绘色的陈述,便房上墙下地勘察起来,有几张雀牌根本没有血迹,打瞎人眼不过是个骗局。后来,当铺被抢,刘十牌发迹,这都不难演绎:合伙分赃,刘十牌名利双收。”
满脸堆笑的堂倌走过来,点头哈腰地问:“二位还添点什么?”这是逐客,他俩坐得太久了。
走出“杏花村”,俩人都有点百无聊赖,无目的地漫步。一辆汽车驶过,上面坐着个衣饰华贵、面容姣好的年轻姑娘。在玻璃窗后对东方鸿飞抛个媚眼,弯起腹红的嘴唇微微一笑,车就开过去了。东方鸿飞留意着赵霄九,见他凝视远去的汽车,心想:这是个好色的青年,可惜了。问:“霄九,还没有中意的姑娘吗广赵霄九有些尴尬地摇着头,很坦率地说:“以前有个女同学,我们同居过,后来她做了一个军阀的姨太。刚才汽车里的那个姑娘有点像她。唉,不瞒你东方兄,青楼玉馆,我常去走走。女人是杯酒,也能消愁啊1“
“跟我练枪、练拳脚、练书法,年轻人不能自堕其志。”
“不。”赵霄九固执地摇着头,“用枪杀人,不如用心护身。
青春几许?转瞬间又韶华何在?拥美人而卧,春风一度,醉得好,笑得美,超脱之后就能领悟到~个‘空’字了。“说着,两眼竞闪动着泪光,东方鸿飞料想到他在爱情上受过重创,只得默然无语。
“东方兄,范金栋的义女黄莉斯若一气逼来,你怎么办呢?”他问得很认真。
东方鸿飞清楚地记得,在和这小文书接触的一天内,他竟然两次提到黄莉斯,不加思索地回答:“‘除却巫山不是云’,她不是‘巫山’。”
“情为何物,竟以生死相许?”赵霄九叹息一声,改变话题,问,“刘十牌邀你到‘天香阁’密谈,是威逼利诱吧?”
这种提问倒使东方鸿飞警惕起来,勿\骏图》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的。大忠似好的人不多,可大好似实者太多了。
在如今这肮脏、阴阳倒错、鬼行人卧的社会上,难相信谁?唯一能信赖的只有泥塑的偶像,因为它不是活物。
“刘十牌怕我揭他老底。”东方鸿飞回答。
“恶人自有恶人磨。东方兄,那几张案卷我看了。我认为,事情的蹊跷就在那二百块钱上。车伕不认得蓝色妖姬,她未必不认得宋福贵之母。”
东方鸿飞心头一凛,与其说钦佩他的智略,不如说是有些惊骇了。智略与智术只有一步之遥,年轻的小文书处处高过自己一筹。他开始后悔,不该让他做自己的副员。刘十牌虽狡诈但终是浑人莽夫,而这满身书卷气的赵霄九却胸有城府,而且深不可测。走访来王氏,东方鸿飞早就想到了,该案看似简单,其实复杂并多变,刘十牌所说的《八骏图》如不是诳语,那必然导致将来的多角争衡。割人头不过是场序幕。东方鸿飞感觉到暗处有许多双眼睛在监视、窥探自己,这包括刘十牌、赵霄九甚至是送秋波的姑娘。
“霄九,你能否跟着我,还得我面见杨按虚后才能定夺。”
“警长,霄九告辞了。”赵霄九笑样有点苦,“前程举步维艰,多多珍重吧!”
“你到哪去?“东方鸿飞听出弦外之声。
“给姑娘送胭脂钱去。”
“别走,我有话要说。”
东方鸿飞走进僻静的深巷,突然转身,压低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两眼逼射出寒光。
“东方曾长。‘克霄九镇定地说,”我只是个文书,不上官籍的刀笔小吏……才华遭妒,聪慧被疑,这桩案子,内情我一无所知。不过,我料想到必定有多层内幕。你智勇双全、文武兼修我听说了,而刚愎自用和疑心多虑是今天才领教的。权当我们不认识吧。“
赵霄九转身走了,嘴里念着“我本楚狂人”的诗句,把迷茫怅们的东方鸿飞抛在空荡荡的巷子里。
碧空上的月悄移出云层,推忙而懒散,满地的残雪和泥土纠缠一起,穷街一片黑灰的杂色;像卷展平的污垢毛毯。
东方鸿飞把帽檐拉得很低,疾步向长禄里走去。他心情沉重如坠铅铁,但头脑又感到发空,似乎都出自突然结交的赵霄九的缘故。鬼使神差地认识了他,又身不由己地讲了刘十牌的发迹史。赵霄九不可思议,自己在他面前显得那么稚嫩,不请世故。他懊恨自己。
昏暗的街头仁立着一个老姐,背微驼着,蓬乱的头发在晚风中瑟瑟抖动,目光呆滞,而眼角却残留着泪痕。层弱、老朽的身影被幽幽的路灯拉得老长,映在凸凹不平的地上,像一片歪曲的破芭蕉叶。一幅凄凉的画图。
“老人家,长禄里可有个叫来福贵的车扶?”东方鸿飞走过去,很恭敬地问。他看到老姐痴呆呆的神情,估计是宋王氏。
麻木的宋王氏像被蜂芒蛰着一样,“你是谁!”紧紧抓住警长,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鱼目般的眼闪射出光泽,审度着陌客,疑惑地摇头自语,“贵儿,没有这样的朋友,没有……”
“回屋去说吧,外面很凉,您站在风口上呢?”
东方鸿飞搀着宋王氏向胡同里走。他有点纳闷,老姐虽背微驼,年逾60,但仍可觅到昔日的风韵,相貌不像粗鲁、平庸的儿子。
“我不回去,不回去。”老姐嘟囔着。
望着那棵盘根错节,虬龙须般枝叉的老槐树,东方鸿飞问:“这棵树有年头儿了吧?”
“不知道,不知道。年年开花儿,香呐。”老姐神思恍惚,像得了游魂症一样。
东方鸿飞把院门插上。不想再兜圈子,实言相告:“我是警察厅的警长,叫东方鸿飞。宋福贵以杀人嫌疑罪被收监了。”
“你还我儿子——”宋王氏嘶喊着,张着两手扑过来,一把揪住东方鸿飞的衣襟。警长突然发现,在她枯瘦的手腕上,竟戴着个蓝玉手锡,在月光下泛起朦胧的光晕。东方鸿飞很敏感,立刻想起,在这位一贫如洗的老姐身上是不该有此奢物的。
东方鸿飞笑里含威地说:“我东方某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老人家,我并非是宋福贵的至爱亲朋,而是一名探案的警长。
穿便衣走访你,目的就是想保密。你喊叫出去,彼此都没好处。“
宋王氏果然冷静下来,哼了声径自走进屋。
屋里的陈设再简陋不过,几件破旧的家具蒙着灰尘。由于房间矮小,墙皮的纸已枯黄,在灯火的摇曳下呈现沉重的暗褐色,使人压抑和失迷。屋内唯一净洁而折射光泽的是尊观青瓷像,铜香炉里插着三支香,青烟慢慢绕缭,把清明的佛面滨蒙了。这是个名副其实的贫穷的家,生计全靠一辆洋车维持。
东方鸿飞把视线自灶旁的柴禾移到宋王氏的手锅上,将宋福贵拘押后的过程简单地陈述一遍,又强调他收监审查的必要。“‘福贵杀人?笑话,他连宰鸡的胆子都没有。”宋王氏摇着头,冷笑一声,说,“福贵下了狱,我还有什么指望,自古警匪一家。有错抓没有错放的。你们想榨我孤儿寡母的油,那只剩辆洋车了。拉走吧。那坑人的娘们是忘了二百块大洋,可都被赖子吞了。”
“赖子也被收监了。”东方鸿飞说,“如宋福贵确属无罪,赖子也得坐两月班房。对付那种无赖,最好让他受点皮肉之苦。”
“那我管不着。”宋王氏依然面若冰霜,“你三天不放福贵,我吊死在你警察厅门前。”
“在当今官府的眼里,穷人的命不值一只蚂蚁。”东方鸿飞笑起来。
“你算说了句有良心的公平话。”宋王氏的神情缓和一些,提过把铜“西瓜”壶,在一只粗瓷碗里倒满了茶,递过来说,“喝了好说话。”
碗边儿上有斑斑的油污,东方鸿飞一阵恶心,但毫不犹豫地喝掉半碗。撩起棉袍坐在土炕上。不到半支烟的工夫,他将老媪的相貌、言行和潜蕴的气质都尽收心底了:她是大脚。尽管当时清廷禁止满族女人缠足,朝野的格格们都祟尚“金莲”之美,这终归是少数,不过临渊慕鱼。但汉族女人大都缠足,鸭子般的大脚倒是稀罕的了。她的嘴虽松弛、干瘪,但从形状上能追溯到樱桃般的小口;布满皱纹的脸能透视出柳眉、杏服,一张丰满如月的面庞;背驼犹可见昔时蜂腰,语俗却难掩大家风范……
“谈谈你的身世。”东方鸿飞突然说。